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相認——羞怯的姑娘
芭斯謝芭退回到陰影里。這樣一次會見既很奇特,也很尷尬;既令人覺得有趣,也令人感到別扭,她不知道應(yīng)當怎樣才好。不僅如此,這事還使她覺得有點兒可憐,也有點兒得意:可憐的是他的處境,得意的是自己的地位。她倒并不覺得不自在;她回憶起蓋伯瑞爾在諾科姆曾向她表白過愛情,但這不過使她想到自己差不多已把這件事忘記得一干二凈罷了。
“好吧,”她擺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樣子喃喃地說道,然后轉(zhuǎn)向他,面色溫和了一點;“我倒是需要一個牧羊人。不過——”
“他正合適,小姐。”一個村里人輕輕說道。
信服也能傳染。“的確很合適。”第二個人斷然說。
“是最合適的人,毫無問題!”第三個人懇切地說。
“又聰明又能干!”第四個人熱情地說。
“那你告訴他去和管家談?wù)労脝幔俊卑潘怪x芭說。
現(xiàn)在一切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中來。如果兩人是單獨相逢于一個夏日的傍晚,這次巧遇就充分帶上它應(yīng)有的浪漫色彩了。
蓋伯瑞爾發(fā)現(xiàn)這個給傳說得離奇古怪的亞斯他錄不過是大名鼎鼎、人人崇拜的維納斯的另一稱謂時,心怦怦地跳了起來。有人給他指出管家是誰,他才抑制住激動,跟著管家退到一邊,接洽雇用前的事宜去了。
面前這場火已熄滅。“鄉(xiāng)親們,”芭斯謝芭說,“你們干了這份額外的工作,該吃些點心歇歇了。請進屋去好嗎?”
“小姐,您叫人把東西送到華倫麥芽作坊去吧,我們在那兒吃喝可以隨便得多。”有人代表大家回了一句。
芭斯謝芭于是策馬進入陰影中,村民們也三三兩兩朝村子里散去——只有奧克和管家單獨留在草垛旁邊。
“現(xiàn)在,”最后管家說道,“你到這兒來我想就算完全談定了吧,我也要回家了。晚安,羊倌。”
“你能給我找個住宿的地方嗎?”蓋伯瑞爾問道。
“這我可真辦不到。”他一面說,一面從奧克身邊走了過去,就像一個基督徒不想舍一文錢就從盛捐款的盤子旁邊側(cè)身挨過一般。“那些家伙都到華倫麥芽作坊享受自己那一份口福去了。你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到那兒,我想他們總有人會告訴你一個睡覺的地方的。晚安,羊倌。”
管家真是神經(jīng)過敏,生怕愛護鄰人和愛護自己沒有區(qū)別,便徑自上山去了。奧克只得朝村子走去,心里還覺得很驚異,怎么就會和芭斯謝芭碰到一起啊!同時他也覺得很高興,今后離她就很近了。但諾科姆那個單純的姑娘怎么一轉(zhuǎn)眼就變成了眼前這個掌管一切的、沉著的女人,這卻是他大惑不解的。不過有些女人確實只需要一個突然事變就能把她們變成這樣一個角色。
為了不至于迷失路途,他不得不清醒一些,把夢想剎住。他來到教堂墓地,順著長有幾棵古樹的墻根繞了過去。沿墻有一道寬闊的草坪,質(zhì)地很松軟,即便在這個嚴酷的季節(jié),蓋伯瑞爾的腳步也沒有在上面踏出聲音來。他走到一棵顯然是最古老的樹干旁邊,發(fā)覺樹后有一個人影。蓋伯瑞爾沒有止步,卻忽然于無意中踢著一塊松動的石頭。聲響驚動了那個靜靜站立著的陌生人。這人給嚇了一大跳。但隨即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這人原來是一個苗條的女郎,穿得很單薄。
“晚安。”蓋伯瑞爾親切地說。
“晚安。”女郎向蓋伯瑞爾回答道。
她的聲音格外好聽,低沉柔婉,富于浪漫情調(diào)。小說中常常描寫這種聲音,而生活里絕少聽到。
“請問,我去華倫麥芽作坊走這條路對嗎?”蓋伯瑞爾繼續(xù)說道,主要是想打聽路,另外還想再聽聽那音樂般的聲音。
“對,就在山腳下。您知不知道——”女郎猶豫了一下,接著又說了下去,“您知不知道鹿頭客棧多晚才關(guān)門?”原來是她那婉轉(zhuǎn)的聲音打動了蓋伯瑞爾的心弦,現(xiàn)在似乎又是蓋伯瑞爾的熱忱打動了她的心弦了。
“我不知道鹿頭客棧在哪里,也不了解它的情況。你打算今晚到那兒去嗎?”
“是的——”那個女郎又住了口,沒任何必要再說什么了。實際上她的確多說了幾句話,這好像是由于她下意識地想要用談話來掩飾自己內(nèi)心焦慮的緣故。一個老實人背著人做事時總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您不是韋特伯里人吧?”她怯生生地問道。
“不是,我是新雇來的羊倌——剛到的。”
“只是個羊倌——看您這樣子蠻像個牧主呢!”
“只是個羊倌。”蓋伯瑞爾用陰沉而果斷的聲調(diào)重述了這句話。他思緒紛紛,叢集于往日;兩眼低垂,凝視著女郎的雙腳。這時他才看見那兒放著一捆什么東西。她可能注意到了奧克的臉正對著那捆東西,因為她哄求著說:
“您不會在教區(qū)里說在這兒遇見過我吧?——至少在這一兩天內(nèi)不說出去?”
“如果你希望我不說出去,我是不會說的。”奧克說道。
“真太謝謝你了,”她回答說,“我很窮,也不想讓人知道我的事。”接著她不出聲了,渾身顫抖起來。
“這么冷的夜晚,你應(yīng)該披件斗篷,”蓋伯瑞爾說,“我看你還是回家去吧。”
“噢,不!你繼續(xù)趕你的路,離開我好嗎?我非常感謝你對我說了那樣的話。”
“我就走,”他說,又猶猶豫豫地加了一句——“既然你不富裕,也許你愿意收下我這點小禮物,只有一個先令,不過這是我僅能拿出來的了。”
“好的,我收下。”這個陌生的女郎感激地說。
她伸出一只手,蓋伯瑞爾也伸出一只。他們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對方的手掌遞交那枚錢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意味深長的小事情。蓋伯瑞爾的手指落到了女郎的手腕上,發(fā)覺她的脈搏在激烈地跳動著,讓人感到很凄慘。這樣的跳動以前他在羊身上經(jīng)常摸到,因為羊被趕得太急的時候股動脈就會跳得又急又猛。這表明,她那嬌小的身軀里已經(jīng)少得可憐的活力正在過分地消耗著。
“你怎么了?”
“沒什么。”
“不會吧?”
“是的,是的,就是的!千萬請保密,別說看見過我。”
“好吧,我不說。再祝你晚安。”
“晚安。”
年輕的女郎留在樹旁紋絲不動。蓋伯瑞爾下了山,走進韋特伯里村,也就是人們有時稱之為下朗普東的村落。他覺得,當他觸到那個纖弱的人兒時,自己好像籠罩在一層悲哀的陰影中,悲哀,深沉的悲哀啊!然而,所謂有理智,就在于能夠把空泛的印象沖淡下來。蓋伯瑞爾眼下正在這樣做:極力使自己不去想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