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性別與國家:晚清江浙地區女性公共人化研究
- 張源遠
- 16000字
- 2019-07-16 11:32:41
第二節 公共知識分子與晚清女性的公共人化
“公共知識分子”(public intellectuals)一詞,由美國歷史學家羅素·雅各比于其著作《最后的知識分子》中首先提出,定義為把普通的或有教養的人當作聽眾的知識分子。美國法學家理查德·A.波斯納在其著作—《公共知識分子:衰落之研究》中對這一概念進行了進一步的剖析和論證,從而使其更加生動飽滿。波斯納所稱的“公共知識分子”,“以社會公眾可接近的方式表達自己,并且其表達聚焦于有關或涉及政治或意識形態色調的社會公眾關注之問題。”[62]此外,公共知識分子還擁有一些優秀品質:“視角、氣質、品格和知識”。
“公共知識分子”這一概念,于2001年因波斯納《公共知識分子:衰落之研究》一書之刊行而引發廣泛的關注與討論。約在2002年,隨著該書中譯版的出版及國際學術交流的促進,“公共知識分子”為國內學者所接受和采納,并用于對當前社會事件、問題之探討。其實,除了當代史,中外歷史的其他時段也不乏“公共知識分子”的身影,譬如波斯納提到的蘇格拉底,再如中國的孔子,等等。
一 危局之下的憤然崛起
受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及政治體制等條件所限,中國古代社會并沒有給公共知識分子的成長留下太多空間。至清代晚期,隨著西方列強的步步進逼和清朝政府的節節敗退,公共知識分子在危機中憤然而起。發生在1895年的“公車上書”[63]是晚清公共知識分子開始崛起的標志。
1895年春天,康有為與弟子梁啟超至京師參加會試。當中國與日本在下關簽訂喪權辱國和約的消息傳到北京時,康有為趁機鼓動眾多士子一起堅決反對和約,向朝廷請愿:
三月二十一日電到北京,吾先知消息,即令卓如[64]鼓動各省,并先鼓動粵中公車,上折拒和議,湖南人和之。與二十八日粵楚同遞,粵士八十余人,楚則全省矣。與卓如分托朝士鼓(動),各省莫不發憤,連日并遞章滿察院,衣冠塞途,圍其長官之車。臺灣舉人,垂涕而請命,莫不哀之。時以士氣可用,乃合十八省舉人于松筠庵會議,與名者千二百余人,以一晝二夜草萬言書,請拒和、遷都、變法三者。卓如、孺博[65]書之,并日繕寫,(京師無點石者,無自傳觀,否則尚不止一千二百人也。)遍傳都下,士氣憤涌,聯軌察院前里許。[66]
甲午戰敗于素所輕蔑之彈丸小國日本,此為大驚;戰后巨額賠款兼大片割地,此為巨慟。知識分子們終于在巨慟中爆發,群情激奮,“衣冠塞途”,“垂涕而請命”。雖然這次“萬言書”上遞,最終以條約批準無可挽回而悲情收場,但是,這是公共知識分子在近代第一次大規模集結,從此走上崛起之路。而以康有為、梁啟超為首的維新派知識分子成為近代第一批公共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成為公共知識分子,自身需要具備兩個條件。第一,其表達內容著眼于公眾所關注的政治或意識形態問題;第二,其表達方式是社會公眾可以理解、接受的。就外部環境來說,“公共知識分子”的崛起,相對寬松的言論、出版環境是一個必要條件。需要指出的是,晚清之所以具備這一條件,不是封建政府政治開明、政權開放、輿論自由的表現,而是在外患頻仍、內憂加劇、國家機器不能正常運轉的情況下,專制政權對內控制的觸角不得已收縮。
從知識結構來看,晚清公共知識分子,少數有留學經歷,接受了東西洋的一些先進的文化;也有一部分受過中國新式學堂教育,經受了近代文化的熏陶;還有相當一部分晚清公共知識分子是由中國傳統的舊式知識分子轉化而來,其知識基礎為中國的儒家文化(這一部分人,多屬維新派)。但國門洞開歷時已久,在歐風美雨的浸潤之下,后兩部分人也已逐漸接受了西方的進化論、天賦人權說、主權在民說等理論、學說。所以,整體來說,晚清公共知識分子大多學兼中西。當然,中學與西學在其知識構成中的比例因人而異。從政治派別來看,除了以康有為、梁啟超為首的維新派,晚清公共知識分子尚有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派、以張謇為代表的立憲派以及以陳以益為代表的相對溫和的社會改良分子—后改良派。雖然政見不盡相同,但終極目標都是為了改變國家既貧且弱、國將不國的現狀,促使國家走向更加光明的前途。正因為其終極目標的一致性,所以,當革命風潮席卷而來時,立憲派和后改良派中的相當一部分人都放棄了對清政府的最后希望,轉而成為革命浪潮的衷心擁護者。
二 興辦報刊以占領輿論高地
晚清公共知識分子的自我表達方式,主要有辦報、演說、立會、興學等。然而,在平面媒體時代,報刊成為傳播范圍最廣、效果最好的方式。
晚清公共知識分子創辦的報刊,分布區域多,涉及內容廣。據統計,1895年至1898年,新創刊報刊達112種,其中80%是國人自辦的;20世紀初,革命派創辦的刊物更有120余種。[67]并且出現了不少具有全國影響力的刊物,一時風氣開通,蔚為大觀。
著名報人陳以益認為報紙具有“助教育之不及,補政法之未備,通上下之感情,揭內外之利弊,為種種之機關”的作用,因此“欲求社會之進步,必先求報紙之發達”。[68]作為封疆大吏的張之洞也對其時報刊增廣見聞、開通民智的效果表示承認:
乙未[69]以后,志士文人創開報館,廣譯洋報,參以博議,始于滬上,流衍于各省,內政外事學術皆有焉。雖論說純駁不一,要以擴見聞,長志氣,滌懷安之鴆毒,破捫龠之瞽論。于是一孔之士,山澤之農,始知有神州;筐篋之吏,煙霧之儒,始知有時局。不可謂非有志四方之男子學問之一助也。
《南方報》認為,報章云起之時,當在“丙申、丁酉之際”,即1896年至1897年之間,并對中國的報章史作一分期:“我國報章之發達,約可分為數期。光緒初元至甲午以前為萌芽時期,甲午至庚子前為發生期,庚子后至甲辰前為增長期,甲辰后至今,則應由增長期而入成立期。”[70]
處八面受敵之局,際萬端待理之時,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大廈將傾。晚清公共知識分子艱難奮起。他們揮動如椽之筆,積極利用報紙這一有力武器,明示時局之危,針砭社會弊端,宣揚政治主張,力圖驚醒國人,亦冀望諫言當道。
1.極言國勢之危
《時務報》的編輯們總結了中國被列強環視、瓜分的危局:“今西人之侮我甚矣。割我土地,劫我盟約,阻我加稅,拒我使臣,逐我華工,攬我鐵路,擄我礦務,要我口岸。”[71]領土主權被侵犯,外交尊嚴被踐踏,商務利益被掠奪—外國列強對中國的侵略和瓜分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實在是國將不國,國之將亡。
并且西方人對中國、中國人的蔑視已經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時務報》曾經刊載了一位英國人的評論,其直把中國視為一麻木不仁之東方病夫。并稱,中國雖然昔日強甲天下,今日亦稱地廣兵多,但都不足慮。“茲已洞燭實情,可高枕無憂矣!”[72]更甚者,有稱“華人不徒已死,并且臭爛”[73]者,其言真不堪入耳。
面對西人對我中國的百般窘辱,我們應該怎么辦?梁啟超們號召國人一定要幡然醒悟、憤然而起,否則,就要重蹈印度、土耳其等已亡之國的覆轍。
《東方雜志》的編輯回顧中國之前的驕傲與強盛:“而回顧五十年前,人人腦中印一中華大國活字版,則固自視為文明,而視人為野蠻者也。非但如此,又自視為人,而視人為鬼者也。更回顧一百年前,一統帝國主義,膨脹至于極點。平準噶爾置伊犁,平回部置新疆,戰無不勝,攻無不取。若以為四海以外,六合之內,必無有國勢更雄于我者。故不獨藩邊小國,視同奴隸;即歐人之來者,不曰慕化,則曰仰威。”[74]較之今日,“俄人居滿洲,英人侵西藏”,列強爭相瓜分,中國則束手無策、任人臠割。《大公報》亦稱:“我中國為何如國,東亞之大國也。當五洲未交通以前,赫赫聲威震懾中外。四境各小國無不納貢來王。試披中國古史,中國之高尚尊貴于東亞,獨有特別聲價,而懔懔乎不可犯焉。”[75]如今卻落得列強“蠶食鯨吞,各施政策”;中國“賠款割地,屢削國權”,既貧且弱,國將不國。《嶺東日報》曾詳述波蘭二百年之亡國歷史:“自十八世紀中葉,俄奧德三國合力攻波。波蘭二千萬人民,遂群伏于俄羅斯專制黑暗之下,不復見天日。”[76]并與中國的現狀作以比較,希望能以此警醒國人,從而奮起御外興邦。
面對國家之外患內憂,晚清公共知識分子迅速占領報刊這一輿論宣傳的高地,言不絕如線之危局,發振聾發聵之呼聲,以期警醒四萬萬國人之酣夢,從而群策群力,共克國難。
2.針砭陋俗弊端
晚清時期的中國,遭受列強的頻頻欺凌,實在國將不國。然而國人尚有諸多陋俗與弊端,須指刺之,使風俗得到改良、弊端得以消除,而后國家可漸趨于強大。
他們指出,國人“勇于私斗,怯于公戰”[77],“公德腐敗,群體散沙”[78],“無國家思想”[79]。國中迷信風習甚篤,而鴉片之流弊更是積重難返。有游學日本回國者云:日本學堂之密布,甚于中國之鴉片館。[80]欲改良社會,公共知識分子們提出要先去三毒,即“五經毒”、“鴉片毒”、“迷信毒”。[81]
去五經舊學毒之法有三:其一,廢科舉。科舉制度發展到清末,弊端已多,已成為社會進步的阻礙。其二,興新式學堂。教授時新之普通以及專門學問,使人民學以致用,以得為官、為兵、為士、為農、為工、為商之才。其三,修實學。注重實用學問。
去鴉片毒之法:第一,清流品。凡癖嗜鴉片成癮者,在官必盡行參撤,在紳不得充舉地方董事。其余士商,亦不得報捐投考。有犯此者,準人訐告,告發之后,當即去其所應得之權利。使人人知吸食鴉片為濁流,為卑品。第二,重煙燈捐,科以重捐以遏制之。第三,立演說會。就像鄉村社會中之“宣講鄉約”那樣,仿照西方各國設立演說會。或學生,或紳士,或地方長吏,或過境達官,皆可隨時邀集民眾,演說利弊。(此法不獨為攻治鴉片毒而設,有多種開通風氣、啟發民智之功)并且,煙館之中,特許青年志士,聯袂入座,互相演說,館主不得禁阻。
去迷信毒之法之一曰:改“時憲書”(歷書)。把歷書中有關天罡、河魁、三合、六煞等荒誕無稽之說,盡行剔除,加上衛生、種植等相關知識。之二,興女學。中國女子之識字者,富貴之家,十或一二;貧寒之家,百不得一。而女子則是迷信活動的主要實行者。若能使女子有學問,懂科學,則迷信之毒銷解大半(而且西洋之諺曰:女子者,產文明者也。又曰:女子者,社會之母也。如果女學昌明,則社會進步必然迅速)。之三,廣白話報。下層社會的民眾識字者少,白話報易識易讀;再者,白話報便于識字不多的女子閱讀。推廣白話報,更有利于在女子及下層社會中開通智識。
在西方文明的對照下,晚清中國社會已是一片陰霾晦塞、日月全蔽的景象。公共知識分子們正是希望通過報刊的輿論宣傳,可以奮力廓清之,以“振極敝之人心,挽淪胥之世道”[82]。
3.宣揚政治主張
晚清公共知識分子通過所辦刊物,要傳達的一個主要信息就是其政治主張。通過報刊這一信息平臺,他們或向統治者推銷自己的政治立場,冀望得到當道者的支持,通過自上而下的方式實現其主張;或向廣大民眾表明自身的政治意向,普及相關知識,爭取社會大眾的支持。
戊戌時期最著名的報紙,即為梁啟超主筆的《時務報》。梁啟超的政論文章以形式自由、行文暢達、筆端常帶感情為特色,被稱為“時務文體”,一時廣受追捧。而《時務報》也風靡全國,成為當時國內發行量最大的報紙。“變亦變,不變亦變。變而變者,變之權操諸己,可以保國,可以保種,可以保教;不變而變者,變之權讓諸人,束縛之,馳驟之。”[83]這一著名的詞句,已經成為戊戌維新派的政治宣言與標簽。梁啟超們主張,一個社會應該經歷六個截然不同的政治發展階段:“多君之世之別又有二:一曰酋長之世,二曰封建及世卿之世;一君世之別又有二:一曰君主之世,一曰君民共主之世;民政世之別亦有二:一曰有總統之世,一曰無總統之世。”[84]而現時之世,就當是“君民共主之世”,應該實行變法圖強,實行君主立憲制。
《東方雜志》是立憲派公共知識分子的重要陣地之一。《論中國民氣之可用》[85]一文認為,中國人之所以“無國家思想”,不是民眾之罪,而是因為封建政體使人民與政治絕緣。人民毫無參政權利,感到國家之勝敗榮辱與己身毫不相涉,因此缺乏愛國情感。參政權與愛國心常為正比例。要使人民愛國,必須向人民開放政權。《論外患之所由起》[86]一文亦稱,欲去中國自弱之病根,“必使憲法立定,人人有國家感情”。同時,自清廷于1906年9月1日發布了“預備立憲”的詔旨,《東方雜志》就一直關注清廷的立憲進程。1906年臨時增刊之《立憲紀聞·考政大臣之陳奏及廷臣會議立憲情形》即對當時立憲派大臣與頑固派分子的斗爭表示關注及憂心:“于是頑固諸臣,百端阻撓,設為疑似之詞,故作異同之論,或以立憲有妨君主大權為說,或以立憲利漢不利滿為言,肆其簧鼓,淆亂視聽。澤、戴、端[87]諸大臣地處孤立,幾有不能自克之勢。” 1908年8月27日,清廷發布了《九年預備立憲逐年推行事宜諭》及《欽定憲法大綱》后,《東方雜志》的版面也為之發生了重大變化,儼然成為宣傳立憲的一個專門雜志。
《民報》是革命派公共知識分子的喉舌。在其發刊詞中,孫中山指出中國目前面臨“異種殘之,外邦逼之”的危局,而中國卻“沈夢不起”,以致“萬事墮壞”。借鑒歐美的進步,則“凡以三大主義:曰民族,曰民權,曰民生”。[88]譬如,“羅馬之亡,民族主義興,而歐洲各國以獨立。洎自帝其國,威行專制,在下者不堪其苦,則民權主義起。十八世紀之末,十九世紀之初,專制仆而立憲政體殖焉。世界開化,人智益蒸,物質發舒,百年銳于千載,經濟問題繼政治問題之后,則民生主義躍躍然動,二十世紀不得不為民生主義之擅揚時代也。”[89]《民報》大力宣傳三民主義,后與轉向保皇的梁啟超進行論爭,進一步為“革命排滿”風潮推波助瀾。
4.往車雖折,來軫方遒
面對滿目瘡痍的家園和尚且“一枕黑甜”的民眾,晚清公共知識分子們并沒有因此對中國的前途喪失信心。他們認為“勢雖岌岌,猶未晚也”。[90]大聲疾呼“天下興亡,匹夫之賤,與有責焉”[91],號召四萬萬中國人“合力以爭于列強,合力以保全我種族,合力以保全我疆土”[92],努力改變中國現狀,以求躋身世界強國之列。
《時務報》指出,“中國沃壤二萬余里,物產二十六萬,地界溫帶,人尤靈慧”[93],大地萬國豈有此哉?通過國土面積、物產種類、氣候類型和人民稟賦來斷定“中國無可亡之理,而有必強之道”[94]。梁啟超還運用康有為的“運會說”論證中國必強之理:“十年之后,兩運相交,于是中國之強盛,將甲于天下。”[95]此謂“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96]。
《東方雜志》稱:“夫中國為文明最古之邦,上有羲軒黃頊之創造,中有堯舜湯文之擴充,下有伊周孔孟之法守,歷史炳然,何一不足以震耀宇宙。”[97]歷史上的輝煌昭示了中國未來的希望,而今應當“合四萬萬人之心為一心,團四萬萬人之體為一體”。[98]往者已矣,來猶可追,中國的未來一定是光明的。
《民報》發刊詞亦稱“翳我祖國,以最大之民族,聰明強力,超絕等倫,而沈夢不起,萬事墮壞;幸為風潮所激,醒其渴睡,旦夕之間,奮發振強,勵精不已,則半事倍功,良非夸嫚。”[99]中華民族的優秀和偉大是無可置疑的,只要有一些有良心的、先知先覺的知識分子去警醒之、振奮之、引導之,中國一定能夠成為世界強國之一。
雖然家國破敗,但他們依然堅信:往車雖折,來軫方遒;中國人在,中國不亡!
三 倡白話文以普及民眾文化
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科學、實業等新事物頻現,學科門類漸眾,文言文與專業學習、日常應用的矛盾日漸明顯。并且,國家憂患重重,而普通民眾對此一無所知者,比比皆是。為了適應時勢變遷,以及更廣泛地、更親切地對廣大普通民眾進行宣傳、呼號,晚清公共知識分子也對其表達方式進行了革新,這就是“晚清白話文運動”。
1.立言倡導
最早主張“語言與文字合”的是黃遵憲。1887年,黃遵憲在其撰寫的《日本國志》中就提出語言與文字應當合二為一,以便廣大民眾易學易識。他通過列舉西方諸國語言變遷的例子來論證這一觀點:
余聞羅馬古時僅用臘丁語,各國以語言殊異,病其難用。自法國易以法音,英國易以英音,而英法諸國文字始盛。耶穌教之盛,亦在舉《舊約新約》,就各國文辭普譯其書,故行之彌廣。蓋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合,則通文者多,其勢然也。[100]
如此,天下之販夫走卒、婦女兒童皆能粗識文字、遣詞作文。普及文化、開通智識,賴此而已。《日本國志》曾于1890年交羊城富文齋付印,然而直至1895年[101]才得以面世。梁啟超在他于1896年撰寫的《變法通議》中,也談及“語言與文字合”對普及教育的重要性:“古人文字與語言合,今人文字與語言離,其利病既縷言之矣。今人出話,皆用今語,而下筆必效古言,故婦孺農氓,無不以讀書為難事。”[102]
最早于報章上系統闡釋白話文的重要性與必要性的是裘廷梁[103]。裘氏于1897年在《蘇報》上發表《論白話為維新之本》一文,指出人類語言最初與鳥獸的“咿咿啞啞、啁啁啾啾”并無本質差別;文字也不過是造字的人為了人記事方便而作,也并無神秘之處,只是后來的人發揮、粉飾,使文字徒生尊貴之感。文言與白話只有繁簡之不同,絕無精粗之分、貴賤之別。他進而指出,白話文較之文言文有以下益處:“省日力”,使用白話文,可以加快讀書速度、迅速博覽群書;“除驕氣”,可以取締文人相輕之陋習,使之修習實學;“免枉讀”,防止水平不高之人讀書發生歧義;“保圣教”,譯文化元典為白話,便于普通民眾學習;“便幼學”,兒童易于學習,學問進步日新月異;“少棄才”,方便普及專門知識,使人民各有所長;“便貧民”,各種白話實用書籍布于鄉僻之地,便于貧民兒童學習。此外,裘氏還列舉幾個顯示白話文功效的成功范例:古代成周時期通行當時的白話而人民聰慧、國家強盛;基督教使用世界各地的本土語言傳教,而發展成為世界第一個宗教;日本使用白話譯書譯報,民智開通,國家臻于富強。裘廷梁最后說:“吾今為一言以蔽之曰:文言興而后實學廢,白話行而后實學興;實學不興,是謂無民。”只有通行白話、振興實學,國家始入強盛之途;反之,亡國滅種,指日可待。并且,隨著時代的發展,白話文也成為一種需要。學童入塾讀書,學習那些“高古”文章,歷四五年而不能寫字、記賬者,比比皆是。
西人恒言中國讀書之人少,自吾觀之,未少也。他郡縣吾不知,以無錫言之,總角、讀書,微獨士族,商之子弟,盡人而讀之。工之子弟,讀者十七八。農之子弟,讀者十五六。少者一二年,多者三四年、五六年、七八年,年十三四,而后改就他業,尤多者年十七八,而后改業矣。由一縣而推之天下,度不甚相遠,誦學庸論孟之人,非不多也,就傅之歲月,不逮西童,而所差無幾也。然而不通古今,不知中外,不解字義,不曉文法。商不知角逐,工不知制造,農不知變磽瘠為膏腴……[104]
讀書子弟并不少,然入塾讀書,竟有歷數年而字義、文法不通者,更遑論古今中外之大事!更有興辦實業者,所聘多為文章之士,其對于商業事務幾乎一竅不通:
有人向某公司購股票,詢以銀錢折合之比例,公司中人瞠目不能對。購股者持錢而去。蓋該公司所用,除管工程外,多為文人,無一習商業、知算法故也。[105]
創辦實業,而商業運營的具體事務,公司中卻乏人通曉,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并且,國家憂患重重,而普通民眾對此一無所知者[106]比比皆是。面對這種情況,公共知識分子有提議將文字分類分別研習者,更有提倡“以白話濟文字之窮,即以演說助白話之力”,以白話報紙加以白話演說,普及民眾知識。
提議將文字分類為“美術之文字”與“應用之文字”者,認為可以將“陳義務高,征引務博”的美術文字,列為專門之學問,供部分人學習、使用,使其學院化。而適合廣大民眾生活日用的應用文字,則應當人人學習,以便記賬、寫信這些普通技能,人人力所能及。“應用之文字”,但求辭能達意,“雖或間以俚語,雜以訛字,茍于義可通,猶無害其為用,故不必深求也”。如是,“則習之者不難,為之者自多”,有利于文化普及。
提倡“以白話濟文字之窮,即以演說助白話之力”[107]者,認為居于寰球大通,列強競進之日,為了求存于競爭激烈之世界,必須普及知識,使識字和不識字的民眾咸知時局艱難、國家政策以及“我國在世界之位置如何,世界各國之對我如何,我國對各國如何,我國對異國人民當如何”,以期達到以下目標:“一以激發其愛國之心,一以指示其對外之法,一以啟迪其世界之知識。……咸知自奮以與各國競立爭存,而不致有無意識之排外也”。
2.積極踐行
除了輿論宣傳外,晚清公共知識分子還身體力行,創立了眾多的白話報,并用白話報寫作、出版。戊戌時代風靡一時的“時務文體”,其文字形式即介于古典文言與口頭白話之間。梁啟超以其簡單易懂、膾炙人口的時務文章,成為晚清白話文運動的破冰者。
最早的白話報,當是1897年章伯初、章仲和等創刊于上海的《演義白話報》。1897年10月26日,關于《演義白話報》的開辦廣告在《申報》刊出,并表明其辦報宗旨:“本報專用白話,務使人人易曉,約分時事、新聞二門,時事以感發人心為主,新聞以增廣見識為主。”[108]以白話的形式陳述、評論時事,簡單易懂,更貼近普通讀者:
我們中國,在五大洲中,也算大國。自從開辟以來,中國總是關門自立。不料如今東西洋各國,四面進來,奪我的屬地,占我的碼頭,他要通商就通商,他要立約就立約。同是做生意,外國人運貨進來,中國關稅極輕,中國貨到了外國,都要加倍收稅。同是做工,外國人多多少少,聽憑他到我中國,中國人到外國,進口就要收人身稅,還有許多規矩。近來美國竟把我華工趕出。同是殺人放火,中國人殺了外國人,立刻抵命,外國人殺了中國人,不過監禁幾年,便就釋放。我們中國人種種吃虧,不止一處。講到這句,便要氣死。[109]
主權淪喪殆盡,外交尊嚴全無,國家衰弱至此,國人更是飽受欺凌。文章以通俗明了的語言介紹了中國從閉關鎖國到被迫國門洞開,從昔日泱泱大國到今日淪為列強半殖民地的屈辱過程。白話文的形式使得公共知識分子的言說受眾大為增加,大大提高了其宣傳廣度。然而,《演義白話報》創刊于光緒二十三年十月十三日(1897年11月7日),現存的最后一期為同年十一月三十日(1897年12月23日),歷時僅月余而已。惜乎其短暫,不過其開風氣之先的作用是絕對不容忽視的。
《演義白話報》之后尚有《無錫白話報》。《無錫白話報》創刊于光緒二十四年閏三月二十一日(1898年5月11日),是由裘廷梁和其侄女裘毓芳、其族孫劍岑以及同鄉顧植之、吳蔭階、丁梅軒等一起創辦的。其內容主要涉及三個方面:其一,采中國古籍中之有利于彰顯儒家精髓者及與西方的近代學說相互印證者;其二,選中西名人著述及西人小說之有益世用者;其三,講述時事及西方新理論、新技術等,以期有利于中國,寄望“汰蕪穢,存精英”,以致商、農、工各階層及童稚少年等閱此報者,可以“略能通知中外古今,及西政西學之足以利天下”,最后達到廣開民智的目的。不過,《無錫白話報》存在的時間也不長,其最后一期出版于同年八月初一日(1898年9月16日),歷時計四個月余而已。
《演義白話報》與《無錫白話報》由于存在時間較短,在當時的影響可能并不大,以致《東方雜志》的編輯們以1901年創辦的《杭州白話報》為中國白話報之濫觴:
各省之有白話報自浙江杭州始,即名為杭州白話報。以浙省論,繼起者有紹興白話報、寧波白話報、湖州白話報。此外則有中國白話報、京話報、智群白話報、蘇州白話報、安徽俗話報、福建白話報,亦皆繼杭州白話報而起者也。[110]
《杭州白話報》創刊于光緒二十七年五月初五(1901年6月20日),經理人為項藻馨(蘭生),編務有陳叔通、林獬等。其宗旨為“開民智和作民氣兩事并重。不開民智,便是民氣可用,也是義和團一流的人物;不作民氣,便是民智可用,也不過是作個聰明的奴隸,中國人要想享自由平等的幸福,可永遠沒有這一日”。[111]主張開啟民智,振奮精神,改良社會。由于編輯人員的變化(有的負笈海外,有的轉作他務),《杭州白話報》于光緒二十九年底(1904年1月)停刊。其中,該報編務之一林獬[112],于光緒二十九年十一月初一日(1903年12月19日)創辦《中國白話報》,開始進行反清革命宣傳。
其時,也有專門面對女性讀者的白話報刊出現。譬如,張筠薌女士在京創一女報,以進女界于文明之域。“其體裁悉仿日報:一上諭、二公門抄、三論說、四電報、五新聞、六小說,均演以白話,間用淺文,俾各等人皆可購閱。”[113]這與《(官話)女學報》之“雅三俗七”的格局相比,更加便于普遍識字不多的廣大女性讀者。據統計,至清末,我國的白話報刊已有140種。此外,更有可以開發民智、助益教育、適合不識字者觀覽的畫報出現,譬如粵東《時事畫報》、北京《星期畫報》等。
四 領導晚清女性解放運動
晚清女性的生存狀態,大都是小腳伶仃、識字無多,基本處于一個“由家人和朋友構成的、受到遮蔽的生活區域” —私人領域,幾乎沒有對于公共生活的參與。在對中國困局的深刻反思和建言獻策過程中,晚清公共知識分子發現中國二萬萬女性基本處于無用(抑或有害)的境地,于是發起了晚清轟轟烈烈的女性解放運動。公共知識分子們通過辦女報、作演講,用強大的輿論攻勢啟發民眾,造就氛圍;通過創興女學、立不纏足會,躬行踐履自己的女權主張,對推動晚清女性的公共人化起到了直接的、決定性的作用。
1.發起之動議
1895年,甲午之役中國戰敗,泱泱中華上國負于東瀛彈丸之國,舉國上下,莫不震驚,悲憤異常。是年二月初八,嚴復即開始在天津《直報》 上發表《原強》 一文,第一次把達爾文的著名論斷“物各競存,最宜者立”引入中國人的視野范圍,從而引起中國知識界的大震動。
戊戌維新派公共知識分子較早接受了進化論的思想,用其中之“優勝劣敗”說作為在中國進行維新變法的立論依據。在另一個陣線上,梁啟超又利用達爾文之“物種進化”論來論證“母親”的重要作用:
西國之理學家,考物種人種第嬗遞進之理,以為凡有官之物,一體之中,有其死焉,有其不死焉。……而常有不死者,離母耳附于其子,綿綿延延相續不斷,是曰傳種。……雖然,兩種化合之間,有浸淫而變者,可以使其種日進于善。由猩猴而進為人也,由野番賤族而進為文明貴種也。[114]
梁啟超還引述當時西方種族學者關于“胎教”重要性的論述,并結合中國古老的“胎教”說,以論證肌體健康、文化優良的“母親”之于鑄造強大國民的重要性:“各國之以強兵為意者,亦令國中婦人一律習體操,以為必如是,然后所生之子,膚革充盈,筋力強壯也。”[115]女子教育 “是保種之權輿”。女性占人口之一半,而另一半人口大多數由婦女撫養。[116]女性所接受的教育在產前、產后都會傳遞給子女。梁啟超們希望,通過優秀母親的生育、教導,再加之一系列政治變革、社會改良,“使其種……進詐而為忠,進私而為公,進渙而為群,進愚而為智,進野而為文”。[117]最后,達到中國的國民素質極大提高、國家富強的終極目的。
戊戌之后的公共知識分子們秉承了前人關于“母親”重要性的論述,詳陳女學的重要性。《大公報》岳來子曰:“吾中國而茍望興學之有成……其必自遍興蒙學與女學始。…… 若夫女學之不興,其影響于人才之消長者,較蒙學為尤烈矣……凡人自襁褓以至垂髫,保抱攜持,飲食晏習,無貴賤貧富之分,靡不有恃于母也。是故有賢女而后有賢母,有賢母而后有賢子。”[118]母親對于蒙養教育至關重要,只有賢淑的母親方能養育賢良之國民。作者希望各省督撫大加提倡,在所屬之州縣、鄉鎮莫不廣設女校,通過振興女學,達到“母教盛而家有畫荻之風”的效果。
在公共知識分子在對女學之重要性進行發揮、論證的過程中,在邏輯上發生了一定的偏離,出現了新“女禍論”的傾向。
為了論證“女學之重要性”,公共知識分子們提出:國勢衰敗,“興女學所以救國也”。何也?“夫國勢之積弱,既為女學不興所致。”[119]“迨夫后世,政體愈趨專制,風教日就式微。學士大夫,見解益陋,以女子無才為德,以婦人不學為能。既錮蔽其智識,而復戕其形體;既桎梏其心思,而復奪其權利。遂使女子成一無用之廢物。母道日喪,家政日替,而其影響所及,至于弱國而貧民。”[120]
這一奇怪的論證模式,明顯是邏輯學之必要條件與充分條件混用。“母道日喪,家政日替”,并不是國弱民貧的充分條件。然而,在當時,這種論調竟無往而不利,呈體系化之勢:
(一)女子不學,則害男子生計。生利者眾而分利者寡,則富;反是則貧。
(二)女子不學,則害男子身體。……我國婦女,妖嬈其容,纖小其足,凡所以博男子之歡心者,幾于無所不至。
(三)女子不學則害男子之道德。……閨房議論,最易動人。故古訓雖昭垂,而因此敗德者,終不絕于天壤也。[121]
并且,男子興女學,著眼點在于“家庭教育”、“家政”,希望借此而能母教大興,風俗日臻美好,從而達到“裨于世用”[122]之目的。稍后出現的女性公共知識分子也被男子的這種既成論證模式感染,一時蔚為風氣。不過女性公共知識分子在論證女子應盡責任、義務的過程中,多有提倡女權的主動:
不知女權之興非釋放于禮法之范圍,實欲釋放其幽囚束縛之虐權。且非欲其勢力勝過男子,實欲使平等自由,得與男子同趨于文明教化之途。同習有用之學,同具強毅之氣,使四百兆人合為一大群,合力以爭于列強,合力以保全我種族,合力以保全我疆土。[123]
以上是晚清女性公共知識分子、女權先驅呂碧城關于提倡女學的議論節選。呂氏嚴謹闡述興女權之必要性,及其男女平權,共同發展,共紓國難的終極目標。她進而指出:“自強之道,須以開女智、興女權為根本。”[124]
2.施行之方略
發生在清朝晚期的女性解放運動,其領導者是晚清公共知識分子,主要目的是改變女子無學、無用的地位,使女性能夠為國家自強、民族復興貢獻力量。廢纏足和興女學是晚清女性解放運動的兩大主題。公共知識分子們宣傳、推動女性解放運動的方式主要有辦報、興學、演講、立會四種。
(1)辦報
為了晚清女性解放運動的推進,積極宣傳興女學、反纏足等主張,晚清公共知識分子同樣運用了報刊這一重要的媒體。
公共知識分子們痛陳國難、針砭鄙俗及普及白話的報刊中,已經對中國女性的現狀及發展進行了一定的關注:在宣講時事、開啟民智的文章中,反復提及二萬萬女子亦應當知曉國事、共克時艱;在作改良風俗的過程中,已經試圖對中國重男輕女、男尊女卑的舊俗進行鞭撻和糾正;在白話文運動中,更從未忽視對女性讀者的教育和影響。除此之外,為了更好地達到宣傳目的,公共知識分子們還創辦了一系列專門的女性報刊。
表1—2是陳以益在戊申年(1908年)所作的女報調查(最早的女性報刊《(官話)女學報》及陳以益自己主編之《神州女報》、《女報》沒有列入):
表1—2
其時女報之外的其他出版物陳以益也有提及:
女報以外,關于女子之出版物,稍有所見,如《女學生》、《女界鐘》、《女子新世界》、《東洋女權萌芽小史》、《處女衛生》、《萬國青樓沿革史》、《女豪杰》、《豪杰之細君》、《傳種改良問答》、《世界女權發達史》、《妊娠論》等書,均是論述婦人問題的出版物。當然,泰西女權鼻祖斯賓塞的《女權篇》、東瀛福澤渝吉的破天荒之作《男女交際論》,均已早有譯本。
陳以益對于女報之外的書籍,除《女權篇》、《男女交際論》之外而鮮有嘉許。陳氏對自己編著之《女論》寄望頗高:“則本書之出,當為中國婦人社會之新紀元,中國婦人問題之大進步。本書出后,傳流而廣,則當(從此前的萌芽時代)進入中國婦人問題發達時代。”[125]陳以益希望通過提倡女學,扶植女權,以為社會改良之基:“吾所望于天下者,在革男尊女卑之惡習,去良妻賢母之劣性,養自由自立之精神,踐平等平權之實事,而女界急進于獨立之時代,世界立臻于真正之平和耳。”[126]
(2)興學
維新派公共知識分子最早從在傳教士創辦女子學校中看到了中國的希望之一。于是他們除了呼吁興女學,也積極從事開辦女校,從事近代女子學校教育的活動。需要指出的是,在興學事業中,除了公共知識分子,一些士紳也加入到興辦女校的行列中來。
1898年5月,中國第一所“民捐民辦”的女學堂—經正女塾終于上海開辦。然而,經正女塾的華文功課竟有《女孝經》、《女四書》[127]之類封建性質濃厚的讀本,并且,維新派公共知識分子對于女子受教育的期望也僅限于“相夫教子”之類。不過,需要指出的是,經正女塾作為中國人自辦的第一所女學堂,其突破性和開創性是不言而喻的。至1899年1月4日,朝廷發布詔令,聲稱皇帝由于身體健康原因決定退位。這引起了戊戌公共知識分子的普遍驚惶,紛紛表示抗議。上海電報局總辦、經正女塾的校長經元善,以上海工商學界人士名義發出電報,請求太后不要讓皇帝退位,否則會引發外國的干涉。電報發出數天后,經元善逃亡澳門,經正女塾亦很快被查封。[128]
經正女塾被查封后,中國人自辦女校的活動一度陷入沉寂。到1901年,始有吳懷疚創辦的上海務本女塾。其后,1902年蔡元培等所辦之愛國女學校始立于上海:
至于愛國女學校,雖亦為中國教育會所辦,其性質與愛國學社完全不同。最初擬辦女學者,為上虞經蓮三。適林少泉偕其妻及妹林宗素,自福州來滬,亦提倡女學。蔡孑民亦贊成之,因此偕其夫人黃仲玉,在白克路登賢里寓所,邀集諸人,開會討論。到會者經、林二氏外,尚有吳彥復偕其女亞男、弱男及其妾夏小正,陳夢坡(范)偕其女擷芬及二妾,復有韋增佩、增英兩姐妹。開會時蔡、林、陳三氏,均有演說。會畢,在里外空地攝影。而吳彥復夫人,憑窗望見之,肆口大罵,深不以其女參與此會為然。未幾,薛錦琴女士到滬,蔣觀云設席歡迎,乃請蔡夫人與林氏姑嫂作陪,而自身不敢入席作主人,蓋其時男女界限尚嚴,避嫌如此。壬寅之冬,即由蔣觀云、宗仰提議,設立女校。蔡、林、陳、吳均列名發起。租校舍于登賢里,名曰愛國女學校,推蔣觀云為經理(當時尚無校長名稱);經費由宗仰介紹羅迦陵女士獨任之。未幾,蔣觀云赴日本,蔡孑民繼任為經理。所有學生,即發起人家中之妻女,有因年齡長大家務分心,不久退學者,故學生只十人左右。[129]
愛國女學校1903年開始面向社會招生,并由吳稚暉提議,遷校舍于福源里。同時,發動愛國學社之社員,各勸其姐妹就學。女校之學生,也逐漸增多。
1902年之后,國人自辦之女子學校逐漸興盛。據《新女子世界》1907年所載之“最近各女學校生徒募集之調查一斑”,當年即有20所女校登報招生。
(3)演講
演講又叫講演或演說,是一種與受眾直接面對面的交流方式,其情感上的感染力與語言上的沖擊力要大大優于平面媒體。晚清公共知識分子們充分利用了演講這一有效方式,進行各種宣傳。同樣,在關于女性解放的宣傳中,演講之功不可磨沒。
晚清女性報刊刊載了很多演講的盛事,其中包括開校開學、反對纏足、陳述國難以及反對外國列強的凌侮等。我們以常州女士張羅蘭的圖書館演說為例,窺當時演說盛況之一斑:
我們常州的地方,風氣不開,到了前年,方才有演說。來聽的人,也不曉得演說是什么事情。到了去年,方才人人曉得演說兩個字,也從沒有女子來聽演說的。如今竟有許多姊妹來聽演說,這真是我們常州的邀倖。我替常州歡喜得了不得。我從小沒有讀過書,舊年到了上海,進務本女學堂一個月,后來又到了愛國女學校。年紀也大了,要求學問,也來不及了。我自己想想,如若怕來不及,就不去學,這便更覺不中用了。所以今年還要去求點學。就是務本女學堂里,有一個嘉興學生,年紀四十多歲了,領著女兒、媳婦,也到上海讀書。拿他[她]來比比,我們三十左右歲的人,年紀也不算十分大。所以我要奉勸諸位姊妹三件事情。[130]
“張羅蘭”,當是后改的名字,這是女子解放運動發展的結果和女權擴張的表現。她通過演說自身進學堂的經歷,勸廣大女性同胞要努力讀書、不要纏足、不要參與迷信活動。“解放”后的新派女性本身作為演講人,本人就是女權擴張、女子解放的歷史;再加之生動的、白話的演講,因而引發的巨大震蕩和影響是不言而喻的。
(4)立會
立會,即成立一個團體,并以之為單位進行有組織的活動。“××會”以其有限約束性、目標一致性,更容易在相關人群中產生作用。在推進晚清女性解放運動的過程中,公共知識分子們充分利用了這一組織形式。其中,設立團體進行活動的以“不纏足會”(天足會、放足會)最為耳熟能詳。
中國人自己發起的不纏足會草創伊始,主要通過朗誦 “不纏足啟”和攝影留念來進行號召:
倡其意者大紳高君白叔之夫人也,總其事者茂才戴君蔚云之太夫人也。和而往之者則皆吾杭紳之妻女也。
至張祠,女賓滿座,觀者如堵。
不須臾時而來者如云,已不下數十人。乃由某老士持勸不纏足啟而入,據高朗誦,聽者肅然。誦既竟,乃仿泰東西設會紀念之意,招寫真者留影焉。事竟,諸女散。[131]
其后,不纏足會發展到一定程度就有了成文的章程[132]。《常州不纏足會章程》規定會員本人家庭之人必須做到十歲以下的女子不纏足,如若不然,將根據被纏足女子的年齡處以相應的罰金(年齡愈小,罰金愈多)。此外,會員尚有勸導其他人不纏足及演說天足之善、纏足之害的義務。《黎厘不纏足會章程》開始交流放足法及靴鞋樣,并于女會員間定期開茶話會及懇親會,或討論學術或提議治事,以期交換智識、結合團體。到后來女子智識發達,天足會開會之時,女會員爭相演說,場面何其熱烈、壯觀:
無錫天足社于四月十八日(1905年5月21日),在少宰第二次開會。首宣布勸告辭,此社員來賓相繼演說。(內有競志女學生五人)是日簽名者頗眾。六月十七日在競志女學校第三次開會,來賓亦有二百余人,演說者甚眾。[133]
自美國“華工禁約”之事起,天足會更與“爭約”活動結合起來,號召廣大女性反對禁約,不買美貨。
除了“不纏足會”,女性解放運動過程中還產生了各種各樣的“會”。綜合性的團體,譬如女界協贊會、中國婦女會、城東女學婦女宣講會、閱報會、學生演說會,此外還有各種有針對性的諸如抵制美約會、對俄同志女會、赤十字會、衛生講習會、女校學生自治會、女子復權會、女子軍事研究會,以及女性公共知識分子組織的共愛會等。
每個團體的設立都有其淵源及目標,譬如,對俄同志女會是日俄戰爭后支持俄國之舉;抵制美約會是為了反對美國之“華工禁例”;衛生講習會是為了促使養成現代的衛生習慣等。下面以“女子軍事研究會”的創設為例,試窺晚清女子解放運動中女子團體之一斑。
風云日緊,禍患益亟。環視列強,競搏武力。強凌弱,眾暴寡,甚至滅國之術,殺人之法,尤層出而不窮。向所謂崇尚公理者,今則崇尚武力矣。向所謂尊重人道者,今則尊重武力矣。然則當今之世,舍此武力,又安有自衛自全之具哉?從事武力,其道安在,曰:非使人人有軍事之知識不可。……自東省危殆,全國國民,尤提倡軍事不遺余力。如留學界之國民軍,各省之商團,奮力預備,拼死一戰,誠前途莫大志希望也。我女同胞雖無當兵之義務,然推之人類活動之原理,其與軍事上相輔依者,實有密切之關系。大而言之,如組織紅十字會,為軍人看護;小則一家之中,如夫子從戎,兒童尚武,鼓勵勸勉,莫不賴之贊助。以今日之女子處此,是猶三年之病,求七年之艾也。故不及今而圖軍事之知識,他日欲為之,亦無及已。顧亭林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今日之中國,其危相已達極點,豈特匹夫有責已哉?凡我姊妹,要亦與有責焉……[134]
觀全球局勢,則弱肉強食、優勝劣敗;睹國內則亦正值重視軍事之秋,女子沒有當兵之義務[135],但女子應當積極組織赤十字會,充當看護之責。如今國運不絕如線,天下興亡,非但匹夫有責,女子也當負起責任。“女子軍事研究會”主要研究各種實用體操及體育學,軍事知識和技能以及紅十字會看護、急救技術,以備將來之用。
國難當頭,男子主張解放女權,直接目的是為了救國。所以,在女子享有了一定的自由與權利后,立即被要求盡義務。從維新派公共知識分子主張的“事親教子,內助分勞”到革命派公共知識分子的“組織紅十字會,為軍人看護”,碩果僅存的女子權利被“義務”層層裹挾。當女性公共知識分子為“女權”呼吁的時候,立即會招來“先盡義務”的呵斥。在國家危難時刻,在震耳欲聾的救國聲中,中國女性解放運動之先義務后權利的模式最終形成。
晚清公共知識分子崛起于中國國運衰微,中華民族幾束手以待他人臠割之際,挺身而出,勉勵以最適合普通民眾接受的方式,向他們普及知識、宣講時事,體現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強烈時代感及使命感。但公共知識分子與普通知識分子的最大不同之處在于,他們的主要戰場和舞臺不在書齋,而在書齋之外的廣闊天地;他們的主要表述目的不是為了“藏之名山”或待訪于“明主”,而是直接面對最廣大的民眾,或奮筆疾書,或慷慨陳詞,普及知識、喚醒靈魂、激發愛國熱情。在“國運方夷險”、存亡繼絕之秋,慨然奮起,遍尋醫國之良方,以求振極敝之人心,挽淪胥之世道。他們或要求師從日本,走君主立憲的道路;或要求師從法國,走革命救國之路;或走和平請愿等“文明”斗爭路線,促進政府改革;或從一二方面做一些切實的工作以求改良社會,等等。可以說,晚清公共知識分子喚醒了中國人,喚醒了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