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落故事講述活動研究
- 祝秀麗
- 10776字
- 2019-07-05 15:10:05
序言
林繼富
講故事是中國民間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傳統從未中斷,延續這一傳統的正是故事講述人。然而,歷史上這些講述人并沒有作為文化傳承的特殊人物被記錄下來,尤其是講述人講故事的情景和活動沒有被系統記載,只是把講述人講的故事作為社會進步的依據和文學創作的資料予以載錄。因此,我們看到的就不是原本意義上的民間故事記錄了,更談不上民間故事流動的生活狀態。當然,它還是保留了民間故事面貌的基本輪廓,保留了民間故事發展的基本線索。20世紀以后,伴隨著中國現代民俗學的建立,倡導從科學立場采錄民間故事的呼聲越來越高,采錄方法也漸趨成熟,講述人在民間故事傳承中的特殊作用日漸為人們所重視。
百年來中國民間故事的輯錄
20世紀初,民間故事講述活動在中國鄉村十分盛行,民間故事也逐漸被學人記錄下來。但是,這些僅僅是記錄講述人講故事的語言部分,至于與民間故事講述相關的其他活動則幾乎沒有被關注,而這些活動及情景恰恰是故事意義生成不可或缺的部分,“在某種程度上,所有的意義都是背景界定的,或決定的”[1]。因此,我們在記錄民間故事的時候,就不僅僅是用文字記錄下故事的語言文本,而是需要記錄與故事演述相關的所有信息。要想獲知民間故事真實的生存狀態,除了需要了解它存在的歷史傳統背景,更要了解民間故事講述現場的語境。
進入20世紀,中國社會開始發生巨大變化,新思想運動從城市蔓延到農村,進而引發中國農民思想上的變革,這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中國人的神權與族權觀念,人們追求自由、提倡民主的口號愈來愈響亮,他們期望從本質上改變自己的生活。然而,文化的變遷并非一蹴而就,必須經過長時間的浸染與滲透。因此,20世紀初期的中國農村,農民的文化生活盡管有了很大改善,思想觀念發生了明顯變化,但是,鄉村社會依然流行傳統的民間故事講述活動。
也是在20世紀初,中國學人開始從學理上探討民間故事的價值和意義。1923年9月30日北京大學主辦的《歌謠》周刊第26期上刊載了“歌謠研究會”的宗旨。宗旨寫道:
本會事業目下雖只以歌謠為限,但因連帶關系覺得民間的傳說故事亦有搜集之必要,不久擬即開始工作。……選錄代表的故事,一方面足以為民間文學之標本,一方面用以考見詩賦小說發達之跡。
很顯然,當時采錄民間故事的目的是為了接續民間文藝的傳統,為了尋找文學的源頭和文學的發展軌跡。這個時期,不少學人十分關心民間故事采錄的真實性。1929年劉萬章的《記述民間故事的幾件事》闡述了民間故事搜集整理的原則:“我以為我們記述民間故事的,對于故事流傳的空間,一定要明白地寫出來,這不但使那個故事的特質可以表現出來,并且可以研究各地故事的異同。”“要實在地直寫出來。”“我有一種很主觀的管見,民間故事的敘述總要能夠把故事平直地,完滿地敘述得逼真,不要尚浮耀,像做小說般,描寫一堆風景,心靈的話……然后才是真正的民眾道地東西。”[2]周作人說得更為明白:“歌謠故事之為民間文學須以保有原來的色相為條件,所以記錄故事也當同歌謠一樣,最好是照原樣逐字抄錄……大凡科學的記錄方法,能保存故事的民間文學和民俗學資料價值。”[3]這些表述都強調民間故事流傳地、講述空間以及其中言語的記錄,強調民間故事真實記錄的重要性。在現代科學精神的倡導下,很多學人開始從事民間故事搜集和采錄,并將其編輯成書。諸如張清水的《海龍王的女兒》(1929),劉萬章的《廣州民間故事》(1929),婁子匡、陳德長的《紹興故事》(1929),錢南揚的《祝英臺故事集》(1923),吳藻汀的《泉州民間傳說》(1929),肖漢的《揚州的傳說》(1928),以及潘漢年等人編的《烏龍精》(1926),孫佳訊采錄的《娃娃石》(1929)等。另外,林蘭女士編輯的近40種民間故事叢書,影響了海內外學人對中國民間故事的認識。這個時候,人們漸漸意識到民間故事之于中國文化傳統建構的意義,之于文學發源與流變的特殊價值。
1942年,毛澤東發表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號召廣大文藝工作者學習“萌芽狀態”的文藝,鼓勵他們到基層,到老百姓的生活中去學習民間文藝,搜集民間文藝。20世紀40年代,延安掀起了采錄民間故事的熱潮,在此基礎上創作出為民眾喜聞樂見的文藝作品,這種做法延續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文學精神,極力消除八股文的影響,并試圖建立清新、自然的文風。“晉綏文藝工作者深入到農村,在農村工作中,逐漸地接近了民間故事,采集與整理工作才認真地搞起來。在一九四五年以后,就接續地出版了《水推長城》、《天下第一家》、《地主與長工》三個民間故事集子。……它成了區村干部工作的有力助手,由此幫助提高了群眾的生產熱忱和階級覺悟。在晉綏,凡是具有初步閱讀能力的區村干部、小學教員、中學生幾乎是人手一冊。民間故事成了干部和群眾的好朋友。”[4]這些“由農民口述,知識分子筆記的篇章,清新而剛健。我們希望繼續有人把各省的民間故事多多搜集和記錄,越多越好。把沃野的鮮花移植到文苑的土壤的工作,是新文學的一樁重要的值得尊重的工作”。[5]
同時期,中國西南地區的文化建設和研究則是另一番景象。“盧溝橋事變”爆發后,華北和東南沿海的大批高等學府和一些科研院所紛紛西遷。盡管戰亂不已,生活顛沛流離,仍然有一大批民族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文學家等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堅持“五四”新文化運動開拓的道路。大批知識分子進入西南的彝族、白族、苗族等地區進行調查,在此過程中采錄了大量的少數民族民間故事。比如,凌純聲、芮逸夫的《湘西苗族調查報告》就收錄了他們采集的神話、傳說等63篇,其中神話25篇、傳說12篇、寓言15篇、趣事11篇。[6]還有吳澤霖記錄的《苗族中祖先來歷的傳說》[7],陳國鈞錄載的《生苗的人祖神話》[8],馬學良的《云南彝族禮俗研究文集》收錄了《關于祭祀時用馬桑樹及鐵莖草的傳說》、《關于祭場上插青樹枝的傳說》、《雞骨卜的傳說》、《招魂習俗的傳說》、《夷邊的人祖神話》、《夷人的三兄弟》、《洪水》等[9]。這些神話、傳說、故事是知識分子為了了解西南民族生活,有著明確學科意識的基礎上調查采集的成果,他們的目標并非采錄口傳故事,而是在做民族生活、民族歷史和民族文化的調查時將民間故事視為民族文化傳統而納入記錄范圍。
1949年以后,新中國人民政府重視民間文藝。1950年成立的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1985年改為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負責組織、協調全國的民間文學工作。采錄民間故事成為當時文化工作的重要內容,特別是自1954年以來開展的全國民族識別和民族五種叢書的寫作,在識別和寫作過程中,進行較為深入的田野調查,大量的少數民族民間故事被采錄上來,為新中國民間故事的理論建設積累了寶貴的第一手材料。誠如一位學者所指出的:
據不完全統計,十五年來省市以上出版的民間故事集就有五百多種。全國五十多個民族,都發掘了數量不等,各有特色的民間故事。已經出版的單行本的就有蒙古族、藏族、維吾爾族、苗族、彝族、壯族、朝鮮族、白族、黎族、納西族、高山族、鄂倫春族、土家族等十幾個民族。絕大部分民族都是第一次把他們祖先長期以來精心創造的民間故事,呈現在全國人民的面前。[10]
由政府主導的民族識別盡管不是以采錄民間故事為主,但因為民間故事被視為民族傳統和民族身份的重要內容而被記錄下來,這些故事有的黏附在某項實物上,有的為了解釋某種風俗習慣,有的講述人們的某種生活狀況等。從這個意義上講,民族識別過程中記載下來的故事就具有身份的屬性和解釋的功能了。1956年,政府先后對蒙古、藏、維吾爾等三十多個少數民族進行普查,1964年調查工作基本結束。這次少數民族社會歷史和語言調查大致摸清了各少數民族的社會歷史狀況,包括民族來源、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發展、社會政治結構、語言文字、傳統文化、風俗習慣、宗教信仰以及其他各種社會現象。這當中搜集到的民間故事,成為民族識別的元素之一,也是社會文化的現象。這些采錄的民間故事成果集中體現在1989年出版的《中國少數民族民間文學叢書·故事大系》中,它按民族立卷,共29種。1995年又在此基礎上調整編輯出版了《中華民族故事大系》,全書共16卷,精選了全國56個民族的神話、傳說、故事2500篇,參與講述、搜集、整理和翻譯的人員達7000余人。當然,這個階段搜集的故事集中展示了少數民族民間故事的豐富性和多樣性,盡管嚴重忽視了民間故事傳承人及其講述活動。
1984年啟動的“中國民間故事集成”的搜集和編纂工作歷經了近20年,動員人力數以萬計。在這個過程中,對于講述人在民間故事講述活動中的特殊功能有了更加清醒的認識:“事先了解清楚采訪地有哪些有才華的表演者、歌手和故事講述家,迅速準確搜集線索和采訪對象。能否迅速找到線索和采訪對象,找得好不好,將關系到整個采錄工作的開展。搜集工作者要尊重被采訪者,愛護被采訪者,不能不顧他們的時間、情緒和體力條件無休止地一味進行纏繞。表演者的年齡、性別、心境、忙閑、健康、愛好等諸種因素,采錄時都必須加以考慮。”[11]“中國民間故事集成”要求“科學性、全面性、代表性三者是互相聯系不可分割的,科學性是三性的核心”[12],強調在“講述的同時”“當場記錄”,“根據回憶來記錄作品”被認為“不是搜集工作的科學方法”。要求“講什么、記什么,怎樣講就怎樣記”;“逐字逐句地記,全面地記”;“遇到一次搜集一次,同樣認真記錄”。[13]“每篇作品應注意下列問題:講述者、表演者姓名;講述者、表演者的民族;講述者、表演者的年齡和出生年月;講述者、表演者的出生地及移居地;講述者、表演者的文化程度;講述者、表演者的職業;作品記錄的地點;記錄人姓名;記錄日期。”[14]這些細目的規定實質上就是對故事講述情境的再現。這次民間故事采錄的具體篇數至今沒有詳細的統計。《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四川卷》的“后記”談到,短短幾年中,他們通過普查收集到的民間文學資料達73萬件,其中故事16萬多篇,編印的故事資料本就達104種。由此可見,這是一次規模空前的民間故事采錄活動。
在中國臺灣,因受大陸民間文學三套集成工作的影響,“在觀念和作法上,臺灣民間文學采錄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中國民間文學三套集成的啟迪”。[15]一些熱愛民間文學的人士開始搜集、采錄和編輯臺灣民間文學的資料集,其中民間故事領域由陳慶浩、王秋桂于1993年主編的《中國民間故事全集》最為顯眼。該故事全集達40冊,以20世紀近70年海內外出版發表的民間故事為主要選取對象。由胡萬川擔任總編輯的26冊《臺中縣民間文學集》也在1992年以后陸續出版。金榮華主持了卑南族、魯凱族以及金門島民間故事的采錄工作,出版了《臺東卑南族口傳文學選》(1989)、《臺東大南村魯凱族口傳文學》(1995)、《金門民間故事集》(1997)等。
“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工作中發現了河北省藁城市的耿村、湖北省丹江口市的伍家溝村、重慶市的走馬鎮等故事村落,發現了許多杰出的故事講述人,并且陸續出版了他們講述的作品。諸如,裴永鎮整理的《朝鮮族民間故事講述家——金德順故事集》[16],張其卓、董明收集整理的《滿族三老人故事集》[17],傅英仁的《滿族神話故事集》[18],張愛云整理的《傅英仁滿族故事》[19],金在權整理的《天生配偶》[20],金在權和樸昌默整理,樸贊球翻譯的《黃龜淵故事集》[21],楊榮國記錄的《花燈疑案》[22],王作棟整理的《新笑府——民間故事講述家劉德培故事集》[23],彭維金、李子碩主編的《魏顯德民間故事集》[24],劉則亭編著的《遼東灣的傳說》[25],范金榮采錄的《尹澤故事歌謠集》[26]、《真假巡按》[27],袁學駿主編的《靳正新故事百篇》[28],蕭國松整理的《孫家香故事集》[29],余貴福采錄、黃世堂整理的《野山笑林》[30],江帆記錄整理的《譚振山故事精選》[31],陳益源、江帆主編的《譚振山及其講述作品》[32],周正良、陳泳超主編的《陸瑞英民間故事歌謠集》[33],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山東分會編的《臨沂地區四老人故事集》[34],沈陽市于洪區文化館記錄整理的《何鈞佑錫伯族長篇故事》[35],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青島市民間文藝家協會編的《民間故事講述家宋宗科故事集》[36]。從這些業已出版的民間故事講述人的故事集中可以看到,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人們開始重視民間故事講述人及其講述活動,尤其是把講述人和故事村落結合起來,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故事生成的個性和傳統性之間的緊密聯系。
像“中國民間故事集成”這類大規模的民間故事采錄工作和成果常被國人引以為自豪,但是,相對于人口眾多、地域廣大、歷史悠久、文化紛呈的中國來說,它仍不夠全面、不夠系統。不僅大量的故事散落民間,也并非如人所說的“地毯式”搜集和采錄,而且記錄的民間故事也存在這樣或那樣的“硬傷”,它們很大程度上只是口頭語言的載錄和轉換,并沒有把故事當作生活的部分或者活著的傳統來看待。更糟的是,有些故事的語言表述分不清哪些是講述人的,哪些是記錄人的,哪些是整理人的。這些均給這次史無前例的民間故事采錄活動帶來了無法彌補的損失。
21世紀,現代傳媒的快速發展嚴重沖擊了中國民間故事講述活動。20世紀前半期的講述人相繼離開人世,年輕的講述人由于種種原因離開故土,鄉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兒童,現代都市文化彌散開來,影響并占據著中青年人的生活,像民間故事一類的傳統文化的生存與發展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在這樣的背景下,2003年中國政府啟動了“政府主導、社會參與”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程。到2011年,全國上下已經建立了國家、省、地市、縣四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分級對列入名錄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實施保護。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迄今已公布了三批,進入名錄的項目達1219項,其中民間故事類61項。故事村落的保護也受到空前重視,先后有耿村民間故事、伍家溝民間故事、走馬鎮民間故事、下堡坪民間故事、都鎮灣民間故事、北票民間故事等得到國家層面的關注和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1548人,其中民間故事代表性傳承人11位,他們是靳景祥(藁城耿村民間故事)、靳正新(藁城耿村民間故事)、譚振山(新民縣譚振山民間故事)、劉則亭(大洼縣古漁雁民間故事)、愛新覺羅·慶凱(金慶凱)(本溪滿族民間故事)、劉永芹(喀左東蒙民間故事)、劉德方(宜昌夷陵區下堡坪民間故事)、羅成貴(丹江口市伍家溝民間故事)、孫家香(長陽縣都鎮灣民間故事)、魏顯德(九龍坡區走馬鎮民間故事)、劉遠揚(九龍坡區走馬鎮民間故事)等。
民間故事被納入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之后,再一次掀起了民間故事搜集和采錄的高潮,這次活動把民間故事視作民族身份文化、地方文化傳統和民眾生活文化的重要標志。2011年2月,《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頒布,從法律的高度將包括民間故事、民間故事村落和民間故事傳承人在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起來,這也意味著民間故事已然成為國家文化建設和文化多樣性發展的重要內容。這一次的民間故事保護運動是在各級政府和文化主管部門的指導下,選取各個地方最有代表性的故事村落、故事類型和故事傳承人進行重點調查、采集、輯錄和拍攝,嚴格按照國家制定的申報標準和保護措施開展活動,因此,民間故事采錄工作在故事生存的空間上更加深入、全面、系統。但是,將民間故事講述活動上升到保護層面的可行性和可操作性的實踐研究還沒有深入展開,將民間故事的講述活動上升到研究層面的關注和重視仍顯不足。
中國民間故事講述研究的價值
民間故事講述活動的核心是傳承人和聽眾。中國民間故事傳承人有兩類:一類是擁有故事,但講述能力稍差一些,這類傳承人往往沒有傳承故事的積極愿望和行為,更多的是接受和吸納,故事存續在他們的心里。這些人也許不是出色的故事講述人,但是在他們的人生實踐中,常常把自己儲存的故事傳遞給同輩友人或后輩子孫,因而發揮了保存與傳承故事的作用。另一類是民間故事講述的能手,他們具有故事講演的諸多潛質,熱愛故事,記憶力驚人,善于把從各種渠道得來的故事,如聽取的故事、書本的故事等都儲存在大腦里,形成故事資源庫;講述富有創造性,善于把不同的故事類型和故事母題融會貫通,能夠將不完整、不完善的故事豐滿起來,把傳統故事與現實生活連接在一起,在講述過程中形成自己的特點;他們的內心有創作故事、講述故事的強烈欲望和沖動,并付諸實踐。這些杰出的民間故事傳承人是地方傳統的集大成者,在今天通常被認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
要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應符合以下條件:“熟練掌握其傳承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在特定領域內具有代表性,并在一定區域內具有較大影響;積極開展傳承活動。”[37]這三條標準對于民間故事傳承人來說,具體就表現為儲藏有數量可觀的民間故事,具備講故事的才能和風格,在一個地方有重要影響和良好的社會關系,并且積極主動地展開故事傳承活動。被政府認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應當履行下列義務:
開展傳承活動,培養后繼人才;妥善保存相關的實物、資料;配合文化主管部門和其他有關部門進行非物質文化遺產調查;參與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益性宣傳。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無正當理由不履行前款規定義務的,文化主管部門可以取消其代表性傳承人資格,重新認定該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喪失傳承能力的,文化主管部門可以重新認定該項目的代表性傳承人。[38]
民間故事傳承人是民間故事講述的代表,是一個地方敘事傳統的儲存庫,是故事的創作者和傳統的攜帶者,他們在民族文化和社會發展的歷史進程中應該也必須承擔起承傳知識、延續傳統、教育和培養傳承人的責任和義務。
民間故事講述研究的核心——講述人,就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對象——傳承人。對民間故事傳承人及其講述的研究側重于現代性背景下的當下狀態,通過對故事講述的研究,較為科學和系統地展現當下中國民間故事傳承人的獨特風采,揭示中國民間故事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在此過程中,尋求解決民間故事傳承人生存和技藝傳承的問題,提出民間故事傳承人和故事村落的保護策略和可行方案。
民間故事是中國民間社會最基本的文化資源,也是先前社會留存下來的最適用的娛樂資源。這些由傳承人講述的故事是地方社會基本的文化傳統,民間故事傳承人是傳承傳統和創新傳統的中堅力量,他們在傳統的承繼中不斷建構、豐富,引導著民間敘事傳統的發展方向。這些傳承人不僅各自有著鮮明的個性,而且還成為地方傳統的代言人。他們一般是地方文化活動的積極分子,也是凝聚城鄉文化、推進社會發展的重要人物,尤其是那些杰出的民間故事傳承人身上依然保留著珍貴的文化傳統,具有與時俱進的文化精神,他們在繼承地方文化與感應時代需求等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因此,民間故事傳承人的講述研究,有利于保護民間故事傳統的延續性,促進中華文化發展的多樣性,豐富民眾的日常文化生活,推動社會的和諧與進步。
長期以來,民間故事研究主要利用搜集上來的語言文本,缺乏鮮活的生活基礎和深厚的文化傳統的相關信息。“說唱的文本始終僅僅存在于說唱演出的時間中。作為聲音使空氣發生振動而出現的文本隨著聲音的沉寂而銷聲匿跡。然而我們所收集記錄下來的文字文本卻一直在桌子上紋絲不動,其存在與時間無關。我們沒有留意到那些由于對文本作收集記錄而丟失的東西,而一直認為通過文字化的工作即可使文本變為分析的對象。”[39]這種取向難免會導致在尋求民間敘事規律的時候出現某些偏差與不足。因此,從講述的層面討論故事傳承人與聽眾、講述現場與敘事傳統構成的共同體,從生活和講演的視角探索民間敘事傳統的內在結構規律,就顯得尤為必要。
民間故事的生成具有厚重的文化傳統基因,雖然我們無法清晰每個故事的來源,但是,一個地方的敘事資源是有限的,也是可以梳理清楚的,傳承人講的故事及其傳承關系亦是可以明白和具體把握的,這就要求我們要特別重視民間故事傳承人和他的生活軌跡,訪談和記錄傳承人的生活史,以及他所記憶的人、事、物和個人觀點,查找和記錄傳承人生活區域的自然、歷史、文化等內容,采訪和記錄傳承人現今的生活、家系、社會關系和社會活動等,編制故事傳承人和故事流動的網狀結構圖,探索故事傳承與地方文化發展的關系,探討文化關系網絡之于傳承人講述個性、傳承人故事講述之于民間敘事傳統的價值和意義。
民間故事因為講述得以存活和流傳,這些講述都是在特定時空環境中完成的,尤其是在傳統中國的熟人社會當中。傳承人的講述要維系傳統的地方屬性,并且以講述傳統強化地方屬性,這在年長的人那里體現得更加明顯。誠如莫里斯·哈布瓦赫在《論集體記憶》中所闡述的:
在原始部落里,老人是傳統的守衛者,這不僅是因為他們較其他人來說,更早地接受了傳統,而且無疑還是因為他們是唯一一群能夠享有必要的閑適的人,這使得他們可以在與其他老人的交流中,去確定這些傳統的細枝末節,并在一開始的時候就把這些傳統傳授給年輕人。在我們的社會里,老人也受到尊敬,因為在生活了很長時間之后,老人閱歷豐富,而且擁有許多的記憶。既然如此,老人怎么能不會熱切地關注過去,關注他們充當護衛者的這一共同財富呢?[40]
年長的故事傳承人之所以能夠贏得人們的認同和尊敬,首先他是一個老者,有著不同尋常的知識和閱歷。年紀大的人接受傳統的過程比別人長得多,知聞傳統的范圍比別人廣泛得多,感受傳統的經歷也比別人豐富得多。老年人對傳統的留戀和守護具有特別的傾向性,“對于過去,老年人要比成年人更感興趣”。[41]這類對過去感興趣的老人存在于每個時代、每個地方,是每個時代、每個地方文化傳統延續的中流砥柱,今天也不例外。
自古至今,地方傳統的每一次創新、豐富均是在既有的傳統基礎上完成的,這些傳統成為地方民眾生活穩定的文化基因;區域內共享的倫理觀念和道德準則成為規約傳承人故事講述的法則,也規約著故事的生成與演進;地方文化環境和自然環境在一定時期相對穩定,為民間故事講述提供情境,同時,這種情境滲入故事之中,促進了故事的傳講,也促進了民間故事傳統在內聚化基礎上形成和延展。但是,傳承人的生活和他所在的區間又不是封閉的,講述空間也不封閉,從這個意義上說,民間故事的講述是一種交流的方式,故事講述在交流中生長和發展。因為生存或其他原因,人們或長期或短時間地流入、流出,不同區間的人相互交流、往來、熟悉,不同區域的故事和文化隨著人群這一主體而帶進帶出,由此影響和豐富著地方的敘事,人們也在共享、傳承和創新中感受傳統和享受傳統,體驗著快樂。
民間故事講述的地方屬性和交流屬性,決定了民間故事的傳統性和多樣性。通過不同區域故事講述的研究,我們能夠更為具體而細致地理解民間故事的地域個性和文化共性,進而發揮和凸顯民間故事之于地方文化的標志作用和認同功能,以及民間故事之于團結民眾、凝聚民心、凝結傳統的巨大力量,理解民間故事對于模塑民眾性格和形成地方精神的重大影響,理解各個區域民間故事生成和發展的外在力量與內在動力在彼此交集、融合過程中出現的復雜文化現象。
正因為民間故事講述研究具有特殊的社會意義和學術價值,為此,中央民族大學民俗學學科希望在科學研究思想的指導下,利用田野調查手段記錄中國民間故事傳承人的故事講述現狀,從民間生活的立場對中國民間故事傳承人進行系統審視和總結,進而推進民族文化多樣性建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實踐活動。
[1] [英]E.霍布斯鮑姆、T.蘭格:《傳統的發明》,顧杭、龐冠群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135頁。
[2] 劉萬章:《記述民間故事的幾件事》,《民俗》1929年第51期。
[3] 林培廬采編:《潮州七賢故事集·周序》,上海天馬書店1936年版。
[4] 李束為:《民間故事的采集與整理》,見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宣傳處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新華書店1950年版。
[5] 鐘敬文編:《民間文藝新論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51年版,第225頁。
[6] 凌純聲、芮逸夫:《湘西苗族調查報告》,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164—275頁。
[7] 馬昌儀:《中國神話學文論選萃》,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5年版,第445頁。
[8] 吳澤霖、陳國鈞:《貴州苗夷社會研究》,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第110頁。
[9] 馬學良:《云南彝族禮俗研究文集》,四川民族出版社1983年版,第115—155頁。
[10] 集成:《絢麗多姿的百花園——建國十五年來民間文學作品巡禮》,《民間文學》1964年第5期。
[11] 中國民間文學集成總編委會辦公室編:《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工作手冊》,1987年,第54頁。
[12] 中國民間文學集成總編委會辦公室編:《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工作手冊》,1987年,第15、17頁。
[13] 中國民間文學集成總編委會辦公室編:《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工作手冊》,1987年,第56頁。
[14] 中國民間文學集成總編委會辦公室編:《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工作手冊》,1987年,第58頁。
[15] 陳益源:《民間文學采錄》,臺北里仁書局1999年版,第1頁。
[16] 裴永鎮整理:《朝鮮族民間故事講述家——金德順故事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
[17] 張其卓、董明收集整理:《滿族三老人故事集》,春風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
[18] 傅英仁:《滿族神話故事集》,北方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19] 傅英仁口述,張愛云整理:《傅英仁滿族故事》(上、下集),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20] 黃龜淵口述,金在權整理:《天生配偶》,延邊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21] 金在權、樸昌默記錄整理,樸贊球翻譯:《黃龜淵故事集》,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
[22] 楊榮國記錄:《花燈疑案》(靳景祥故事集),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
[23] 王作棟整理:《新笑府——民間故事講述家劉德培故事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
[24] 彭維金、李子碩主編:《魏顯德民間故事集》,重慶出版社1991年版。
[25] 劉則亭編著:《遼東灣的傳說》,春風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
[26] 范金榮采錄:《尹澤故事歌謠集》,山西省民間文藝家協會、山西省民間文學集成辦公室、朔州市民間文藝家協會,1995年。
[27] 范金榮采錄:《真假巡按》,山西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28] 袁學駿主編:《靳正新故事百篇》,甘肅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29] 蕭國松整理:《孫家香故事集》,長江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30] 余貴福采錄,黃世堂整理:《野山笑林》(劉德方講述),大眾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
[31] 江帆記錄整理:《譚振山故事精選》,遼寧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32] 陳益源、江帆主編:《譚振山及其講述作品》,樂學書局2010年版。
[33] 周正良、陳泳超主編,中國俗文學學會、常熟市古里鎮人民政府編:《陸瑞英民間故事歌謠集》,學苑出版社2007年版。
[34] 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山東分會編:《臨沂地區四老人故事集》,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山東分會1986年版。
[35] 沈陽市于洪區文化館記錄整理:《何鈞佑錫伯族長篇故事》(上、下冊),遼寧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36] 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青島市民間文藝家協會編:《民間故事講述家宋宗科故事集》,中國民間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
[37] 《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2011年2月25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九次會議通過。
[38] 《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2011年2月25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九次會議通過。
[39] [日]井口淳子:《中國北方農村的口傳文化——說唱的書、文本、表演》,林琦譯,廈門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11頁。
[40] [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畢然、郭金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85頁。
[41] [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畢然、郭金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