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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幼時就認識他了,因為他為我父親承做靴子。他和他哥哥開了一家店,鋪面是倫敦西區一條小側街上的兩間打通的小店房。那一帶如今已大不如昔了,當年卻是很時髦熱鬧的。

他的店鋪毫不招搖,卻自有特別之處;門面上只有他的德國姓氏“蓋斯勒兄弟”,沒有標榜本店為王室成員服務的招牌;櫥窗里陳列著幾雙靴子。記得當年我怎么也想不通他櫥窗里的靴子為什么從不更換。他只定做,不賣現貨;而我簡直不能想象他做的鞋會不合適。莫非是他買來擺在那兒的嗎?這似乎也不可思議。讓那些不是他親手制作的皮鞋擺在自家店里,他肯定忍受不了。何況那些鞋太美了——那雙輕便舞鞋精巧得不可言傳;那雙有布翻沿的漆皮靴叫人看了垂涎欲滴;那雙褐色的長統馬靴閃著神奇的幽光,雖然是嶄新的,倒像是穿了一百年了。這些是體現了一切鞋的本質的典范,只有親眼見過靴子的靈魂的人才做得出。當然,這些念頭是后來才有的。不過,我大約十四歲起有資格到他那里定做靴子,就對他們兄弟二人的尊嚴有了模糊而又強烈的感受。從那時起直到現在,對我來說,制作靴子——做他所做的那種靴子——是神奇美妙的。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我把小腳丫伸到他面前,羞怯地問:

“蓋斯勒先生,做靴子難極了吧?”

他回答道:“那可是藝術!”說著,他那透露著譏諷意味的紅胡子里突然蕩開了微笑。

他本人也有點像是皮革制成的:臉黃黃的,皺皺的,紅色的頭發和胡須拳曲著,面頰和嘴角間有一道道清晰的皺紋,話音單調,喉音濃重。皮革是一種冷峻的物質,有點死板遲鈍,而這也是他面部的特征——除了他的眼睛。他的藍灰色的眼睛現出樸實的嚴肅態度,這神態每每表示其人私下里迷戀著理想。他的哥哥十分勤勞,比他平淡一些,各方面都略遜一籌。他們兄弟二人長得極為相像,所以早先我有時要等到會面結束才能確定對方到底是誰。到那時,如果他不說“我要問問我兄弟”,那就是他本人;如果說了,便是他哥哥了。

人長大了,荒唐起來,開始賒賬;但不知怎的,我絕不拖欠蓋斯勒兄弟的款子。如果欠他——比如說吧——兩雙鞋的錢,倒還可以心安理得,因為那只表明你仍然是他的主顧。但若欠了兩雙以上的錢,卻仍走進他的鋪子,把自己的腳伸到他那戴鐵架眼鏡的藍眼睛下,就未免太不像話了。

人們不會常常到他那里去。他做的靴子仿佛具有某些超越時間的東西,非常耐穿,好像他是把靴子的本質縫了進去。

人們進商店時一般都懷著“把我要的東西給我,快點了事”的心情,然而進他的鋪子就像進教堂一樣心靜神安。來客坐在那把唯一的木椅上等待著,因為他的店里總沒有人。店里黑黑的,像口井,彌漫著好聞的皮革氣味。不一會兒,他或他哥哥的臉就會在上面的井沿邊出現,向下張望著。隨后響起一陣喉音,一陣韌樹皮拖鞋敲打狹窄的木樓梯發出的踢噠聲,最后他來到顧客面前,不穿外衣,背微駝,系著皮圍裙,袖子卷起,眨著眼睛——仿佛剛剛從某個靴子夢中醒來,又像是一只被晨光驚起的煩躁不安的貓頭鷹。

這時我說:“你好呀,蓋斯勒先生?可以給我做一雙俄國皮靴嗎?”

他會一聲不響地走開,回到樓上去,或者到店鋪的另一邊去;我就坐在木椅上繼續休息,呼吸著鞋鋪的氣味。不久他就會轉回,枯瘦多筋的手里拿著一張黃褐色的皮子。他會兩眼盯著皮革贊美道:“多漂亮的皮子啊!”等我也贊賞了一番以后,他就又開口說:“你什么時候要鞋?”我會回答:“就你的方便,什么時候做好什么時候要。”于是他說:“半個月以后?”或者,如果來的是他的哥哥,他就說:“我要問問我兄弟!”

然后我會喃喃地說:“謝謝你!再會了,蓋斯勒先生。”他會一面回答“再見”,一面仍看著手里的皮子。我向門口走去時,就又聽到他的拖鞋踢踢踏踏地將他送回樓上去做他的靴子夢了。但假如我要定做的是以前他不曾替我做過的新樣式,他就會一絲不茍地照章辦事:把我的靴子脫下來,長久地拿在手里,用又挑剔又鐘愛的目光打量著它,好像在回想他制作那靴子時的激情;又像是在責備人們穿壞了他的杰作。然后他把我的腳放在一張紙上,用鉛筆貼著腳的外沿描上三兩次,還用他神經質的手指細細摸我的腳趾,琢磨著我的需要的關鍵之點。

忘不了那一天,我因有雙鞋不太稱心,對他說:“蓋斯勒先生,你知道嗎,上次的那雙市內散步靴走起路來咯吱咯吱的。”

他沒回答,看了我好一會兒,好像希望我撤消或修正我的話,然后才說:“它們不該咯吱咯吱地響呀。”

“不過,確實是那樣。”

“你是不是沒等靴子穿定型就把它們弄濕了?”

“我想是沒有。”

聽了我的回答,他垂下眼睛,好像在搜尋有關那雙鞋的回憶。我有些后悔,真不該提起這樁如此重大的事件。

“把它們送回來!”他說,“我要看一看。”

對那雙吱吱叫的靴子,我心里涌起一陣憐憫之情。因為我可以栩栩如生地想象出他將如何用傷心的探究目光長久地埋頭查看那雙鞋。

“有些靴子,”他緩慢地說,“根本就不行。如果我不能把它們修理好,就不收這雙鞋的錢。”

有一次(只有這一次)我心不在焉地步入他的鋪子,腳上穿的是應急在某家大公司買的靴子。他接受了我定的活兒,卻沒給我看皮子,我覺得出他的目光在穿透我腳上的次等皮革。最后他說:

“那不是我做的靴子。”

他的聲音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輕蔑,但卻有某種平靜而又令人心驚肉跳的東西。為了追求時髦,那只左靴有一處做得不大舒適;他把手伸下去,用指頭在那里按了按。

“這兒擠腳吧,”他說,“破爛兒!這些大公司一點自尊心都沒有。”隨后,好像是心里的什么東西決了堤,他說了一大段憤恨的話。聽他議論制鞋業的狀況和困境,這在我是唯一的一次。

“他們把生意都搶走了,”他說,“他們靠的是廣告,不是做工。我們熱愛我們的靴子,可他們把生意從我們手里搶走了。到如今——我眼看就要沒活兒可做了。買賣一年比一年清淡,你會看到的。”望著他滿是皺紋的臉,我看到了以前所未曾注意的東西——那些痛苦的事物和痛苦的掙扎。他的紅胡子突然花白了多少啊!

我盡力地解釋自己是在什么情況下買了那雙倒霉的靴子。但他的面容和聲音深深地打動了我,于是在此后幾分鐘內我定了好多雙靴子。這下可遭了報應!它們更是永遠穿不壞了。差不多有兩年時間我都不能問心無愧地上他那里去。

等我終于再去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他的店鋪的兩面櫥窗中有一個漆上了別人的名字——也是個靴匠的名字,當然是為王室服務的。那幾雙熟悉的舊陳列靴不再氣度軒昂地各據一方,而是被統統擠到了一個櫥窗里。里面,那井一般的店堂收縮得只剩一間,比往日更加黑暗,更加氣味撲鼻。等待的時間也比以往更長,好久才出現了一張面孔向下張望,才響起了踢踏的韌樹皮拖鞋聲。最后他站到了我面前,透過那副生了銹的鐵架眼鏡望著我,說:

“這位先生是——?”

“啊!蓋斯勒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但你知道,你做的靴子實在太好了!瞧,這雙還滿不錯的呢!”我把腳伸到他面前,他看了看。

“是的,”他說,“人們好像不想要好靴子。”

為了躲避他責難的目光和聲音,我趕快問道:“你的鋪子怎么了?”

他平靜地回答說:“開銷太大了。你要做靴子嗎?”

我定了三雙,盡管其實我只需要兩雙。然后我就匆匆離開了。我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覺得在他的心目中我參與了陰謀和他作對,或許不是和他,而是和他關于靴子的理想作對。想必人都不愿意有那種感受,因為我又一連好多個月沒去他那里。記得我后來再去時是這樣想的:“不過,我總不能不理那老伙計了。去一趟吧,說不定這一回是他哥哥接待呢!”

我知道那位哥哥性情柔弱,不會責備我,就連無聲地責備也不敢。

在店里出現的果真是哥哥,他擺弄著一張皮子。我心里頓覺輕松。

“蓋斯勒先生,”我說,“你好嗎?”

“我很好,”他慢慢地說,“可是我的哥哥死了。”

我這才看出面前的是他本人——但卻衰老了許多。我以前從沒有聽他提到過他的哥哥。我很驚愕,喃喃地說:“啊,我真難過。”

“是的,”他回答說,“他是個好人,他做的是好靴子;可他死了。”他摸摸自己的頭頂,我猜是想要說明他哥哥的死因。他的頭發突然變得稀疏了,像他哥哥的一樣。“丟了另外那間鋪子,他怎么也想不開。你要做靴子嗎?”他把手中的皮革舉起來,“這一塊皮子很漂亮。”

我定做了幾雙。過了很久鞋才送來——但做得比以往更好。這些靴子簡直就穿不壞。不久后我出國了。

過了一年多我重又回到倫敦。我去的第一家店就是我那老朋友的鋪子。我離去時他是六十歲的人,回來時他像是有七十五了,皺縮,虛弱,顫顫巍巍。這一次,他起先真的沒認出我來。

“哦!蓋斯勒先生,”我說,心里十分難受,“你的靴子真是出色!我在國外時幾乎一直穿這一雙,可它們簡直沒怎么磨損,不是嗎?”

他對著我那雙俄國皮靴看了好一會兒,面孔似乎恢復了鎮定。他把手放到我腳背部的鞋面上,問:“這兒合腳嗎?記得做這雙靴子時可真費了點事兒呢。”

我對他說,那雙靴子非常舒適。

“你要做靴子嗎?”他說,“眼下生意不景氣,我很快就能做好。”

我回答說:“有勞,有勞!我正需要靴子呢——各種的都要!”

“我得做個新模子。你的腳一定會大些了吧。”他照我的腳畫了樣,又摸了我的腳趾,動作遲緩不堪。這過程中他只有一次抬頭對我說:“我哥哥死了,我告訴過你沒有?”

他變得那么衰老,看著他真叫人痛苦;我不無慰悅地離開了他。

我根本沒指望他能完成這批訂貨,可有一天傍晚靴子送來了。我打開包裹,把四雙靴子排成一行,然后一雙一雙地試穿。毫無疑問,不論是式樣還是大小,不論是做工還是皮革品質,在他為我做的靴子中這幾雙都是最上乘的。我在一只市內散步靴的鞋口處發現了他的賬單,價錢和過去的一樣。我大吃一驚。過去不到季度結賬日他是絕不送賬單的。我飛快地下了樓,開了一張支票,并立刻親自將它寄出了。

一星期以后,我路過那條小街。我想我該進去告訴他,新做的幾雙靴子是多么的合適。我走近他的店鋪所在的地方時,卻發現他的姓名不見了。依然留在櫥窗里的是那精巧的輕便舞鞋,那有布翻沿的漆皮靴和那幽暗的馬靴。

我大為不安,走進門去。在那兩間小門面的店堂里——如今又打通了——有個年輕人,一副地道的英國人面孔。

“蓋斯勒先生在家嗎?”我說。

他看了我一眼,又是驚異,又是巴結。

“不在,先生,”他說,“不在。不過我們很愿意為您提供各種服務。我們已經把這間店盤過來了。您一定已經看見隔壁門上我們的名字了吧。我們為不少非常有身份的人做靴子呢。”

“是的,是的,”我說,“但蓋斯勒先生呢?”

“噢!”他回答,“死了。”

“死了!可是我上星期三還收到了他為我做的靴子呢。”

“啊!真不可思議。可憐的老頭是餓死的。”

“上帝!”

“醫生說,是慢性饑餓!您知道他是怎么干活兒的。要維持鋪子開業。除了他本人,他不讓任何人碰他的靴子,每接一份定貨,要花好長的時間做。可人們不樂意等。他失去了所有的顧客。他老坐在那兒,做呀做呀——我為他說句公道話——他做的靴子在全倫敦是頂拔尖的。可也得看看競爭啊!他從來不做廣告!非要最好的皮子不可,還得事事都自己動手。得,這就是下場。照他的死腦筋,您還能指望什么結果呢?”

“但是挨餓——”

“那可能有點夸張,按俗話所說——但我親眼見他從早到晚坐在那里做靴子,直到最后。您瞧,我常常留神看他。他從來不給自己留吃飯的時間,從來不在家里留一個小錢。全用在交房租、買皮子上了。我簡直不知道他怎么能活到了這把年紀。他常常連火也不生。人是有點各別。不過他做的靴子真不錯。”

“是的,”我說,“他做的靴子是好靴子。”

黃梅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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