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舊夢
- 星河九里
- 浮沸
- 3923字
- 2019-04-20 11:42:35
九里又在睡夢中見到了姨母姬雲。
在剛遭逢家難被姨母帶入谷時,她整夜噩夢,需要姨母像抱著嬰孩一樣將她納入懷中哄睡。而每當她半夜醒來時,常常能看見姨母捧著一副殘舊發黃的畫像發呆。她湊上前,見畫像上是一位正在撫琴的男子,眼神繾綣溫柔,含情脈脈,右上角題著兩行詩:“有子溫如玉,周郎世無雙。”
她問姨母這是誰,姬雲卻說這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三國周郎,但她卻不喜這男子的字——公瑾,擅自將他的字改為昀來,“昀”同“雲”,意為聽雲即來。
姬雲還編了一套睡前話本兒給九里聽:“那品貌非凡的周郎年少有為,不過弱冠之年便繼承父親衣缽,成了武林大派的門主,可惜他一番雄心壯志被人誤導,成為了東宮棋局中的一顆死棋,舉派被人討伐追殺,好不容易逃到滁州。
一雙姐妹花云游路過此地,在雨夜中救下這位被刺客重重包圍的公子哥,那妹妹甚是憐惜他年紀輕輕就走投無路,于是為他籌謀劃策,在滁州制造了一場流民之亂送他離開,又幫著他在金陵安定門派,兩人漸生情愫,但那姐妹花乃是異國公主,要慘兮兮的回去和親。縱使妹妹萬般不舍,還是不得不留下一封書信離開,只拿走了周郎隨身帶著的腰佩。
那周郎愛慕妹妹,尋而不得,于是將門派改制,舍棄了武功絕學,布下萬千暗樁,只為了尋找妹妹的下落。只是他不知道,每隔一段時間,妹妹就會偷偷跑出宮去到金陵,遠遠的看著他。也是可笑,從前那震懾武林的大戶門派,竟然成了專門打探情報秘密的地下機構,見不得人,也上不了臺面。”
“這兩人真可憐。”九里在姨母懷中喃喃說道。
姬雲垂下眼眸,摸了摸九里的臉頰,最終只吐出了一句話:“是啊,真是可憐天下有情人,我竟沒有見到一對能相守到老的。”
九里嘴里念著姨母,想追問周郎的事情,手卻只抓到一場虛空,她驚坐起來,發現這里乃是鹿山門的地下城邸。
原來如此,那畫上的根本就不是三國周公瑾,而是鹿山門第七代門主周昀來,姨母所述的故事并不是她臆想出來的悲劇愛情話本兒,而是她自己和周昀來的一生糾葛。
怪不得姬雲一直不愿意從姬姓氏族里挑一位郎君成婚,也想通了她隱隱對姐姐姬婳透露出來的那種又恨又悔的情緒,因為她羨慕姐姐能夠與心愛之人雙宿雙飛,但自己卻只能在姬空谷孑然一身空成恨。
怪不得她那么喜歡在姬空谷里做一些煎炸油酥給自己吃,因為那是黃金金油脆脆的東西就是金陵的特色吃食。
怪不得她日日對鏡打扮,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因為她為悅己者容,即使對方根本看不到,但她卻一絲不茍。
怪不得她喜大紅色,整日里穿著鮮赤色的衣裳,因為她說過,她也想像姐姐那樣穿著正紅色的喜服高高興興的嫁人。
怪不得……
九里將臉埋在手心中,肩膀微微顫抖。排山倒海的思念襲來,往日兩人在谷中相依的情景如書頁般一面一面的翻來覆去,她心有愧,竟然從未發現姨母也有這樣的少女心思,她的姨母,實在為姬氏付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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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周昀來在長階處見到九里后,便將自己關在了房間里未出來。整整三日過去,未進滴水,瞿西風乃是鹿山門的四大教首之一,實在是坐不住了,于是來請九里勸說門主。
九里被瞿西風帶到周昀來院前,遠遠的就看著門口的牌匾寫著院名——雲歸處,心下一酸。
“大門被門主封上了,誰也進不去,你就在這里勸勸他吧。”瞿西風不知情由,覺得向來冷靜自持的門主自遇見了這位公子便失了心魄,甚是可怕,成千密報還在書房里堆著呢,也不知道門主什么時候能夠出來主持派內事務。
“周門主,那位故人曾讓我給你捎一句話,不知可否入內一敘?”九里淡淡說道。
話音剛落,門便開了,瞿西風目瞪口呆的看著九里進去了,自己也想跟進去,結果門猝不及防的就關上了,差點撞到了他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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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青絲變白頭,房內的男子黑發不再,三天仿佛蒼老了三十年。
周昀來站在書案前,盯著手里拿著一顆紫色玉珠,上面本有著精致的神獸凸雕,卻被磨得幾**滑,可見平時這人有多喜歡把玩此珠。他神情專注,頭也不抬,直接問道:“她讓你給我帶什么話?”
“有子溫如玉,周郎世無雙。”九里說道,腦海中想起出谷前她見到姨母的最后一面,在姬氏宗祠巖洞內,姬雲對淚人九里說道:姨母從未求過你什么,但是我還有最后一件事交代你做。那件事便是來金陵城尋鹿山門門主周昀來,將姬雲看了快三十年的這一句詩告訴他。
周昀來苦澀的笑了一笑,已經干裂的唇緩緩地動了動:“你可是阿雲的兒子?”他抬眼端詳著眼前的少年,雖與她長得并不相像,但身上的氣質卻頗為一致,周昀來毫無表情的臉上終于有了些怒色,“我見你十六七歲的模樣,呵,阿雲正是十八年前的冬天和我斷了聯系,她以前都會偷偷的來瞧我,還傻傻的以為我不知道,可鹿山門那么多密探和暗衛,怎么會捉不住她呢?只是我不愿將她束縛在我身邊,假裝不知罷了。”
“你想錯了,你口中所說的阿雲,乃是我的姨母,我遭逢家難,被姨母所救,跟著她生活了十一年。”九里輕輕的說道,“她從來沒有過別人,始終是一個人。”
“那她為何不愿意和我相守?”周昀來捏緊了手中的珠子,盯著九里,眼底滿布赤色血絲,“我尋了她二十七年,南蠻、北涼、東瀛、西厥和周番小國我都查的干干凈凈,卻還是不知她到底是哪國公主,她定是騙了我,玩弄了我那么久,你告訴我,她到底是誰?!”
“姨母沒有騙你,她確實是一國公主,她可和你說過,她姓什么?”九里實在不忍周昀來誤會姬雲,真相從口中躍躍欲出。
“是啊,她連她的完整姓名都不愿意告訴我。”周昀來酸苦的笑著,口里自嘲的重復著“阿雲”兩字。
“姨母姓姬,名為姬雲,乃是璟朝亡國公主。”九里答道。
周昀來愣住,不可置信的看著九里。
竟是璟朝。
他怎么也想不到會是已經覆滅百年的前朝。
傳聞中前朝皇室中人咒術了得,能知天命覓機運,這么一說,當年她那些令人驚奇的一舉一動皆有跡可循。
“我姨母是個開朗活潑的野性子,你若懂她,應當知道,她既已離開,心里定是千千萬萬個不愿讓還在世上的人為她整日流淚、消極避世的。”九里望著憔悴無神的周昀來說道,“我言盡于此,還請門主保重。”
周昀來沉默許久,只在九里踏出門檻時說了句:“我不會向第三人提及今日之事。”
九里一頓,道了句多謝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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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西風不見人影,九里只能憑借著來時的記憶回去。這鹿山門雖深處地下,但除了沒有光照,常常是夜晚的模樣,與地面上并沒什么大異。前幾日從長階處走下后,九里和阿蠻就被瞿西風帶到了一處院子里休憩。此時正好給了她逛逛鹿山門的機會。
這鹿山門內府邸眾多,鱗次櫛比,繁中有序,看起來還有些像皇家宮院。其中四處游走的鹿山門徒倒不像其他武林門派一樣勤于習武,反而都是匆匆忙忙的捧著信匣到處奔走,多是文弱書生的模樣。
九里正逛到一處議事廳門口時,遠遠的便聽見一陣吵鬧,其中還夾雜著熟悉的聲音。
“你快給我放開……男女授受不親!!!”
“答應給我耍一套東瀛大刀,我就放開你!”
“我又不是猴兒,你說耍我就耍?”
九里輕功翻上墻去,見面紅耳赤的阿蠻正被一個小女孩給扣在空地上。她輕跳落地,撿起一顆細碎石子,往那女孩的手腕打去。
“啊——好痛…”那女孩大叫一聲,從阿蠻身上起來,吹了吹被打紅的手腕,抬眼看向石子來的方向。
阿蠻見九里站在墻邊,迅速起身,兩步作三步跑的奔向她,臉上甚是不好意思,“謝謝九哥…”
“你又是何人?”那十二三歲模樣的女孩叉著腰,穿著一身靈仙祝壽紋路的五彩錦袍,一頭青絲三七側分,發少的那一邊用流蘇彩繩扎了好幾簇小辮子掛于耳后,顯得臉十分小巧,走起路來小辮上的流蘇一顛一顛的,甚是靈動。
九里沒搭理她,轉身對阿蠻說道:“這女孩你也打不過?”
“好男才不和女斗…”阿蠻嘟囔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錦袍。
“喂,我是好奇你的東瀛大刀,沒想和你斗武。”那女孩見兩人不理自己,也不惱怒,爽朗的走上前來,“我乃華蘿,是鹿山門華教首的獨女,今日有緣,不如我們三交個朋友!”
九里打量一番她,想著既然有求于鹿山門,不如賣她一個好處,剛想開口答應,卻被阿蠻攔住:“誰要和你這個無恥之徒交朋友,你休想!”
阿蠻今日去九里的廂房尋她,沒見到人,便打算回去自己的房間,卻在鹿山門迷了路,他想捉個門徒問問路,卻不小心遇見了這個號稱是鹿山門教首獨女的兇悍女孩,一上來就想搶走自己的東瀛雷切刀,兩人打斗一番,他占上風。但不知怎的,那女孩在將敗之際,從腰間拿出一個精致的十孔塤放在嘴邊吹出裊裊之音,自己就覺得渾身無力,有些疲乏,不留神便被她撲在了地上。
“我怎的無恥了?”華蘿又走上前,眼睛瞪得和核桃一般大。
“你用魔音入耳,毀我心神,簡直就是陰招!”阿蠻憤憤道。
九里抬眼看了看華蘿,注意到她腰間別著的十孔塤,輕聲問道:“魔音?”
華蘿急紅了臉,可憐巴巴的看著九里,覺得這位公子模樣甚是俊俏,忙解釋道:“這位公子別聽他亂說,我這是鹿山門特制的十孔塤,可不是什么魔音呀……”
“華蘿!”遠處有人打斷了三人的交談,正是瞿西風,他走過來向九里一拜,“先前不知公子是門主的朋友,西風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是我唐突了,”九里輕笑一聲,也拜了一拜,“在下乃錢九,這位是我的書童阿蠻。”
“阿…蠻…?確實夠野蠻的。”華蘿在一旁輕聲嘟囔。
“照你這么說,我叫阿蠻,你就應該叫阿野!”阿蠻嗆聲道,“不,阿野念著太奇怪了,你應該叫小野!”但小野聽起來怎么還有些…可愛?
“小野?也好,那我便順了你的意改名叫做小野,就當作為我剛剛的唐突賠禮道歉了。”華蘿拍了拍阿蠻的肩膀,嬉皮笑臉道。
“華蘿不要胡鬧,”瞿西風將華蘿拉回自己身邊,“此乃華教首的女兒華蘿,華教首常年在外云游,是在下對她看管不嚴,少了教導,導致她生性頑劣,還請錢公子不要見怪。”
阿蠻在一旁如搗蒜般點頭,她確實有夠頑劣的。
“我倒覺得華蘿十分可愛,天真活潑的性子很好。”九里稱贊道。
華蘿臉上洋溢著燦爛如陽的笑容,她應該是無憂無慮、受人寵愛長大的吧,對著兩個陌生人也能迸發出如此真心的笑容,這樣的古靈精怪性子,世間難尋,九里也沖著華蘿笑了一笑。九里在心中暗暗傷懷,腦海中浮現出了姨母姬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