法尼娜·法尼尼

這是1827年春天的一個夜晚。羅馬全城轟動：著名的銀行家B公爵，在威尼斯廣場他的新邸舉行舞會。為了裝潢府邸，凡是意大利的藝術(shù)、巴黎和倫敦所能生產(chǎn)的最名貴的奢華物品，全用上了。人人搶著赴會。高貴的英吉利的金黃頭發(fā)而又謹(jǐn)飭的美人們，千方百計以獲得參加舞會為榮。她們來了許多。羅馬的最標(biāo)致的婦女跟她們在比美。一個少女由她父親陪伴著進來，她的亮晶晶的眼睛和黑黑的頭發(fā)說明她是羅馬人，人們的視線全集中到她身上，她的一舉一動都顯示出一種罕見的驕傲。

可以看出，舞會的華貴震驚了前來赴會的外國人。他們說：“歐洲任何國王的慶典都趕不上它。”

國王們沒有羅馬式的宮殿，而且只能邀請宮廷的命婦。B公爵卻專約漂亮的女人。這一夜晚，他在邀請女人上是成功的，使得男人們幾乎眼花繚亂了。值得注目的女人是那樣多，要就中決定誰最美麗可就成為問題了。選擇一時決定不下來。最后，法尼娜·法尼尼郡主，那個頭發(fā)烏黑、目光明亮的少女，被宣布為舞會的皇后。馬上，外國和羅馬的年輕男子，離開了所有別的客廳，聚到她待著的客廳里。

她的父親堂·阿斯德盧巴勒·法尼尼爵爺，要她先陪兩三位德意志王公跳舞。隨后，她接受了幾個非常漂亮、高貴的英吉利人的邀請。可是她討厭他們的虛架子。年輕的里維歐·薩外里似乎很愛她，她仿佛也更喜歡折磨他。他是羅馬最頭角崢嶸的年輕人，而且也是一位爵爺，不過，誰要是給他一本小說，他讀上二十頁就會把書丟掉，說看書讓他頭疼，在法尼娜看來，這是一個缺點。

將近半夜的時候，一個新聞傳遍舞會，相當(dāng)轟動。一個關(guān)在圣·安吉城堡的年輕燒炭黨人，在當(dāng)天夜晚化裝逃走了，當(dāng)他遇到監(jiān)獄最后的守衛(wèi)隊時，竟像傳奇人物一樣膽大包天，拿一把匕首襲擊警衛(wèi)。不過他自己也受了傷，警衛(wèi)正沿著他的血跡在街上追捕。人們希望把他捉回來。

就在大家講述這件事的時候，堂·里維歐·薩外里正好同法尼娜跳完舞。他醉心于她的風(fēng)姿和她的勝利，差不多愛她愛瘋了，送她回到她原來待的地方，對她道：“可是，請問，到底誰能夠得到你的歡心呢？”

法尼娜回答道：“方才逃掉的那個年輕燒炭黨人，至少他不是光到人世走走就算了，他多少做了點事。”堂·阿斯德盧巴勒爵爺來到女兒跟前。這是一個二十來年沒有同他的管家結(jié)過賬的闊人，管家拿爵爺自己的收入借給爵爺，利息很高。你要是在街上遇見他，會把他當(dāng)作一個年老的戲子，不會注意到他手上戴著五六只鑲著巨大鉆石的戒指。他的兩個兒子做了耶穌會教士，隨后都發(fā)瘋死掉。他把他們忘了。但是，他的獨生女法尼娜不想出嫁，使他不開心，她已經(jīng)十九歲，拒絕了好多最煊赫的配偶。她的理由是什么？和西拉退位的理由相同：看不起羅馬人。

舞會的第二天，法尼娜注意到她的一貫粗心大意、從不高興帶過一次鑰匙的父親，正小心翼翼關(guān)好一座小樓梯的門。這道樓梯通往府里四樓的房間。房間的窗戶面向點綴著橘樹的平臺。法尼娜出去做了幾次拜訪，回來的時候，府里正忙著過節(jié)裝燈，把大門阻塞住了，馬車只好繞到后院進來。法尼娜往高里一望，大吃一驚。原來她父親小心在意關(guān)好了的四樓的房間，有一個窗戶打開了。她打發(fā)走她的伴娘，上到府里頂樓，找來找去，找到一個面向點綴著橘樹的平臺，有柵欄的小窗戶。她先前注意到的開著的窗戶離她兩步遠(yuǎn)。不用說，這屋子住了人。可是，住了誰呢？

第二天，法尼娜想法子弄到一把開向點綴著橘樹的平臺的小門鑰匙。窗戶還開著，她悄悄溜了過去，躲在一扇百葉窗后面。屋子靠里有一張床，有人躺在床上。她的第一個動作是退回來，不過她瞥見一件女人袍子，搭在一張椅子上。她仔細(xì)端詳床上的人，看見這個人是金黃頭發(fā)，樣子很年輕，她斷定這是一個女人。搭在椅子上的袍子沾著血，一雙女人鞋放在桌子上，鞋上也有血。不相識的女人動了動。法尼娜注意到她受了傷，一大塊染著血點子的布蓋住她的胸脯，這塊布只用幾條帶子拴住。用布這樣捆扎，一看就知道不是一個外科醫(yī)生干的。法尼娜注意到，每天將近四點鐘，父親就把自己鎖在自己的房間里，然后去看望不相識的女人，不久他又下來，乘馬車到維太萊斯基伯爵夫人府去。他一出去，法尼娜就登上小平臺，她從這里可以望見不相識的女人。她對這個十分不幸的年輕女人起了深深的同情。她很想知道她的遭遇。搭在椅子上沾著血的袍子，像是被刺刀戳破的。法尼娜數(shù)得出戳破的地方。有一天，她更清楚地看見不相識的女人：她的藍眼睛盯著天看，好像在禱告。不久，眼淚充滿了她美麗的眼睛。年輕的郡主眼巴巴地直想同她說話。

第二天，法尼娜大起膽子，在她父親來以前，先藏在小平臺上。她看見堂·阿斯德盧巴勒走進不相識的女人屋子。他提著一只小籃子，里面裝著一些吃的東西。爵爺神情不安，沒有說多少話。他說話的聲音低極了，雖說落地窗開著，可法尼娜仍聽不見。沒有多久他就走了。法尼娜心想：“這可憐的女人一定有著一些很可怕的仇人，使得我父親那樣無憂無慮的性格，也不敢憑信別人，寧愿每天不辭辛苦，上一百二十級樓梯。”

一天黃昏，法尼娜把頭輕輕伸向不相識的女人的窗戶，她遇見了她的眼睛：全敗露了。法尼娜跪下來，嚷道：“我喜歡你，我一定對你忠實。”

不相識的女人做手勢叫她進去。法尼娜嚷道：“你一定要多多原諒我。我的胡鬧和好奇一定得罪了你！我對你發(fā)誓保守秘密。你要是認(rèn)為必要的話，我就決不再來了。”

不相識的女人道：“誰看見你會不高興？你住在府里嗎？”

法尼娜回答道：“那還用說。不過我看，你不認(rèn)識我。我是法尼娜，堂·阿斯德盧巴勒的女兒。”

不相識的女人驚奇地望著她，臉紅得厲害。她隨后說道：“希望你肯每天來看我。不過，我希望爵爺不知道你來。”

法尼娜的心在怦怦地跳。她覺得不相識的女人的態(tài)度非常高尚。這可憐的年輕女人，不用說，得罪了什么有權(quán)有勢的人，或許一時妒忌，殺了她的情人？她的不幸，在法尼娜看來，不可能出于一種尋常的原因。不相識的女人對她說：她肩膀上有一個傷口，一直傷到胸脯，使她很痛苦，她常常發(fā)現(xiàn)自己一嘴的血。

法尼娜嚷道：“那你怎么不請外科醫(yī)生？”

不相識的女人道：“你知道，在羅馬，外科醫(yī)生看病，必須一一向警察廳詳細(xì)報告。你看見的，爵爺寧可親自拿布綁扎我的傷口。”

不相識的女人神氣委婉溫柔，對自己的遭遇沒有一句哀憐的話。法尼娜愛她簡直發(fā)狂了。不過，有一件事很使年輕的郡主奇怪：在這明明是極嚴(yán)肅的談話之中，不相識的女人費了大勁才抑制住一種驟然想笑的欲望。

法尼娜問她道：“我要是知道你的名字，我就快樂了。”

“人家叫我克萊芒婷。”

“好啊！親愛的克萊芒婷，明天五點鐘，我再來看你。”

第二天，法尼娜發(fā)現(xiàn)她的新朋友情形很壞。法尼娜吻著她道：“我想帶一個外科醫(yī)生來看你。”

不相識的女人道：“我寧可死了，也不要外科醫(yī)生看。難道我想連累我的恩人不成？”

法尼娜連忙道：“羅馬總督薩外里·喀唐薩拉大人的外科醫(yī)生，是我們的一個聽差的兒子，他對我們很忠心。由于他的地位，他誰也不怕。我父親對他的忠心沒有足夠認(rèn)識。我叫人找他來。”

不相識的女人喊道：“我不要外科醫(yī)生！看我來吧。要是上帝一定要召我去的話，死在你的懷里就是我的幸福。”

她的急切倒把法尼娜嚇住了。

第二天，不相識的女人情形更壞了。法尼娜離開她的時候道：“你要是愛我，你就看外科醫(yī)生。”

“要是醫(yī)生一來，我的幸福就全完啦。”

法尼娜接下去道：“我一定打發(fā)人去找他來。”

不相識的女人什么話也沒有說，留住她，拿起她的手吻了又吻，眼睛汪著一包淚水。許久，她才放下法尼娜的手，以毅然就死的神情，向她道：“我有一句實話對你講。前天，我說我叫克萊芒婷，那是撒謊。我是一個不幸的燒炭黨人……”法尼娜大驚之下，往后一推椅子，站了起來。

燒炭黨人繼續(xù)說道：“我覺得，我一講實話，我就會失去唯一使我依戀于生命的幸福。但是，我不應(yīng)該欺騙你。我叫彼耶特盧·米西芮里，十九歲，父親是圣伐圖的一個默默無聞的外科醫(yī)生，我呢，是燒炭黨人。官方破獲了我們的集會。我被戴上鎖鏈，從洛馬涅解到羅馬，關(guān)在白天黑夜都靠一盞油燈照明的地牢里，過了十三個月。一個善心的人想救我出去，把我裝扮成一個女人。我出了監(jiān)獄，走過末道門的警衛(wèi)室，聽見有一個衛(wèi)兵在咒罵燒炭黨人，我打了他一巴掌。我告訴你，我打他并不是炫耀自己膽大，僅僅是一時走神罷了。惹禍以后，一路上被人追捕，我被刺刀刺傷，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最后逃到一個大門還開著的人家樓上，聽見后面衛(wèi)兵也追了上來，我就跳進一個花園，跌在離一個正在散步的女人幾步遠(yuǎn)的地方。”

法尼娜道：“維太萊斯基伯爵夫人！我父親的朋友。”

米西芮里喊道：“什么！她說給你聽啦？不管怎么樣，這位夫人把我救了。她的名字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不講出來才是。正當(dāng)衛(wèi)兵來到她家捉我的時候，你父親讓我坐著他的馬車，把我?guī)Я顺鰜怼Ｎ矣X得我的情形很壞：好幾天了，肩膀挨的這一刺刀，讓我不能呼吸。我快死了。我挺難過，因為我將再也看不見你了。”

法尼娜不耐煩地聽了以后，很快就走出去了。米西芮里在她那美麗的眼睛里看不出一點點憐憫，有的也只是那種自尊心受到傷害的表情。

夜晚，一個外科醫(yī)生出現(xiàn)了；只他一個人。米西芮里絕望了，他害怕他再也看不到法尼娜。他問外科醫(yī)生，醫(yī)生只是給他放血，不回答他的問話。一連幾天，都這樣渺無聲息。彼耶特盧的眼睛不離開平臺的窗戶，法尼娜過去就是從這里進來的。他很難過。有一回，將近半夜了，他相信覺察到有人在平臺的陰影里面。是法尼娜嗎？

法尼娜夜夜都來，臉龐貼住年輕燒炭黨人的窗玻璃。她對自己說：“我要是同他說話，我就毀啦！不，說什么我也不應(yīng)當(dāng)再和他見面！”

主意打定了，可是她不由自已地想起，在她糊里糊涂地把他當(dāng)作女人的時候，就已經(jīng)愛上他了。在那樣親親熱熱一場之后，難道必須把他忘掉？在她頭腦最清醒的時候，法尼娜發(fā)現(xiàn)自己來回改變想法，不禁害怕起來。自從米西芮里說出他的真實名姓以后，她習(xí)慣于思索的每一件事，全像蒙上了層紗幕，隱隱約約只在遠(yuǎn)處出現(xiàn)。一個星期還沒有過完，法尼娜面色蒼白，顫顫巍巍地同外科醫(yī)生走進燒炭黨人的屋子。她來告訴他，一定要勸爵爺換一個聽差替他來。她待了不到十分鐘。但是，過了幾天，出于慈心，她又隨外科醫(yī)生來了一回。一天黃昏，雖說米西芮里已經(jīng)轉(zhuǎn)好，法尼娜不再有為他的性命擔(dān)憂的借口，她卻大著膽子一個人走了進來。米西芮里看見她，真是喜出望外。但是，他想隱瞞他的愛情，尤其是，他不愿意拋棄一個男子應(yīng)有的尊嚴(yán)。法尼娜走進他的屋子，漲紅了臉，生怕聽到愛情的話。然而他接待她用的高貴、忠誠而又并不怎么親熱的友誼，卻使她惶惑不安。她走的時候，他也沒有試著留她。

過了幾天，她又來了，看到的是同樣的態(tài)度，同樣尊敬、忠誠和感激不盡的表示。用不著約制年輕的燒炭黨人的熱情，法尼娜反問自己：是不是她自己一個人在單相思。年輕的姑娘一向傲氣十足，如今才痛心地感到自己的癡情發(fā)展到了何等地步。她故意裝出快活甚至冷淡的模樣，來的次數(shù)少了，但是還不能斷然停止看望年輕的病人。

米西芮里熱烈地愛著。但是，想到他低微的出身和他的責(zé)任，決心要法尼娜連著一星期不來看他，他才肯吐露他的愛情。年輕郡主的自尊心正在步步掙扎。最后她對自己道：“好啊！我去看他，是為了我、為了自己開心，說什么我也不會對他講起他在我心里引起的感情。”于是她又來看米西芮里，而且一待就許久。但是他同她談話的神情即使有二十個人在場也無傷大雅。有一天，她整整一天恨他，決定對他比平時還冷淡，還嚴(yán)厲。臨到黃昏，她卻告訴他她愛他。沒有多久，她就什么也不拒絕他了。

法尼娜很癡情，必須承認(rèn)，法尼娜非常幸福。米西芮里不再想到他自以為應(yīng)該保持的男子的尊嚴(yán)了，他像一個初戀的十九歲的意大利青年那樣愛著。由于“激情和愛”而生的種種思慮，使他不安到了這種程度：他對這位傲氣沖天的年輕郡主講起他用過的要她愛他的手段。他的過度的幸福使他驚訝。

四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有一天，外科醫(yī)生允許他的病人自由行動。米西芮里尋思：我怎么辦？在羅馬最美的美人的家里藏下去？那些混賬的統(tǒng)治者，把我在監(jiān)獄里關(guān)了十三個月，不許我看見白晝的亮光，還以為摧毀了我的勇氣！意大利，你真太不幸了，要是你的子女為了一點點小事就把你丟了的話！

法尼娜相信彼耶特盧的最大幸福是永遠(yuǎn)同她在一起待下去。他像是太快樂了；但是波拿巴將軍有一句話，在年輕人的靈魂里面引起痛苦的反應(yīng)，影響了他對女性的全部態(tài)度。1796年，波拿巴將軍離開布里西亞，陪他到城門口的市府官吏對他說：“布里西亞人愛自由，遠(yuǎn)在其他所有意大利人之上。”他回答道：“是的，他們愛同他們的情婦談自由。”

米西芮里模樣相當(dāng)拘束，向法尼娜道：“天一黑，我就得出去。”

“千萬留意天亮以前回到府里，我等你。”

“天亮的時候，我離開羅馬要好幾里地了。”

法尼娜不動感情地道：“很好，你到哪兒去？”

“到洛馬涅，報仇去。”

法尼娜露出最平靜的模樣，接下去道：“我富有，我希望你接受我送的軍火和銀錢。”米西芮里不改神色，望了她一會兒，隨后，他投到她的懷里，問她道：“我的命根子，你讓我忘掉一切，連我的責(zé)任也忘掉。不過，你的心靈越高貴，你就越應(yīng)當(dāng)了解我才是。”

法尼娜哭了許久。他們講定，他推遲到后天再離開羅馬。

第二天她問他道：“彼耶特盧，你常常對我講起，假如奧地利有一天卷入一場離我們老遠(yuǎn)的大戰(zhàn)的話，一位有名望的人，例如，一位拿得出大批銀錢的羅馬爵爺，就可以為自由做出最大的貢獻。”

彼耶特盧詫異道：“那還用說。”

“好啊！你有膽量，你缺的只是一個高貴的地位。我嫁給你，帶二十萬法郎的年息給你。我負(fù)責(zé)取得我父親的同意。”

彼耶特盧撲通跪了下去。法尼娜心花怒放了。他向她道：“我熱愛你。不過，我是祖國的一個可憐的仆人。意大利越是不幸，我越應(yīng)當(dāng)對它忠心到底，要取得堂·阿斯德盧巴勒的同意，就得好幾年扮演一個可憐的角色。法尼娜，我拒絕你。”

米西芮里急于拿這話約束自己。他的勇氣眼看就要喪失了。他嚷道：“我的不幸就是我愛你比愛性命還厲害，離開羅馬是對我最大的刑罰。啊！意大利從野蠻人手里早就解放出來該多好啊！我跟你一起搭船到美洲生活，該多快活啊！”

法尼娜心冷了。拒絕和她結(jié)婚的話激起她的傲氣。但是，不久，她就投到米西芮里的懷里，她嚷道：“我覺得你從來沒有這樣可愛過。是的，我的鄉(xiāng)下小外科醫(yī)生，我永遠(yuǎn)是你的了。你是一個偉大人物，就和我們古代的羅馬人一樣。”

所有關(guān)于未來的想法、所有理性的傷心的啟示，全無蹤無影了，這是一刻完美無缺的愛情。

等他們頭腦清醒過來以后，法尼娜道：“你一到洛馬涅，我差不多也就來了。我讓醫(yī)生勸我到波雷塔浴泉去。靠近佛爾里，我們在圣·尼考洛有一座別墅，我在別墅住下來……”

米西芮里喊道：“在那邊，我跟你一起過一輩子！”

法尼娜嘆了一口氣，接下去道：“從今以后，我命里注定要無所不為。為了你，我要毀掉自己，不過，管它呢……你將來能愛一個聲名掃地的姑娘嗎？”

米西芮里道：“你不是我的女人、一個我永遠(yuǎn)崇拜的女人嗎？我知道怎么樣愛你，保護你。”

法尼娜必須到社會上走動走動，她才一離開，米西芮里就開始感覺他的行為不近情理。他問自己道：“祖國是什么？不就像一個人一樣，一個人對我們有過恩，我們應(yīng)當(dāng)感恩圖報，萬一他遭到不幸，我們并不感恩圖報，他就可能咒罵我們。祖國與自由，就像我穿的外套，對我是一件有用的東西。我父親沒有遺留給我，不錯，我就應(yīng)當(dāng)買一件。我愛祖國與自由，因為這兩件東西對我有用。要是我拿到手不懂得用，要是它們對我就像八月天的一件外套一樣，買過來有什么用，何況價錢又特別高？法尼娜長得那樣美！她有一種非凡的天資！人家一定要想法子得她的歡心的，她會忘記我的。誰見過女人從來只有一個情人？作為公民，我看不起這些羅馬爵爺，可是，他們比我方便得多了！他們一定是很可愛的！啊！我要是走的話，她就忘記我了，我就永遠(yuǎn)失掉她了。”

半夜，法尼娜來看他。他告訴她，他剛才怎樣猶疑不決，怎樣因為愛她，研究過祖國這個偉大的字眼。法尼娜很快樂。她心想：“要是必須在祖國和我之間決然有所選擇的話，他會選我的。”

附近教堂的鐘在敲三點，最后分別的時間到了。彼耶特盧掙出女朋友的懷抱。他已經(jīng)走下小樓梯了。只見法尼娜忍住眼淚，向他微笑道：“要是一個可憐的鄉(xiāng)下女人照料你一場，你不做一點什么謝謝她嗎？你不想法子報答報答她嗎？你此去前途茫茫，吉兇未卜，你是要到你的仇人中間去旅行呀。就算謝我這個可憐的女人，給我三天吧，算你報答我的照料。”

米西芮里留下了。三天之后，他終于離開了羅馬。仰仗一張從一家外國大使館買到的護照，他到了他的家鄉(xiāng)。大家喜出望外，他們?nèi)詾樗呀?jīng)死了。朋友們打算殺一兩個憲兵，慶祝慶祝。米西芮里道：“沒有必要，我們不殺一個懂得放槍的意大利人。我們的祖國不是一座島，像幸運的英吉利。我們?nèi)狈Ρ康挚箽W洲帝王的干涉。”

過了些時候，憲兵們四處搜捕米西芮里，他用法尼娜送給他的手槍殺死了兩個。官方懸賞捉拿他。

法尼娜沒有在洛馬涅出現(xiàn)。米西芮里以為她忘了自己。他的虛榮心受了傷。他開始想到他和他情人之間地位上的懸殊。一想起過去的幸福，他又心軟了，直想回羅馬看看法尼娜在做什么。這種瘋狂的念頭眼看就要戰(zhàn)勝他所謂的責(zé)任了。

這時，一天黃昏，山上一座教堂怪聲怪調(diào)地傳出晚禱的鐘聲，就像敲鐘的人心不在焉的樣子。這是燒炭黨組織集會的一種信號。米西芮里一到洛馬涅，就和燒炭黨組織有了聯(lián)系，當(dāng)天夜晚，大家在樹林里的一座道庵聚會。兩位隱修士讓鴉片麻醉住，昏昏沉沉，一點也意識不出他的房子在派什么用場。米西芮里悶悶不樂地來了。在集會上他得知首領(lǐng)被捕，而他——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被推為首領(lǐng)。在這個組織里，有一些成員已五十多歲，從1815年繆拉遠(yuǎn)征以來就入黨了。得到這意想不到的榮譽，彼耶特盧覺得他的心在跳。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決定不再思念那忘了他的羅馬姑娘，把他的思想全部獻給“從野蠻人手里解放意大利”的責(zé)任。

作為首領(lǐng)，大家一有關(guān)于當(dāng)?shù)厝藛T來往的報告，就送給米西芮里看。集會以后兩天，他從報告上看到法尼娜郡主新近來到她的圣·尼考洛的別墅。讀到這個名字，他心里的騷亂要比快樂大。他拿定主意當(dāng)天黃昏不到圣·尼考洛別墅去，以為這就保證了他對祖國的忠心。他疏遠(yuǎn)法尼娜，但是，她的形象妨礙他按部就班地完成他的任務(wù)。第二天他見到她。她像在羅馬一樣愛他。她父親要她結(jié)婚，延遲了她的行期。她帶來兩千金幣。這意想不到的捐助，大大提高了米西芮里在新職位上的聲望。他們在考爾夫定做了一些刺刀；他們收買下奉命搜捕燒炭黨人的教皇大使的親信秘書，這樣，他們把給政府做奸細(xì)的堂長的名單也弄到了手。

就是在這時期，在多災(zāi)多難的意大利，一個最慎重的密謀計劃擬定了。我這里不詳細(xì)敘述，詳細(xì)敘述在這里也不相宜。我說一句話就夠了：起義要是成功了，大部分的榮譽要屬于米西芮里。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之下，只要信號一發(fā)，幾千起義者就會起來，舉起武器，等候上級領(lǐng)導(dǎo)來。然而事情永遠(yuǎn)是這樣子，決定性的時刻到了，由于首領(lǐng)被捕，密謀成了畫餅。

法尼娜一到洛馬涅，就看出對祖國的愛已經(jīng)讓她的情人忘掉還有別的愛。羅馬姑娘的傲氣被激起來了。她試著說服自己，但無濟于事。她心里充滿了郁郁不歡：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咒罵自由。直到現(xiàn)在為止，她的驕傲還能夠控制她的痛苦。但是，有一天，她到佛爾里看望米西芮里，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問他道：“說實話，你就像一個做丈夫的那樣愛我，我指望的可不是這個。”

不久，她的眼淚也流下來了。但是，她流淚是由于慚愧，因為她居然自貶身價，責(zé)備起他來了。米西芮里心煩意亂地看著她流淚。法尼娜忽然起了離開他、回羅馬的心思。她責(zé)備自己方才說話軟弱，她感到一種殘酷的喜悅。靜默了沒有多久。她下了決心；要是她不離開米西芮里的話，她覺得自己會配不上他。等他在身邊找不到她，陷入痛苦和驚慌的時候，她才高興。沒有多久，想到她為這個人做了許多荒唐事，還不能夠取得他的歡心，她難過極了。于是她打破靜默，用一切心力，想聽到他一句談情說愛的話。

他神不守舍地同她說了一些很溫存的話。但是，只有談起他的政治任務(wù)，他的聲調(diào)才顯出深厚的感情。他痛苦地喊道：“啊！這件事要是不成功，再被政府破獲的話，我就離開黨不干了。”

法尼娜一動不動地聽著。一小時以來，她覺得她這是最后一回看見她的情人了。他這話就像一道不幸的光，照亮了她的思路。她問自己道：“燒炭黨人收了我?guī)浊Ы饚拧Ｋ麄儾粫尚奈覍γ苤\不忠心的。”

法尼娜停住幻想，對彼耶特盧說：“你愿意到圣·尼考洛別墅和我過二十四小時嗎？你們今天黃昏的會議用不著你出席。明天早晨，在圣·尼考洛，我們可以散散步，這會讓你安靜下來；遇到這些重大的情況，你需要冷靜。”

彼耶特盧同意了。法尼娜離開他，做游行的準(zhǔn)備，同時和往常一樣把他鎖在藏他的小屋子里。她有一個使女，結(jié)了婚，離開她了，在佛爾里做小生意。她跑到這女人家，在她屋里面找到一本禱告書，在邊緣連忙寫下燒炭黨人當(dāng)天夜晚集會的準(zhǔn)確地點。她用這句話結(jié)束她的告密：“這個組織是由十九個黨員組成的，這里是他們的姓名和住址。”這張名單很準(zhǔn)確，只有米西芮里的名字被刪去了。她寫完名單，對她信得過的女人道：“把這本書送給教皇大使紅衣主教，請他念一下寫的東西，然后讓他把書還給你。這是十個金幣。萬一教皇大使說出你的名字，你就死定了。不過，我方才寫的東西，你給教皇大使一念，你就救了我的性命。”

一切進行圓滿。教皇大使由于畏懼，做事一點也沒有大貴人的氣派。他允許求見的民婦在他面前出現(xiàn)，不過要戴面具，而且還得把手捆起來。做生意的女人就在種情形下，被帶到大人物面前。她發(fā)現(xiàn)他縮在一張鋪著綠毯子的大桌子后頭。教皇大使唯恐吸進容易感染的毒素，把禱告書捧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讀過那一頁，就把書還給做生意的女人，也沒有派人尾隨她。法尼娜看到她舊日的使女轉(zhuǎn)回家，相信米西芮里從今以后完全屬于她了。

離開他的情人不到四十分鐘，她又在他面前出現(xiàn)了。她告訴他，城里出了大事，憲兵從來不去的街道，有人注意到他們也在來回巡邏。她接下去道：“你要是相信我的話，我們馬上就到圣·尼考洛去。”米西芮里同意了，年輕郡主的馬車和她的謹(jǐn)慎而報酬豐厚的心腹伴娘，在城外半英里的地方等他們。他們步行到馬車那邊。由于行動荒誕，法尼娜心不安了，所以到了圣·尼考洛別墅，對她的情人加倍溫存起來。但是，同他說到愛情，她覺得她就像在做戲一樣。前一天，派人告密的時候，她沒有想到自己會后悔。現(xiàn)在，把情人摟在懷里，她默默想道：“有一句話可以同他講，可是一講出口，他馬上而且永遠(yuǎn)厭惡我了。”

臨到半夜，法尼娜的一個聽差闖進了她的房子。這人是燒炭黨，而她并不疑心他是，可見米西芮里并沒有把秘密全告訴她，尤其是在這些細(xì)節(jié)上。她哆嗦了。這個人來警告米西芮里，夜晚在佛爾里，十九個燒炭黨人的家被包圍，他們開完會回來，全被捕了。雖說事出倉促，仍然逃掉了九個人，憲兵捉住十個，押到城堡的監(jiān)獄。進監(jiān)獄的時候，其中有一個人跳進井里，井非常深，死了。法尼娜張皇失措起來，幸而彼耶特盧沒有注意到她，否則，往她眼里一看，就可以看出她的罪狀了。

……聽差接下去說，眼下佛爾里的衛(wèi)兵，排列在所有的街道上。每一個兵士離下一個兵士近到可以交談。居民們不能夠穿街走，除非是有軍官的地點。這個人出去以后，彼耶特盧沉思了一會兒，最后道：“目前沒有什么可做的啦。”

法尼娜面無人色，在情人視線之下哆嗦著，他問她道：“你到底怎么啦？”

隨后，他想起別的事，不再望她。將近中午的時候，她大著膽子問他道：“現(xiàn)在又一個組織被破獲了；我想，你可以安靜一些時候了。”

米西芮里帶著一種使她顫栗的微笑，回答她道：“安靜得很。”

她要對圣·尼考洛村子的堂長做一次不可少的拜訪，他可能是耶穌會方面的奸細(xì)。七點鐘回來用晚飯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隱藏她情人的小屋子空了。她急死了，跑遍全家尋他，沒有一點蹤跡。她絕望了，又回到那間小屋子，這時候她才看到一張紙條，她讀著：我向教皇大使自首去。我對我們的事業(yè)灰心了。上天在同我們作對。誰出賣我們的？顯然是投井的混賬東西。我的生命既然對可憐的意大利沒有用，我不要我的同志們看見只我一個人沒有被捕，以為是我出賣了他們。再會了，你要是愛我的話，想著為我報仇吧。鏟除、消滅出賣我們的壞蛋吧。哪怕他是我的父親。

法尼娜跌在一張椅子上，幾乎暈了過去，陷入了最劇烈的痛苦之中。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的眼睛是干枯的、炙熱的。最后，她撲在地上跪下來，喊道：“上帝！接受我的誓言，是的，我要懲罰出賣的壞蛋。不過，首先，必須營救彼耶特盧。”

一小時以后，她動身去了羅馬。許久以來，父親就在催她回來。她不在的期間，他把她許配了里維歐·薩外里爵爺。法尼娜一到，他就提心吊膽地說給她聽。他怎么也想不到，話才出口，她就同意了。當(dāng)天黃昏，在維太萊斯基伯爵夫人府，父親近乎正式地把堂·里維歐介紹給她。她同他談了許久。這是最風(fēng)流倜儻的年輕人，有著最好的駿馬。不過，盡管大家認(rèn)為他很有才情，他的性格卻是輕狂的，政府對他沒有一點點疑心。法尼娜心想，讓他先迷上她，之后她就好拿他做成一個得心應(yīng)手的眼線。他是羅馬總督薩外里·喀唐薩拉大人的侄子，她揣測奸細(xì)不敢尾隨他。

一連幾天，法尼娜都待可愛的堂·里維歐很好，過后卻向他宣告，他永遠(yuǎn)做不了她的丈夫。因為照她看來，他做事太不用心思了。她向他道：“你要不是一個小孩子的話，你叔父的工作人員也就不會有事瞞著你了。好比說，新近在佛爾里破獲的燒炭黨人，他們決定怎么樣處置呢？”

兩天以后，堂·里維歐來告訴她，在佛爾里捉住的燒炭黨人統(tǒng)統(tǒng)逃走了。她顯出痛苦的微笑，表示最大的蔑視，大黑眼睛盯著他看，一整黃昏不屑于同他說話。

第三天，堂·里維歐紅著臉，來對她實說：他們開頭把他騙了。他向她道：“不過，我弄到了一把我叔父書房的鑰匙。我在那里看到文件，說有一個什么委員會，由紅衣主教和最有勢的教廷宮員組成，在絕對秘密之下開了會，討論在臘萬納還是在羅馬審問這些燒炭黨人。在佛爾里抓住的九個燒炭黨人，還有他們的首領(lǐng)，一個叫米西芮里的，這家伙是自首的。蠢透了，如今全關(guān)在圣·萊奧城堡。”

聽到“蠢”這個字，法尼娜拼命擰了爵爺一把。她向他道：“我要隨你到你叔父書房去一趟，親自看看官方文件。你也許看錯了。”

聽見這話，堂·里維歐哆嗦了。法尼娜幾乎是向他要求一件不可能的事。可是這年輕姑娘的古怪天資讓他加倍愛她。

過了幾天，法尼娜扮成男子，穿一件薩外里府用人穿的漂亮的小制服，居然在公安大臣最秘密的文件中間待了半小時。她看到關(guān)于刑事犯彼耶特盧·米西芮里的每日報告，快活得要命。她拿著這件公文，手直哆嗦。再讀這名字，她覺得自己快要病倒了。

走出羅馬督府，法尼娜允許堂·里維歐吻她。她向他道：“我想考驗考驗?zāi)悖憔尤煌ㄟ^了。”

聽見這樣一句話，年輕爵爺為了討法尼娜歡心，會放火把梵蒂岡燒了的。當(dāng)天晚上，法蘭西大使館舉行舞會，她跳了許久，幾乎總是和他在一起。堂·里維歐沉醉在幸福里面了。必須防止他思索。法尼娜有一天向他道：“我父親有時候脾氣挺怪，今天早晨他辭掉了兩個底下人。他們哭著來見我。一個求我把他安插到羅馬總督你叔父那邊；另一個在法蘭西人手下當(dāng)過炮兵，希望在圣·安吉城堡做事。”

年輕爵爺急忙道：“我把兩個人全用過來就是了。”

法尼娜高傲地回道：“我這樣求你來的？我照原來的話向你重復(fù)兩個可憐人的請求。他們必須得到他們所要求的事，別的事不相干。”

沒有比這更難的事了。喀唐薩拉大人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人，他不清楚的人家里是不用的。在一種表面上充滿了種種歡娛的生活當(dāng)中，法尼娜被悔恨折磨著，非常痛苦。進展的緩慢把她煩死了。父親的經(jīng)紀(jì)人給她弄到了錢。她能不能逃出父親的家，跑到洛馬涅，試一下讓她的情人越獄？這種想法盡管荒謬，她卻打算付諸實踐。就在她躍躍欲試的時候，上天可憐她了。堂·里維歐向她道：“米西芮里一幫燒炭黨人，要解到羅馬來了。除非是判決死刑之后，在洛馬涅執(zhí)行，才不來。這是我叔父今天黃昏奉到的教皇旨意。羅馬只有你我曉得這個秘密，你滿意了吧？”

法尼娜回答：“你變成大人了，拿你的畫像送我吧。”

米西芮里應(yīng)當(dāng)來到羅馬的前一天，法尼娜找了一個借口去齊塔·喀司太拉納。從洛馬涅遞解到羅馬的燒炭黨人，就被押在這個城的監(jiān)獄過夜。早晨米西芮里走出監(jiān)獄的時候，她看見他了：他戴著鎖鏈，一個人待在一輛兩輪車上。她覺得他臉色蒼白，但是，一點也不頹喪。一個老婦人扔給他一捧紫羅蘭，米西芮里微笑著謝她。法尼娜看見她的情人。她的思想似乎全部換成了新的。她有了新的勇氣。許久以前，她曾經(jīng)為喀芮院長謀到一個好位置。她的情人要關(guān)在圣·安吉堡，而院長就是城堡的神甫。她請這位善良的教士做她的懺悔教士。

做一位郡主、總督的侄媳婦的懺悔教士，在羅馬不是一件小事。佛爾里燒炭黨人的訟案并不延宕。極右派不能夠阻止他們來羅馬，為了報復(fù)起見，就讓承審的委員會由最有野心的教廷官員組成。委員會的主席是公安大臣。鎮(zhèn)壓燒炭黨人，律有明文。佛爾里的燒炭黨人不可能有任何希望。但是他們并不因而就不運用一切可能的計謀，衛(wèi)護他們的生命。對他們的審判不單是判決死刑，有幾個人還贊成使用殘酷的刑罰，像把手剁下來等等。公安大臣已經(jīng)把官做到頭了（因為他卸任下來，只有紅衣主教可做），所以決不需要什么把手剁下來的刑罰。他帶判決書去見教皇，把死刑全部減成幾年監(jiān)禁。只有彼耶特盧·米西芮里例外。公安大臣把這個年輕人看成一個熱衷革命的危險分子，而且我們先前說過，他殺死過兩個憲兵，早就判處死刑了。公安大臣朝見教皇回來沒有多久，法尼娜就曉得了判決書和減刑的內(nèi)容。

第二天，將近半夜的時候，喀唐薩拉大人回府，不見他的隨身聽差來。大臣詫異之下，按了幾次鈴，最后出現(xiàn)一個糊里糊涂的老聽差。大臣不耐煩了，決定自己脫衣服。他鎖住門。天氣很熱，他脫掉衣服，卷在一起，朝一張椅子丟了過去。他使大了力氣，衣服丟過椅子，打到窗戶的紗簾，紗簾后顯出一個男子的形體。大臣趕快奔向床，抓起一支槍。

就在他回到窗邊的時候，一個年紀(jì)很輕的男子，穿著他用人的制服，端著手槍，走到他面前。大臣一看情形不好，就拿手槍湊近眼睛，準(zhǔn)備開槍。年輕人向他笑道：“怎么！大人，你不認(rèn)識法尼娜·法尼尼啦？”

大臣發(fā)怒道：“什么意思，要這樣惡作劇？”

年輕女孩道：“讓我們冷靜下來談?wù)劙伞Ｊ紫龋愕氖謽尵蜎]有子彈。”大臣吃驚了。弄清楚這是事實，他從背心口袋抽出一把匕首。法尼娜做出一種神氣十足、嫵媚可愛的模樣向他道：“讓我們坐下吧，大人。”

于是她安安靜靜地坐到一張安樂椅上。大臣道：“至少，就只你一個人吧？”

法尼娜喊道：“絕對只我一個人，我向你發(fā)誓！”

這是大臣所要仔細(xì)證實的：他兜著屋子走了一圈，四處張望，然后，他坐在一張椅子上，離法尼娜三步遠(yuǎn)。法尼娜露出一種溫和、安靜的模樣道：“弄死一個心平氣和的人，換上來一個性子火暴、足以毀掉自己又毀掉別人的壞家伙，對我有什么好處？”

鬧情緒的大臣道：“你到底要什么，小姐？這場戲?qū)ξ也幌嘁耍祥L了也不應(yīng)該。”

法尼娜忽然忘記她溫文爾雅的模樣，傲然道：“我下面的話，關(guān)于你比關(guān)于我多。有人希望燒炭黨人米西芮里能夠活命。他要是被處死的話，你比他多活不了一星期。這一切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嫌胡鬧，其實我胡鬧首先是為了消遣，其次是為了幫我一個女朋友的忙罷了。我愿意……”

法尼娜恢復(fù)了她上流社會的風(fēng)度，繼續(xù)道：“我愿意幫一個有才的人的忙，因為不久他就要做我的叔父了，而且就目前情形來看，家業(yè)興旺正依靠他吶。”

大臣不再怒形于色了。不用說，法尼娜的美麗是有助于這種迅速的轉(zhuǎn)變的。喀唐薩拉大人對標(biāo)致女性的喜好，在羅馬是人所皆知的，而法尼娜，裝扮成薩外里府的跟班，絲襪子平平整整，紅上身，繡著銀袖章的天藍小制服，端著手槍，是十分迷人的。大臣幾乎是笑著道：“我未來的侄媳婦，你胡鬧到了極點，不會是第一回吧？”

法尼娜回答道：“我希望這樣懂事的一位人物幫我保守秘密，特別是在堂·里維奧那方面。為了鼓勵你的勇氣，我親愛的叔父，你要是答應(yīng)我的女朋友保護的人不死的話，我就吻你一下。”

羅馬貴族婦女懂得怎樣用這種半開玩笑的聲調(diào)應(yīng)付最大的事變。法尼娜就用這種聲調(diào)繼續(xù)談話，終于把這場以手槍開始的會見變成年輕的薩外里夫人對她叔父羅馬總督的拜訪。喀唐薩拉大人不久就以高傲的心情拋卻了自己受畏懼挾制的思想，和侄媳婦談起營救米西芮里性命的種種困難。大臣一邊爭論，一邊和法尼娜在屋里走動著。他從壁爐上拿起一杯檸檬水，倒進一只水晶杯子。就在他拿杯子舉到嘴邊的時候，法尼娜把杯子搶了過來。舉了一會兒，好像一失手，讓它掉在花園里。過了些時候，大臣從糖盒取了一粒巧克力糖，法尼娜一把把它奪過來，笑著向他道：“你要當(dāng)心呀，你屋里的東西全下了毒藥了，因為有人要你死。是我救下我未來叔父的性命，免得嫁到薩外里家，無利可圖。”

喀唐薩拉大人大驚之下，謝過侄媳婦，對營救米西芮里的性命表示很有希望。法尼娜喊道：“我們的交易講成啦！證據(jù)是，現(xiàn)在就有報酬。”

她一邊說話，一邊吻他。大臣接受了報酬。他接下去道：“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親愛的法尼娜，就我來說，我不愛流血。而且，我還年輕，雖說你也許覺得我老了，我可以活到今天，我的血將會玷污我的名譽的時代。”

午夜兩點，喀唐薩拉大人一直把法尼娜送到花園小門口。

第三天，大臣覲見教皇，想著他要做的事，相當(dāng)為難。圣上向他道：“首先，有一個人我請你從寬發(fā)落。佛爾里那些燒炭黨人，有一個還是判了死刑。想起這事，我就睡不著覺，應(yīng)當(dāng)救了這人才是。”大臣一看教皇站在他這方面，就提出了許多反對意見，最后寫了一道諭旨，由教皇破例簽字。法尼娜先就想到，她的情人可能得到特赦，不過，是否會有人要毒死他可就難說了。所以，前一天，她通過懺悔教士喀芮院長送了米西芮里若干小包軍用餅干，叮嚀他千萬不要動用政府供應(yīng)的食物。過后，聽說佛爾里的燒炭黨人要移到圣·萊奧城堡，法尼娜希望在他們路過齊塔·喀司太拉納的時候，設(shè)法見上米西芮里一面。她在囚犯來前二十四小時到了這個城里。她在這里找到喀芮院長，他前幾天就來了。他得到獄吏許可，米西芮里半夜可以在監(jiān)獄的小教堂聽彌撒。尤其難得的是：米西芮里要是肯同意拿鎖鏈把四肢捆起來的話，獄吏可以退到小教堂門口，這樣可以看得見他負(fù)責(zé)監(jiān)視的囚犯。卻聽不見他在說什么。

決定法尼娜的命運的一天終于到了。她從早晨起，就把自己關(guān)在監(jiān)獄的小教堂里。誰猜得出這整整一天她的起伏的思想？米西芮里愛她愛到能夠饒恕她嗎？她把他們的組織告發(fā)了，但是她也救下了他的性命呀。在這苦悶的靈魂哺醒過來的時候，法尼娜希望他會同意和她離開意大利。她從前要是犯了罪的話，也是由于過分愛他的緣故呀。

鐘敲四點了。她聽見石道上遠(yuǎn)遠(yuǎn)傳來憲兵的馬蹄聲。每一聲似乎都在她心里引起回響。不久，她聽出遞解囚犯的兩輪車在滾轉(zhuǎn)。它們在監(jiān)獄前面的小空場停住。她看見兩個憲兵過來攙扶米西芮里，他一個人在一輛車上，戴了一大堆腳鐐手銬，簡直動彈不得。她流著眼淚，向自己道：“至少他還活著，他們還沒有毒死他！”

黃昏黯淡凄涼。圣壇的燈，放在一個很高的地方，又因為獄吏省油，燈光微弱，只這一盞燈照著這陰沉的小教堂。幾個中世紀(jì)的大貴人死在附近的監(jiān)獄，法尼娜的眼睛在他們的墓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們的雕像有一種惡狠狠的神情。一切嘈雜的聲音早已停止。法尼娜一腦子的憂郁的思想。半夜的鐘聲響了不久以后，她相信聽見輕輕的響聲，像是一只蝙蝠在飛。她想走動，卻昏倒在圣壇的欄桿上。就在這時，兩個影子離她很近，站在一旁，她先前并沒有聽見他們來。原來是獄吏和米西芮里。

米西芮里一身鎖鏈，活像一個裹著襁褓的小孩。獄吏弄亮一盞手提燈，放在圣壇的欄桿上，靠近法尼娜，好讓她清清楚楚看見他的囚犯。隨后，他退到緊底，靠近門口。獄吏剛剛走開，法尼娜就撲過去，摟住米西芮里的脖子，把他摟在懷里。她感覺到的只是他的冰涼的尖硬的鎖鏈。她心想：誰給他戴的這些鎖鏈？她吻她的情人，卻得不到一點快感。緊跟著是一種更銳利的痛苦：他的接待十分冰冷，她有一時真以為米西芮里知道了她的罪狀。他最后向她道：“親愛的朋友，我憐惜你愛我的感情；我有什么優(yōu)秀之處能夠使你愛我，我找不出來。聽我的話，讓我們回到更符合基督精神的感情上來吧。讓我們忘記從前使我們走上岔路的幻景吧。我不能歸你所有。無論什么緣故我起義，結(jié)局都不幸，說不定就是因為我經(jīng)常處在罪不可逭的情形的緣故。其實只要凡事謹(jǐn)慎，也就行了。為什么佛爾里不幸的夜晚，我不和我的朋友一道被捕呢？為什么在危險的時際，我不在我的崗位上？為什么我一不在就會產(chǎn)生最殘忍的猜疑呢？因為在追求意大利自由之外，我還另有一種激情。”

米西芮里的改變太出乎法尼娜的意外，她呆住了。他不算太瘦，但模樣卻像三十歲的人。法尼娜把這種改變看成他在監(jiān)獄受到惡劣待遇的結(jié)果。她哭著向他道：“啊！獄吏再三答應(yīng)他們會好好待你的。”

事實是，年輕燒炭黨人瀕近死亡，可能和要求意大利自由的激情協(xié)調(diào)的宗教原則，統(tǒng)統(tǒng)在他心里再現(xiàn)了。法尼娜逐漸看出，她的情人的驚人的改變，完全是精神上的，一點不是身體受到惡劣待遇的結(jié)果。她以為她已經(jīng)苦到不能再苦了。想不到還要苦上加苦。米西芮里不言語。法尼娜哭得喘不出氣，他有點感動的樣子。接下去道：“我要是在人世間愛什么東西的話，那就是你了，法尼娜。不過，感謝上帝，我如今只有一個目的，這輩子我不是死在監(jiān)獄，就是想法子把自由給予意大利。”

又是一陣靜默。法尼娜顯然不能開口講話：她試了試，無濟于事。米西芮里接著講下去：“責(zé)任是殘酷的，我的朋友。可是，完成責(zé)任，如果不經(jīng)一點點苦，哪里又是英雄主義呢？答應(yīng)我，你今后不再想法子看我了。”鎖鏈把他捆得十分緊。他盡可能挪動一下手腕，把手指頭伸給法尼娜。“你要是聽一個你親愛的人勸告的話，你父親要你嫁給有地位的人，你就聽話嫁了他吧。你的不愉快的事不必告訴他。另一方面，永遠(yuǎn)不要想法子再看我了。讓我們從今以后彼此成為陌生人吧。你給祖國捐獻了一大筆款子，有一天它要是得到解放的話，一定要用國家財產(chǎn)償還你這筆款子的。”

法尼娜五內(nèi)俱裂了。彼耶特盧同她說話，只有提到“祖國”的時候，眼睛才亮了亮。驕傲終于來援助年輕的郡主了，她帶了一些金剛鉆和小刀。她不回答米西芮里，把它們送給了他。他向她道：“由于責(zé)任的緣故，我接受了，因為我必須想法子逃走，不過，我永遠(yuǎn)看不見你了，當(dāng)著你新送的東西，我發(fā)誓。永別了，法尼娜！答應(yīng)我永遠(yuǎn)不給我寫信，永遠(yuǎn)不想法子看我。把我完全留給祖國吧。我對你就算死了，永別了！”

氣瘋了的法尼娜道：“不，我要你知道，我在愛你的心情之下，做了些什么。”于是，她把自從米西芮里離開圣·尼考洛別墅去見教皇大使自首以來她做的事，都一五一十講給他聽。說完這段話法尼娜道：“這都算不了什么。為了愛你，我還干了別的事。”

于是她告訴他，她出賣的事。“啊！混賬東西！”彼耶特盧喊著，他氣瘋了，撲向她，想拿他的鎖鏈打她。要不是獄吏一聽喊叫就跑來的話，他就打著她了。獄吏揪住米西芮里。

“拿去，混賬東西，我什么也不要欠你的！”米西芮里一邊對法尼娜說著，一邊盡鎖鏈給他活動的可能，把銼子和金剛鉆朝她扔過去，迅速走開了。

法尼娜失魂落魄地待著。她回到羅馬，報紙上登出，她新近嫁了堂·里維歐·薩外里爵爺。

李健吾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