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迪倫馬特偵探小說集
- (瑞士)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
- 3604字
- 2019-05-31 15:31:02
第十三章
作家在書房里接待他們。那是一間古老而低矮的房間,迫使他們兩人在進門時就像卑躬屈膝似的彎下腰。屋外那只長著黑腦袋的小白狗依然在狂叫,屋內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個小孩在哭喊。作家坐在那扇哥特式窗戶前,穿著一條工裝褲和一件棕色皮夾克。他坐在椅子里轉向這兩個進門的人,沒有離開上面高高地堆滿紙張的書桌。他沒有站起來,幾乎也不打招呼,只是問警察找他要干什么。這人好沒禮貌,貝爾拉赫心想著,他不喜歡警察;作家從來都不喜歡警察。老人打定主意謹慎行事,錢茲也覺得整個事情有些不妙。無論如何不能讓人看出什么,不然的話,我們就會被寫進一本書里了,兩人不約而同地心想著。然而,當他們遵從作家的一個手勢坐在軟乎乎的靠背椅上時,他們吃驚地發現自己處在那扇小窗戶的光亮中,而他們在這低矮的綠色房間里,在堆積如山的書籍中幾乎就看不到作家的臉面,這逆光是如此的奸詐詭異。
“我們是為施密特案子來的,”老人開口說道,“他開車路過特萬時被人殺害了。”
“我知道,普蘭特爾案件,他暗中監視加斯特曼,”窗戶與他們之間那個黑乎乎的影子回答道,“加斯特曼已經給我說過了。”剎那間,那張臉閃亮了一下,他點燃了一支煙。他們還看到那張臉變成了一副猙獰的模樣:“你們要我證明不在案發現場?”
“不。”貝爾拉赫說。
“你們不相信這事是我干的?”作家顯然失望地問道。
“是的,”貝爾拉赫干巴巴地回答道,“不相信是您干的。”
作家嘆息道:“果不其然,在瑞士,作家被可憐至極地低估了!”
老人笑起來:“如果您非得要知道的話:我們當然早就知道您當時不在場。夜里十二點半,在拉姆靈根和舍爾奈茲之間,您遇見了那個護林員,和他一起回家了。你們走同一條路。護林員說您很有趣。”
“我知道,特萬的警察就我的情況已經詢問過護林員兩回了,還有這里所有其他人,甚至連我的岳母都不放過。這就是說,你們曾經懷疑這案子是我干的,”作家盛氣凌人地斷言道,“這也是一種創作的成果吧!”這時,貝爾拉赫心想著,這正是這位作家的虛榮所在,他要人家認真對待他。三人都沉默了。錢茲想方設法試圖看看作家的神情。在這種光線中,什么都看不到。
“你們到底還想干什么呢?”作家終于氣呼呼地說道。
“您與加斯特曼交往很多吧?”
“是審訊嗎?”那個黑乎乎的影子一邊問,一邊把身子更近地挪到窗前,“我現在沒有時間。”
“請您別這樣無情,”警長說道,“我們只是想跟您隨便聊聊。”作家嘟嘟噥噥,而貝爾拉赫又一次問道:“您與加斯特曼交往很多嗎?”
“時有交往。”
“為什么?”
老人此刻期待著又一次生氣的回答,但是作家只是笑了笑,朝兩個人的臉上吹去一縷縷煙霧,并且說道:
“加斯特曼是一個有趣的人,警長,像這樣一個人,會吸引一群像蒼蠅似的作家。他會做一手好菜,有絕活,您聽我說吧!”
于是,作家開始談論起加斯特曼的烹飪藝術,描述著一道又一道菜肴。兩個人洗耳恭聽了五分鐘,然后又是五分鐘。然而,當作家已經談論了一刻鐘加斯特曼的烹飪藝術,除了談論加斯特曼的烹飪藝術而不談任何別的東西時,錢茲站起來說,只可惜他們不是為了聽人談論烹飪藝術而來的,但貝爾拉赫卻變得興致勃勃,并反駁說,他對此很感興趣,于是他也開始講起來。老人精神煥發,滔滔不絕地講起土耳其、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南斯拉夫、捷克的烹飪藝術,兩人你來我往,菜來菜去,津津樂道。錢茲冒汗了,心里在抱怨。兩人無休無止地談論著烹飪藝術,簡直沒完沒了。然而,過了三刻鐘后,他們累得精疲力竭,就像享用了一次漫長的大餐后終于停下來了。作家點上一支煙。鴉雀無聲。旁屋里,那個孩子又開始哭叫起來。樓下狗在狂叫。這時,錢茲十分突然地沖著房間里說道:
“是加斯特曼殺害了施密特嗎?”
這個問題好幼稚,老人搖搖頭,他們面前那個黑乎乎的影子說:“您真的一切都不顧了。”
“我要你回答。”錢茲一邊果斷地說,一邊向前傾著身子,但是作家的臉面依然無法讓人看清。
貝爾拉赫很好奇,要看看這個被問的人如何反應呢。
作家保持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
“那個警察到底是什么時候遇害的呢?”他問道。
“事情發生在午夜前。”錢茲回答道。
他當然不知道,邏輯法則是不是也適應于警察,作家回應道,而且他對此十分懷疑,正因為他——警察局似乎存心這樣斷定——夜里十二點半回舍爾奈茲的路上碰到了那個護林員,照這么說,他和加斯特曼告別一定還不到十分鐘,所以,加斯特曼顯然不可能是兇手。
錢茲還想知道,是否還有別的社交聚會成員這個時候去過加斯特曼那里。
作家否定了這個問題。
“施密特是和其他人一起告別的嗎?”
“普蘭特爾博士總是習慣于倒數第二個離去。”作家不無嘲諷地回答道。
“誰是最后一個?”
“我。”
錢茲窮追不舍:“兩個仆人在場嗎?”
“我不知道。”
錢茲執意要知道,為什么不能給一個明確的回答呢?
他認為,回答已經足夠明確了,作家毫不客氣地說道。他向來對這樣的仆人不屑一顧。
那么加斯特曼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壞人呢,錢茲帶著一種絕望和無所顧忌的口氣問道,使得警長感到如坐針氈。如果我們不被寫進下一部小說里,那才叫怪呢,他心想著。
作家朝錢茲的臉上吹去了一股煙霧,嗆得他不得不咳嗽起來。屋子里也久久地無聲無息了,甚至也聽不到那個孩子的哭喊了。
“加斯特曼是一個壞人。”作家終于說道。
“盡管如此,您經常登門拜訪他,難道僅僅因為他做一手好菜嗎?”錢茲再次咳嗽過后氣憤地問道。
“僅此而已。”
“我弄不明白。”
作家大笑起來。他正好也是一種警察,他說,但是沒有權力,沒有國家,沒有法律,也沒有監獄做后盾。他的職業也是監視人。
錢茲不知所措地沉默了,而貝爾拉赫說道:“我明白。”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的下屬錢茲過分激動,現在使我們陷入了一個死胡同里,我從中再也不可能毫發無損地找到出路了。但是,年輕人也做了一些好事,一頭公牛勢不可擋地為我們開辟了這條路,我們從中受益匪淺(錢茲聽到警長這番話時氣得滿臉通紅)。既然現在都以上帝的名義把事情擺在桌面上了,那么我們該問就問,該答就答吧。我們抓住時機吧。您現在怎樣看這事,我的先生?能不能懷疑加斯特曼是兇手呢?”
房間里變得陰暗了,然而作家并沒有想起來打開燈。他此刻坐在窗臺上,而兩個警察則像囚犯一樣坐在地獄里。
“我認為加斯特曼有可能犯任何罪行,”從窗前無情地傳來這句話,拖著一種不無奸詐的聲音,“但是,我深信,施密特不是他殺害的。”
“您了解加斯特曼。”貝爾拉赫說。
“我對他有所了解。”作家說。
“您對他有您的了解。”貝爾拉赫冷靜地糾正了那個黑乎乎的影子,他就坐在面前的窗框里。
“他身上吸引我的東西,并非完全是他的烹飪藝術,盡管我更不會那樣輕而易舉地熱衷于別的什么東西,而是一個人的可能性,他真的是一個虛無主義者,”作家說,“在現實中碰上一個虛無主義者,總是很驚人。”
“首先始終非常驚人的是,聆聽一個作家說話。”貝爾拉赫干巴巴地說。
“也許加斯特曼做過的好事比我們坐在這歪斜的房間里的三個人做過的還要多,”作家接著說,“我之所以說他壞,因為他無論做好事還是做壞事都是憑一時的興致,出于心血來潮,我對此深信不疑。他要干壞事,絕對不是為了達到什么目的,不像別的人那樣,他們之所以犯罪,要么為了占有金錢,要么為了爭霸女人,要么為了贏得權力;他要干壞事,即使沒有意義,他也會干,也許吧,在他身上,好事也好,壞事也罷,二者始終都皆有可能,偶然決定一切。”
“您這樣推斷,仿佛這是數學邏輯。”老人應對說。
“這當然也是數學邏輯了,”作家回答道,“你可以在邪惡中構想出其反面,就像你把一個幾何圖像構想為另一個的鏡像一樣。我可以肯定,也存在著這樣一個人——不管在什么地方——,您也許會碰到這樣的人;只要你碰上一個,那你就會碰上另一個。”
“這話聽起來像是一個綱領。”老人說。
“是啊,這也就是一個綱領,為什么不呢,”作家說,“所以,我就把一個人想象為加斯特曼的鏡像,他似乎是罪犯,因為他把邪惡表現為他的道德,他的哲學,他會瘋狂地作惡,同樣就像另一個人出于明智而多多行善一樣。”
警長認為,話題還是回到加斯特曼身上吧,他覺得加斯特曼更容易理解。
“隨您便,”作家說,“我們把話題回到加斯特曼身上,說說邪惡這一端吧。在他身上,邪惡不是一種哲學或者本能,而是他的自由的表現:虛無的自由。”
“我認為這種自由一文不值。”老人回應道。
“您也可以認為它一文不值,”作家針鋒相對地說,“但是,要研究這個人以及他的自由,你恐怕要付出畢生的努力。”
“付出畢生的努力。”老人說。
作家沉默了。他好像什么都不想再說了。
“我現在要過問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加斯特曼,”老人終于說道,“要過問的是一個人,他就住在泰森貝格平原的拉姆靈根附近,經常舉辦社交聚會,讓一個警察少尉在那里丟了命。我要知道,您給我所描述的圖像是加斯特曼的圖像呢,還是您的夢幻圖像?”
“我們的夢幻。”作家說。
警長沉默了。
“我就是弄不明白,”作家最后邊說邊走向這兩個人,要跟他們道別。他只是向貝爾拉赫伸出手,沖著他說:“我從來都不關心這樣的事。調查這個問題,畢竟是警察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