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在千機閣內不眠不休五日,終于閱完了那一墻秘卷。
阿蠻白天就守在她房前,再見到她時只見她一臉蒼白疲乏,神情無力。九里什么話也沒說,直接倒在床上睡去。阿蠻不放心,當夜守在她房前,靠著柱子半睡半醒。
翌日,九里和阿蠻就告辭了鹿山門,往京城而去。
臨走前,瞿西風將一枚鹿山門的鶯笛給了九里,那鶯笛只有小指般大,一旦吹奏就能引來附近鹿山門專門飼養的白靈鴿,借此傳書。
“若錢公子有任何需要,鹿山門定當全力以赴。”瞿西風將兩人送到了邴陂茶樓北邊的小巷盡頭,拱手道。
“大恩不言謝,瞿門主留步,我們就此別過。”九里給瞿西風行了一個大禮。
“瞿某還有一句話,想送給錢公子,”瞿西風誠懇說道,“京城朝局波譎云詭,錢公子萬不可輕易相信他人。”
九里抬眼看向瞿西風的方向,視線卻越過了他,過了一會兒才轉回來,頷首道,“在下明白。”
三人在邴陂茶樓分離,見瞿西風人影消失,九里和阿蠻分別躍上馬,阿蠻見九里遲遲未走,有些好奇。
白馬踢蹄,尾巴輕掃,發出一陣小嘶鳴,似乎也在問馬上的人為何不走。
過了一刻鐘,九里才輕聲說道:“出來吧。”
阿蠻驚嚇,心里隱隱有些不詳預感。未過一會兒,那彎彎巷道里果然出現了一個身影,正是穿著阿蠻舊衣的華蘿。
“你你你你你…怎么會在這里?”阿蠻在馬上大喊,驚的馬兒都抬起了前蹄。
“喂!你可小聲點!”華蘿聽見他大喊,飛身上馬將他的嘴捂住,“我為什么不能在這?我來投奔你們啦!”
阿蠻掙扎了一番,兩人直接在馬上交起手來,見兩人越鬧越激動,九里看不下去了,直接飛身將華蘿扣住,抱著她躍到了自己馬上。
“誒錢公子,我雖然鬧騰了點,但是男女之防還是知道的。”華蘿面對面的坐在九里身前,摸了摸小辮子,卻一點也看不出女孩家害羞的樣子。
“華蘿,你這是何意?”九里聽見她的話一頓,往后挪了點,兩人中間差了些距離,“你可不要胡鬧,趕緊回去吧。”
“我呢,想要和你們一起去京城,”華蘿雙手抱臂,見阿蠻臉都黑了,臉上笑意更甚,下巴翹的更高了些,“錢公子別擔心,我雖是個女子,但武藝比你那白弱書童還要高上一番,而且你知道的,我身上還有一個殺手锏,如何?”
“九哥,你可千萬別答應她,她就是個麻煩鬼惹禍精,九哥……”阿蠻在一旁激烈建議,要是這小祖宗一路上跟著他們,自己還有安生日子過嗎。
九里眉頭一皺,額頭青筋微跳,深深覺得這一對歡喜冤家實在是難伺候,她剛想說話,卻見眼前的華蘿傾上前來,臉上早已經沒了之前那副純真模樣,她盯著九里的眼睛,沉聲道:“錢公子莫非不明白人走茶涼的道理?若是我跟著你,鹿山門定不敢涼了這茶。”
九里聽見“人走茶涼”四個字,臉色微變,饒有意味的看著華蘿,隨即突然抽出了腰間的匕首,橫在華蘿脖頸上,“原來那日你也在,你這么威脅我,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一旁的阿蠻甚至沒看清九里是如何抽出匕首的,他滿頭霧水,仿佛一個局外人,什么人走茶涼?
“我在賭,賭錢九公子一定不舍得我這顆棋子。”華蘿抬手將那寒涼的匕首輕輕推開,臉上又揚起無邪笑容,歡快的說道,“小野心意已決,請公子啟程吧。”說完,還向兩人眨了眨眼。
小野?阿蠻聽見華蘿將自己稱為小野,突然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感覺胸中一悶,想吐出血來。
他正想阻攔,九里卻嘴角一彎,說道:“既然跟著我走,我說一,你就不能說二。”
“那是當然,公子讓小野去北邊送死,我定把東西南方向的后路給炸了,只給自己留下北邊的路。”華蘿打趣道。
“你隨阿蠻喚我九哥吧,去他馬上吧。”九里將華蘿輕輕一推,她便順著力落到了阿蠻身后。
阿蠻內心如萬馬奔騰,他嘴唇微微動了動,腰間卻出現了一雙纖細手臂將他圈住了,他渾身僵硬,卻不知該如何應對,“阿蠻走吧!駕!”華蘿腿一蹬,他們身下的馬兒便揚踢奔走。九里在后面搖著頭,卻露出了久違的真心笑容,她一揚鞭,也追了上去。
等到瞿西風發現已有整整一日不見華蘿,派人在鹿山門內尋人,卻只看到她留在房內的一封辭別信。他閱完信后火冒三丈,頓時氣的要暈倒,連忙派人去攔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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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這三人已經到了滁州。
滁州位于煌泱江北部,因城內河系縱橫,商貿流通繁華,且未曾受到疫病影響,如今城內還是一副興盛模樣。小野未出過金陵城,阿蠻自東瀛來后一直待在郁南城,兩人都沒有來過興旺發達的滁州,他們一進到城內,腳程就在不經意間放慢,即便因小野而臉臭的阿蠻,都從骨子里洋溢出了難以壓制的興奮。
說來也巧,適逢年節,今晚城內正好有煙花街會,還有花魁起舞助興,還未日落,街上就已經十分熱鬧了。
三人在一家客棧落腳,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小野就將阿蠻拖到了九里的房間,提出想要出去看花魁游街。
“九哥,你就去看看煙花街會吧,聽說那花魁乃沉魚落雁之姿,錯過了就太可惜了。”小野扯了扯九里的衣襟。
“是你想看吧?我可對那些鶯鶯燕燕沒什么興趣。”九里斜靠在床榻邊,曲起一條腿,打趣道,“你不怕那花魁迷了阿蠻的心智?”
小野轉頭看看阿蠻那呆頭呆腦的模樣,撲哧一聲笑出來,“就他?”隨后扯了扯阿蠻的耳朵,“阿蠻才多大年紀,懂得那些男女之事嗎?”
阿蠻一揮手將小野的手打落,呵斥她不要動手動腳。小野收了收笑容,說道:“既然你們哥倆都對花魁不感興趣,那就我自己去罷。”說完,轉身就要離開。阿蠻動了動唇,終究沒說什么。九里將兩人的互動看在眼中,勾了勾唇。
“今夜街上人多,你且去護護小野。”九里輕輕說道。
“我不去!丟了她正好。”阿蠻搖頭拒絕。
“你如今連九哥的話都不聽了?”九里語氣稍厲,神色頓時冷了下來。
“我…”阿蠻還想說話,眉間一皺,看了看九里,隨后轉身離開,“我去就是了。”
廂房里終于恢復靜謐。
九里起身,走到窗臺邊,推開木窗,聽外面人聲鼎沸,見滁州軟紅十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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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姐妹花云游路過此地,在雨夜中救下這位被刺客重重包圍的公子哥,那妹妹甚是憐惜他年紀輕輕就走投無路,于是為他籌謀劃策,在滁州制造了一場流民之亂送他離開…”
“…那時流民之亂,娘親在滁州遇見你爹爹,他就如天降神兵,將你娘親從人山人海中拉進了懷里,送去了不遠處的九里亭歇息,不然你娘親不知道要被多少人踩過去呢…”
滁州啊。
姨母姬雲在滁州遇見鹿山門門主周昀來,娘親姬婳在滁州被大順朝的姑蘇王傅申所救,這滁州到底是個如何地方,竟能成就姬氏兩樁姻緣。
九里亭。
這是爹爹和娘親定情之地,正因如此,他們才給自己取了“九里”這個名字。
九里的唇角微微揚起,她倒是十分好奇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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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里疾馳策馬約莫半柱香的時間,便來到了九里亭所在的蕭山,千山連綿,如坐如臥。
天已漸黑,蕭山與煌泱江在夜色中連為一體,滿山皆是毛竹樹,郁郁蔥蔥,寒風拂過,重巒飄渺,倒是別有一番景色。幸好那九里亭位于山腳處,只需走上一刻鐘的蜿蜒山路便能到達,九里點起火折子,沿著曲折的山道緩緩走著,盯著自己的腳步,似在感受父母當年的心情。
走了不過一里的模樣,她就遙遙的瞧見了四菱形的九里亭,看起來似乎有些年頭了,紅漆落了大半,沒什么出彩的地方,就是個隨處可見供人歇腳的涼亭。
她心一喜,上山的腳步變得輕快起來,直到靠近了亭子,她才發現亭內有個高大人影。九里腳步一頓,盯著那背對著她的身影。
風聲漸漸停滅,周遭一片靜謐,逐漸只剩下火折子窸窣燒著的聲音。
那人披著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聽見了異樣的響聲,轉過身來,大氅揚起,在空中轉出一個飄逸的弧度,隨后又落下,那人的面龐映入九里的眼中——
而火折子剛好燃燒到了盡頭,無聲的熄滅了。
視線一下子黑了下來,只剩下無聲的月光傾灑在地面上。九里的身子微微一僵,想起剛剛那雙如冬夜寒星的琥珀瞳孔,還有左眼角那顆熟悉無比的褐痣。
原來他長成了這幅模樣。
剛剛兩人四目相對時,她便發現,他的雙眸不再是溫情脈脈,反而充滿了隱隱殺氣。少年身上的稚氣已經全然消退,渾身散發著凌厲狠絕的氣息。映著月光,能模糊的瞧見他颯爽英挺的身影,正在朝自己走過來。
九里往后退去,卻因為他一句帶有疑問的“錢九公子?”而僵直了身子。
是啊…如今自己的身份是錢九,又不是姬空谷的傅九里,她何必害怕他。
何況,他已經忘了自己,不是嗎?
“參加成安王世子殿下。”九里站定,拱手福禮。
“你認得我?”陸星除站在九里面前,語氣中夾著一絲疑惑。在金陵太守府,自己是戴著面具出現在她面前的,照理來說,她應該不認識自己才對。
九里垂下眼睫,不知如何回答。在去到鹿山門前,她確實不知道那時出現在太守府的蒙面人就是陸星除。她在千機閣里待了五天五夜,將皇室宗親的面容都深深的印在了腦海里,其中也包括成安王世子。她當時撫摸著陸星除的畫像,越看越熟悉,終于想起了那時在姜叔則書房將她一把拉進懷里的蒙面人,即使只露出了嘴唇和下巴,她也能認出那是她的阿星。
她暗暗想道,畫像上的人并不如真人精致,如今一看,那鹿山門的畫手只能畫出陸星除的六分神貌。今夜驚鴻一瞥,陸星除果真是傳聞中的絕世俊俏妙公子,引得京城無數女郎為他癡心一片。九里心下一酸,語氣竟有些哽咽:“成安王世子深受當今圣上寵信,不過弱冠之年便官至三品,容貌還生的如此英俊瀟灑,畫像傳遍了大順朝多少女兒家,誰不認識您?”
陸星除本還想詢問她是否在太守府就認出了他的身份,卻被她這一番話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一下沒了追究的心思,他側了側身,手握成拳虛掩住唇咳了一聲,說道:“今日倒是巧,竟然在此遇見了錢公子。”
九里抬眼看了看他,心生疑惑,問道:“今夜滁州城內有煙花街會,不知世子為何反而會來到這九里亭?”
“也不知為何,我適才來到滁州,聽聞此處有一座亭名為九里,便騎馬過來了。”陸星除淡淡的說道,他本不想將心中這種奇怪的想法解釋給他人聽,就連煜煬也不知道他此刻在蕭山,但他卻愿意將這一番話告訴錢九。直到話音落下,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話太多了。
九里聽聞,眼眶一熱,沉默著沒有說話,也不敢看向陸星除,只盯著自己的鞋尖,隨即徑直走向了九里亭內。她雙手在身前交握,從背后看去,身影顯得有些單薄。
“你怎么穿的如此少就上蕭山了?”陸星除也隨著她進了亭內,還解下帶有自己身體余溫的狐皮大氅,將它披在了九里身上,又問道,“你那個書童呢?”
九里身上一重,隨即感受到了從狐皮大氅傳來的柔軟溫熱,她一怔,呆呆的抬頭看向陸星除,隨后磕磕巴巴的回答道:“他們、去街頭看花…花魁去了。”
陸星除走到九里面前,熟練的為她系好了頸間的大氅扣結,這種恍惚的感覺十分熟悉,好像他之前就幫她系過氅結一般,他裝作不經意的看了一眼九里,卻深陷在她的黑瞳中。
兩人四目相對,皆沒閃躲,又靠的十分近,陸星除的氣息隱隱噴灑在九里額頭上,竟然讓九里生出一絲顫栗的感覺。
“好了。”陸星除放下手,先移開了眼,他側開身體,站在九里身側,衣襟下的雙手有些不知所措,他心中有些羞恥,覺得自己不該對一個只見過兩面的人那么體貼。
而且對方……還是一位公子,他心里有些抓狂。
沒了狐皮大氅,陸星除還隱隱覺得有些寒涼,他咬咬牙,側過頭,硬是扛過了這一陣冷風。
若是此時,他轉眼看一看身邊的人,便會發現她正仰著頭,裝作看天幕繁星的樣子,其實是為了掩蓋住眸中的瑩潤。
好不容易捱過這陣刺骨的寒涼,陸星除轉頭問道:“那你呢,為何沒和書童去看煙花,反而獨自來了這荒涼之地?”
九里剛想開口,卻聽見遠處傳來煙花炸裂的聲音。
兩人皆往南方看去,見遙處煙火璀璨,在空中炸出不同顏色的形狀,流光溢彩,甚是絢麗,還能聽見陣陣歡呼聲。
“燈火闌珊處,才是欣賞煙花最好的地方。”九里淡淡開口,她抬眼看著陸星除,臉上揚起一個帶著惆悵的笑容。
陸星除點頭同意,卻不知道她只說了后半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