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蕭軍和哈爾濱《文化報》
- 宋喜坤
- 27932字
- 2019-07-05 15:07:50
第一章 蕭軍及其新英雄主義思想
蕭軍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他以傳奇性的經(jīng)歷、游俠般的姿態(tài)闖入中國現(xiàn)代文壇,在“帶給了中國文壇一個全新的場面”[1]的同時,也成為東北作家群的領軍人物。1930年至1940年的蕭軍,以其獨特的文學貢獻、正直孤傲的獨立品性,在國內(nèi)外文學界享有較高聲譽。魯迅先生曾當面向埃德加·斯諾鄭重推薦,將蕭軍(田軍)與茅盾、丁玲、郭沫若、張?zhí)煲怼⒂暨_夫、沈從文等一同列為“最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家”行列[2];1937年,日本文學評論界將蕭軍比作“中國的‘蕭洛霍夫’”[3],稱其為“二十世紀文藝復興者”[4];延安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曾給予他“魯迅死后唯一旗手的地位”[5]。由此觀之,蕭軍當時的影響確實很大。正是因為這種社會影響,作為一位占據(jù)抗戰(zhàn)文學先聲地位的作家,又身為“魯門小弟子”,蕭軍在當時的文藝界有較高聲譽,但其獨特的個性也讓他成為一個集毀譽于一身且具有爭議性的作家。“延安文藝座談會”后,蕭軍開始向文學的邊緣游走。哈爾濱“《文化報》事件”的發(fā)生,使蕭軍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精神流亡者”和“文學邊緣人”。
20世紀40年代,蕭軍一直堅持從事黨的文藝工作,但無論是延安時期還是哈爾濱時期,其文學創(chuàng)作和社會生活都不順利,甚至可以說是曲折坎坷。在延安,蕭軍曾一度成為毛澤東的“座上賓”,并與毛澤東建立了“半賓半朋”的關系,然而不久就因發(fā)表《論同志的“愛”與“耐”》和《雜文還廢不得說》等文章,與延安黨內(nèi)文藝界人士交惡。又加上看不過對“欽點托派分子”王實味的斗爭方式,代王實味向毛澤東遞交《備忘錄》而被毛澤東冷落。結果由蕭軍編輯了近兩年的《文藝月報》于1942年10月23日被停刊,導致蕭軍失去了發(fā)表文章的陣地。從1942年10月20日在《解放日報》上發(fā)表《紀念魯迅要用真正的業(yè)績》一文,到1945年《解放日報》的《大勇者的精神——要做的偉大!而不是裝作偉大!——〈裴多菲傳〉序言》,有三年多的時間里,蕭軍竟無處可發(fā)表文章。在哈爾濱,為配合黨報《東北日報》對東北人民進行思想和革命的啟蒙,蕭軍創(chuàng)辦了《文化報》。后因黨內(nèi)知識分子編輯的《生活報》和蕭軍爭奪所謂的“文化領導權”,引發(fā)了兩報的論爭。原本是一場革命作家內(nèi)部的思想分歧,最后竟由中共中央東北局以組織上的名義,給蕭軍戴上了“反黨、反蘇、反人民”的帽子。《文化報》被停刊,蕭軍也又一次失去了駁斥反擊對手的文藝陣地和話語權。
綜觀這兩個時期蕭軍的經(jīng)歷,人們不禁要思考導致這些事情發(fā)生的原因。難道僅僅歸罪于文藝界的“宗派主義”“ 關門主義”?僅僅是因為蕭軍的性格孤傲和倔強?拋卻前者,蕭軍的性格因素肯定是一個重要原因,但絕不只是性格孤傲和倔強所能概括得了的,他性格的精髓是長期被蕭軍研究者所忽視的一種精神:它貫穿了蕭軍的后半生,是蕭軍性格的集中概括,直接影響了他延安時期、哈爾濱時期、撫順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社會生活——這便是形成于20世紀40年代初期的延安,發(fā)展、成熟于哈爾濱時期的“蕭軍式”的個性品格——新英雄主義[6]。值得一提的是新英雄主義雖是蕭軍的專屬,卻也帶有時代的共性。同時期的丁玲、胡風、馮雪峰、舒群、羅烽以及與蕭軍同為“延安四怪”的塞克、王實味、冼星海等人身上都有類似的“新英雄主義”,他們的命運也或多或少地與自己的新英雄主義精神相關聯(lián)。
第一節(jié) 新英雄主義含義、表現(xiàn)及成因
新英雄主義精神即所謂的“蕭軍精神”[7],是對蕭軍思想性格高度凝練的概括,是蕭軍價值體系的核心。它既是蕭軍在生活中用來抵御外來侵襲的掩心甲,也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指導思想。它包含著蕭軍思想中的智慧因子,影響著他后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社會生活。研究蕭軍離不開品談其德行性格,了解蕭軍在延安的文學和社會行為,剖析其在哈爾濱的東北新啟蒙實踐活動,分析“《文化報》事件”的經(jīng)過都離不開對蕭軍新英雄主義精神的解讀,它是開啟蕭軍研究大門的第一把鑰匙。
一、新英雄主義含義
蕭軍新英雄主義的前身是英雄主義。英雄主義是指具有英雄的氣概和行為,表現(xiàn)出一種勇敢、奮不顧身和自我犧牲精神的意志品質(zhì)和精神風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時代不同,英雄主義的含義也不盡相同。在中國,英雄主義包括革命英雄主義和個人英雄主義。蕭軍的新英雄主義脫胎于英雄主義,是對英雄主義解構后的重構,它將蕭軍身上的英雄主義解構,剔除了英雄主義中的極端自由主義、利己個人主義、風頭主義、冒險主義、無政府主義等落后因素,保留了愛國主義、民主主義等進步成分,加以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魯迅精神予以重構,便產(chǎn)生了“蕭軍式”的新英雄主義。
依照蕭軍的解釋,所謂新英雄主義是以工、農(nóng)、兵為服務對象,以魯迅、毛澤東思想為武器,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以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為奮斗目標的革命英雄主義。新英雄主義是由蕭軍提出并倡導的,打有蕭軍的專屬烙印。從“蕭軍日記”和《也算試筆》、《目前東北文藝運動我見》等文章可以看出,新英雄主義形成于20世紀40年代延安時期,發(fā)展、成熟于哈爾濱時期,是蕭軍運用“毛澤東思想、馬列主義、魯迅精神對小資產(chǎn)階級的浪漫主義、自由主義、個人英雄主義進行革命,最終形成的一種革命英雄主義精神。它是實現(xiàn)對落后國民改造的一種必要途徑,它的原則是‘為人類,強健自己,競取第一’”[8]。為區(qū)別于傳統(tǒng)英雄主義,故稱為“新英雄主義”。
新英雄主義盡管源自英雄主義,卻與英雄主義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主要體現(xiàn)在價值核心和思想核心兩個方面,這是新英雄主義的兩個特征。首先,在價值取向方面,新舊英雄主義的根本區(qū)別是“為誰服務”的問題。英雄主義出發(fā)點是為個人,一切以個人利益為主,追求絕對的自由。相比之下,新英雄主義的著眼點卻是為人類,為人民,為工、農(nóng)、兵服務,盡管它也追求自由,但是這種自由卻是有限制的,是以大眾利益為根本目的。其次,指導思想方面也不相同。前者的思想核心是樸素的民主主義思想,后者是以魯迅精神和毛澤東思想為指導。此外,新英雄主義還具有保持健康、不斷競爭、堅持正義和追求真理等方面的特點。
二、新英雄主義表現(xiàn)
新英雄主義精神是蕭軍價值體系的核心,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和社會生活的指導作用明顯。除價值核心和思想核心兩大特征外,新英雄主義還表現(xiàn)出崇尚英雄、熱愛自由、堅持正義和不斷競爭的特點。雖然這幾方面與傳統(tǒng)英雄主義看似相同,實則卻有很大的區(qū)別。
(一)崇尚英雄
蕭軍自小就崇尚英雄,自身也是英雄。在滿洲,他是反日的民族英雄;在國統(tǒng)區(qū),他是反汪蔣的民主英雄;在解放區(qū),他是反對宗派主義和行幫作風的孤膽英雄。但是這個英雄是個體的、民間的,是為主流政治意識形態(tài)所不容許的、沒有話語權的英雄。他所崇尚的英雄有別于英雄主義里的英雄,既不同于古希臘、古羅馬的英雄,也不同于法國大革命時代的英雄,更不同于中國古代的偉人英雄。蕭軍的英雄是去魅后的英雄,是對傳統(tǒng)英雄的解構,是對舊英雄的顛覆。在他的字典中,英雄“首先是強健身體,其次是思想知識,其次是工作能力表現(xiàn)的質(zhì)和量,一切所學為致用。這就是新英雄主義精神和具體思想內(nèi)容”[9]。而對于健康,蕭軍尤為看重,在他的日記里多次提到健康,如1944年10月11日的日記中記載:
如果有人問我,我最愛的是什么?我將毫不遲疑回答是“健康”。健康在我是一切的根本——從身體到精神——我厭惡一切病態(tài)的東西。其次是“自由”“孩子”“女人”“藝術”。……沒有健康,即失去了一切幸福。所以我要終生鍛煉身體。要保持一個猴子那樣敏捷,一匹馬那樣歡騰一直到老。[10]
健康是一切力量的根源,蕭軍一生沒有離開這根繩。生活中,蕭軍也是一直實踐著自己的這一原則,自小習武且終生堅持不輟。另外,蕭軍還有很強的作家崇拜心理,只要文藝領域有成就的作家都被他稱為英雄。所以除卻魯迅、毛澤東、朱德外,蘇格拉底、司馬遷、高爾基、托爾斯泰、普世庚(普希金)、綏拉菲摩維支、拜倫、貝多芬、米克哲蘭羅(米開朗基羅)、羅丹、羅曼·羅蘭,等等,這些文藝家在蕭軍看來都是英雄。到后期,蕭軍更是把這種新英雄推及到新中國建設的各行各業(yè),這在《目前東北文藝運動我見》中表達得十分清楚。崇尚英雄的思想涵蓋了蕭軍的個體經(jīng)驗和人生記憶,逐漸成為新英雄主義的重要特征。
(二)熱愛自由
羅爾斯給自由的定義是“這個或那個人(或一些人)自由地(或不自由地)免除這種或那種限制(或一組限制)而這樣做或不這樣做”[11]。自由是有限制的,一旦被限制,自由就相對消失了。所以,對于蕭軍這個“不愛守秩序又愛守秩序”的人來說,追求自由是其新英雄主義的核心。蕭軍的這種自由是從無政府主義中剝離出來的,更接近自由的本義。早期在哲學上表現(xiàn)為無政府主義和小資產(chǎn)階級的自由,追求的是個人的自由,這使得其自由主義傾向濃厚,追求極端的自由。20世紀30年代,蕭軍受新啟蒙的影響,追求的是思想的自由和自由的思想。到延安后,則轉向追求民族的自由、人類的自由。蕭軍一生都在為追求自由而奮斗,這在他上文的日記中寫得很明白。蕭軍把健康放在第一位,第二位的就是自由。蕭軍在和彭真談話的時候說:“……我是屬于中國游俠思想一個體系……”[12]將自己比作游俠,而游俠除了伸張正義外,必須要有一個自由身。蕭軍不入黨,與其說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更主要的是怕組織紀律束縛他行動的自由;一再要求離開延安,是因為延安文藝政策束縛了他思想的自由;因饑餓和孩子的吵鬧而發(fā)怒,是因為影響了他寫作的自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與胡喬木的爭論,是因為蕭軍認為作家要有獨立意識的自由。他不做官,辭去魯迅文學院院長職務等都是為了“自由”,甚至在情感的選擇上,也以自由為先,“我愛你,同情你……但是我不能要你!因為我更愛我的自由”[13]。雖然這種自由過于絕對,但卻仍有某種缺憾的價值。更為重要的是蕭軍的新英雄主義的自由,可以看成是蕭軍獨立意識的體現(xiàn),代表了當時知識分子的獨立意識。
(三)堅持正義
“‘正義’(justice)一詞的使用由來已久,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它主要用于人的行為。然而,在近現(xiàn)代西方思想家那里,‘正義’的概念越來越多地被專門用作評價社會制度的一種道德標準,被看作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14]在蕭軍的新英雄主義概念里,正義多指它的本義。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是以人類平等地追求更大自由為基礎的,其前提必須是真實的。藝術家需要真實,所以他認為真理和正義都是必須以“真實”為基礎,蕭軍追求正義和真理。他曾說:“我愿意為了真實而墮地獄,讓虛偽的火焰燒焦我,我也不愿在欺詐的土壤上去開花。”[15]這句話充分顯示出了蕭軍對真實、對真理的執(zhí)著和痛苦的追求,讓人不禁想起魯迅《野草》的序言。蕭軍認為真理必須是真實的,正義又總在真理這邊,正義的真理一定是真實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蕭軍用韌性的戰(zhàn)斗精神同非正義的宗派主義、官僚主義等各色主義斗爭,才有抱不平講武堂怒劈隊長、伸正義上海灘摔打張春橋、歡迎會怒斥漢奸汪精衛(wèi)、護小鬼文抗內(nèi)暴打程追等英雄壯舉。對正義的追求還表現(xiàn)了蕭軍不與敵人同流合污的錚錚傲骨。1937年,蕭軍獲大公報文藝獎,盡管生活貧困,因不屑與反動文人同臺領獎而斷然拒絕大公報的獎金。此外,在對待王實味的問題上,盡管蕭軍與王實味并無來往,蕭軍還是堅持正義,敢于質(zhì)疑會議斗爭的方式,仗義執(zhí)言;在胡風的問題上,蕭軍對人、對事都有清醒的認識,堅決不寫批判揭露文章,不做落井下石之事。無論哈爾濱時期,還是“文革”時期,無論是劉芝明還是紅衛(wèi)兵都拿他沒有辦法,真正是打不倒、嚇不怕、罵不起,成為紅色世界中的一張白紙,一個“勇斗風車的獨行俠”[16]。
(四)不斷競取
不斷競取是新英雄主義的又一個特征。“懂得自己的任務和價值,讓一切侮辱和折磨來罷。——我將做一個殉道者”[17],斗士般的戰(zhàn)斗格言,體現(xiàn)出蕭軍為正義獻身的精神。蕭軍是個斗士,他不斷競爭,永不服輸。其“拜師不如訪友,訪友不如交手……當場不讓步,舉手不留情”[18]的名言,闡釋的就是這種競爭意識。蕭軍一生都在追求真理和自由,同時一生又都在斗爭。與自身的小資產(chǎn)階級庸俗思想斗爭,與日本侵略者斗爭,與國民黨反動派斗爭,與解放區(qū)的宗派主義斗爭,與“四人幫”斗爭。同先師魯迅一樣,作為斗士,斗爭使其快樂。在下面的獨白中,這種戰(zhàn)斗精神可窺一斑。
我就是我,我是完全野生的,我是用筆和拳頭,從一種卑俗、勢利、冷淡、壓迫、偏見……沖擊過來——不,應該說是拼命滾爬過來——的,因此我具備了一種“亡命徒”和盜匪式的百跌無怕的性格。我只有一個愿望,我不愿被什么所戰(zhàn)敗!我永遠要做個戰(zhàn)勝者!我不要同情,不要憐憫,不可惜任何犧牲……凡是我要獲得的我就獲得它。即獲得之后我就能夠保有它,除非我不想要它了,否則就不會失落或被奪取。我生在現(xiàn)社會,我要用哲學者的頭腦,政治者的手段,科學者的方法,軍人的勇氣,藝術者的熱情,劍斗士、拳斗手的體態(tài)……來武裝自己,否則我就要被戰(zhàn)敗。不哭泣,不嘆怨……要行動,要戰(zhàn)斗,要征服,要堅持……就是我一生的為自己而立的箴言!
我覺得無愧于那些大作家的,就是我一直走著文學的路,不為任何卑俗的虛榮所引誘,一直追求真理而戰(zhàn)斗。不為任何威脅所壓倒,一直補充自己的知識,鍛煉自己的身體和情操……一直為民族、人類解放而工作,一直和共產(chǎn)黨——這個進步的力量——保持著忠誠和“諫友”的地位關系。
我就是我……[19]
蕭軍在文中將他的戰(zhàn)斗方法、戰(zhàn)斗箴言、戰(zhàn)斗的策略以及與中共的關系清楚地表達出來,體現(xiàn)了從魯迅那里繼承得來的韌性戰(zhàn)斗精神。“我是完全野生的”表現(xiàn)出作者的獨來獨往、無牽無掛的斗爭狀態(tài)的同時也映射出戰(zhàn)士的孤寂心境,他是一頭靠舔自己手掌生活下去的熊!對于真理,蕭軍無比熱愛。對于敵人,他卻表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令人驚訝的態(tài)度——“愛敵人”。生活中的蕭軍一刻不能忘懷那些想要“咬倒”他的人,但他并不恨他們,反而認為“他們”能給自己力量,使自己前進,使自己戰(zhàn)勝。他說:“我是喜歡敵人的,因為他可以毫不容情底攻擊我的短處,使我有所補充”[20];“我不需要愛人、朋友、同伴……以及一切可以軟弱我的東西。我只需要敵人,我愛它……我要殺死它……只有從這戰(zhàn)斗中,我才能看見我生命的價值和力量!”[21]這種對戰(zhàn)斗的渴望、對真理的執(zhí)著、對敵人的重視,讓蕭軍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斗士、一個新型的英雄。正是在這種精神的支撐下,現(xiàn)實生活中的蕭軍從未承認過失敗。舒群曾經(jīng)預測蕭軍在東北事件后的三條路,一是自殺,二是瘋掉,三是封筆。他的預言沒有實現(xiàn),蕭軍哪條路都沒走,仍然堅持創(chuàng)作,奮力踐行著自己對時代文藝的誓言。在東北局對他下結論時,他拒絕簽字蓋章。他拒絕失敗,從未服輸。從1950年到1981年間,蕭軍持續(xù)不斷地向相關部門和國家領導人寫信反映兩報論爭的真實情況,用海浪沖巖般的毅力,洗刷著真理表面的浮塵。1981年,中組部終于在其蒙冤32年后為其平反。在其身上,人們可以看到一種強健的力、一種張揚的力,透露出一種個性的英雄欲望,他恪守五四以來新文學的個性主義精神因素,在沸騰的時代大潮中吹出了屬于自己的螺號聲。
三、新英雄主義成因
蕭軍的新英雄主義精神是特定歷史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建立在蕭軍正直、豪爽、孤傲的獨特性格和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基礎之上。它形成于多重矛盾之中,是解決各類矛盾、改造舊思想的成果。它是蕭軍自身迸發(fā)出的道德律令,是自覺抵御外來侵襲的精神盔甲。
新英雄主義產(chǎn)生的時間是在1942年左右,這一時期是蕭軍精神相對痛苦的時期,這種精神痛苦源于內(nèi)外兩方面的矛盾。一方面是現(xiàn)實的矛盾,即其獨立的品格和張揚的個性與現(xiàn)實的矛盾,另一方面是自身舊有的自由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與進步的共產(chǎn)主義思想之間的矛盾。這兩種矛盾,一種是外在的、客觀的,一種是內(nèi)在的、主觀的。
外部矛盾是個體與群體的矛盾,首先表現(xiàn)在蕭軍和延安宗派主義群體間的矛盾沖突。延安時期,革命文藝隊伍內(nèi)自上海左聯(lián)時期就出現(xiàn)的宗派主義仍然存在。連周揚自己也承認延安的宗派主義,他在20世紀70年代末接受趙浩生采訪的一次談話中說:
當時延安有兩派,一派以“魯藝”為代表,包括何其芳,當然是以我為首。一派是以“文抗”為代表,以丁玲為首。這兩派本來在上海就有點鬧宗派主義。大體上是這樣:我們“魯藝”這一派人主張歌頌光明,雖然不能和工農(nóng)兵結合,和他們打成一片,但還是主張歌頌光明。而“文抗”這一派主張暴露黑暗。[22]
延安文藝界的這種宗派主義和關門主義作風困擾著蕭軍,使蕭軍苦惱、煩躁,對這些同志的宗派主義和行幫作風很反感。蕭軍找毛澤東談話,在毛澤東的開導和一再挽留下,蕭軍才在延安堅持工作下來。為此,蕭軍寫了《論同志的“愛”與“耐”》、《對于當前文藝諸問題底我見》、《文壇上的“布爾巴”精神》和《雜文還廢不得說》等一系列批評規(guī)勸的文章。然而此舉換來的卻是對他的批判和孤立。再加上牽扯進王實味事件,蕭軍編輯的《文藝月報》被停刊,全家無奈下鄉(xiāng)。鄉(xiāng)下的勞動磨礪了他,勞動人民的樸素情懷教育了他,促其成長、使其成熟,他開始思考自己和共產(chǎn)黨的關系問題。在饑餓面前,蕭軍為了妻兒放棄了做一個“殉道者”的想法,決心成為“家族內(nèi)的人”,第一次主動向規(guī)勸他回城的胡喬木提出了入黨的請求。
其次是和朋友的矛盾,主要是與丁玲、羅烽、舒群、白朗等人的情感開始惡化。蕭軍是一個重情重義的關東大漢,敢愛敢恨、敢說敢當。為朋友、為正義可以兩肋插刀、舍棄自己,在陸軍講武堂為同學打抱不平,鍬劈隊長險些喪命而后被開除就是最好的證明。丁玲在1939年到1941年間和蕭軍關系親密,從文學、戲劇到人生幾乎無話不談,經(jīng)常在一起去買酒,買回酒來他們“就在路上一替一口地喝著”[23]。特別是在丁玲因歷史上曾被國民黨抓捕囚禁,遭黨組織誤解其叛變、不承認她的黨員身份而痛苦時,蕭軍更是鼓勵丁玲并為她出了很多主意,成為丁玲度過精神痛苦時期的主要支柱。在此情感基礎上,雙方甚至還考慮過未來的前途,蕭軍1940年9月2日的日記中對丁玲的內(nèi)心獨白是:“我愛你,同情你……但是我不能要你!因為我更愛我的自由。”在1940年9月4日日記中記載丁玲“在病中思索了我們底前途,‘不可能的’”[24]。令人惋惜的是,這種患難友情竟然在丁玲恢復黨籍之后因與蕭軍在文藝上的意見分歧而宣告終結。到1941年4月,丁玲和蕭軍“幾近成為仇人”[25]。
除丁玲外,哈爾濱時期的好友羅烽、白朗、舒群、金人以及延安時期的朋友陳布文、張汀等人對蕭軍的傷害也是一個原因。對于朋友,蕭軍認為:“我當然很喜歡朋友,但當這朋友感到我是他底‘負擔’了,那就讓他去罷。我無留戀。我喜歡朋友,但也決不恐懼孤獨……”[26]延安整風和“肅反”時期,蕭軍仗義執(zhí)言為陳布文夫婦寫證明,說了很多好話。尤其是和原東北作家群的好友,更是有十多年的患難交情。無論生活上還是事業(yè)上,蕭軍都曾無私地幫助過他們,他們?nèi)菫槭捾姷挠绊憽皫ьI下強健起來的人”[27]。然而在一些重要的文藝問題上,他們和蕭軍還是因“家族”的內(nèi)外之分,選擇了反對和打擊蕭軍。1947年,在哈爾濱對于蕭軍和秦友梅“戀愛事件”的處理上,蕭軍甚至感到羅烽和白朗對于此次事件的處理,“——更是白朗——她幾乎要毀滅我底一切名譽和歷史,而使她底丈夫得以獨尊……至于金人和舒群,他們是無私心的,只是怯懦而已!”[28]對此,蕭軍有著“魯迅式”的無可把握的悲哀!“我是一柄斧頭,在人們需要使用我時,他們會稱贊我;當用過以后,就要拋到一邊,而且還要加上一句這樣的詛咒:‘這是多么蠢笨而蠻野的斧頭啊!……’”[29]此時的蕭軍感覺自己就是匕首和投槍,“這些人總是在他們感到苦痛、無助的時候,才來投向我的面前。等我孤身奮戰(zhàn)的時候,他們總是冷淡的觀戰(zhàn)者,甚至于幫助了我的‘敵人’”[30],從這些哀嘆中可以看出當時蕭軍的悲涼心境。然而,倔強的蕭軍并未就此屈服,先師魯迅的韌性戰(zhàn)斗精神一直鼓舞著他,那種“競爭第一”的原則始終未變。這種心境使蕭軍很悲壯,但卻從沒有氣餒過、妥協(xié)過、放棄過,而且終生做了這樣一把永遠砍削著人生丑惡與不平的斧頭。對于朋友的背叛和“敵意的存在”[31],蕭軍沒有更多的埋怨,反倒是對朋友給予了更多的寬容和理解。
我感到和一些“故人”們是越來越遙遠了,當然每人全是以為真理是在自己這方面,自己走的路才是正確的。我不愿批評或否定他們的路,在他們的觀點上來看,以至為了當前一種政治上的需要是對的,但我不樂意也不必要和他們一樣走,在我也是對的。只要彼此不太妨害了,還是各走各的路方便些,只要大家目的是一個,這倒不在乎誰怎樣走法,或采取什么路線。[32]
除了給朋友們建議,他還為朋友開出了藥方,“譬如我說些自己底小缺點,甚至是‘污點’,我卻并不要求別人也這樣做。他們還是可以保持他們現(xiàn)有的‘尊嚴’,不過可以拿我做面鏡子,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豈不一舉數(shù)得?豈不快哉?千萬不要自欺”[33]。就這樣,東北作家群繼上海解散后,在延安時期和哈爾濱時期出現(xiàn)了兩次分裂。
內(nèi)部矛盾是蕭軍身上新舊思想的矛盾,表現(xiàn)為蕭軍身上的個人英雄主義、自由主義和魯迅思想、共產(chǎn)主義思想之間的矛盾沖突。蕭軍到延安后,一方面為解放區(qū)的廣闊天地和斗爭形勢所激勵,打算干出一番事業(yè),希望能憑借自己的能力拯救文藝界,所以要做“中國第一,乃至世界第一”[34]。另一方面又極端地反感解放區(qū)文藝界的宗派主義和關門主義行為,恰逢當時延安文藝界確實有些不良的風氣,他曾經(jīng)多次和一些有官僚主義作風的干部吵過架,痛打了文抗的指導員程追,并因此被判刑“6個月,緩刑兩年”[35]。這使得蕭軍對中國共產(chǎn)黨和革命產(chǎn)生懷疑,內(nèi)心十分痛苦。對于自身的不足蕭軍從不回避,這從他的一系列日記中可以看出。在1941年5月5日的日記中蕭軍這樣寫道:“小資產(chǎn)階級根性,無政府傾向,個人主義……在我是全具備著。”[36]1943年4月18日的日記中記著:“小資產(chǎn)階級自由主義的傾向,無政府主義傾向,在我全很濃厚,什么事一妨害到自己時,就覺得‘不便’!這還是自己客觀精神不夠,應該克服這感情。”[37]直到1969年,蕭軍在《致:北京市文化局第八連宣傳隊總指揮部徐同志》的信中還回顧了當年自身的這些缺點,他說:“對于一些無政府主義的人物如巴枯寧、克魯泡特金等以及一些俄國的、朝鮮的虛無主義者們卻發(fā)生了一種感情上的偏愛。同時也還夢想做‘俠客’做‘石達開’式的‘英雄’或荊軻式的刺客一類人物。”[38]在深刻解剖的同時,他也在不斷督促和嚴格要求自己,不斷向黨靠近,和自由主義思想告別——“我愿意盡可能遵守這些紀律。革命就是為建立一種合理的紀律,于一人不便的事常常是于大家方便。”[39]雖然毛澤東和彭真等人一再邀請他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他卻都謹慎地以中共的 “諫友”和“同行人”的身份留在黨外。此時,蕭軍想做拯救文藝界的英雄卻沒有話語權,想做游俠離開延安又不可得。在內(nèi)外矛盾的情境下,經(jīng)進步革命思想的改造,蕭軍的新英雄主義精神開始形成。
“人在痛苦中從來不能從他自己思考的東西那里得到幫助,只能從一種比他自己的智慧更偉大的智慧的啟示中得到幫助,只有這種啟示能夠把他從痛苦中提升起來。”[40]蕭軍便是在內(nèi)心極端痛苦的情況下,從魯迅、高爾基、列寧、毛澤東、朱德等更偉大的智慧中得到幫助。蕭軍曾經(jīng)說過,“……影響我的不是主義,而是‘人’……”[41]列寧、斯大林、孫中山等都對蕭軍有過影響,而影響最大的莫過于毛澤東和魯迅。蕭軍曾比較過二人,他說:“從魯迅先生那里我學得了堅強,從毛這里我學得了柔韌。他們?nèi)沁@時代的精華,我應該承繼這些長處。”[42]蕭軍一生始終以傳播魯迅精神和魯迅的影響為己任,以魯迅先生之路為路,堅持魯迅所提倡的韌性的戰(zhàn)斗精神,像魯迅《這樣的戰(zhàn)士》中的孤寂的英雄一樣,和一些宗派主義戰(zhàn)斗下去,咬住不放,“堅持在革命隊伍中保持一種獨來獨往的姿態(tài),以近于游勇的方式作戰(zhàn)”[43]。尤其是當蕭軍被定為“三反分子”時,魯迅精神更是成了蕭軍的主要精神支柱,他在1959年的日記里這樣寫道:
每當我要疲倦,要懶惰、要自暴自棄的時候,我就聽到我那已死去二十年的導師、引路者、我平生至高無上,唯一所最尊敬的人——魯迅先生——向我召喚:
“要戰(zhàn)斗啊!韌性地戰(zhàn)斗啊!我的孩子!”
于是我又堅強起來了。他像咪吉爾引導但丁那樣引導著我![44]
除魯迅外,蕭軍對毛澤東也無比敬重。蕭軍說起毛澤東,“總是充滿尊敬和愛戴的感情。他認為毛澤東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偉大人物,文治武功都是前人所無法比擬的”[45]。蕭軍兩次上延安,毛澤東都給予了非常規(guī)的禮遇。毛澤東曾和蕭軍來往密切,蕭軍也為“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召開做過很大貢獻,并因延安文藝界之事向毛澤東發(fā)過不少牢騷。毛澤東也多次安慰蕭軍,并在給他的信中要求他“要故意地強制地省察自己的弱點,方有出路,方能‘安心立命’。否則天天不安心,痛苦甚大”[46]。意見中肯,言之切切,對此意見蕭軍也是真心接受的。對于魯迅和毛澤東這兩位“英雄”,蕭軍的看法也是不一樣的,他認為“在文學上、精神上魯迅先生是我唯一的先生,對于毛在政治上,我也愿以他為先生,為這政治理想而戰(zhàn)斗!但我卻以兄長的地位看待他”[47]。可見,從對蕭軍影響的這一點上看,魯迅還是要多于毛澤東。
第二節(jié) 新英雄主義的理論構建過程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作家們都有自己的指導思想。如李金發(fā)的象征主義、徐志摩的唯美主義、胡適的實驗主義、魯迅前期的進化論、郭沫若的泛神論等[48],這些主義、思想、精神、理論既是他們的哲學觀,在某種意義上又可以看成是他們的文藝觀。蕭軍也不例外,影響和指導他的是新英雄主義。新英雄主義的實質(zhì)是革命英雄主義,它包含著蕭軍思想中的智慧因子,影響著他后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社會生活。新英雄主義是蕭軍價值體系的核心,是在特定的歷史維度和文化結構中,為保持獨立品性自覺抵制外來侵襲而形成的。在其發(fā)展成熟過程中,主要經(jīng)歷了思想建構和行為建構兩個階段。
一、新英雄主義思想建構
蕭軍的新英雄主義是特定歷史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是實現(xiàn)自我價值和自我認可獲得成功的重要途徑。它形成于多重矛盾之中,是解決各類矛盾、改造舊思想的成果,是蕭軍自身迸發(fā)出的道德律令,是自覺抵御外來侵襲的精神盔甲。新英雄主義的思想構建,經(jīng)歷了對原英雄主義的由解構到重構、由單一到多元的過程。這種從模糊到清晰再到成型的漸進發(fā)展可以散見于蕭軍的文章和日記中。
“新英雄主義”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蕭軍《也算試筆》一文中,文中寫道:“我是一個新英雄主義者,它的原則是——為人類,強健自己,競取第一。”[49]這是在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中所能看到最早的關于蕭軍“新英雄主義”的記述。可以看出,新英雄主義的服務對象是“人類”,方式是“強健自己”,目的是“競取第一”。這里蕭軍雖沒有指明“為人類”的范疇是什么,但卻指出了新英雄主義的價值取向是“為人類服務”。這時期,作家的新英雄主義思想還很朦朧。在1942年6月26日的日記中,他寫道:
針對著中國這落后的國民,新英雄主義是需要的,它對于市儈的機會主義,農(nóng)民的自得自發(fā)性的保守主義,鄉(xiāng)愿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消極的懦怯的主義,“有飯大家吃”“持眾”的“隨龍”的尾巴主義,陳腐的,缺乏朝氣的混混主義……是一個革命。中國不用新英雄主義的精神改造一番,它將要是無望的改到別人。這是一種國民的——人類的——質(zhì)底提高。我要做一個這樣的但始者。
……
在文學上由革命的浪漫主義到現(xiàn)實主義,到革命的古典主義;將以魯迅的戰(zhàn)斗精神,毛澤東、朱德等忍耐精神,以及馬列精神方法,形成我新英雄主義的精神,以貫穿我一生。[50]
蕭軍在這段日記中回答了以下問題。第一,指出新英雄主義是對舊英雄主義的解構和重構的結果,即將解構后的舊英雄主義中的“機會主義”“保守主義”“懦怯主義”“尾巴主義”和“混混主義”等落后因子剔除出來,然后輔以魯迅的戰(zhàn)斗精神,毛澤東、朱德的忍耐精神,以及馬列精神方法,重構成蕭軍的新英雄主義精神。第二,指出這是對這些“主義”的一個革命,點出新英雄主義精神的實質(zhì)是革命英雄主義。第三,表明新英雄主義的思想核心是魯迅的戰(zhàn)斗精神,毛澤東、朱德的忍耐精神以及馬列精神。第四,將上文中的“人類”進一步落實到“落后的國民”身上。第五,聲明自己在文學上受新英雄主義精神的指導。第六,指出這場革命是國民素質(zhì)提高的必經(jīng)之路。蕭軍要敢為天下先,這也是他新英雄主義的一種表現(xiàn),是做了新英雄主義的一種表率。
值得一提的是,這一天的日記中有“繼續(xù)寫‘英雄主義與觀念論’”的記錄,也就是說蕭軍當時正在寫《英雄主義與觀念論》這篇文章,但后來未見發(fā)表,大抵是沒有完成,即使于10月份完成了,在當時延安的那種情況下——《文藝月報》被停刊,《解放日報》不給刊載——這篇文章也就沒有機會發(fā)表。據(jù)筆者訪談時蕭軍之女蕭耘女士證實,她沒有見過這篇文章,因為“文革”中多次被抄家,“文革”后返還給蕭軍的資料中也沒有這篇文章,所以《蕭軍全集》并未收錄[51]。另外一個證據(jù)是在徐塞先生的“蕭軍著作年表[52]”中,也無這篇文章的記載。相信如果有這篇文章的話,從題目上看,此文當是蕭軍對新英雄主義比較全面的論述,應是對新英雄主義精神的重要補充。
到1943年,新英雄主義的內(nèi)涵被不斷豐富。在7月10日的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載:
由沒落的個人反抗的封建主義傾向,轉向了小資產(chǎn)階級民主浪漫主義、英雄主義傾向,俄國式虛無主義,巴枯寧無政府主義,列寧、史塔林、孫中山……總之,影響我的不是主義,而是“人”。
由文學上的革命的浪漫主義,到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由舊英雄主義到新英雄主義——現(xiàn)在我是共產(chǎn)主義者,同時也是新英雄主義者。[53]
這則日記中,蕭軍為人們勾勒出了他思想變化的軌跡,即從封建主義到新英雄主義的過程。蕭軍沒有刻意回避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和英雄主義思想,同時指出新英雄主義就是對舊民主主義和英雄主義的改造結果。盡管蕭軍一再拒絕承認受“主義”的影響,聲稱主要是受“人”的影響,受世界上的所謂英雄人物的影響,這些英雄人物對其有示范的作用。但在最后宣稱“現(xiàn)在我是共產(chǎn)主義者,同時也是新英雄主義者”時,無疑告訴世界,自己受共產(chǎn)主義的影響。需要指出的是,蕭軍將新英雄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等同是不大合適的,但同時也證明了蕭軍的新英雄主義和舊英雄主義是有很大差別的。至此,蕭軍的新英雄主義精神基本形成。
如果說1942—1943年這段時間是蕭軍新英雄主義的形成期的話,那么1945—1946年就是它的發(fā)展期。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新英雄主義原則中服務對象的范疇則逐漸清晰起來,從“人類”到“國民”,最后明確為“為人民”,也就是工、農(nóng)、兵。蕭軍在《目前東北文藝運動我見》中寫道:
人類之所以能進步……“為人民服務,強健自己,競取第一”這種新型的“英雄主義”,以及英雄們。只有用這種英雄主義,才能夠打敗那些反人民的假英雄、舊式英雄以至“個人”英雄主義或“英雄”……事實上,年來在軍隊,在農(nóng)村,在工廠……這新型的英雄已經(jīng)在大量產(chǎn)生了,還正在產(chǎn)生著,就是在文藝方面,也已經(jīng)有了不少。這些文藝英雄們用了自己的作品,不獨沖進了本國的“文藝壇”,而且已經(jīng)沖進了世界的文藝壇,獲得了相當高度的評價,為祖國掙得了光榮,這就是這種新型英雄主義所發(fā)生的效能。……不獨要扶植新軍……使這些新軍成為新型的英雄主義者以至英雄,另一面也還要改造“舊部” ……也要使他們成為終生為人民服務的新型英雄主義者或英雄們。[54]
文中不僅明確了“人類”即為“人民”,重要的是最終將“人民”明確為工、農(nóng)、兵,并且指出新英雄主義中英雄的土壤是“軍隊、農(nóng)村、工廠”。此時,新英雄主義不再是蕭軍自己的私產(chǎn)了,他將這種新型的英雄主義推及到更廣闊的空間和對象身上,無論工、農(nóng)、兵還是文藝壇,無論新兵還是舊部。至此,新英雄主義的實質(zhì)、奮斗目標、價值取向、思想核心、表現(xiàn)形式都得以確定,思想建構基本完成。
二、新英雄主義行為構建
新英雄主義的核心概念是“英雄”,它是英雄的價值觀,是英雄實現(xiàn)自身價值和自我認同的重要途徑,它有自己獨特的行為構建過程,它的行為建構主要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英雄的示范作用。在蕭軍的新英雄主義構建過程中,英雄的示范作用是關鍵的,體現(xiàn)在民族稟性和個體經(jīng)驗兩方面。
民族稟性是一個民族歷經(jīng)幾千年積累下來的民族共性,也就是民族精神。勒龐認為,“我們有意識的行為,是主要受遺傳影響而造成的無意識的深層心理結構的產(chǎn)物,這個深層結構中包含著世代相傳的無數(shù)共同特征,它們構成一個種族先天的稟性”[55]。民族稟性是歷史積淀下來的種族基因,是一種歷史無意識,是人類共同的集體記憶。世界上各個民族都有崇尚英雄的心理,并有自己的英雄譜系。中華民族歷史悠久,譜系中的英雄上自遠古神話下至歷朝歷代,不可勝數(shù)。由于教育的普及和封建文化制度等原因,人們對英雄的認知和傳播多以口耳相傳的民間方式進行。譜系中的英雄又多來自民間,基本不為官方所認可和宣揚,如《水滸傳》中反抗朝廷的梁山英雄、《七俠五義》中的草莽英豪等。然而這些英雄的故事在一代一代的口耳相傳中,對一個民族精神的形成所起到的重要示范作用是無可估量的。哈布瓦赫說過,“一個民族或一個社會的記憶是對過去的重構”[56],比如岳飛的精忠報國,劉、關、張的桃園結義,五鼠的大鬧東京等故事,經(jīng)社會的集體記憶重構后,這些英雄的行為內(nèi)核便成了“忠”、“義”、“俠”,并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岳飛,劉、關、張和展昭等也就成為忠、義、俠的榜樣。對于蕭軍,這種英雄的示范從小到大,如影相隨。據(jù)蕭軍回憶,驢皮影和大鼓書等各類民間傳說和歷史故事,使他受到良好的民間“教育啟蒙”,“對那些敢同惡鬼爭高下、不向奸佞讓寸分的英雄豪杰、綠林好漢、響馬俠客,他都寄予了無限的尊敬與同情”[57]。岳飛、呼家將、楊家將、薛家將等英雄,大都有過反抗外族侵略的經(jīng)歷,是為國為民的,蕭軍的新英雄主義原則中的“為人類”和發(fā)展到后來的“為人民”或許就是由此而來的。
構成英雄示范的另一方面是個體經(jīng)驗,這是一種個體生活記憶。“個體通過把自己置于群體的位置來進行回憶,但也可以確信,群體的記憶是通過個體記憶來實現(xiàn)的,并且在個體記憶之中體現(xiàn)自身。”[58]從民族稟性那里繼承來的英雄的示范在蕭軍的個人生活經(jīng)歷中不時出現(xiàn),這種個體經(jīng)驗也十分豐富。比如蕭軍認為“我生長的環(huán)境,只能做軍閥和土匪……”[59]這是受他當“胡子”(東北地區(qū)稱土匪為“胡子”)、當義勇軍的二叔、三叔的影響。因父親的暴力他產(chǎn)生了反抗思想,為反抗父親的暴力、為不成為“靶子”,他開始習武,并將“強健身體”作為新英雄主義的重要原則。蕭軍的父親很崇拜安重根,因為朝鮮愛國志士安重根在哈爾濱刺死日本的伊藤博文(時任日本首相)。蕭軍曾說:“盡管我們父子在別的方面彼此全有隔膜、距離、差距……但在崇拜安重根這一點上卻默默地統(tǒng)一起來了。”[60]安重根的英雄示范作用,在蕭軍的民主主義思想和愛國主義思想的形成方面,給他注入了不可忽視的力量。再后來,魯迅、毛澤東和各國文豪都成了蕭軍的英雄示范榜樣。
第二個階段是英雄行為的模仿。除卻示范,英雄的行為還有傳染作用,這是模仿產(chǎn)生的原因。模仿和重復是心理暗示過程,是思想上的模仿和重復。模仿是人的本性,尤其是對英雄的模仿。在新英雄主義行為構建過程中,對英雄行為的模仿可分為想象的模仿和行為的模仿,蕭軍是以“英雄的身份”去模仿的。在想象模仿上,因當時缺少現(xiàn)實條件和思想模仿的土壤,致使大多模仿都沒有成功,但這是有別于“語言上的巨人”的。這類不斷重復的模仿有“我是以義俠身份參加革命的;我應為軍閥或胡子;我要做文學上的‘列寧’;我有獲諾貝爾獎的想法;我要去參加義勇軍抗日;要去參加游擊戰(zhàn);我不僅要成為中國的第一,還要成為世界的第一”[61]等話語。在行為模仿方面,對魯迅精神的模仿到繼承,對毛澤東的柔韌性和包容性的學習和吸收,都取得了相對的成功。事實上,不管是想象的模仿還是行為的模仿,這種模仿的不斷重復,在蕭軍心中產(chǎn)生重要的暗示作用,使英雄的形象凸顯并逐漸清晰,成為英雄的自信心和競爭意識得以加強。在這種情況下,模仿的功效已經(jīng)不能滿足模仿者的需要,情感的加速度使模仿者有了要做真正英雄的需求。“人們往往根據(jù)自己的智力做出判斷,而其行動卻受自己性格的支配。”[62]對于蕭軍,盡管理性告訴他在一些特殊時候和特殊場合,他不適合做英雄,但他的暴烈的脾氣和張揚的個性,卻很快將他由模仿者轉化為英雄的角色。
第三個階段是英雄角色的扮演。在模仿和重復的基礎上,理想中的英雄價值得到了自我的實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的英雄角色得以走上前臺。英雄角色的成功扮演,是新英雄主義構建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蕭軍是人格型英雄,他有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屬于勞動人民的,屬于“好漢型”的氣質(zhì)。所以,堅持真實、正義,打抱不平,不怕犧牲,敢作敢為,仗義執(zhí)言都成了這種英雄主義的特點。他在國統(tǒng)區(qū)和敵人斗爭的方式上可以得到印證,“‘武器’牛角尖刀一把,經(jīng)常置于衣袋中。‘資本’——腦袋一顆。‘方法’——兩手換”[63]。對敵人絕不手軟,對朋友古道熱腸,蕭軍的英雄行為不斷表現(xiàn)出來。在國統(tǒng)區(qū),怒罵汪精衛(wèi)的講話是放屁,單挑馬吉峰和張春橋,蔑視閻錫山;在延安,為陳布文夫婦寫證明材料,敢為王實味說話;“文革”中,拒絕寫胡風的黑材料;“文革”后為丁玲寫證明材料。雖自己仍蒙冤處在逆境中,仍不忘真誠地關心、幫助別人,不做任何落井下石的事情。最有代表性的英雄行為,是蕭軍敢冒眾矢為文藝工作者說話,將自己放在一個文藝工作者代言人的位置上。1942年4月12日,毛澤東寫信給蕭軍,約他下午談話。蕭軍在這天的日記中寫道:“我懂得了這大概是日間博古所談那軍人方面不高興文藝作家寫部隊黑暗方面的事。我本想不參加這類事,自己旅行去算了,可是這又不可能,還得參加。我知道,如果我不參加,一些文人是要吃虧的,而且有些問題也不會得到解決。”[64]正是在這次談話中,毛澤東聽取了蕭軍關于制定文藝政策的建議,決定召開延安文藝座談會。蕭軍回東北之前,毛澤東最后一次找他談話,蕭軍表示自己這次到哈爾濱是去挖東北青年頭腦中壞思想的根,帶著這個目的,蕭軍回到哈爾濱并創(chuàng)辦了《文化報》,開始了東北解放區(qū)青年進行新啟蒙的實踐。蕭軍的新英雄主義精神在經(jīng)過英雄的示范、英雄行為的模仿和英雄角色的扮演三個階段后,最終得以建構。
新英雄主義的思想建構和行為建構是同步的,行為的構建來自思想的指導,反過來,思想的成熟又依靠行為來檢驗和修正,這從蕭軍文學創(chuàng)作的幾個重要階段可以得到驗證。蕭軍在延安時期、哈爾濱時期和撫順時期的散文和小說創(chuàng)作,都是在新英雄主義的思想指導下進行的。每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結束后,蕭軍都對下一個時期的創(chuàng)作思想進行了調(diào)整。如在延安的創(chuàng)作主要遵循的是魯迅精神,重批評、暴露黑暗,表現(xiàn)在《論同志的“愛”與“耐”》等系列雜文和《第三代》的后幾部。哈爾濱時期受魯迅精神和毛澤東思想雙核影響,批判和歌頌并舉,兩報論爭時的文章就是例子。“《文化報》事件”之后,在撫順時期,受雙核心中的毛澤東思想影響較大,其表現(xiàn)是以頌揚為主,最具代表性的是小說《五月的礦山》。
第三節(jié) 新英雄主義與蕭軍的文學創(chuàng)作
蕭軍在文壇擁有的聲譽和地位,除來自作家的創(chuàng)作天分和魯迅的幫助外,還得益于他終身奉行的、已內(nèi)化為其思想性格和美學風格的新英雄主義觀念。新英雄主義是蕭軍固屬的個性,其核心思想是魯迅思想和毛澤東思想,雙核心思想的英雄主義具有鮮明的個性,這種個性在生活中凝結為蕭軍抵御外來侵襲的掩心甲,在文學上則固化成獨特的文學風格。自1943年蕭軍的新英雄主義觀念形成之日起,他的作品中便時時閃爍著新英雄主義的光輝。從蕭軍的小說和散文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新英雄主義的發(fā)展軌跡,以及雙核心文藝思想對蕭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
一、新英雄主義與散文
散文方面,除自傳體《我的童年》、《從臨汾到延安》、《憶長春》和《哈爾濱之歌》外,最能體現(xiàn)蕭軍新英雄主義精神的就是雜文。蕭軍是一個游俠類的斗士,他曾在1947年3月4日的日記中說:“……我只有一個愿望,我不愿被什么所戰(zhàn)敗!我永遠要做個戰(zhàn)勝者! …… 要行動,要戰(zhàn)斗,要征服,要堅持……就是我一生的為自己而立的箴言。……一直追求真理而戰(zhàn)斗……”[65]他恪守著戰(zhàn)斗的格言,用從魯迅先生那里繼承來的獨特的戰(zhàn)斗性文體馳騁在現(xiàn)代中國的文藝壇,向舊的社會制度、反動文人,向革命文藝內(nèi)的宗派主義、關門主義、官僚主義亮劍。
蕭軍的散文創(chuàng)作頗豐,從1929年5月在沈陽《盛京時報》發(fā)表《懦……》起到1984年的55年中,在各類報刊上共發(fā)表了549篇散文[66]。其中雜文273篇,占總數(shù)的一半。蕭軍對雜文的重視和偏愛可窺一斑。以1937年為界,這之前蕭軍的雜文共15篇,其中只有《欺騙恫嚇》和《小亡國奴》等兩三篇雜文是站在時代的前沿來揭露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的,其余的篇什都是一些對國民陋習進行批評的小品文,文章的戰(zhàn)斗性不夠強,如《漫記——關于罵》、《漫記——出賣》等。1937—1940年這段時期共創(chuàng)作雜文89篇,這時蕭軍的新英雄主義精神還沒有正式提出,但從其日記中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在思考新英雄主義,潛意識里已經(jīng)受這種新英雄主義的指引。蕭軍在《誰該入“拔舌地獄”》一文中談到,“魯迅沒有為了‘自己’罵過一個人;也沒有為了自己罵過一件事物。他罵的是這社會上的‘不合理’的事物和思想底本身,以及積極、消極、直接、間接……執(zhí)行、擁護這不合理的思想、不合理的事物底人們。”[67]魯迅的雜文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他的“罵”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大眾。受魯迅先生的影響,蕭軍的文章不再是僅僅拘于身邊的生活瑣事或個人的是非恩怨,而是上升到了階級、民族的高度。這一時期,一方面,他高舉魯迅的旗幟,宣揚魯迅的韌性戰(zhàn)斗精神,著文批評那些攻擊、污蔑魯迅的國民黨右翼文人,如《死者的血債》、《奴隸文學和奴才文學》、《陰險者流》、《不夠朋友論》、《殺無赦的精神》,等等。另一方面,揭露國民黨的丑惡嘴臉和賣國行徑,如《和平解決》、《不是戰(zhàn)勝就是死亡》、《第幾個“九一八”了?》、《中國的報告文學和神秘的中國》、《有何臉面相見?——兼致日本真正為正義和真理而戰(zhàn)的作家》、《從日本說到中國,再說“中國是愿意進步的嗎?”》等文。這一時期,他的創(chuàng)作不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整個民族、為了人類,單在這一點上,就已遠遠超出了傳統(tǒng)英雄主義的范疇,“為人類”奮斗正是蕭軍新英雄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
然而,此時蕭軍的新英雄主義觀念畢竟沒有形成,只是模模糊糊地存在,新英雄主義還處在不自覺運用的階段。所以,他的不少作品還是受傳統(tǒng)的、個人的英雄主義影響較多。蕭軍就曾因成仿吾批評《八月的鄉(xiāng)村》而做《有所感——關于一本“不夠真實”的書》來回敬對方,諷刺成仿吾“是‘創(chuàng)造社’的健將,和郭沫若等曾圍剿過魯迅。據(jù)說魯迅的‘轉變’也還是這圍剿的功勞”[68]。也曾因魯迅的死因和自己哀悼魯迅的表達方式被批評而著文詰問郭沫若:“為了承繼這‘不滅的光輝’,‘哭喪婆子式’的‘××式’‘××式’等等固然是要不得的,而躲在一角說空頭大話,擺大旗……之類這樣一九三×年×式的戰(zhàn)斗者,我以為也是要不得的。不知郭君以為然否?”[69]對于此,蕭軍認為這是個立場問題:是站在中國人民大眾的立場,還是站在日本帝國主義、國民黨反動派的立場?文風潑辣、耿直,言辭犀利,咄咄逼人。為此,郭沫若也發(fā)表《答田軍先生》,解釋事情經(jīng)過,指出“在‘戰(zhàn)斗’的時期,搖旗吶喊也有必要,而做得技巧一點,倒也無傷乎‘瓦全’”[70]。回擊了蕭軍的批評。從這一時期的雜文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傳統(tǒng)英雄主義對蕭軍的影響正在減弱,新英雄主義的影響正在增強。
1942年到1948年間,是蕭軍新英雄主義的成熟期。從1942年1月第1期在《解放日報·文藝》上發(fā)表的《也算試筆》中提出新英雄主義,到1946年3月12日在《東北文藝》刊載的《目前東北文藝運動我見》中將人民確定為工農(nóng)兵,新英雄主義已逐漸成熟,思想核心也由魯迅思想的單一主體過渡成魯迅思想與毛澤東思想共存的雙核心思想。本時期蕭軍的雜文主要分為三類,分別體現(xiàn)著新英雄主義的堅持正義和對真理的執(zhí)著追求、堅持斗爭不斷進取和為工農(nóng)兵服務三個方面的特征。
一是堅持正義、追求真理,主要表現(xiàn)在蕭軍對革命文藝內(nèi)部的宗派主義和關門主義批判的雜文中。延安時期,歌頌和暴露等問題上的分歧致使“文協(xié)”和“文抗”成為對立的兩派,宗派主義、關門主義表現(xiàn)明顯。黨對延安知識分子進行改造時,蕭軍不屬于任何一派,也不是共產(chǎn)黨“家族內(nèi)”成員。正如丁玲所說的那樣,“他什么派也不會參加,他就是蕭軍派”[71]。對于延安的不良現(xiàn)象,蕭軍本著說實話、講正義、求真理、促團結的立場出發(fā)點寫了一系列雜文,如《論同志的“愛”與“耐”》、《雜文還廢不得說》、《文壇上的“布爾巴”精神》、《對當前文藝運動之我見》、《作家面前的坑》等。這些文章多發(fā)表于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前,與1940年之前的風格相近,受魯迅思想影響較多,仍然保持著魯迅雜文的遺風。這些雜文言語間常傷人情感,雖然出發(fā)點是好的,卻難以使人接受。對于“暴露”和“歌頌”問題,蕭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發(fā)言認為,“黨內(nèi)人士、非黨人士、進步人士是一家;政治、軍事、文藝也是一家。雖說是一家,但它們的輩分是平等的,誰也不能領導誰。我們革命,就要像魯迅先生一樣,將舊世界砸得粉碎,絕不寫歌功頌德的文章”[72],受魯迅影響極深。
二是為人民——為工農(nóng)兵服務,主要表現(xiàn)在蕭軍對新啟蒙的提倡的雜文中。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后,特別是蕭軍到鄉(xiāng)下劉莊的經(jīng)歷讓他認識到自己的任務和價值。這種“改造”終使蕭軍清醒,主動向胡喬木提出回城并要求入黨。此時,雙核心的新英雄主義開始向毛澤東思想方向傾斜。這之后蕭軍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多篇關于東北問題的啟蒙文章,如《新“五四”運動在東北》、《再來一個“五四”運動》、《“新啟蒙”運動在東北》、《再談東北問題》、《東北文藝運動之我見》、《青年問題和文化報》等。這些雜文既有思想上的啟蒙,又有文化方面的啟蒙。同時,為了配合理論啟蒙,蕭軍還創(chuàng)辦《文化報》進行實踐啟蒙。總的來說,這時期蕭軍的新英雄主義創(chuàng)作主要受毛澤東思想的影響。
三是堅持斗爭、不斷競爭,主要表現(xiàn)在哈爾濱《文化報》和《生活報》論爭時期所作的雜文。魯迅曾經(jīng)對蕭軍說過,我們“現(xiàn)在需要的是斗爭的文學”[73]。產(chǎn)生于左聯(lián)時代的宗派主義在哈爾濱不但沒有被消滅,反而越來越強盛。為了同黨外知識分子蕭軍爭奪文藝輿論陣地,爭奪對人民群眾的領導權,《生活報》刻意曲解蕭軍的文章本意而引發(fā)兩報的論爭。《風風雨雨話王通》、《夏夜抄》系列、《古潭的鐘聲》系列、《談蕭軍的“九點九”與〈生活報〉的“零點一”》等文就是在這種情境中發(fā)表的。出于對宗派主義的痛恨和對個別思想狹隘黨員的厭惡,蕭軍運用從魯迅先生那里繼承的韌性的戰(zhàn)斗精神,不斷競取,同《生活報》論爭。盡管如此,蕭軍最終還是以大局為主,放棄個人得失,服從東北局對他的處理決定。哈爾濱時期,雙核心思想的天平又傾向了魯迅。
二、新英雄主義與小說
蕭軍的小說創(chuàng)作始于《跋涉集》,他是以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視角來看待階級對立現(xiàn)象的,勞動人民萌芽狀態(tài)的反抗意識因此進入他的書寫范圍。蕭軍如游俠般闖入現(xiàn)代文壇,獨特的民間啟蒙使其具有很深的英雄主義情結,這情結也將他的小說打上了英雄主義的烙印。與散文一樣,蕭軍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有一個從英雄主義到新英雄主義的轉化過程,這一轉變在《八月的鄉(xiāng)村》、《第三代》和《五月的礦山》三部長篇中有著清晰的脈絡。這三部小說,如果說前兩部是蕭軍英雄主義無意識參與下的書寫,那么《五月的礦山》則是作者新英雄主義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
蕭軍的新英雄主義理想集中體現(xiàn)在小說的人物身上,這些小說塑造了一批鮮活的形象。如《八月的鄉(xiāng)村》中胡子出身的鐵鷹隊長、小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蕭明、農(nóng)民出身的唐老疙瘩、李三弟等;《第三代》中的井泉龍、林青、土匪海交、半截塔、劉元;《五月的礦山》中的魯東山、張洪樂、楊平山、林風德、艾秀春等。總的來說,可以分成舊式英雄群像和新兒女英雄譜系。舊式英雄群像中又分為三類,即知識分子群像、農(nóng)民群像和胡子群像。知識分子群像中的人物不多,主要有安娜和蕭明,他們都是順應時代的要求走上抗日救國道路的英雄。尤其是蕭明,他熱愛革命、相信革命,并不是懦夫和叛徒,但是革命的信念竟然被戀愛和革命的矛盾擊碎,為了個人的私欲最終放棄了對隊伍的領導、放棄偉大的革命事業(yè),這種極端自私利己的“思想面貌基本上反映了中國廣大知識分子對待革命的態(tài)度”[74]。胡子群像中的人物較多,如紅胡子出身當過兵又參加義勇軍的鐵鷹隊長,他勇猛、機智、敏捷,具有很強的領導才能,使敵人聞風喪膽。農(nóng)民出身的海交、半截塔、劉元等土匪,與農(nóng)民有著天然的血緣關系,同傳統(tǒng)意義上的胡子有很大的區(qū)別,這些人當胡子完全是被舊社會逼迫的。所以,他們?yōu)榉硕粊y殺,占山而不擾民,忠肝義膽、義薄云天,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出濃郁的個人英雄主義精神。尤其是海交和劉元,兩代土匪有著相同的命運,最終連胡子都當不成,他們的結局預示著被逼上梁山的農(nóng)民面臨的終是絕路。蕭軍筆下的土匪形象與同時代的其他作家,如端木蕻良、梁山丁等人筆下的土匪截然不同,有著蕭軍固有的獨特審美情趣和美學風格。最后一類群像是農(nóng)民,表明了蕭軍對農(nóng)民命運的熱切關注。李三弟、唐老疙瘩、井泉龍、林青等人被作者塑造得有血有肉。唐老疙瘩健壯勇敢,但為救倒下的情人敢于離開隊伍就死;默默無聞的李三弟能在部隊危難之時擔負起領導重任;倔強,具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性格的義和拳老英雄井泉龍,敢于面對地主無所畏懼;還有樂天而叛逆、足智而多謀,關鍵時刻帶頭請愿的林青,強權下不低頭的翠屏等。這些人物身上都有一種強烈的反抗性格和叛逆精神,蕭軍著重揭示了他們反抗意識的覺醒,挖掘他們歷史深層結構積淀下所形成的文化基因。上述人物的反抗行為大都是被迫的,是個人主義的。盡管有些人的行為,如井泉龍敢于頂撞地主楊洛中與其為敵,林青帶頭請愿有為群眾爭得利益的表象,但是這些僅僅是作家無意識的描寫,而不是新英雄主義有目的的指導。
蕭軍的小說中,最能代表新英雄主義的人物是工業(yè)題材小說《五月的礦山》中的新英雄兒女譜系中的人物形象。這里有新中國第一代礦山領導、老一代煤礦工人和新一代模范礦工。作為礦山領導,嚴和、駱剛夫以及裴玉峰都曾經(jīng)歷過革命烽火的洗禮,有著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和革命熱情,但卻不熟悉新中國的工業(yè)建設,摸著石頭過河,邊工作邊探索。嚴和工作能力強、講原則、待人隨和、為人寬厚、善于挖掘人的長處,是黨的工人階級的領路人。駱剛夫為人大度、無私,具有廣闊的革命胸懷。裴玉峰年輕有為,長于思想工作,拖抱病之軀,大公無私。這些人都是礦山黨的好干部形象,在新一代礦山領導的身上,體現(xiàn)出了他們旺盛的革命意志力和強烈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老一代的礦工代表是楊春,這個走過冬天迎來春天的老煤礦工人,新社會的礦山生活仿佛為他殘疾的身體注入了新的活力,他參加培訓、參加代表大會,提高覺悟。他情系礦山,60歲仍申請下坑號頭,堅信“人對于自己所愿意進行的工作,所愿意進行的戰(zhàn)斗,這工作和戰(zhàn)斗將是唯一美麗的、愉快的”[75]。在新英雄兒女譜系中,蕭軍著墨最多的是新一代的礦山主人——魯東山、張洪樂、楊平山、林風德、艾秀春等勞動模范。這是一群具有崇高思想品質(zhì)的先進工人,在他們身上寄托了蕭軍新英雄主義的革命理想。他們個個公而忘私,將自身的利益和礦山的利益結合在一起,與礦山同呼吸、共命運,其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即是獲得最高的革命利益。他們“每個人幾乎全要把自己底根,在這礦山四周的土地上深深的埋下來,開花結果”[76]。他們的無私境界幾乎是一種極端,楊平山固執(zhí)地堅持先入黨、入團之后才能結婚,張洪樂的妻子生產(chǎn)時他卻不在身邊。最能代表蕭軍新英雄主義精神的魯東山,為實現(xiàn)這種自我價值,不顧特務的謠言、落后群眾的嘲諷、領導的官僚而拼命工作,甚至連送病中的女兒上醫(yī)院的時間都沒有,致使女兒夭亡。最后在其不懈的努力和黨的培養(yǎng)下,魯東山終于成為一名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這些優(yōu)秀的礦山兒女,被蕭軍注入了英雄主義靈魂,成了社會主義新中國工業(yè)建設的排頭兵。
蕭軍作品中沒有理想化的人物,這些新英雄主義人物的形象,并非是高大全。作家也刻畫了他們身上與自身的無私境界不協(xié)調(diào)的一些缺點和不足,這缺點和不足是英雄人物在發(fā)展成熟過程中不可回避的問題。但正是這樣的描寫才使得這些新英雄主義的形象有血有肉,更加豐滿。除新英雄兒女譜系外,作品中還塑造了一批反面形象如皮長壽、胖股長、謝志敬、牛必行等人,不過他們只是英雄兒女們的襯托、反官僚主義的靶子,作者力圖通過先進和落后思想的比較和沖突,來展現(xiàn)新時代工人階級的英雄姿態(tài)。
蕭軍的新英雄主義具有雙核心思想,毛澤東文藝思想和魯迅文藝思想各占半分。與同時期其他知識分子不同,有些作家在新中國成立前言必談魯迅,奉之如神明,而在黨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后談到魯迅,卻唯恐避之不及。蕭軍則不然,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前蕭軍完全受魯迅思想的影響,魯迅是他的精神導師。座談會后,由于文藝界整風和與毛澤東的親密接觸,蕭軍開始接受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直到新中國成立前,魯迅對其影響都要大于毛澤東。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對其影響的比重加大,但是蕭軍并沒有放棄魯迅思想。他一方面用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黨的文藝政策改造自己,另一方面不忘高舉魯迅精神的偉大旗幟。他是一個用兩種文藝思想歷練出來的文化斗士。這種擁有雙核心思想的新英雄主義,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表現(xiàn)出的是暴露和歌頌的二元對立統(tǒng)一。
蕭軍擅長揭露舊制度的黑暗,像魯迅一樣用手中的筆作為手術刀給舊中國腐爛的肌體動手術,挖去爛肉。在國統(tǒng)區(qū),他批判舊的社會制度,暴露國民黨的黑暗反動統(tǒng)治;在解放區(qū),他敢于批判不良現(xiàn)象和宗派主義行徑。與眾不同的是,蕭軍在批判黑暗的同時不忘歌頌光明,他還是一個歌頌新社會新生活的作家。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蕭軍受毛澤東講話的指引,新英雄主義的文藝創(chuàng)作有意識地轉向歌頌光明。事實上,并不是所有暴露舊社會黑暗的作家都歌頌新社會,他們樂于批判、暴露舊社會的黑暗,可當新社會建立后,他們思想上也有與新社會不適應的地方,于是或失望或回避,蘇聯(lián)作家高爾基、中國五四時期的翻譯家林紓即如是。與他們不同,蕭軍卻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特殊存在。他既能批判黑暗,又能歌頌光明,是一個敲響舊社會喪鐘的同時又吹響新社會號角的歌者。這樣,暴露黑暗和歌頌光明這組對立矛盾在蕭軍新英雄主義思想的雙核心——魯迅思想和毛澤東思想的指導下,實現(xiàn)了二元的對立統(tǒng)一。蕭軍在創(chuàng)作了反映礦山生活的工業(yè)題材小說《五月的礦山》之后,加上先前描寫農(nóng)民的代表作《第三代》和軍事題材的成名作《八月的鄉(xiāng)村》,真正實踐了他新英雄主義的奮斗目標——“為人類、為人民、為工農(nóng)兵”服務。
第四節(jié) 新英雄主義的時代反思
蕭軍作為東北作家群的領軍人物,人們每每談到這個由魯迅先生當面向埃德加·斯諾鄭重推薦,納入“自1917年的新文學運動以來中國涌現(xiàn)出來的最優(yōu)秀的作家”的時候,除了贊嘆其反映時代精神、民族命運的作品的思想和藝術成就外,幾乎都不忘對其讓人津津樂道的獨特性格、磊落品格、高尚的人格加以品評。這種本色性格在蕭軍文學作品和社會生活中的表現(xiàn)就是新英雄主義精神,它是蕭軍獨特個性高度集中的概括。
新英雄主義雖然打有蕭軍的專屬烙印,但是這種精神在同時代其他作家身上也存在,尤其是在左聯(lián)作家身上。他們與蕭軍有著相近的人生經(jīng)歷或個性,并且都或多或少受到這種精神潛移默化的影響。同蕭軍一道被稱為“延安四怪”的王實味、冼星海、塞克三人,他們獨特的個性幾乎是同出一處。同為魯迅弟子的胡風,無論是在“現(xiàn)實主義”的論爭中還是在蒙冤受難時,都堅持真理不肯低頭。丁玲在上海時期雖然結識了不少共產(chǎn)黨員,但是她根本不提入黨的要求。“二十年代初期,在平民女校和上海大學,因為看不慣幾位共產(chǎn)黨員的夸夸其談,當時又不能把黨的整體組織與個別人的不良作風冷靜區(qū)分,她甚至因此而疏遠了黨的隊伍。”[77]這種認識使丁玲在中國共產(chǎn)黨敞開的大門之外整整徘徊了十年,與蕭軍的入黨歷程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些作家在堅持真理問題上,在大是大非面前,以執(zhí)著的信念保持著中國知識分子獨立、自由的品性。此外,蕭軍的新英雄主義精神也或多或少、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身邊的東北作家群的朋友,如舒群、羅烽、白朗、方未艾、陳隄、關沫南、金人等人。不僅在生活中,這種影響還表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很多人都是從蕭軍的作品中解讀出了這種英雄主義,并被其粗獷的文風感染,成為蕭軍的崇拜者。
“文學評論也罷,人物評論也罷,總是不能脫離歷史而作孤立的評價。”[78]對蕭軍本人是這樣,當然對影響他后半生的新英雄主義也一樣適用。對待新英雄主義,用一分為二的方法來辯證分析,可以看到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中,新英雄主義為蕭軍帶來了不同的影響,既有積極的一面,又有消極不利的一面。
一、新英雄主義的進步作用
新英雄主義既是蕭軍思想價值體系的核心,同時也影響著他的人生觀和文藝觀,對蕭軍的人生有重大指導意義。從延安時期開始到走完人生旅程,新英雄主義精神一直陪伴著他,是他堅持自我、不斷競取、勇于同外來侵襲做斗爭的思想武器,是蕭軍坎坷人生的精神食糧。新英雄主義精神的進步性主要表現(xiàn)在:
第一,幫助蕭軍建立正確的價值觀。英雄主義貫穿蕭軍的一生,以1942年為界,之前受傳統(tǒng)英雄主義的影響,之后受新英雄主義的影響。在受傳統(tǒng)英雄主義思想影響時,人的價值追求是以個人名譽或利益為主。盡管受舊民主主義思想的影響轉向了為人類奮斗,但是這一概念還是模糊不清的。在新英雄主義精神形成的過程中,這一概念從民主主義的為人類到共產(chǎn)主義的為人民,再到毛澤東思想的為工農(nóng)兵,蕭軍的價值觀得以最終確立,為人民——工農(nóng)兵服務的奮斗目標成為了蕭軍一生的追求。
第二,幫助蕭軍確立正確的人生觀。蕭軍的新英雄主義在形成的過程中,不斷地修正他的人生觀。從早期的立志武力救國到安心文化救國到最后的獻身無產(chǎn)階級文化事業(yè),蕭軍的人生觀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蕭軍的新英雄主義具有雙核心思想,其一是魯迅精神,其二是毛澤東思想。蕭軍一生堅持繼承發(fā)揚魯迅精神,走魯迅的道路。他曾說,“魯迅先生只走了半段黨外共產(chǎn)主義的路,我繼承它,除開走下來后半段黨外的路,更進一步,后半段必須走進來,否則將不合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79]。蕭軍繼承魯迅精神的同時也堅持了魯迅所走的道路,加之毛澤東思想的教育,最終將共產(chǎn)主義作為自己的人生終極理想。在蕭軍后半生的坎坷道路上,“他始終堅信馬克思主義,一貫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的政治理想,以魯迅先生戰(zhàn)斗的硬骨頭精神和治學為人的態(tài)度,指導自己的一切”[80]。
第三,影響和指導蕭軍的文學創(chuàng)作。英雄主義對蕭軍的創(chuàng)作影響極大,在其受傳統(tǒng)的個人英雄主義思想影響時,文學上表現(xiàn)的個性創(chuàng)作風格和個人英雄的氣質(zhì)相吻合,于是文學上產(chǎn)生了《八月的鄉(xiāng)村》這樣的作品,生活中成為傳承魯迅精神的旗手。當從舊英雄主義中剝離出來成為新英雄主義者的時候,這種精神個性又滲入《第三代》和《五月的礦山》中,在這兩部作品中的人物身上,寄托了作者濃厚的新英雄主義情結。此外,新英雄主義還在東北新啟蒙運動中直接影響了《文化報》的啟蒙,導致了“雙軌道啟蒙”方式的產(chǎn)生。
第四,它是蕭軍抵御外來侵襲的精神盔甲。無論是在延安時期、哈爾濱時期還是“文化大革命”時期,新英雄主義都是蕭軍堅持斗爭、維護尊嚴的精神武器。在延安,蕭軍堅持魯迅雜文風骨敢于暴露黑暗,為王實味仗義執(zhí)言獨斗宗派勢力,也因此被嚴文井批成“儼然以文化界、文藝界的代言人自居”[81]。“東北事件”中,劉芝明曾把自己寫的文章給蕭軍看并問覺得怎么樣,蕭軍坦率地回答“不怎么樣!”接著說:
若是我批判蕭軍就不這么寫。你把蕭軍比作什么狼、蟲、虎、豹、鷹等猛禽山獸,但兇獸畢竟不是巴兒狗!你還記得嗎,魯迅說過,“自己的血肉寧愿喂鷹喂虎,也不給巴兒狗吃,養(yǎng)肥了癩皮狗亂鉆亂叫,可有多么討厭!”……后來,劉芝明問蕭軍:“你和共產(chǎn)黨玩什么硬骨頭!”蕭軍反問:“難道共產(chǎn)黨就需要缺鈣質(zhì)的軟骨頭嗎?”[82]
在和劉芝明的對話中,蕭軍用犀利的語言駁斥反擊對方,維護了自身的尊嚴。在“文革”中他錚錚鐵骨、不畏強暴、寧折不彎的英雄品質(zhì)使紅衛(wèi)兵對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不敢胡來。這種對自身尊嚴的維護簡直和阿基米德的“別碰我的圓”是一樣的。在對待丁玲、胡喬木、周揚以及劉芝明等個人的恩怨上,蕭軍表現(xiàn)出的是大氣、包容和相逢一笑泯恩仇。從這類不勝枚舉的事件中足以看出,此時的蕭軍已經(jīng)把魯迅的硬骨頭精神與毛澤東的韌性和包容精神,完全融入了自己的新英雄主義中了。
蕭軍不但自己對新英雄主義情有獨鐘,還積極向社會推廣新英雄主義。蕭軍提議將新型英雄主義,從文藝方面推廣到軍隊、農(nóng)村、工廠等各個部門,從《目前東北文藝運動我見》這篇文章中可見蕭軍對新英雄主義的喜愛程度。
二、新英雄主義的歷史局限
產(chǎn)生于延安時期的新英雄主義,本身就是一個折中的思想產(chǎn)物。是蕭軍為排定影響自己的魯迅精神和毛澤東思想主次地位,運用“半步主義”方法合成的,“雙核心思想”就是在這種歷史情境中提出的。雖然產(chǎn)生在特殊背景下,但是新英雄主義精神卻迎合了當時的政治歷史環(huán)境,適應了當時的政治文化土壤,幫助蕭軍解決了很多難題。這里面既有偶然的原因,又有必然的因素。
總的來說,蕭軍是受益于新英雄主義思想的,這種思想自身有一定的進步意義。然而新英雄主義畢竟是脫胎于傳統(tǒng)英雄主義,并與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所以也有著自身的歷史局限性。當社會歷史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時,新英雄主義的不足也開始顯露。如當個人受到重大打擊或無法調(diào)和生活與現(xiàn)實的矛盾時,小資產(chǎn)階級的個人主義、個人英雄主義和冒險主義又會抬頭,來侵襲新英雄主義的肌膚。此時,新英雄主義便會有不團結、不顧大局、是非觀念淡泊等表現(xiàn)。尤其是在蕭軍孤軍奮戰(zhàn)時,英雄的孤寂使他對個人主義產(chǎn)生舊情。當對待溫情時,從小失去母愛和家庭溫暖的個體記憶也常常讓他英雄氣短,這在對待秦友梅事件(詳見后文)上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
歷史是生產(chǎn)悖論的工廠,利與弊、對與錯總是相隨而生。盡管打有蕭軍烙印的新英雄主義精神,對蕭軍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并且利大于弊,但是卻因為它形成的時間、地點、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而顯得不合時宜,幾乎從它萌芽的那天起,就預示了擁有它的英雄的悲劇性結局。魯迅曾經(jīng)說過,“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長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長的民眾產(chǎn)生、長育出來的,所以沒有這種民眾,就沒有天才”[83]。同樣,一種思想的存在也需要產(chǎn)生和養(yǎng)育它的“土壤”。當時的中國并不是游俠時代,張揚個性、堅持個人立場的新英雄主義是很難被時代接受的。這是因為一方面,個性解放強調(diào)個體作用的思想只是在五四時期有過短暫的輝煌,接下來就為政治的救亡所湮滅。到了延安時期,個體服從集體的原則又使個體失去自身主體性。可以說,蕭軍的新英雄主義從誕生伊始就顯得比較被動和無力。另一方面,蕭軍是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出身,毛澤東對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評價是“小資產(chǎn)階級最容易變,有時他神氣十足,把胸膛一拍‘老子天下第一’;有時就屁滾尿流”[84]。基于這種評價和判斷,小資產(chǎn)階級被教育、被改造的命運就成了必然。蕭軍也不例外,他的新英雄主義也就失去了其抵御外來侵襲的功用。
性格是一個人個性的固有形式。新英雄主義是觀念、欲望和感情綜合作用的產(chǎn)物,是蕭軍后半生性格的集中概括,它像冰山一樣單純、透明,望去便能看到它的全部,即使是雜質(zhì)也絕不隱藏,甚至是水下的部分也要顯露出來給世人。為了理想它擁抱光明,最終將自己融化在革命的海洋里,將雜質(zhì)還給泥沙,將清水獻給人民。
[1] 喬木:《八月的鄉(xiāng)村》,《時事新報》1936年2月25日。
[2] [美]埃德加·斯諾:《魯迅同斯諾談話整理稿》,《新文學史料》1987年第3期。
[3] 蕭軍:《蕭軍全集》第17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15頁。1937年5月1日,蕭軍在《致 中野重治》中談到,鹿地亙對蕭軍說:“日本的某個雜志把您比作中國的蕭洛霍夫。”
[4] 蕭軍:《蕭軍全集》第18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7頁。蕭軍在1937年7月12日的日記中記載:“日本《中國文學研究》正在研究《第三代》,他們是那樣的熱心研究我,說我是‘二十世紀文藝復興者’。”
[5] 蕭軍:《蕭軍全集》第19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539頁。蕭軍1944年12月18日日記,中央黨校三部支部書記程谷梁同蕭軍談話。原文為:“黨方面不是盡看一個人缺點或錯誤的,比方對于你的功績,能力,魯迅死后唯一旗手的地位……全是明了的……但有些問題是要雙方負責的……”
[6] 文中所提到的新英雄主義均是特指,為蕭軍性格所特有,打有蕭軍的個性烙印。
[7] 陳隄:《蕭軍的一生》,《東北文學研究史料》1988年第7期。
[8] 蕭軍:《也算試筆》,《解放日報·文藝》1942年1月1日。
[9] 蕭軍:《蕭軍全集》第20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559頁。
[10] 蕭軍:《蕭軍全集》第19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488頁。
[11] [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91頁。
[12] 蕭軍:《蕭軍全集》第19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606頁。
[13] 蕭軍:《蕭軍全集》第18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92頁。
[14] [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5頁。
[15] 蕭軍:《蕭軍全集》第20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353頁。
[16] 李振聲:《我是魯迅的學生》,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2頁。
[17] 蕭軍:《蕭軍全集》第19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75頁。
[18] 蕭軍:《文壇上的“布爾巴”精神》,《解放日報》1942年6月13日。
[19] 蕭軍:《蕭軍全集》第20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1頁。
[20] 蕭軍:《蕭軍全集》第18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1頁。
[21] 同上書,第315頁。
[22] 趙浩生:《周揚笑談歷史功過》,《新文學史料》1979年第2輯。
[23] 蕭軍:《蕭軍全集》第18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324頁。
[24] 同上書,第293頁。
[25] 同上書,第402頁。
[26] 蕭軍:《蕭軍全集》第20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610頁。
[27] 蕭軍:《蕭軍全集》第18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392頁。
[28] 蕭軍:《蕭軍全集》第20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60頁。
[29] 蕭軍:《蕭軍全集》第9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25頁。
[30] 蕭軍:《蕭軍全集》第19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70頁。
[31] 蕭軍:《蕭軍全集》第20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351頁。
[32] 蕭軍:《蕭軍全集》第19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71頁。
[33] 蕭軍:《蕭軍全集》第20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65頁。
[34] 雪葦:《記蕭軍》,《新文史資料》1989年第2期。
[35] 蕭軍:《蕭軍全集》第18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777頁。
[36] 同上書,第420頁。
[37] 蕭軍:《蕭軍全集》第19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73頁。
[38] 蕭軍:《蕭軍全集》第17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79頁。
[39] 蕭軍:《蕭軍全集》第19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81頁。
[40] [瑞士]卡爾·古斯塔夫·榮格:《未發(fā)現(xiàn)的自我》,張敦福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295。
[41] 蕭軍:《蕭軍全集》第19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64頁。
[42] 蕭軍:《蕭軍全集》第18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566頁。
[43] 邢富君:《“半賓半友式的交往”——毛澤東與蕭軍》,《黨史縱橫》1992年第4期。
[44] 蕭軍:《蕭軍全集》第20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823頁。
[45] 張毓茂:《蕭軍與毛澤東》,《炎黃春秋》2007年第9期。
[46] 毛澤東:《致蕭軍》,《毛澤東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64頁。
[47] 蕭軍:《蕭軍全集》第19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345頁。
[48] 主義、思想、精神、理論這四者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都是社會科學中不同時期的一種哲學概括,即指導,在范疇上“漸漸小而強”。
[49] 蕭軍:《也算試筆》,《解放日報·文藝》1942年1月第1期。
[50] 蕭軍:《蕭軍全集》第18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665頁。
[51] 電話專題訪談,有錄音。
[52] 徐塞:《蕭軍的文學世界》,春風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53—227頁。
[53] 蕭軍:《蕭軍全集》第19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64頁。
[54] 蕭軍:《目前東北文藝運動我見》,《東北文藝·創(chuàng)刊號》1946年11月24日。
[55] [法]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馮克利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版,第19頁。
[56] [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畢然等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2年版,第58頁。
[57] 王科、徐塞:《蕭軍評傳》,重慶出版社1993年版,第15頁。
[58] [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畢然等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2年版,第71頁。
[59] 蕭軍:《蕭軍全集》第20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831頁。
[60] 蕭軍:《蕭軍全集》第1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4頁。
[61] 所引皆出自《蕭軍全集》之第18、19、20卷中不同時期的日記。
[62] [法]古斯塔夫·勒龐:《革命心理學》,佟德志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1頁。
[63] 蕭軍:《淡淡的回憶》,《文化報》1948年3月26日。
[64] 蕭軍:《蕭軍全集》第18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598頁。
[65] 蕭軍:《蕭軍全集》第20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1頁。
[66] 不包括自傳體散文集《我的童年》、《從臨汾到延安》、《憶長春》和《哈爾濱之歌》以及書信體的散文集《魯迅給蕭軍、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
[67] 蕭軍:《誰該入“拔舌地獄”》,《大公報·戰(zhàn)線》1937年10月19日。
[68] 蕭軍:《有所感——關于一本“不夠真實”的書》,《中流》1937年第2卷第9期。
[69] 蕭軍:《致郭沫若君關于“不滅的光輝”》,《報告》1937年第1卷第1期。
[70] 郭沫若:《答田軍先生》,載于1937年1月25日上海《大晚報·火炬》。
[71] 丁玲:《丁玲全集》第8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8頁。
[72] 杜忠明:《延安文藝座談會紀實》,中央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24頁。
[73] 魯迅:《致蕭軍》,《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32頁。
[74] 徐塞:《蕭軍的文學世界》,春風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1頁。
[75] 蕭軍:《五月的礦山》,《蕭軍全集》第4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105頁。
[76] 同上書,第97頁。
[77] 宗誠:《丁玲》,中國華僑出版社1999年版,第66頁。
[78] 駱賓基:《點點滴滴憶猶新——為了悼念蕭軍先生》,載《東北文學研究史料·蕭軍紀念專輯》1988年第7期。
[79] 蕭軍:《蕭軍全集》第20卷,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75頁。
[80] 陳隄:《蕭軍的一生》,載《東北文學研究史料》1988年第7期。
[81] 嚴文井、公木:《蕭軍思想再批判》,《文藝報》1958年第7期。
[82] 張毓茂:《蕭軍傳》,重慶出版社1992年版,第270頁。
[83]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66頁。
[84] 毛澤東:《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口頭政治報告》,《毛澤東著作選編》,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2年版,第3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