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海的繆斯: 當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
- 王志彬
- 5296字
- 2019-07-25 10:25:45
序言二
王志彬博士畢業的前一年,我離開學習生活和工作了35年的母校,南下祖國最南端的國際旅游島,而且由于特殊的原因,也未能參加他的畢業論文答辯。在他學業生涯最需要指導與支持的關鍵時刻,我未能和他一起走過,作為指導老師,深以為愧。好在志彬有著扎實的專業理論基礎,又一向努力自覺,還有方忠教授的悉心指導,我也比較放心,而他也確實不負眾望,不僅順利完成學業,還獲得答辯老師的一致好評。畢業后,志彬與我天南地北,見面的機會少了,但聯系卻沒有中斷,主要是志彬為人忠厚實在,對老師頗為尊重,時不時地就會打電話給我,多數時候是問候一下日常生活起居,勸我保重身體,話雖不多,卻讓我心中充滿暖意。有時候也在電話中談談他的工作與學問,不經意間,我發現他在學問上又有了很大進步,出了許多新的成果,自然也很為他高興,給他一些鼓勵。前些日子,他來電話說,他的博士論文修改之后準備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并囑我為之寫篇小序。得知這一消息我很高興,雖然我很少為人作序,但志彬的要求我還是愉快地答應了。
無論是從文化還是地理空間意義而言,臺灣都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世居于島內的臺灣少數民族也是中國多民族大家庭的重要成員。與祖國大陸的一些少數民族一樣,臺灣少數民族雖然也有著自己光榮的歷史,并且創造了屬于自己的口傳文學,但由于沒有形成自己的民族文字,一直沒有能夠發展成為自己獨特的、具有嚴格意義的民族文學。直至20世紀60年代,一批接受了漢語教育的少數民族知識分子開始嘗試使用漢語創作,這才揭開了民族文字文學創作的序幕,實現了由口傳文學向書面文學的轉型,由集體創作向個體創作的過渡,由以神話傳說、民間歌謠、英雄史詩為主體的說唱藝術形態向以小說、詩歌、散文為格局的現代文學形態發展。盡管這一時期的少數民族文學創作是在主流意識話語規范下生成的,但還是有效地推動了少數民族文學的現代性進程。80年代以來,在臺灣本土化運動和世界原住民運動的影響下,臺灣少數民族的民族主體意識逐漸覺醒。為了反抗臺灣當局對少數民族族群的政治壓迫和現代文明對少數民族文化的沖擊,一批少數民族知識分子以復興族群文化為使命,以拯救族群命運為己任,借助漢語這個文字工具進行創作,開始了一場頗有聲勢的民族文學運動。少數民族文學的興起,對當下臺灣文學格局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也促進了臺灣文學多元化的發展態勢。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迅速發展,也引起了學界的注意,興起伊始,臺灣客籍作家吳錦發就有意識地將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引介至臺灣學術界。此后,孫大川、巴蘇亞·博伊哲努、瓦歷斯·諾干等少數民族學者以及董恕明、魏貽君等漢族學者紛紛涉足這一研究領域,運用后殖民主義、后現代主義、文化哲學等學術觀點,對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存在和價值、現狀和未來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考察與反思。隨后,又有魏貽君、呂慧珍等一批年輕學者通過辛勤的學術努力,提升了臺灣地區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的地位。雖然臺灣學術界對少數民族文學表現出了很大的研究熱情,但整體來看,其研究現狀并不很樂觀。研究者多為少數民族學者或邊緣學者,具有主導地位的主流學者并未給予充分關注,同時研究者往往受困于政治意識形態和族群關系的干擾,很難以宏闊的學術視野和氣魄去探討少數民族文學。大陸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基于兩岸關系與意識形態的變化,學術界對臺灣文學的研究也表現出較高的積極性。但大陸學者對臺灣文學的研究多集中在主流文學中的作家作品、社團流派和文學思潮上,對新興的、尚處于“邊緣狀態”的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缺乏應有的關注,只有少數學者涉足這一研究領域。在兩岸學界對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尚不充分的情況下,王志彬的這一成果,即使不是填補空白,也有著開創性的意義。
王志彬在這一領域有所成就并不是偶然的。早在攻讀碩士學位的時候,他就在長期致力于中國現當代文學暨臺港澳文學的研究,在海峽兩岸文學關系研究卓有成就的方忠教授指導下完成了有關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的論文。攻讀博士后,他曾一度想改變研究方向,但我從臺灣文學研究的現狀以及他的學術積累與研究基礎兩方面考慮,覺得他繼續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還是大有可為的,因此建議他繼續這方向的研究。經過慎重考慮,他最后還是接受了我的建議。為了完成這一研究課題,在有限的時間里,王志彬閱讀了大量相關的文獻資料。由于條件的限制,有些文獻資料在大陸很難找到,為了搜集到盡可能多的文獻資料,王志彬不惜人力物力,請臺灣的朋友或去臺灣的朋友幫忙購買或復印,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努力,終于有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畢業以后,王志彬又通過相關部門申請到了赴臺灣研修的機會,對臺灣少數民族文學進行了半年多的考查訪問,再次獲得了大量的資料與感性認識。對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深入了解與系統研究,是本書成功的關鍵。
盡管我與志彬一起經歷了這部書稿從最初的設想、大綱的設計、初稿的形成和最終的定稿這樣一個令人時而激動、時而沮喪、時而焦慮、時而興奮的全過程,早就熟悉了這部書的內容,但當它今天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還是非常認真地重新閱讀了一遍。值得高興的是我對這部書稿的判斷并未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我依然認為這是當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中一部難得的力作。說它是一部力作,并非簡單的溢美之詞,因為我從這部書稿中發現了一種學術研究中非常寶貴的質素,那就是對歷史現象的深度體悟。毫無疑問,《當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是一本學術性很強的研究專著,無論是概念的界定、歷史的梳理、文本的論析,都十分嚴謹細密,有著內在的邏輯。但是一部優秀的學術著作僅僅具備這些基本的要求是不夠的,它還應當體現出作者真誠的人文關懷與生命體驗,只有這樣才能對研究對象有深度的理解與發現,《當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就有這樣的特點。作者將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置于臺灣地區文學和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的框架內進行審視,在文化全球化與現代化的視野下進行全面系統的觀照,既保持著冷靜、理性的歷史態度,同時又有著對少數民族特殊境遇與非常命運的深切理解與同情,表現出了一個學者應有的人文關懷意識。不錯,現代性的潮流不可阻擋,面對世界大勢,臺灣少數民族也毫無例外地被裹挾其中,主動也罷,被動也罷,都無法逆潮流而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似乎是臺灣少數民族走向進步、文明的必由之路,至少從物質的層面來說這是毫無疑義的。但對于臺灣少數民族來說,這樣的命運安排似乎并不是他們的自覺選擇。從歷史來看,臺灣少數民族似乎總是被他人選擇。先是從大陸來到海島的漢族移民以其擁有的文化和生產技術上的優勢,迫使世居于此的少數民族族群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母語與文化,被迫認同中原文化與漢人身份;繼之入侵臺灣的日本人強制推行“皇民化”政策,以暴力的方式改變了臺灣少數民族傳統生活方式,使他們不得不以喪失自己民族身份認同的代價踏進“現代化”的進程;再后來國民黨主政臺灣,臺灣少數民族被迫納入一個新的現代化經濟體制中,在現代文明的不斷沖擊下,他們對自我文化價值和族群信仰產生了懷疑,族群認同與文化信仰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正是在這種不斷被選擇的不幸命運下,臺灣少數民族的民族意識終于覺醒了。正如作者所說:“無論是殖民者將身處化外的異族成為化內的少數民族,還是當權者將化內的少數民族‘同化’為漢人,臺灣少數民族一直是被‘他者’設計的對象,而種種非科學化和反民主化的民族政策,都必然地把臺灣少數民族推入瀕臨滅亡的境地。而一旦覺醒的臺灣少數民族意識到民族困境時,抗爭是一種必然的選擇。”抗爭作為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起點與本書研究的基本線索,既是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中一個極其重要的發現,也是作者人文精神的一種體現,可以說,沒有對臺灣少數民族悲劇性命運的深刻理解,也不可能產生出這種智慧的思想火花。
當然,作為一部少數民族文學的研究著作,無論有何種理由,我們都不能棄“文學”于不顧。當代學界似乎有一種傾向,文學研究越來越變成了一種思想研究、文化研究。這當然也是一種學術開拓,但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忘記,文學研究的基礎或者說其根本還在于它的文學性。盡管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更有可能成為一種運動史、思想史、族群政治史的研究,事實上,這樣的研究可能更容易出“成果”,更容易有“新意”,但志彬還是堅持住了文學的底線,努力進行“文學性”的發掘,也許在有些人看來太過實在,但我卻認為這是難能可貴的。王志彬對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的貢獻,我認為主要體現在這樣幾個方面:第一,系統地梳理了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生成語境與發展脈絡。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生成的歷史并不很長,但生成語境卻極其復雜。本書沒有以通常的歷史階段式的方式進行分期梳理,而是以語境化的方式進行生成解析,應當說既符合臺灣少數民族文學實際,又有很強的學術性意義。作者以“邊緣崛起”為題,十分細致地分析與描述了“原住民運動”與少數民族文學之間的關系,漢族作家的跨族寫作與臺灣少數民族作家對其“誤解”與“異化”的警覺,以及他們借助現代媒體力圖找回自己的世界的努力,有一種重回現場的感覺,在我所見到的有關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研究中,這無疑是最翔實也最有啟迪性的一部。第二,細密地描述了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主題話語及其內在的復雜性。任何一種話語的產生都有著復雜的文化語境,這也必然使其內部呈現出矛盾性與悖論性,不深入其中當然也就無法理解這些文學現象的復雜性。本書對臺灣少數民族文學主題話語的研究,不僅注重對主題話語的概括與把握,而且特別注重從這種話語的相互矛盾變化中尋找其內在的原因,我覺得這一點是做得非常好的。為什么臺灣少數民族文學會向主流意識形態主動靠近?從文化的自我批判到文化的回歸的轉折源自何處?這些極其微妙的變化過程在本書中都得到了很好的表現。第三,深入地發掘了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審美品格及其背后的文化意味。曾經有學者認為,臺灣少數民族文學更多的是一種政治抗爭的手段,自身的審美品格并不很高,無法與臺灣地區的主流文學相媲美,我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想法,事實證明這是不對的。臺灣少數民族文學是在臺灣少數民族文化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山海大地特殊的自然景觀和多姿多態的人文景觀塑造了臺灣少數民族特殊的品性,也給了他們智慧的生存觀念和樸素的藝術觀念,而深受民族文化滋潤的臺灣少數民族作家也在文字世界中盡情展示出迷人的山海文化。美麗的山林海洋景觀、豐富的民俗事象、尊重天地萬物的思想、燦爛的口頭文化,都使臺灣少數民族文學在形式與內容上烙上了鮮明的民族性印記,只有站在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獨特的山海文化的立場上才能深刻地理解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審美品格,本書對臺灣少數民族文學審美品格的研究,可以說抓住了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山海文化本色,其對臺灣少數民族文學品格的認識不僅準確,而且其細致的文本分析也讓人深以為然,至少它對于人們糾正有關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審美偏見是很有幫助的。第五,實事求是地分析了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書寫困境。臺灣少數民族文學的產生本身就是在多種政治壓迫之下產生的,抗爭焦慮迫使他們使用文學的工具進行反抗,自然也抑制了民族文學的自由飛翔。這是一個民族在轉型時期無法超越的歷史階段。盡管作者對臺灣少數民族文學抱有很大希望,但他也清醒地認識到這是一種歷史的局限。理性地指出這一切,無疑是一個學者應有的科學態度。
最后我想說的是,本書整體看來似乎有些過于樸實了,雖然非常完整而系統,但似乎缺少一種視覺上的沖擊力,一如作者本人,樸實周正,卻不是引人矚目的人物。但是,這種樸實卻正是志彬的風格。近十幾年來,不少年輕的博士熱衷于從西方學術界尋找新概念、新理論、新方法或新范式,以期在研究領域或研究對象上有所突破,這當然不失為一種新的路徑,但是整體來說,預設一個理論框架然后生硬地套在研究對象身上,并不是特別有效的方法,事實上經常出現的情況是一篇好好的研究論文成了“兩張皮”。1995年我在美國作訪問學者的時候,曾去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夏志清教授,在與他交談的過程中,也談到了這一問題,他說不少西方學者也經常會犯這樣的毛病。夏志清認為,真正有見地的研究是從自己深入系統的閱讀中得出來的,而不是套用別人的理論而生成的,他說他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并不是根據某一理論研究出來的,而是自己在一段時間里大量閱讀后的成果,如果說自己對這一成果還滿意的話,就是他說的都是自己要說的話。志彬的這部書稿,我以為也有著這樣的特點。他在研究初期,也曾為難以找到一個統領全篇的理論而苦惱,后來我告訴他,既然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論,那就干脆不用找了,扎扎實實地從材料出發,未必沒有新的發現。這其實也是他本來的想法,只不過在流行新理論的時代里,每個人都會自覺不自覺地產生一種理論焦慮而已。放下了心理包袱,也就有了新的感覺。可以說,這是一本更多地依靠自己的閱讀體驗與深入分析而不是依靠某種新理論而寫出的學術著作,雖然它也使用了現代性、民族身份認同、土著文化等相關理論,但并沒有受這些理論的束縛,有用則用,無用棄之,相信自己的閱讀感悟與理性判斷,雖然看起來普通平常,但細讀之下就會發現里面有著不少原創性的見解和真知灼見。謂予不信,讀者諸君不妨打開看一看,相信我說的一定不是虛言。
是為序。
房福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