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漢語寫作研究
- 楊彬
- 2字
- 2019-07-22 15:44:40
緒論
一 當代少數民族小說漢語寫作的獨特內涵
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漢語寫作是一個在當代中國文學范疇中具有獨特內涵的寫作現象。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漢語寫作,包含著兩項重要內涵,即“少數民族”和“漢語寫作”。有了“漢語寫作”,這一概念就與一般的“少數民族小說”概念有了重要區別。和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漢語寫作相對應的是少數民族小說的母語寫作,這兩種狀態都屬于少數民族小說,當代少數民族小說又是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的一個門類。因此,要深入研究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漢語寫作現象,首先必須厘清實際上存在歧義的“當代少數民族文學”這一文學概念。
什么是當代少數民族文學?“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是對中國境內除漢族以外的各兄弟民族文學的總稱。它包含著幾方面的含義: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是相對漢族文學而言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是由歷代各少數民族人民創作的。它包含了民間口頭文學和書面文學兩部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是中國文學的有機組成部分。就中國文學發展史而言,漢族文學是其主體,但各少數民族文學也有其不可忽視的地位和作用,它反映出中國文學的豐富性”。[1]這是百度百科中對“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所做的定義。如何對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做界定,學界有不同的意見,歸納起來大致有以下三種:一是著眼于題材,有點“題材決定論”的意思,即凡是描寫少數民族生活的文學作品都是少數民族文學,這種界定以單超為代表。1983年,單超發表《試論民族文學及其歸屬問題》的文章,他在該文中指出:“既然少數民族文學和其他文學一樣,都是社會生活的反映,就可以說,凡反映某一民族生活的作品,不管是(作者)出身于什么民族,使用何種文字,采用什么體裁,都應該是某民族的文學。”[2]這種觀點將少數民族題材作為界定少數民族文學的依據,范疇比較寬泛,但其最大的問題是將漢族作家寫作的少數民族題材文學認定為少數民族文學,這實際上模糊了少數民族文學的根本特點。二是“作者族屬論”,認為只要是身份證上標明是少數民族,那么他們所寫的文學作品就是少數民族文學,也就是說,劃分少數民族文學的標準很簡單,只要作者是少數民族身份就行。這種觀點最先由蒙古族作家瑪拉沁夫提出,他說:“少數民族文學,顧名思義,是少數民族人民創作的文學。由此我們得出這樣一點理解,即作者的族別(作者的少數民族身份)是我們確定少數民族文學的基本依據。”[3]在族屬身份的基礎上,瑪拉沁夫又提出“作品的少數民族生活內容”和“作品使用的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兩個因素,他寫道:“作者的少數民族族屬、作品的少數民族生活內容、作品使用的少數民族語言文字這三條,是界定少數民族文學范圍的基本因素;但這三個因素并不是完全并列的,其中作者的少數民族族屬應是前提,再加上民族生活內容和民族語言文字這二者或二者之一,即為少數民族文學”。[4]這種觀點,指出少數民族文學起碼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是少數民族身份,第二是描寫少數民族生活或者使用少數民族語言。也就是說,少數民族身份作家寫作少數民族生活的作品是少數民族文學;少數民族作家用少數民族語言寫作的作品也是少數民族文學。這個觀點比第一種觀點要客觀和具體,但是沒有將少數民族作家的漢語寫作這個主要現象突出出來,因而少數民族作家的漢語寫作現象就令很多人迷惑。從1949年到瑪拉沁夫提出這種觀點的1985年,有許多少數民族作家用漢語創作了大量優秀的少數民族文學作品。十七年中最著名的少數民族小說主要是用漢語寫作的,比如彝族作家李喬的《歡笑的金沙江》、壯族作家陸地的《瀑布》以及瑪拉沁夫的《茫茫的草原》都不是分別運用彝語、壯語、蒙語創作而是用漢語寫作的,這些作品一直都被稱作少數民族文學。因此如果強調以民族語言作為劃分少數民族文學的標準是不符合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創作實際的。與瑪拉沁夫的觀點類似,學者吳重陽在1986年出版的著作《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概觀》中明確表示“少數民族文學就是少數民族人民創造的文學。劃分少數民族文學歸屬的主要標志,是看作者的民族出身。換言之,無論用的什么文字,反映的是哪個民族的生活,凡屬少數民族作家創作的作品,都應歸于少數民族文學的范疇”。[5]此后,著名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學者李鴻然也堅持和支持這種觀點,他在《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史稿》和《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史論》這兩本著作中都以這一標準對少數民族文學進行界定,認為“民族文學的劃分,不能以作品是否使用了本民族語言或者是否選擇了本民族題材為標準,正確的標準只能是作者的民族成分。作者屬于什么民族,其作品就是什么民族的文學;少數民族出身的作家創作的所有作品,不管使用哪種語言,反映哪個民族的生活,都屬于少數民族文學”[6]。馬公良、梁庭望、張公濮等人在他們主編的《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史》中也堅持把少數民族族屬身份作為劃分少數民族文學的唯一條件,并強調少數民族作家用漢語寫作的作品,即使沒有少數民族思維,沒有少數民族意識,沒有少數民族特色,也屬于少數民族文學。從這里可以看出,這類觀點的最大問題在于忽略了當代文學研究中一些具體而細致的問題,那就是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是一個相對性的概念,它是相對于中國漢族文學而出現的一個文學概念。當代少數民族作家中有一些人具有少數民族族屬身份,但他們寫作的作品從未描寫少數民族特色和展示少數民族意識,在中國當代文學史和文學研究中,他們的作品也很少被稱為少數民族文學,他們只是擁有少數民族族屬身份。比如李準(蒙古族)的小說、王朔(滿族)的小說、池莉(回族)的小說等,如果把他們的作品劃歸少數民族文學明顯有牽強之感。三是作者族屬身份和民族題材相統一。這樣的界定擴大了少數民族文學概念的內涵,將具有少數民族族屬身份的作家描寫的任何題材的作品和漢族作家描寫少數民族題材的作品都劃為少數民族文學。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90年代后一批少數民族文學研究者不再用單一的標準劃分少數民族文學而開始多向思維。1997年王煒燁在《拓深與擴大:少數民族文學評論對策》一文中指出:“對于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的定位,我們著眼于兩個方面:一是從作家的民族成分而言,指少數民族作家的作品;二是從作品的題材來說,包括生活在少數民族地區的漢族作家創作的反映少數民族生活的作品。它不同于‘草原文學’的概念,氛圍要比它廣,也不同于‘邊疆文學’的概念,地域也比它寬。由此可以看出,就以上對于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的定位來看,不妨說,它所指的就是少數民族作家和少數民族題材的作品。”[7]其實,這種界定也有問題,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堅持少數民族作家身份這一基本條件,將“生活在少數民族地區的漢族作家創作的文學”也認定為少數民族文學,這種觀點降低了少數民族作家族屬身份對于少數民族文學界定的重要性。我們知道,少數民族文學是相對于漢族文學的一個概念,漢族作家大都站在漢族的角度,以漢族意識對少數民族生活進行描寫,缺乏少數民族作家基于自己血緣和文化對自己民族的熱愛,也缺乏少數民族作家對自己民族的熟悉,更缺乏少數民族作家那種對自己熟悉的生活的質感,只能用漢族觀念去想象少數民族生活。因此,不能將漢族作家所創作的少數民族題材作品劃歸少數民族文學范疇。[8]
少數民族文學,應該是少數民族作家創作的具有少數民族意識和少數民族特質的作品。這樣來規定少數民族文學,更符合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的實際。首先,少數民族文學作家必須具有少數民族族屬身份,這是幾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者的共識。只有少數民族作家才具有獨特的少數民族審美追求、獨特的少數民族意識、獨特的少數民族的思維方式和心理方式,也就是說只有少數民族作家才能寫出具有民族意識和民族特質的文學作品。其次,只有少數民族作家認同自己的少數民族族屬,在自己作品中張揚少數民族的意識,才會運用少數民族思維來創作小說,才能寫出具有少數民族特質的作品。最后,并不是所有少數民族作家都會在創作中自覺追求少數民族的特質,只有那些自覺追求少數民族特色的作家才會創作出具有少數民族民族內涵和少數民族民族特質的作品,這些作品才具有區別于漢族文學的少數民族文學的特色。如果要再進一步細分,則要考慮到一些具體情況。第一,少數民族文學是相對于漢族文學而言的,因此具有漢族思維和漢族特色的作品不是少數民族文學,少數民族文學不包括雖具有少數民族族屬身份但在作品中沒有展現民族意識和民族特質的作家的作品,比如具有蒙古族身份的李準、具有滿族身份的王朔、具有回族身份的池莉、具有仫佬族身份的鬼子等的作品就不應該屬于少數民族文學。第二,具有少數民族族屬身份的作家運用母語寫作和漢語寫作的都是少數民族文學。少數民族文學分為母語寫作和漢語寫作。運用少數民族母語寫作的作品毫無疑問是少數民族文學,少數民族作家運用漢語寫作的具有少數民族意識和少數民族特質的作品也是少數民族文學。在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創作中,由于漢語在運用和傳播方面的強大地位,少數民族作家運用漢語寫作的少數民族文學數量上達所有少數民族文學的90%以上,這是當代少數民族文學創作中的一個突出現象,這些作品應當屬于少數民族文學。第三,漢族作家寫作的少數民族題材作品不屬于少數民族文學,它們適宜于被稱作少數民族題材文學。比如馬健的藏族題材小說、遲子建的鄂溫克族題材小說都不屬于少數民族文學。而具有少數民族族屬身份的作家,不管他們描寫的是不是自己民族的生活,只要是描寫少數民族生活,具有少數民族的意識,其作品就都屬于少數民族文學。比如回族作家張承志描寫蒙古族生活的作品,白族作家楊蘇描寫景頗族生活的作品都屬于少數民族文學。第四,具有少數民族族屬身份的作家,早期寫作的作品沒有少數民族意識和少數民族特質,那么他們早期的作品就不是少數民族文學。有很多少數民族作家后來逐漸開始關注自己的少數民族意識和少數民族特質,寫出了具有少數民族意識和少數民族特質的作品,那么他們后來的作品就是少數民族文學。比如具有回族身份的霍達早年的作品《鵲橋仙》《扶蘇公子》《紅塵》就不是少數民族文學,甚至她后來創作的著名長篇小說《補天裂》也不是少數民族文學,但她創作的《穆斯林的葬禮》則是少數民族文學;比如著名的軍旅作家朱春雨,在他寫作《血菩提》以前,所有的文學評論家都把他的作品稱為軍旅文學,而沒有人稱之為少數民族文學,但他的小說《血菩提》因為描寫了滿族的一個分支——巴拉人的歷史變遷、生活狀態、生命意識以及他們的圖騰崇拜、宗教信仰而具有濃郁的滿族意識和滿族特質,因此就是滿族文學。這種現象比較普遍。有很多具有少數民族族屬身份的作家在開始寫作時,并沒有強烈的少數民族意識,作品中也沒有鮮明的少數民族特質,但后來他們開始關注自己的民族身份,追溯自己的民族血緣,展示少數民族意識和特質,成為優秀的少數民族作家。
由此可以認定,當代少數民族小說的漢語寫作,就是當代具有少數民族族屬身份的少數民族作家運用漢語寫作的寫作狀態。當代少數民族作家運用漢語寫作的作品,筆者稱為少數民族漢語小說。當代少數民族漢語小說就是具有少數民族族屬身份的作家用漢語創作的具有少數民族意識和少數民族特質的小說。用漢語寫作的少數民族小說,是少數民族小說的一種普遍的形態。以下關于少數民族小說的漢語寫作的研究,都建立在這一界定基礎之上。在以下論述中,在說明寫作狀態時,研究對象稱為少數民族小說的漢語寫作,在稱呼這種小說門類時,則稱為少數民族漢語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