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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言

當今西方學術界對公共生活的研究可以劃分為三個學派,分別以于爾根·哈貝馬斯(Jurgen Habermas)、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1]和理查德·桑內特(Richard Sennett)為代表。近年來,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理論被國內外學者廣泛用于研究明清以來的中國社會,并取得了一系列成果。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是由“經濟利益和政治爭論構成的”,“最關鍵的含義,是獨立于政治建構之外的公共交往和公眾輿論。它們對于政治權力是具有批判性的,同時又是政治合法性的基礎”。[2]在公共領域所開展的政治批評中,一個介于貴族社會和市民階級知識分子之間的“有教養的中間階層”開始形成。而美國學者桑內特則采用人類學的方法,將“公共領域”討論的重點轉移到“政治”以外。在他的學說里,“公共”是形象而具體的,“公共領域”不只是某種感情模式,同時還具備地理學上的意義,“它存在于它和另外一個領域—也就是私人領域—的關系中”。“此外,作為整體的一部分,它還涉及政治行為、人權觀念、家庭的組織和國家的局限。”[3]桑內特“公共領域”中的活動主體就是“公共人”(public man)。

在《公共人的衰落》問世以前,社會學界對公共生活的討論主要集中在政治方面,而且其時“公共空間”是一個高度抽象的領域,缺乏歷史的厚重和生動。然而,現代意義的公共空間最早是在西方城市出現的,倘若離開了城市的生活、文化和地理的演變,單純對公共空間進行分析,必然是有所缺憾的。桑內特所采取的研究途徑則更加接近于人類學和歷史學,試圖以大城市為背景,來探討人類的日常行為及社會交往。桑內特沿用了西方古老的“人間戲臺(theatrum mundi)”觀念,認為戲臺與街道之間存在著邏輯上的關聯,從而對戲院中正式的表達模式和城市街頭常見的表達模式進行比較。這在學術界的話語體系中,被稱為“戲劇學模式”,后亦被叫做“述行性”。該著主要研究了倫敦、巴黎、紐約從18世紀到20世紀的演變,由此賦予這種模式一個歷史框架,通過研究人們和陌生人說話的方式、人們在街道上所穿的服裝及室外空間和室內房間的對比,通過對日常行為和藝術領域中精心組織的表達進行比較,進而厘清這些具體行為的含義和它們的表達性。

按照人格在“公共領域”的表現及作用,桑內特將“公共人”分為兩種:“少數人繼續在公共場合主動地表達自己,延續了古代政治時期的想象,即認為凡人皆是演員。……另外一類公共人和前一類共生共長,這一類就是觀眾。觀眾參與公共生活的決心不如觀察它的決心大,盡管他對自己的情感并不確定,但他并沒有拋棄公共社會。”[4]“演員”的表演始終是主動的,在某些情況下,“演員”充當規訓者和“指揮家”,能夠在公共場合激起“觀眾”的情感,讓后者知道他們的生活是多么恥辱,多么需要改變;進而鞭策他們采取行動,改變他們的行為,最終征服后者,得到群起附和的效果。然而,“演員”并不總能起到主導的作用,有時候“觀眾”只是被動、沉默、專注地觀察。此時,“觀眾”希望感知到更多的東西,需要在“演員”身上看到權威。另外,在公共場合,即使沒有值得關注的人物,“沉默的觀眾”依然存在。

對于西方社會學理論的跨文化應用,需要將其從特定、具體的歷史中抽象出來,審慎地創建出一般性的理論架構。桑內特的“公共領域”理論主要以18世紀以來的倫敦、巴黎和紐約為背景來研究日常行為及社會交往模式。咖啡屋[5]、咖啡廳[6]、酒吧、餐廳、俱樂部、供行人散步的公園以及戲院本身的前廳和附屬建筑物,甚至街道等各種社交場所,都成為“公共領域”范圍。而“公共人”則是活動在“公共領域”中的具有公共關懷的“演員”和“觀眾”。本書采用桑內特具體化了的“公共領域”定義,引入其“公共人”概念,對晚清江浙地區的女性進行一個全新視角的研究。在晚清江浙地區,女子放足會、女校等“女子俱樂部”相繼成立,除了公園、戲園,圖書館、演講壇等也逐漸向女性開放,以往深居內闈的女性開始大規模進入“公共領域”。以往囿于私人領域、私人關懷的女性開始歷史性地擁有公共關懷、公共意識,從而成為“公共人”。以往“內言不出,外言不入”的女性開始進入公共領域,或成為受人矚目的“演員”,或成為專注觀察的“觀眾”,她們的進步是劃時代的。請看此前的女性社會地位:

恰恰是在大清國,一個普通的清國男人會告訴你:“女人絕對是最下賤的劣等動物!”而當你反問道:“她們不是也有精神和高貴的靈魂嗎?”他就立即會發出“呸”、“呸”的輕蔑聲。不過,當你對他說:“整個大清國政府在過去18年中,除了偶爾的間斷外,都是操縱在兩個女人手里的,即皇帝的母親慈禧皇太后以及慈安皇太后。這兩個女人是大清國甚至是任何其他國家和民族在世的女人中最聰明的人。”聽到這番話時,他會平靜地回答:“她們也許和別人不同吧。”并且他仍絲毫不愿承認大清國的婦女可能也有智慧和理性。[7]

作為占總人口大約一半的另一性別,女人一直都存在著。然而,大多數情況下,女人只是關于“男耕女織”的描繪中模糊的影子,或者,是縷縷溫情炊煙的默默守候者。她們“可能也有智慧和理性”?

從父系氏族社會起,女性就歷史性地退出了公共事務的決策與管理,開始轉向主要從事家內事務的操作。《尚書》中已有“牝雞無晨。牝雞司晨,惟家之索”的鏗鏘話語。根據《尚書》的成書年代可以確知,漢代以前已開始對女性參與決策、管理的行為進行妖魔化描述,并嚴厲制止。可以說,自有信史以來,女性就被限制于“由家人和朋友構成的、受到遮蔽的生活區域”[8],即私人領域,缺少表現其“智慧和理性”的舞臺。因此,千百年來,中國信史大都是關于男性精英浩如煙海的記述,載入史冊的女性寥寥可數。即便如此,相關的記載亦多是諸如某某之母某氏、某某之妻某烈婦之類,語焉不詳。這就是中國古史中的女性,她們沒有名字、身影模糊,只占據歷史記憶的小小一隅。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說:“女人并非生來就是女人,而是社會使她成為了女人。”[9]男權制社會中,男人掌握了政府權力及家族權力,以男性話語系統來規范社會、塑造女性;而女性則處于被規范、被塑造的地位,成為“第二性”。

江浙地區的門戶—上海,在中國近代(以及此前)歷史上的特殊性對近代女性的“公共人”化具有獨特的影響。至少在嘉慶年間,上海憑著海運方面的強大優勢就已經比較繁榮:“閩、廣、遼、沈之貨,鱗萃羽集,遠及西洋暹羅之舟,歲亦間至,地大物博,號稱繁劇,誠江海之通津,東南之都會。”[10]列強正是看中了包括上海在內的五個口岸在通商方面的重要意義,便通過鴉片戰爭提出開放通商口岸等要求。上海開埠后,以商人為主的外國人蜂擁進入上海,其中也有不少傳教士。1848年,美國新教傳教士裨治文在伯駕的資助下購買了一處房產,建立了新教上海傳教站[11];緊接著便計劃開辦一所小教堂和一所學校。1850年,裨治文夫婦便成功地在上海創辦了一所女學—裨治文女學。而傳教士主辦的《萬國公報》(原《教會新報》)則發表了一系列禁止纏足、禁溺女嬰等文章,為中國女權的發展產生了不可替代的影響。傳教士所創辦的墨海書局(1843年)、廣學會(1887年)等,除了出版基督教書籍,也在譯介西書方面作出了重大貢獻,對中國士子特別是上海及江浙士子產生了巨大影響。早期維新派知識分子王韜就曾供職于墨海書局。同時,上海由于租界的存在,清廷的嚴密統治難以為繼。這也使其客觀上成為新型精英分子的云集之地和眾多進步刊物的創辦之所。眾多新型知識分子的產生,則成為女性“公共人”化的一個必要條件。開埠后的上海,在經濟、文化等各方面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從而使其社會風氣也日漸文明,開始走向近代化。《法華鄉志》也曾提到:“上海自開埠通商以來,地方風氣為之一變。”[12]社會風氣的開通,也是上海成為中國近代女權、女學發展首善之區的重要因素。除了上海的影響,浙江地區也有著獨立的特點,從而對女性“公共人化”產生了獨一無二的影響。在晚清,上海屬于江蘇;江、浙毗鄰,上海對浙江的輻射力可想而知。但浙江自身的諸多特點也不可忽視:鴉片戰爭后五口通商,寧波是其中之一;再者,鴉片戰爭后,英國隨軍牧師、普魯士的新教教士、身兼英軍翻譯和情報官的郭士立擔任了定海的“縣令”,在殖民統治之余,也帶來了一些近代的文明。譬如,郭士立強令地方紳董捐銀建書院、育嬰院、養濟院、苦老院等。最值得一提的是,中國大陸最早的女校即出現于浙江寧波。所以說,江浙之地,風氣開通居全國前列,成為清末女性“公共人”化發展最迅速、成果最顯著之地:其時有數量較龐大的女性轉化為“公共人”—具有了公共意識、公共關懷,同時也給江浙女界、江浙社會帶來一系列破天荒的新變化,進而也影響到整個國家的階層力量對比、社會風氣等,甚至對中國的歷史進程施加了一定影響。正因為如此,本書選擇這一區域作為具體考察對象。

本書引入“公共知識分子”和 “公共人”[13]概念,以“社會性別”(gender)理論為指導,結合晚清時代的國際、國內背景,運用社會學理論,對晚清江浙地區女性的“公共人”化進行系統研究。發生在晚清的女性解放運動,使得千百年來基本生活在“私人領域”中的中國女性命運有了歷史性改變—放棄纏足、保持天足,走出家門、走進學堂、走進社會,甚至走出國門,并且開始成為女性“公共人”,真正地融入社會。女性的公共人化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大大提高了社會的人力、智力、財力資源,促進了社會的發展;不僅發揮了女子才能,同時也促進了男子的發展、社會的進步。

“公共人”概念對于本書的主要貢獻在于,它帶來了一種新的研究視角和分類方法,使本書得以將研究的重心置于中國內闈之中女性的公共意識與公共關懷方面,包括其公共意識的產生—由個體人到公共人;以及其公共關懷的由弱到強—由“沉默的觀眾”到“熱烈回應的觀眾”,進而成為積極參與的“演員”。在晚清中國,外國人每每痛斥中國人乏國家意識、少公德心等等。中國男子由于是天然的公共生活的參與者,其公共人化的進程較快,程度也較高;而中國困守內闈的女子則由于眾所周知的歷史原因,較少與公共生活產生聯系,因此其向公共人轉化的社會背景、原因及進程就足以成為一個課題。作為本書研究對象的女子,主要是中、上層的女子,她們有機會,或者說有條件接受教育。具有一定的文化程度使她們有更多機會接觸近代新鮮事物;具有一定的家資使她們有條件購買相關近代女子教育的書刊或接受近代女子學校教育。我們承認人民群眾創造歷史,然而總需要一些最早的振臂高呼、產生社會影響的人來開風氣之先。本書的研究旨趣亦在于此。

直至當今社會,中國女性的公共人化進程還沒有最終完成。許多規章、習慣和習俗,都對女性的公共人化形成了這樣或者那樣的阻力,男女兩性平等、和諧發展的局面還遠沒有形成。本書對于晚清女性公共人化的研究,便是希望重構歷史,以資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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