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吉田茂的帝國意識與對華政策觀研究
- 鄭毅
- 6050字
- 2019-08-16 18:34:23
3.霞關外交與“脫亞入歐論”
當明治維新運動完成了推翻德川幕府的統治,建立起以天皇為核心的中央集權政府后,它所面對的是一個列強爭雄的帝國主義時代,是一個亞洲被強行帶入西方秩序下的殖民時代。
面對激蕩的外部世界,日本社會對優越的西方經濟和軍事技術的挑戰迅速作出了反應。
從明治新政府成立伊始所頻繁發布的政令、公告中依稀可以透視出構建帝國的理念和目標。1867年12月,明治政府在《王政復古大號令》中宣布“實行王政復古,樹立挽回國威之基”[20];1868年3月《宣揚國威宸翰》主張“安撫汝億兆,遂開拓萬里波濤,宣布國威于四方”[21];1871年7月,《廢藩置縣詔書》中再次申明“何以保安億兆,得以與各國對峙”。[22]
用堅船利炮將東亞世界強行帶入西方國際體系之后,西方國際體系始終包含著二重原理以維系,在其體系內部,西方列強是平等的伙伴關系,侵略的對象是東亞的弱小國家;對處于體系外部的東亞國家,西方列強奉行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以武力為后盾強迫東亞各國接受不平等條約和治外法權。
德川幕府與同時代的中國清政府同樣腐敗無能,在幕末同歐美列強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使日本與中國一樣身陷生存危機之中。
明治政府的政治領袖們和一部分知識人,在面對如此嚴峻的生存危機時,形成一個基本共識就是要追隨強者、與強者為伍;欺凌弱者,遠離弱者。前者以霞關外交為代表,后者以福澤諭吉的“脫亞論”為標志性思想。霞關外交與“脫亞論”實際上是表里關系。
明治時代的日本政治家和以福澤諭吉為代表的一部分思想家,為新日本設定的國家戰略和目標定位,是如何盡快地將日本提升到美妙的歐美大國圈子之中,速成的方式就是著手構建一個以歐美列強為樣本的帝國,他們都屬于帝國的構建者;另一方面要像歐美國家那樣輸出文明,對東亞鄰國的落后民族而言要扮演文明開化者的角色。
從明治初期開始,近代日本的外交政策之所以形成了追隨歐美、注重與英美協調的一大外交傳統,并非出于自然和本意,它是由當時日本與歐美國家間的不對等關系所決定的,也是由當時日本在技術比較先進的西方國家面前處于屈辱地位所決定的。
明治政府建立后,西方列強的不平等條約猶如堅韌的繩索,將日本束縛在屈辱的地位上。在為外國貿易開放的各港口中,設有享有治外法權的外國人居留地。日本沒有關稅自主權、英法兩國以保護僑民生命和財產為由,在橫濱、江戶駐有軍隊。外國艦隊仍停泊在日本港口。日本同樣深陷歐美列強的民族壓迫之中,福澤諭吉有感而言:“我日本國人因不被歐美諸國人平等對待而感到羞愧、惱怒和憤恨,而且,也因不能實現我們的愿望而痛苦之至。”[23]
追求與歐美列強的平等地位,成為明治初期日本政界、知識界的共識。而平等地位的獲得前提,就是修改幕府與歐美國家簽訂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巖倉使節團是日本政府為此而進行的第一次外交努力。
1871年末,日本政府決定向歐美國家派遣人數龐大的外交使節團,外務卿巖倉具視為正使,木戶孝允、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等人為副使,眾多軍事將領參加。目的是“應修改以往之條約,確立獨立之體制”。
但巖倉使團在美、英的修改條約外交均遭失敗,美國官員通告巖倉使團說,格蘭特總統認為日本單獨和各國進行修改條約的談判在原則上是不對的,這種談判應在東京同時和所有的國家進行。這樣,日本試圖和西方列強修改不平等條約的第一次努力沒有成功。巖倉使團轉而把外交使團的工作重點放在對歐美國家先進的技術成就和西方文化的考察和學習之上。巖倉使團內的成員分成了數個小組,有研究政治和法律制度的;有研究金融和財政制度的,其中包括稅制、股份公司、貨幣流通、保險事業、運輸、通信、工業企業等各種制度;有研究國民教育、社會保障和衛生等制度的。“凡是對我國有益之事,概當研究、熟覽。”[24]
巖倉使團歷時一年零九個月,訪問了美國、英國、法國、比利時、荷蘭、德國、俄國、丹麥、瑞典、意大利、奧地利、瑞士等當時歐美幾乎所有重要國家。這次明治政府大部分領袖人物集體歐美游學的親身經歷和實地體驗,極大地影響了近代日本社會的發展進程。
“始驚、次醉、終狂”,是巖倉使團成員在歐美國家考察過程中的一種精神狀態。巖倉一行考察期間,“訪農牧于野,覽工藝于都,察貿易于市”,“晝間奔于輪響氣吼、鐵臭煤氣之間,滿身煙塵,及瞑方歸”。所到之處必詳問筆錄。每到一國,必訪政要和各界人物。尤其是在有“世界工廠”之稱的英國,歷訪倫敦、利物浦、曼徹斯特、紐卡斯爾、伯明翰等25個城市,深受震動。大久保利通在給大山巖的書信中寫道:“為巡覽英格蘭、蘇格蘭的名跡,四方跋涉……其工廠之盛,比前所傳聞者更多,每到一地,黑煙沖天,無不設有大小工廠,由此足以知曉英國富強之所以也。”[25]回國后,大久保利通便提出了《有關殖產興業的建議》。
德國首相俾斯麥對巖倉使團則提出了這樣的忠告,“方今世界各國,雖以親睦外交禮儀相交,但皆是表面含義,于其陰私之處,則是強弱相凌,大小相欺……”德國參謀總長毛奇更是明確地教育來訪者,“法律、正義、自由之理雖可保護境內,但保護境外,非有兵力不可。萬國公法者,乃是小國之事。至于大國,則無不以其國力來實現其權利”。[26]木戶孝允、大久保利通等人回國后立即提出的“富國強兵”基本國策,可以說是巖倉使團考察歐美列強的重要學習成果。
對西方文明和工業化的極度崇拜和全面效仿,使日本在諸多方面學習引進了西方的近代先進制度,實行了大規模的經濟、政治、軍事、社會和教育等方面的改革,為日本的近代化奠定了基礎。
但不可否認的是,如同一枚硬幣都有正反兩面一樣,全面學習、模仿西方的社會運動,使崇拜西洋之風同樣席卷了日本社會的各個角落,尤其是在心理和精神層面上,在西方列強面前的民族自卑感同樣不可避免地積蓄下來。這種自卑心理,表現在日本的外交文化中最為典型的就是鹿鳴館外交。在國際關系的處理方面,就表現為霞關外交。
從純粹的對外交涉層面來看,巖倉使團修改不平等條約的外交努力,可以說是一次無疾而終徹底失敗的外交活動,這次外交活動的失敗促使明治政府的領袖們將對外交涉,從原來的“夷務”、“洋務”陳舊思維定式中解放出來,籌辦西方國家模式的近代外交體制,成為明治政府的要務。
巖倉使團訪美交涉失敗,使日本新領袖們深刻地認識到,同西方列強相比日本并沒有真正的外交權利,日本如何獲得外交權利?英國在日本外交中處于什么樣的位置?成為日本構建近代外交體系過程中必須直面的課題。
明治新政府成立后,將修改不平等條約視為日本內政和外交的重點,新設外務省專事外交事務。外務省地處霞關,因此,有霞關外交之稱。
什么是霞關正統外交?
明治維新時期的第一次開國,使久處鎖國狀態的日本社會向西方列強敞開了國門,西方文明和近代科學技術大量流入日本,而巖倉使團的出訪使明治政府的領導層認識到日本與西方列強的巨大落差,以英美為師,模仿西方國家,努力成為西方文明的優等生并最終成為西方國家的一員,是近代日本外交的政策出發點。
與先進的西方國家相比,日本的政治家、知識分子都普遍產生異質感和自卑感,伴隨著急于成為西方文明優等生的焦躁心理和社會情緒,竭力追隨英美,希冀獲得英美認同、信賴的種種努力,在外交領域里就自然而然地轉化成親西方、親英美的外交理念和思維定式;而急于成為西方列強那樣所謂文明國的社會心態,在內政方面就是以富國強兵政策形成為載體,在亞洲以欺凌、犧牲落后鄰國為代價,形成東方的日本式帝國主義國家。
日本近代外交中的雙重性格由此開始形成,即一方面對西方國家尤其是英美兩國,日本外交采取低姿態的親英美協調主義政策;另一方面,對亞洲落后鄰國采取高姿態的強硬侵略政策。這種特殊的外交政策結構,造成近代以來日本外交中形成親英美是日本外交的唯一出路,與英美協調、結盟是日本外交的終極追求的外交理念和傳統。親英美色彩濃重的霞關外交,也就成為明治正統外交的代名詞。
英國在近代日本外交形成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和影響力,如同德國在日本近代軍事領域所扮演的角色一樣極為重要。
英國作為19世紀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主義國家,在近代國際體系中具有分量極重的話語權,是西方列強中第一個承認明治政權合法地位的西方國家,在西方國家中具有示范效應。明治政府在建設以西方國家為樣本的近代國家過程中,英國的影響和印記隨處可見。明治4年(1871年)政府雇傭的外籍顧問中有119名英國人、16名美國人、10名法國人;各地方政府雇傭的外籍顧問中有50多名英國人、25名美國人、19名法國人,英美籍人士占絕對多數。
而在日本外交界英美的影響力更不容忽視。在新政府的各個部門中普遍都聘用外籍人士充當顧問,而外務省是聘用英美籍人士作為顧問人數最多的部門。在外務省雇傭的英美顧問中,美國顧問迪尼遜尤為重要。迪尼遜從1880年起到1914年一直擔任日本外務省顧問,稱得上是明治外交的教父級人物,參與指導日本外交過程中的重大事件處理,按英美外交理念培養日本外交官,其弟子門生以幣原喜重郎為代表成為外務省中的親英美主流派勢力。1933年7月3日,日本外務省專門為迪尼遜舉行了逝世20周年追思會,外務大臣內田康哉高度評價迪尼遜對構筑日本近代外交的重要貢獻。并有“幣原是(迪尼遜)兒子,荻原、阿部兩位局長是孫子”的說法。在日本外交界一致認為幣原喜重郎是霞關正統外交的開山鼻祖。[27]
立志以英國為樣本而起步的日本近代外交一切以英國模式為中心,即便是明治時代的外交電報也全部采用英文,與西方各國的交涉方案、處理對策等,則全部仰仗美籍顧問迪尼遜之手完成。
英國駐日公使班克斯在西方列強均對明治新政權持觀望懷疑態度之際,率先率領英國外交使團赴京都拜見明治天皇,以示對新政權的支持,確立了明治新政權的對外地位。而且,班克斯還扮演起對明治新政權的領袖們進行西方文明啟蒙者的角色,在明治政府高層人物中具有極大的影響力。正是由于他的斡旋幫助,新政權從橫濱英國銀行獲得金融支持,渡過了財政危機。
在明治新政權的搖籃期,幾乎所有領域都有英國的影響存在。因此,明治政府的外交從最初開始就形成了親英美的傳統,具有親英美色彩和理念的外交官成為主流派,明治時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日本外務省的官員升遷程序是:擁有在歐美履職的經歷是必備要素,外務省的核心權力階層基本上都是在英美兩國出任過大使或公使的人,因此,親英美派成為外務省的主流派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幣原外交是戰前時代日本親英美外交的頂峰,日英同盟是親英美外交的最高層次,戰后吉田外交可以視為對明治外交傳統的回歸,而日美結盟則可以視為戰后日本親英美外交傳統的另一種方式的復活。
如何對待東亞鄰國,是明治政府在外交方面需要解決的另一個重大課題。
親英美的追隨、從屬外交,只是解決了日本同西方列強的關系問題,而建立一個類似西方列強的帝國主義國家,就必須明確日本對東亞鄰國的外交政策。明治政府所奉行的是與英美國家低姿態外交截然相反的高姿態外交政策。支撐這種對東亞鄰國采取高姿態外交政策的社會思潮,就是以福澤諭吉的“脫亞入歐論”為代表的思想理論。
思想往往會引導和左右人的行動。社會上有重大號召力和影響力的思想理論,則會促使其成為一種社會思潮和國民意識。作為明治時代最具社會影響力的思想家福澤諭吉,在19世紀80年代所發表的“脫亞論”,無疑對形成中的帝國具有理論和思想層面的指導性作用。
1885年3月16日,福澤諭吉在《時事新報》上發表“脫亞論”一文。
19世紀80年代西方列強瓜分亞洲的形勢日益嚴峻,大清帝國面對西方列強屢戰屢敗,頻頻割地賠款,一幅衰敗景象。在福澤諭吉的眼中,中國已從“堂堂亞洲大陸一大國”,變成了“東洋之波蘭”,力主日本應與歐洲列強建立同盟,共同瓜分中國。
福澤諭吉的文章中寫明:“我日本國土雖然位于亞洲之東,其國民精神卻已經脫離了亞洲的陋習,轉入西洋文明之中。”“然而,很不幸的是日本近鄰有一個曰支那、一個曰朝鮮的國家。”“此兩國不知個人或國家的改進之道,在交通至便的世界中,雖不得不去認識文明事物,卻耳目聞見而不動心,眷戀古風舊慣之情無異千百年之古。”
福澤提出日本應“謝絕”中國、朝鮮的“惡友”:“雖有輔車唇齒以喻鄰國相助,但今天的支那、朝鮮對我日本國毫無幫助。在西洋文明人看來,因三國地理相接而時常被視為相同的國家,用評價中、韓的標準來看待我日本。”“其影響已成事實,的確間接構成我國外交上的許多障礙,可謂我日本國之一大不幸。”“為今之謀,我國不可等待鄰國開明而期盼振興亞洲,寧愿脫其伍,與西洋文明國家共進退,至于其對待支那、朝鮮的方法,也不必因為是鄰國而要特別加以解釋,只能按照西洋人對待兩國的方法處理之。”[28]
福澤諭吉“脫亞論”思想可以說是由相輔而成的兩種意識構成的。
其一,是鄙視東亞鄰國的優越感,他認為經過明治維新以來20余年的模仿西方努力,日本已儼然超過了落后愚昧的東亞鄰國,日本雖身處東亞但與中、朝兩國已然分屬于不同的文明階段。以福澤諭吉為代表的竹內好先生筆下的“明治教養人”正是在這種優越感意識的左右下,才會喪失其思想的獨立性和批判精神,而像普通日本國民一樣去歡慶甲午戰爭、日俄戰爭的勝利,這種對東亞鄰國優越感意識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對中、朝兩國侵略擴張是正常日本國家行為的帝國意識的思想基礎。從福澤諭吉這樣的思想家到后入仕出道的青年外交官吉田茂,包括諸多日本各階層的人,都視日本對中國、朝鮮這兩個鄰國的侵略戰爭為理所應當的國家行為,對戰爭的反省,無論何時都停留在反省那場戰爭中的太平洋戰爭部分,認為那是對明治正統外交的一次背叛。
其二,是因自卑感強烈而產生急于與西方列強為伍的追趕意識。同歐美國家的巨大差距,使得連福澤諭吉這樣的思想家也產生了強烈的自卑感,呼吁日本的國民精神要融入西方文明,作為一個亞洲國家,日本要與西洋文明國家共進退。19世紀的世界正處于帝國主義國家爭雄逐地的瘋狂時代,帝國主義國家間的游戲規則,是因利益趨同而結盟,因利益沖突而反目。日本要想與西洋文明國家共進退,就要明確自己能夠依靠的對象,自身西化要求強烈的日本,被老牌帝國主義國家英國視為在東亞遏制沙俄勢力南下的一個尖兵,扶植日本符合英國在亞洲的帝國利益,因而國家利益的趨同使英國成為日本加入西方列強俱樂部的保證人和引航者,最先在西方列強中開始同意和日本修改不平等條約談判,可以看成是英國接納日本成為潛在盟友的第一步,而1902年簽訂的《日英同盟協約》,可以說是日本正式成為西方國家伙伴的許可。“1902年,日本與英國結盟,這標志著它第一次被承認是一個歐洲國家的伙伴,并使得日本的領導人們可以把注意力轉到俄國在滿洲和朝鮮的威脅上。”[29]也可以說是福澤諭吉在20年前提出的日本“自行效仿英國”,“未來不久,可望于東洋顯現一大英國,與世界萬國爭富強之鋒,使他國退避三舍”[30]理想的實現。
中國有學者曾指出:“福澤諭吉提出的‘脫亞論’曾經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前半期留下了沉重的歷史遺產。‘脫亞論’不僅引導日本走上了宰割和瓜分亞洲鄰國的道路,給亞洲鄰國造成了無數災難,而且它還導致日本在其后走上窮兵黷武的道路,一味迷信‘實力政策’,為其后走上對外擴張侵略的道路提供了理論依據,成為日本民族最終在20世紀走上悲劇道路的思想基礎。”[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