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學日歷
- 彭樹智
- 2903字
- 2019-08-16 19:15:33
6.人的醒悟
第6日 2012年1月6日 星期五
“我們只有從醒悟出發,醒悟不是絕望。”
我在思考人類文明交往中的自覺問題時,不由得想起了法國學者埃得加·莫蘭在《人本政治導論》中的這句名言。
人類文明交往規律是互動的規律。它是從人們與自然、與社會、與人的自我身心之間互動的實踐中覺醒領悟出來的。對一切問題發生的根源、契機和規律需要清醒和覺悟,而不是消極和絕望。對一切問題的轉變與本質上的超越,也要從尋夢中清醒和覺悟。思想上的醒而悟,并且在實踐上悟而行,促使人們在文明交往的長途上逐步自覺而自強不息。因此,我在莫蘭上述名言之后,還要加以引申:從夢中醒悟,在尋夢中奮起,是人類文明發展的自覺表現。任何文明都有其發生、發展和衰落的過程,這是眾所周知的事。然而人們(甚至連一些文明學研究大家)都往往容易忽略了一些古老文明在衰落之后還有一個重要的復興階段。在這個階段中,特別需要思想和行動上的文明自覺。
中國有句成語:“人生如夢,世事如棋。”如果就其積極意義而言,它揭示人世間應有夢想的追求,應有為實現夢想而努力的智慧。夢想是人類文明交往中追求目標的形象說法。美國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的振奮人心的講演,至今仍然激勵著人們。人們因此常引用他的這句名言。但是,在引用這句名言的時候,人們往往忽視了他在1966年去世前講過的話:“我在1963年華盛頓的那個夢,經常變成噩夢。”
馬丁·路德·金是有一個人人平等、自由、民主的美好的夢想,但他更有清醒而覺悟的理性自覺。他深知把美好的夢想變為現實,面臨著艱難曲折,要為此付出努力和犧牲。請看他的清醒和覺悟的語言:“我們必須看到種族主義、經濟剝削和軍事主義的罪惡是聯系在一起的,你確實不能鏟除一個,而不鏟除其他的。”這是他的美好的夢想往往變成噩夢的根源所在。這也是莫蘭講的,只有從“醒悟”出發的自覺,醒悟才不是“絕望”,而是對美好理想的希望和自信。
馬丁·路德·金的夢是夢的引申意義,他是為實現自己志愿和目標的追夢人。夢在本義上兼有科學與迷信,也有現實因素、真實情愫與浪漫情懷。人為何做夢?有各種不同說法,一般認為,夢是人在睡眠時殘留在大腦里的外界刺激而引起的影像活動。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人的本能、自我、超自我的精神心理活動。夢在中華文明中也有多種解析,“周公解夢”之說、孔子的“吾久矣不夢見周公”,以及民間的“夜夢不祥,貼在東墻,太陽一曬,化為吉祥”的帖子,都是例證。最有代表性的是漢字夢的繁體字是“夢”和“瞢”。《說文》對此解釋得很準確:“夢,不明也,從夕,瞢省聲。”清代學者王夫之在《說文廣義·三》中說得更明白:“夢,從瞢省,從夕。目既瞢矣,而又當夕,夢然益無所見矣。故云:‘不明也’。”不明,不僅是人夜晚在夢中的眼目不明,而且是神志不明和思想朦朧迷糊。夢需要驚醒,需要醒悟,如宋代晁叔用《如夢令·春情》所說:“墻外轆轤金井,驚夢瞢騰初省。”夢在引申的、積極的、美好向往的意義上,是一種期望和理想,是一種省察明白的思考,是一種由此岸世界到達彼岸世界的省悟之舟。引申意義的夢代表一種人生的方向,為人有道、行之以德,是人類對文明的追求。
我對夢的理解定位于人類文明交往的自覺路徑上。在我看來,夢在本義上是人類自我身心交往在睡眠狀態下的一種模糊不清、含混不明的表現,在引申意義上必須有清醒省悟與之相伴隨,而不能沉睡不醒,甚至醉生夢死。拿破侖把當時的中國稱為東方的“睡獅”,喜其酣睡而懼其醒悟。拿破侖說:“中國正在沉睡,謝天謝地,讓它睡得越久越好。”這就是一部分西方人對待中國文明的態度。但是中國已經醒悟了。醒悟就是從沉睡中省察而覺悟,就是覺醒,就是自覺之始。沉睡昏眠于物質奢欲,難免有渾噩之夢,不祥之夢。處在此夢中的人,不會有明白的人生,自然也不會有自知之明、知物之明和知人之明。要使美夢成真,就要從醒悟出發,明于社會、自然和身心發展規律,把醒悟變成覺悟,把覺悟變為自覺,如馬丁·路德·金那樣不惜犧牲自己的追夢人。一個個人、一個民族、一種文化和文明,都要有追求美好未來之夢,并且需要覺醒、清醒、理智而后的自覺。自覺之中心即知物之明、知人之明和自知之明的人類文明交往互動規律。
美夢成為現實,不能與沉睡聯系在一起,而要同文明自覺聯系起來。一般的夢境和夢境中的人都與沉睡相聯系,熟睡后一覺醒來,頭腦中是雜亂而空虛的。這正如宋代韓維的詩句所表現的那樣:“夢境覺來無一際,不勞唇齒話無生。”那是一種夢幻之境,也如《墨子·經》中所云:“夢,臥而以為然也。”夢中之事,沒有清醒,睡臥之時,認為是隨意而生,以為自然如此。待夢醒之后,知夢中之事,雖為有因,但畢竟是空想、幻想,雖有啟發之處,卻畢竟是臥睡中的思想狀態。宋代的蘇軾在《贈清涼寺和長老》一詩中,對此有形象化的藝術表達:“老去山林徒夢想,雨余鐘鼓更清新。”的確,這里需要暮鼓晨鐘來喚起沉睡于夢境中之人,使之醒悟。《三國演義》描寫諸葛亮在南陽草廬中睡醒而悟思的詩句“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道出了“夢覺”和“自知”。此時胸懷宏大夢想的諸葛亮,是一個從大夢中清醒的先覺醒者的形象,又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知自我、知天下的明智者形象。
有“自知之明”的明智者,必然有“知物之明”的醒悟。人生是從生到死的自然過程,人生有各種各樣的活法。渾噩者的醉生夢死活法是對物質的過度迷戀,他們沒有“知物之明”。物質是無罪的,不僅如此,物質是人類生存的基礎。人類需要物質富裕而生存而發展。問題在于對物質的過度迷戀,造成了物質與精神文明之間關系上二者對立、失衡。物質生產上去了,物質生活富裕了,如果沒有高雅的精神追求,這個文明不會有遠大的發展前途,而且會出現人心、精神危機。物質與精神二者,像人有兩只眼睛、兩只手、兩只腳一樣,不可或缺。人類不能只見物不見人、只造物不養心、只想錢不思取之有道,那就失去了文明素質和精神追求。“希臘人只有一只眼睛,中國人才有兩只眼睛”,這是波斯國王哈桑把15世紀在國內流傳的諺語講給威尼斯使節約薩約·巴爾巴羅聽的。波斯人指的是希臘只知理論,而中國人兼知藝術和技術。這是波斯文明中的自覺之言。從文明的大范圍講,對物質與精神層面也要兼顧,兼聽則明。現代中華文明更應兼顧物質科技與藝術精神層面,不能偏廢。無論是極目遠眺,注目凝視,或是閉目沉思,都要關注人類文明交往中的醒悟、覺悟、覺醒,從而不斷提高“知物之明、知人之明和自知之明”的自覺性。
近讀傅佩榮的《論語之美》(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其中對孔子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解讀是:“早晨覺悟了,晚上就是死也無妨。”他把“聞道”解釋為“轉到正確方向”,并且把孔子這句話說成是“宗教語言”。他認為:“宗教境界是一種覺悟,才是本質的問題。”用“宗教情操”詮釋這句話,是一家之言,但我總覺得有點玄秘。對孔子的“道”應有歷史觀念,應從本質上理解它,還是從玄學回到世俗人文為宜。我認為應當從人類文明自覺的歷史進程中去理解覺悟,正像覺醒、醒悟一類概念對人生的意義一樣。這是人對客觀規律的認知,是人對道的自覺。一個個人、一個民族,都應該有自己的夢想和追求,并且把它變為現實的創造,把理想化為實際行動,這才是文明交往自覺之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