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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得床板較低，齊嫣好不容易把徐來拖到床鋪上，已經感到手臂乏力，再看徐來，紅彤彤的面龐，額頭撲著一層毛毛兒汗，她俯下身解開了他胸膛前上衣的兩粒扣子，并用手擋開了自己一頭瀑布式的卷發，避免它們掃在徐來的臉上。做完這些，她又從自己隨身挎帶的小包里取了一張濕巾紙，搭在徐來額上，看了一會兒，轉身，在書案前來回踱步，似乎是拿不準主意留下還是離去。

徐來的現實里是齊嫣，徐來的夢境里也是齊嫣，夢境里的齊嫣與他在一間咖啡館，她喝著熟悉的加糖拿鐵，而他仍然是點他唯二記住的名字——卡布奇諾。館子里播放著粵語歌“每一步”：

行盡了許多的崎嶇路

還前去才能知境界更高

名利似有還無要想捉捉不到

歲月在我身邊冷著逃

齊嫣一邊攪著方糖一邊詢問：“來，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

“本來挺好——直到遇見你之前。”

齊嫣咯咯一笑：“這些年你一點都沒變，還是愛跟我拌嘴。”

“跟你？”

“你不認為我是陳煢煢嗎？”齊嫣歪著腦袋一問。

“你是個屁！”徐來鼓著牛眼睛對齊嫣一瞪。

“既然你不認為我是煢，那你還為什么要去劫婚禮？”齊嫣好像有一點委屈，“現在大家都認為我是陳煢煢，連羅母都深信不疑。”

“我……為什么別人都認為你是陳煢煢，你就覺得自己是陳煢煢了？”

“我告訴你我就是陳煢煢，我就問一問，徐來你的心里還裝得下我嗎？”

“我……”徐來二度語塞，他甚至覺得自己不發言才是最好的應付方法。

“你拿什么證明你是陳煢煢？”這是徐來最為關注的問題，團山寨里還有個蘇臺，她們二人總有很多相似的細節讓他捉摸不定。他把椅子往后一拉，站起來俯身越過并不算寬的桌子，直直盯著齊嫣的眼睛：“——你還記得我倆第一次一起吃飯時的場景嗎？”

“是在食堂嗎？”

“嗯。”

中學生對吃飯的執著使得有這么一句話流傳至今：民以食為天，飯以搶為先。在陳煢煢生理期間，這任務是由徐來效勞的，一個人，兩只碗，每天練習著提前下課，光速下樓梯，五十米障礙跑、跨欄跑，各種閃避突襲，最后還有食堂前一段百米沖刺。紅燒肉加番茄雞蛋是陳煢煢的主打菜，但有時因為窗口不合，徐來會替換為芍皮炒肉加熗炒蓮白，亦或是點一份跟自己一樣的胡蘿卜炒肉與紅燒豆腐，萬年不變。不過陳煢煢對芍皮并不太上心，她敲打著兩把叉子，講：“哎！我們換一下吧，我吃你豆腐。”

對于徐來而講，吃飯這種事只需要一張嘴一只手就夠了，嘴巴用于進食，右手用來握筷，左手放在膝上，一動不動，捂得手掌大魚際部分通紅。更奇怪的是，四人一桌，隔桌而坐，縱無別人，卻偏呈對角線。

陳煢煢的舍友張欣端著飯碗路過，一腳踢在徐來尾椎骨上，“坐過去點！”徐來便稍微挪動屁股，移到鄰位，抬頭看見陳煢煢的正臉，傻笑，趕緊埋頭吃飯。

張欣鬼馬精靈地問：“煢兒，徐來怎么每次都坐你斜對面？”

陳煢煢嫣然一笑：“他喜歡，就由著他唄！”

“哈哈哈哈哈，可能他覺得這個角度的你是最美的吧！”張欣猖狂地笑，捧著碗走了。

徐來端起碗刨完最后一口飯，大碗差點蓋過了他的臉，爾后，下嘴唇含上嘴唇，長長地吐一口氣，連額上的兩根頭發也飄了起來。陳煢煢遞過一張帶花的餐巾紙：“用紙擦擦嘴巴吧，以后都要記得哦！”徐來看了看自己湊到嘴邊的手背，笑著接過來，問：“明天你吃什么？”

不知道為什么，每每回想起這段，齊嫣就忍俊不禁，眼淚和鼻涕都有爭著往外流的沖動。

“這就是我，跟個衰神一樣，現在都沒變，不知道你要找的是衰徐來還是那個在婚場拉著你跑的徐來？”

“這個時代的人變得很快，像你這種保持本心的人倒難能可貴，不過——偶爾‘中二’一把豈不更好？”

兩人突然都收了聲，對話進入空白，一味地喝著咖啡。由時間的不可逆造成的漏洞曠日持久，還必須由時間的漂白性來慢慢修復。

“我等你。”齊嫣講。

徐來迅速豎起一只手掌：“我們不妨暫停一下，你有煙嗎？”

“女士的。”

“麻煩給我一根。”

齊嫣從桌面滑過來一盒南京牌還有一個精致的打火機，徐來摸出一根點上，重新回到靠椅里，他平時不怎么抽煙，多是男人們給他裝上的時候，他象征性地應付一下，今天抽齊嫣的煙，也覺得雖然口味柔和，但煙量飽滿純正，香氣充足，勁頭剛好。徐徐吐出兩口煙霧后，徐來問：“你還記不記得那首詞？”

齊嫣食指與中指間也夾著一顆煙，吞云吐霧，不過動作比徐來更加熟練。“詞？哪一首？當年我可是百萬填詞！押韻狂魔！”

晚自習結束后的兩分鐘內，校內馬路上已經人流如織，摩肩接踵，嘈雜的人聲正如揚湯。忽然好似從羊群中跑出了兩只野狐貍，陳煢煢拉著徐來跑到了一旁的強光鈉燈下：“我寫了首詞，念給你聽聽！”

“什么詞啊？”

“賀新娘！”

“仿的***的嗎？那是賀新郎啊！”

陳煢煢佯怒：“他是他！我是我！”

徐來無語。

“你到底想不想聽？”

“聽啊聽啊聽啊——”

回眸夜未央

秋波似舊時瀟湘

相顧無言

一蹙一顰都帶笑

末了起身還唱

水調歌罷帆正揚

清風舞袖過大江

再為君賦一曲霓裳

吾與汝

共一方

來日憶及少年郎

仍可對鏡貼花黃

明月半墻

獨上高樓憑欄望

從此天涯斷腸

紅袖添香倚空床

相思淚落凝成霜

何時夜雨共剪西窗

駕超光

卷平岡

老實講，仿得并不怎樣，且不說平平仄仄，細究其中也還有一些情理不通的地方，但陳煢煢朗誦的情感很到位，音線唯美。徐來聽得癡癡地，一旁的人頭攢動，但他覺得世界上仿佛只有他和陳煢煢，人群里投擲出各式各樣的目光，羨慕、鄙棄、嫉妒、點贊……徐來全無顧忌，鈉燈光線從樓頂傾瀉而下，罩住的一橢圓形土地成了他和陳煢煢的舞臺，空中飛舞著的奇怪微粒，像光塵，像雪花，像煢煢眼睛里起伏的水波，像彼此加速跳動的脈搏。

齊嫣講：“那是我第一次填詞，和臭丫子楚椒蘭看了半下午的欽定詞譜的結果，其實，我更欣賞的是后面的一首‘賀新郎·桂子’，在你離開后曾寄于你希望你回心轉意，結果到現在你都還耿耿于懷。”

“我沒有看到過另一首賀新郎……”

賀新郎·桂子

桂子香飄徹。

想當時、不知寒暑，

況分白夜。

幕下誰吟金縷曲，

曲調合歌佳節？

淚眼里、燈芯燒熱。

臆測君揣心底事，

又如何訪拜投名帖？

居兩岸，

本隔絕。

如今老歲閑風月。

二十年、緣逢一度，

桂枝堆雪。

料也人間幾回是，

對面吟辭歌闕。

嘆錦繡、飛花亂謝。

遣水勸君從此后，

為來生拼愛惜眉睫。

山路遠，

更云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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