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作人的文學道路:圍繞“文學店關門”的考察
- 黃江蘇
- 5074字
- 2019-07-16 11:48:01
緒論
在世人心目中,周作人首先是文學家。1933年出版的王哲甫的《中國新文學運動史》,據說是第一本專論新文學運動的史書,其中周作人的名字,僅在目錄里就出現了五次,分布在談文學理論、新詩、散文、翻譯文學等各個章節里。在此之前,還可以上溯到1922年胡適寫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在這本書的結尾,胡適給了周作人寥寥幾句話,“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發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這一類的小品,用平淡的談話,包藏著深刻的意味;有時很像笨拙,其實卻是滑稽。這一類的作品的成功,就可徹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了”[1],就此奠定了此后世人對周作人的文學評價。在此之后,被認為是5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現代文學史著作——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在總論文學革命以及散文創作的章節里,也以簡略的章節介紹了周作人。新時期以來影響甚大的錢理群等人合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對周作人的介紹也類似于王瑤先生的著作,但是評述的詳盡度和正面性上都大有增加。
在這些最具代表性的文學史著中是如此,其他各種參差不齊的著作中情況也不例外??雌饋恚爸茏魅耸且粋€文學家”,似是板上釘釘、無可撼動的事實了。從1922年到現在,八十多年過去了,這個定論似乎從來沒有人質疑過——然而不然,事情并非全然如此:曾有人唱過反調,而且不是別人,就是周作人自己。1925年寫的《元旦試筆》中,他說:
“就我個人說來,乃是三十而立,(這是說立起什么主張來)四十而惑,五十而志于學吧。以前我還以為我有著‘自己的園地’,去年便覺得可疑,現在則明明白白的知道并沒有這一片園地了?!肯逻€是老實自認是一個素人,把‘文學家’的招牌收藏起來”[2]。
一個聲名赫赫、眾所仰望的文學家,正兒八經地站出來,說自己要“把‘文學家’的招牌收藏起來”了,這不是很讓人驚奇的事情嗎?更何況這個文學家在起草《文學研究會宣言》的時候自己還曾說過:“治文學的人也當以這事為他終身的事業,正同勞農一樣”[3]。然而,盡管在1925年就發出了這樣的宣言,但是在此之后所有的新文學史,幾乎都不依不饒地把他寫入其中,這又說明了什么呢?是沒有看到他的宣言,或者是他的文學力量太過強大,想掩蓋也掩蓋不住,想告別也告別不了?沒有看到他的宣言是不確的,前面提到王哲甫先生的那本著作里,就注意到“周氏原是學水師出身,他自己常說他不是文人,更不是學者,他的工作只是打雜”,但是王先生對周氏這一說法沒有給出任何解釋和辨析,反而緊接著列舉了他在文學上的一系列成績,如編輯《語絲》、《駱駝草》等等,認定“他在文壇上的活動是繼續不斷的”[4]。后起的研究者中,止庵先生的《周作人傳》中也提到了1925年周作人那個表態[5],但止庵先生的著作只限于抄錄周作人的言論,難以看出他對此的個人看法。1986年出版的李景彬先生的《周作人評析》有專門一節講“文學店關門”,但卻沒有提《元旦試筆》,而是提出“周作人在三十年代為什么要將他的‘文學店’關閉起來呢?”李先生認為在新文學的第一個十年中周作人有文藝專論、批評和隨筆集,但第二個十年除了《中國新文學的源流》這篇講演稿,“人們幾乎再也看不到他關于文藝的主張和評論了。他的文藝思想從貧困到衰竭,危機日深,于是他也只好宣布‘文學店關門’了”[6]。李先生分析原因有三,“首先是因為他感到自己對文藝無知”,“其次是因為他認為文學無用”,“再有就是他感到自己對文藝的見解已經陳舊,不合時宜”。錢理群先生也直面了周作人的這一番言論,他對此的看法是:“他要與‘自己的園地’的時代告別,關閉‘文學店’,結束文學啟蒙以至思想啟蒙的努力”;對于周作人此后的努力方向,錢先生的看法是:“不熱心于主義的宣傳,而出發于生活自身的興趣”;“著眼于‘對于一切專斷與卑劣的反抗’,同時提倡人應該有的‘美的生活’”;“這樣,周作人必然地再度轉向他最熱心的題目——‘人的研究’;而這回他選擇的突破口是‘性心理的研究’”;“這是他的真正興趣與努力所在”[7]。但是整體閱讀了周作人的全部著作之后,我對以上看法都持有異議,它們顯得過于片面,我將在后面的論述中竭力證明這一點。此外,在錢理群、止庵的著作里,周作人的“文學店關門”似乎都僅僅是發生1925年的一次突如其來的言說,然而細細查看周作人的自編文集,不得不說這是一個他終生堅持的姿態,此類宣言從1925年開始,貫穿到他著述生命的終點。為了證明我所言不虛,不妨把他此類的宣言都列舉出來,看個究竟:
我獨怕近時出現的兩個稱號,這便是文士與藝人。我自己呢,還愿意稱作文童。(《談虎集》,第86頁,1925年4月)
我不是文壇上的人……詩人的感想有時或很奇特,不是我們門外漢所能妄測。(《談龍集》,第126頁,1925年6月)
洗手學為善士,不談文學,摘下招牌,已二年于茲矣。(《藝術與生活》,第66頁,1925年12月)
我不會批評,不必說早已不掛牌了。(《談龍集》,第120頁,1926年2月)
我自己知道不是批評家,同時對于中國的許多所謂批評家也不能有多大的信任。(《談虎集》,第211頁,1927年2月)
近來覺悟自己不是什么文學家或批評家,不喜歡對于文學問題胡說八道。(《文學與主義》,見《周作人散文全集》第5卷,第78頁,1927年2月)
列位切莫誤會以為我自認自己是在弄文學,這個我早已不敢弄了。(《永日集》,第86頁,1928年12月)
自己覺得文士早已歇業了,現在如要分類,找一個冠冕的名稱,仿佛可以稱作愛智者。(《夜讀抄》,第202頁,1934年9月)
雖然我的文學小鋪早已關門,對于文學不知道怎么說好。(《苦茶隨筆》,第67頁,1934年11月)
我不是文學家,沒有創作。(《苦茶隨筆》,第61頁,1934年11月)
我自己有過一個時候想弄文學,差不多開了一間稻香村的文學小鋪,一混幾年……忽然覺得不懂,趕緊下匾歇業。(《苦茶隨筆》,第119頁,1934年冬至)
好幾年前我感到教訓之無用,早把小鋪關了門,已是和文學無緣了。(《苦茶隨筆》,第85頁,1935年1月)
這回鄭西諦先生介紹我編選一冊散文,在我實在是意外的事,因為我與正統文學早是沒關系的了。(《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編選感想》,見《周作人散文全集》第6卷,第540頁,1935年2月)
文學店關了門之后,對于文章與思想的好壞似乎更懂了一點。(《風雨談》,第192頁,1936年9月)
自己所不知的乃是神學與文學的空論之類。(《瓜豆集》,第3頁,1936年11月)
三十年前不佞好談文學,仿佛是很懂得文學似的……后乃悔悟,實行孔子不知為不知的教訓,文學鋪之類遂關門了。(《秉燭后談》,第3頁,1937年4月)
我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寫好文章,如或偶有可取,那么所可取者也當在于思想而不是文章。總之我是不會做純文學的……假如可以被免許文人歇業,有如吾鄉墮貧之得解放,雖執鞭吾亦為之……求脫離之心則至堅固,如是譯者可不以文人論,則固愿立刻蓋下手印,即日轉業者也。(《苦口甘口》,第2—3頁,1944年7月)
不佞少時喜弄筆墨,不意地墜入文人道中,有如墮民,雖欲歇業,無由解免,念之痛心,歷有年矣。(《立春以前》,第180頁,1944年8月)
當初也曾有過一個時期,曾以文人自居,妄想做什么文學運動……文學研究會成立,我也是發起人之一……在該會存在時我仍是會員,但是自己是文人的自信卻早已消滅,這就是說文學店已經關門了。(《立春以前》,第157—158頁,1944年12月)
前二十年喜講文學……但是后來漸漸覺得自己不大懂得文學,所以這方面的販賣店也關了門了。這以后對于文化與思想問題稍為注意。(《過去的工作》,第81頁,1945年9月)
我沒有專門學問,關于文學自己知道沒有搞得通,早已不弄了。(周作人寫給周恩來的一封信[8],1949年7月4日)
關于文學的迷信,自己以為是懂得文藝的,這在《自己的園地》的時代正是頂熱鬧,一直等到自己覺悟對于文學的無知,宣告文學店關門,這才告一結束。(《知堂回想錄》,第452頁,1961年)
我是一個庸人,就是極普通的中國人,并不是什么文人學士(《知堂回想錄》,第803頁,1966年1月)
這樣一羅列,居然有了二十多條,不可謂不“夥頤”。從中可以清晰看到,在1925年之后終其一生,他一邊源源不斷地寫作,一邊喋喋不休地辯白:“我不是文學家”,“我的文學店早就關門了”。這樣的情況,難道不值得深思,并給出一個合理的說法嗎?我相信答案是肯定的。我相信周作人不是無緣無故地發出這類宣稱。我不僅把它看作是周作人向研究者發出的一個挑戰,也把它看作是周作人給予他們的一個機會。他提供了一個出發點,由此可以踏上通達真實的他自己的路徑。我不想漠視周作人的這些宣言,不想錯過他提供的這個機會。我想從他提供的起點出發,一路解決這條路徑上橫陳著的問題:周作人那些告別文學的宣言,是否足以動搖他的文學家身份?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周作人想要關閉文學小店,告別文學?他要告別文學,去到哪里?怎么看待他此后的文字?文學在他心目中,到底是一種什么物事?而一部現代文學史,又究竟應該給他怎樣的位置?
在上面列舉的周作人言論中,似乎已經可以看到一點解答這些問題的端倪——似乎周作人一邊“作案”,一邊已經在“自供”了。但這些“供詞”又并非完全可以憑信。例如,他有幾次說到自己是因為不懂,守孔子“不知為不知”的教訓而關閉了文學店,但實際上他之前的《自己的園地》等系列文章深受好評,并沒有說他的文學批評出了問題;他的創作也被視為典范,并沒有人曾經給予過輕視;這又何來“不懂”之虞呢?他又說自己不能做純文學,文章如有可取也只在其中的思想。文士歇業以后當以愛智者自稱,這些倒可能是實情,但又顯得語焉不詳,需要更詳細地解說。一旦解說清楚了,不但以上問題可以迎刃而解,而且以此為契機、為抓手,當可以切實觸及周作人在1925年之際內心的深刻變化,并且把握到在整個現代文學史中,周作人的文學道路的獨特性。我認為,在現代文學30年的歷程中,周作人這一類宣言既有他一貫含義,但在不同時期,也有著微小的區別,各有著特定的針對對象。1925年首次提出的時候,背后有著他對“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成就的判斷以及問題的反省,也有他個人在經歷了兄弟失和這個生活變故之后的情感因素。在1928年革命文學風起云涌導致文學時代轉變之際,周作人又被迫亮出對不同文學觀念的取舍去就的態度,這時期他一邊談文學一邊說“文學我早就不敢弄了”,明顯是對咄咄逼人的革命文學的抗議。30年代初文壇眾口一詞把他推為當時的“小品熱”的始作俑者,甚至是“盟主”的時候,他卻把大量筆墨用到了抄引《顏氏家訓》之類的古書及筆記上去,這時候他說自己的文學店關了門,又何嘗不是希望人們注意他當前工作的真心提示?到了40年代,在附逆事敵的尷尬處境中,他半真半假地用文字抵抗、贖罪,前所未有的高調宣稱自己的文章“離開文學的范圍,關心國家治亂之源,生民根本之計,如顧亭林致黃梨洲書中所說”[9]這又是文學店關門所透露出來的新的含義?;蛟S可以說,對文學店關門事件的追問,將如一把鑰匙開啟周作人各個階段的心靈秘鎖,讓我們看到周作人在各種復雜動蕩的時代環境中的內心真相。對文學店關門事件的討論,將不僅僅局限在文學的范圍,它讓我們由文學出發,卻能抵達周作人的思想場域。它讓我們看清楚,周作人由文學起家,而他終身不廢的,是做一個啟蒙思想家、一個常識的傳播者的理想,借由文學他最終想達到的是實現合理而美好的“人的生活”的夢想。
我希望在本書的寫作中做到這幾點:1.盡量做到言必有據,有幾分材料說幾分話;2.盡量做到句、段、章節之間邏輯關聯嚴密清晰,盡量做到講述有條理;3.盡量避免時空錯置,盡量把周作人的作品還原到準確的時間點上,以及準確的環境背景中,準確理解周作人的思想變化過程;4.盡量避免在周作人數量龐大的言論中隨手抓住一點就作全稱判斷,避免盲人摸象的錯誤,把周作人講全面講清楚;5.盡量做到不存先入之見,對于周作人好處說好,壞處說壞,遇到與已有的流行觀念有不同看法之處,也不回避觀點歧異,能夠實踐“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原則。理想如此,能否做到還是疑問,我真誠接受各種寶貴的批評意見。
[1] 《胡適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43頁。
[2] 周作人:《雨天的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6頁。
[3] 張鐵榮、陳子善:《周作人集外文》(上),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5年版,第333頁。
[4] 王哲甫:《中國新文學運動史》,北平杰成印書局1933年版,第314、315頁。
[5] 止庵:《周作人傳》,山東畫報出版社2010年版,第123頁。
[6] 李景彬:《周作人評析》,陜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22頁。
[7] 錢理群:《周作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325頁。
[8] 周作人:《周作人的一封信》,《新文學史料》1987年第2期。
[9] 周作人:《立春以前》,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0頁(此后所引周作人文章若無特別的說明,皆出自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的《周作文自編文集》,不再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