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尼·莫里森小說研究
- 趙宏維
- 33489字
- 2019-07-05 15:18:25
緒論
托妮·莫里森(1931— )是當代美國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迄今為止已發表長篇小說10部,包括《最藍的眼睛》(The Bluest Eye,1970)、《秀拉》(Sula,1973)、《所羅門之歌》(Song of Solomon,1977)、《柏油娃》(Tar Baby,1981)、《寵兒》(Beloved,1987)、《爵士樂》(Jazz,1992)、《天堂》(Paradise,1998)、《愛》(Love,2003)、《慈悲》(A Mercy,2008)和《家》(Home,2012)。[1]莫里森在小說創作領域取得突出成就,榮獲了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在內的諸多獎項。[2]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等重大獎項使莫里森躋身美國和世界主流作家之列,但這種身份的建構卻是來自邊緣和他者的書寫。莫里森小說創作的中心主題是美國黑人的歷史、命運和精神世界,講述他們在一個不公正的社會里尋找自我和建構文化身份的經歷。同時,作為女性作家,莫里森的小說在重點關注美國黑人女性命運的同時,也表現出超出種族的普適關懷。莫里森繼承了美國文學和非裔美國文學的空間敘事傳統,并以獨特的方式描寫了美國黑人的空間實踐,凸顯他們的離散特點。空間成為莫里森小說創作的重要敘事策略。她站在邊緣和他者的角度,通過“他者空間”的書寫重現美國黑人和女性的歷史在場,以表達強烈的種族與性別意識,并試圖通過還原歷史的在場以重塑他者的主體性。
第一節 “他者”、“他者空間”及莫里森小說的“他者”觀照
美國黑人和女性是莫里森小說著力書寫的他者,他們暗示了處于屬下地位的種族與性別身份,其他者性可以追溯到“他者”概念的來歷?!八摺钡膩須v有著深厚的哲學淵源。它最初來自柏拉圖的“同者與他者”(the same and the other),柏拉圖認為,同者的定位取決于他者的存在與他者的差異性,柏拉圖的“同者”即相當于“自我”。17世紀,笛卡爾提出“我思故我在”的重要命題,將自我和外部世界分離開來,形成了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關系。從此,在這種二元對立的關系當中,客體逐漸淪為被認識、把握和征服的對象。人們相信可以運用理性來掌握自然規律,從而駕馭世界,客體逐漸成了外在于自我的“他者”。黑格爾實現了“他者”的概念化,其《精神現象學》對主人—奴隸關系進行分析,認為他者的顯現是構成“自我意識”必不可少的條件。主奴雙方之間的行為是一場殊死的對抗,兩者都試圖消滅對方,都以對方為中介確證自己的存在。在黑格爾看來,他者的存在是人類自我意識的先決條件。奴隸主之所以獲得奴隸主的身份,是因為奴隸承認他的存在。人類通過他者認識自己?!暗搅?0世紀初,現象學創始人胡塞爾發展了黑格爾的他者概念,認為意識本身已經包含了意識的對象(客體)。處于意識兩端的是主體和客體,去掉任何一端,意識都將不復存在?!?a id="footnote_quote_txt001_3" href="#footnote_content_txt001_3" class="footnote_quote">[3]胡塞爾關注主體和主體之間的相互聯系和作用,進而提出了“主體間性”的概念。這個概念對于西方當代哲學中的“自我與他者”主題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4]
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摒棄了“我本學”,認為“他人”是“自我”的先決條件。他通過“凝視”的類比闡明人的存在是一種“共他”的存在。這種共他存在(“我們”—we)的經驗有兩種不同的形式:“看的存在”(being-in-the-act-of-looking)和“被看的存在”(being-looked-at),前者表示“我們—主體”(we-subject),后者表示“我們—客體”(usobject)。作為客體的我們,在被“注視”中感到一種集體的羞恥感,處于一種共同的異化之中。這一狀況的形成,必然是因為某種“第三者”(third person)的出現。當我被他人(第二者)所“注視”時,同時又有一個注視著他人和我的第三者,這樣,我與第二者(他人)在某種意義上都成了被注視的客體,同時感到自我主體性的喪失,這就是我們—客體的例證。[5]薩特以階級意識為例,說明我們—客體的集體羞恥感。他認為,階級意識就是我們—客體這種客體化經驗的典型反映。主人、封建主、資本家等相對于被壓迫的奴役階級、農民階級和工人階級而言,就是作為第三者而存在的,這些被壓迫的階級共同感到一種被客體化和被異化(被工具化)的經驗,這就是階級的異化。被壓迫階級需要通過集體的反抗才能擺脫他們的異化,進而獲得他們的主體性。[6]
20世紀60年代的法國哲學家、現象學傳承者列維納斯對他者概念進行了系統而深入的思考,他認為,對于自我來說,他者具有不可知性。自我無法對他者的意識、語言和行為的準確性進行判斷,因此他者具有完全外在于自我的陌生性,同時對于自我和自我的思想具有不可化約性。“他者同上帝一樣具有一種絕對的他異性(alterity),這使得他者絕對地、無限地存在于自我之外。這種他異性和不可知性使他者具有一種神秘感,同時在面對他者時,自我也會感到某種威脅,產生對他者進行收編、控制的沖動?!?a id="footnote_quote_txt001_7" href="#footnote_content_txt001_7" class="footnote_quote">[7]列維納斯闡明了為什么他者成為暴力強加的對象。列維納斯認為“整個西方哲學傳統就是自我不斷消化他者,吸收他者,不斷將他者納入自我意識、對其進行感知和認識的過程”。[8]在西方哲學傳統中,他者的定位和定義從一開始就與“壓制”聯系起來。他者的絕對他異性和外在性使任何對其進行定位和定義的企圖都是在對它進行馴化或“殖民化”?!叭绻叩难孕袑ξ覀儊碚f不可理解,那么最容易的辦法,就是將其視為庸俗和低級的東西加以歸納和拋棄。這樣一個過程,也是不斷使用壓迫性策略對他者進行收編、同化、馴化的過程,一個自我對他者行使主觀暴力的過程。”[9]
以上對他者的哲學界定都來自主體的部分含義,在西方主要語言當中,主體(subject)一詞有著雙重的意思:一方面它表示自主、主動、主語,另一方面它表示臣服、屈從、臣民。在西方的哲學傳統中,主體只被賦予了第一層意思?,F當代西方哲學更加關注主體的整體意義,而將制約主體的因素納入考慮范疇。福柯的權力話語理論論證了權力對主體的控制力量,即規訓(discipline),進而證明現代人是受制于社會各種權力機制的“他者”。這種規訓權力通過監視、規范化裁決、檢查等手段將個人對象化,使他成為可見物,同時被征服、被認識,成為知識的對象。權力的發揮和施展是在將對象客體化的過程中完成的。在??驴磥恚瑱嗔Υ嬖谟诟魈帲嬖谟谝磺胁町愋躁P系中。[10]
薩義德深受??聶嗔υ捳Z的影響,并從中獲得靈感,形成了對“他者”的重新界定。在文化理論語境下,薩義德的他者概念具有很深遠的影響并為學術界廣泛運用。在薩義德看來,他者概念帶著一種文化指涉,它表明文化主體的建構通過一種權力關系來實現,在這種權力關系中,他者處于被征服的地位。在東方主義話語中,歐洲通過對“東方”的知識把它建構成自己的他者。東方主義通過對東方的想象性描述對歐洲自身進行定義,它把東方描述為非理性和未開化的他者,這并不是提供了一個真實的“東方”身份的定義,而是為建構歐洲身份所進行的對立面的想象?!胺抢硇浴钡乃叱蔀椤袄硇浴钡淖晕业南葲Q條件。因此,“在東方主義話語當中,他者的建構意味著自我身份的確定,歐洲把東方視為他者的問題實際上變成了一個權力的問題”。[11]這種他者概念與后殖民批評聯系在一起,西方對東方的他者想象成為西方帝國殖民擴張的依據。殖民擴張的過程伴隨著對東方的刻板想象,這種想象與西方的自我身份形成對立。“東方代表著沉默、淫蕩、女性化、暴虐、獨裁、落后,而西方則代表著文明、開放、男性化、民主、理性、道德、進步?!?a id="footnote_quote_txt001_12" href="#footnote_content_txt001_12" class="footnote_quote">[12]
西方與東方的主體和他者定位導致了他者種族的產生,從趙一凡《西方文論關鍵詞》一書中的定義可以得知,“種族”本身與他者概念相聯系?!胺N族”(race)是一個區分人類群體的方式,在生物學范疇,這一術語被譯作“人種”,即根據基因導致的遺傳標記,結合地理、生態和形態(如膚色和體質特征)等因素,對人類進行分類。然而在科學概念的掩護下,種族同時也作為一種社會文化范疇出現。這就是說,當人們借用生物學概念對人群進行分類時,他們,尤其是西方人,往往將一些假設或想象因素附加在某些弱勢群體身上,并據此形成了固定觀念。人們對于種族,尤其是少數族裔的認同方式,多受西方主流社會觀念支配。對種族的類分過程涉及某一群體“低劣于”其他群體的根本原因。實際上,是某一種文化標準(cultural norm)界定了種族間的“差異”,于是,自然的、非文化的差異就與文化標準聯系起來。西方對于“他者”種族、文化的偏見由來已久。薩義德指出,自從歐洲創建東方學起,它的學科體制、知識興趣與研究方法就反映出一個強勢文明的主觀意志以及它對東方民族征服的欲望。這種看似中立的學問其實匯集了歐洲人、美國人針對東方的各種想象臆斷,無不滲透著資本主義的擴張邏輯與文化霸權。在西方利益及其價值觀的支配下,這種東方研究的根本目的不過是將東方民族客體化、概念化,從而有效控制其文化身份。種族是一種隱喻,一種專橫的語言范疇。而種族主義的特性,則在于用話語權力與制度規范,強使這種專橫的范疇自然化和固化。長期以來,在西方中心論支配下,歐美學界大量生成并保留下一批根深蒂固的種族觀念,由此構成了人們對種族看法的固定模式。這種潛在模式所導致的后果之一就是利用人種體質差異的客觀概念,強使其他一些人為附加的差異觀念合法化。在西方優越論者看來,這些差異不僅證明弱勢種族在人種或體質上的特征,而且成為一種證實其文化差異(包括地理、智商、能力、素質、教養、趣味以及社會等級差異等)的依據。就是說,與西方白人種族相對應,它們能證明非白人種族的低劣、呆滯、孱弱及其不良習慣或野蠻的行為方式。在這一種族意識形態(ethnical ideology)的影響下,出現了西方國家的種族歧視、種族偏見和各種種族主義惡行。[13]美國黑人就是在這樣一種語境下產生的他者種族,其他者性具有非常復雜的內涵,他們是薩特概念中的“我們—客體”,是列維納斯概念中被馴化和殖民化的對象,是??略捳Z里差異性關系中的權力對象,是薩義德的他者概念中處于被征服地位的人群。
種族問題在美國文學中有比較集中的反映,對于美國少數族裔而言,長期以來,他們的生存模式一直決定著他們的生活經歷和政治態度,表面上的種族差異其實有著深層的心理、經濟和其他社會原因。在美國社會中,在非裔美國人的“黑人性”(blackness)與主流“白人性”(whiteness)的關系中,前者是后者建立其主體性的他者,屬于受支配的邊緣范疇?!白鳛閬碜苑侵薜呐`后裔,美國黑人被迫在一個白人文化占主流地位的環境中生存,這種生存方式的獨特性決定了美國黑人文學的特殊性?!?a id="footnote_quote_txt001_14" href="#footnote_content_txt001_14" class="footnote_quote">[14]為此,黑人作家與批評家必須面對兩種傳統,即自身的非洲文化傳統與西方主流文化傳統。與此同時,他們必須借助社會主流的語言形式,即英語,進行自己的文學創作和批評實踐。也就是說,他們要在西方文化背景中凸顯自身,表現那些與主流社會有明顯差異的文化傳統與民俗風俗,在“標準”英語表述中突出自己的異質特點,從而以自身對世界的領悟和體驗,對其生存境況加以美學意義上的編碼,并在此基礎上探索和追問人類生存的意義。這種獨特性于是成為美國黑人文學和文學理論最具影響力的一個方面。[15]
從文化層面提出的“他者”概念不但涉及種族的建構,也與性別的構建緊密聯系,同時成為性別批評的主要話語。在西方傳統的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中,其隱含的內在性別特征表現為前者代表男性,后者代表女性,女性成為相對于主體的他者。東方主義話語把東方比作女性而西方則是男性的,這一點本身就暗示了女性相對于男性的他者地位。在迄今為止的歷史上,女性從來就沒有成為一個強有力的主體,所以,當代女性主義試圖挑戰并解構這種傳統等級制二元對立的“暴力”,以建構女性的主體性,這種建構從關注女性的“他者性”開始。雅各巴斯(Mary Jacobus)說,“女性——本身即為異質與他者性——成為話語體系中的受壓制者,女性占據的是這套話語預設的缺場、沉默和支離破碎的位置?!?a id="footnote_quote_txt001_16" href="#footnote_content_txt001_16" class="footnote_quote">[16]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認為女人是這個世界的主體,她說,“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另一方面,女人已經被置于“客體”的地位,她們在整個歷史上扮演他者的角色,通過與男人的關系被界定。波伏瓦把女性主體建構的希望寄托在“每個人都能夠坦率地承認他者,將自己和他者相互看成既是客體又是主體”,從而改變把他人僅僅作為客體的狀況。而第三波女性主義的代表人物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則認為,波伏瓦的“他者”是一個否定和貶義的概念,認為波伏瓦的觀點重復了男權的老路,仍是訴諸等級關系和二元對立,一旦女性把自己界定為主體,同時也就必定要將另一方界定為他者。在伊利格瑞等看來,他者性也可以是一種存在方式、思想方式和講述方式,它使開放、多重性、多樣性和差異成為可能。[17]他者和他者性所賦予的開放性和多樣性使之成為文化批評領域的重要概念,同時也成為文學和文學批評的重要范疇;“他者”概念的引入激起了文學批評領域新的詩學。這暗示了邊緣、屬下、低級、被壓迫、被排擠狀況的他者概念是追求正義、平等、自由和解放等文論批評的重要工具。與他者有關的“種族”與“性別”的概念也紛紛進入文學批評與研究范疇。由于西方文明已把種族問題變成一項基本的社會文化差異,我們如果脫離歷史、文化和意識形態前提,便無法對種族問題加以有效的分析。在一些美國批評家看來,所有的文學文本、理論文本、文學史與批評史,乃至流行文學和大眾傳媒對于不同文化群體的表現模式,實際上都應受到一次清理與批判。種族和族性問題所特有的非主流挑戰性質,無疑能拓寬他們的視野,激勵他們反思,進而促進他們針對文學文本中那些習以為常的“差異”進行更深入的探究。批評家可以借助有依據的觀點對以往的主流文學進行梳理,對其文本中隱含的種族歧視與偏見實行批判,或對少數邊緣文本進行挖掘整理,使之成為新的研究范疇。事實上,對主流與主流之外的創作,均可以借鑒新方法進行研究。其主題、敘述策略和文化編碼都可在新的層面得到考察。
莫里森作為一位來自邊緣的作家和批評家,無論在她的文學創作還是文學批評方面都關注了文學中的“他者”和“他者性”,“他者”與“他者性”成為莫里森文學創作與批評的思想方式和講述方式,也成為她創作與講述的主要內容。對于來自非主流的作家或讀者來說,主流文化的慣例對他們形成障礙。具有不同種族、性別和宗教背景的非主流作家的差異性敘事常常會打破主流文化的成規,有時候只是為了揭示這些成規的偏見。20世紀非裔美國文學的爭論告訴我們,文學批評領域的一個重大轉變就是把焦點匯聚在霸權與西方批評方法論的關系上。[18]
莫里森的論文集《黑暗中的游戲——白人性與文學想象》就是這種批評的典型例子。在這部批評文集中,莫里森分析了西方文學及其批評中的偏見,指出在白人經典作家的文學作品中,黑人是被消音的人群,他們即使在場,也只能是非常次要和扁平的人物形象,或者只是刻板想象。她認為,美國文學中那些主要而深受擁護的特點——個人主義、陽剛之氣、反對歷史孤立和關注社會、敏銳或模糊的道德問題意識、受死亡與地獄困擾的純真主題——事實上都是對那些處于黑暗中的、持久的黑人在場的反映。[19]莫里森說,文學語言“能夠強有力地喚起那些種族優越性、文化霸權以及對人不屑一顧的‘他者化’符號,并使之付諸實踐”。[20]她說:“如果我們不能說‘白’,不能說‘黑’,不能說‘種族’,那么,我們就很難理解這個國家的文學。現在我們終于能夠清楚地看到麥爾維爾、埃德加·愛倫·坡、凱瑟,看到那些真正影響美國早期作家的真實問題?!?a id="footnote_quote_txt001_21" href="#footnote_content_txt001_21" class="footnote_quote">[21]
立足于他者是莫里森文學創作的主要特點,她的作品關注的是身處他者地位的黑人種族、黑人女性和其他種族的女性,她的小說描述的是這些人物的在場,傳播的是他者的聲音。莫里森很重視她個人的種族、文化、性別以及地域身份,而且在各種訪談和文學批評中不斷強調這一點。身為黑人、女性和美國作家這三種身份暗示了莫里森小說創作的三大文學語境[22],這三個術語也是莫里森小說創作立足于他者的重要原因。身為美國作家使莫里森的小說創作離不開英語語言,而另外兩種身份則決定了她不可避免地從他者的角度進行創作。蓋茨曾評價美國黑人作家具有諷刺意味的處境,說他們總是企圖在這種西方的語言里注入一個“黑人自我”,而在這種語言里黑人性本身是一種缺席和遭到拒絕的東西。[23]莫里森就是身處這種處境的作家,她借助西方主流的英語語言,進行他者的書寫。
她的作品以其政治意識帶給讀者一種震撼,不但挑戰人們對美國黑人和女性的態度,而且挑戰他們關于信仰和思維的態度,用來自非洲的那些魔幻的、民間的和感傷的東西描繪不為西方人接受的社會現實。[24]黑人性是莫里森小說創作的核心主題,莫里森小說中的人物反射出多樣化和碎片化的自我,他們有時候沒有被界定,或者不可避免地具有模糊性。很顯然,莫里森的小說中沒有“完全的真理”或者“完整的”男人和女人,至少在傳統的小說意義上來說是這樣的。正如挑戰主流文化關于語言及其所指的看法一樣,莫里森顛覆了西方關于身份與完整性的概念。[25]但是,她小說中的人物總是與社區的整體身份或者與黑人性的概念融合在一起。莫里森說:“當我觀察這個世界、理解它并書寫它的時候,我想到的是黑人的世界。不是我不愿意寫白人,我只知道當我試圖形成不同主題來寫的時候,最能表達那些主題的是我要創造的黑人。”[26]莫里森的創作就是這樣,深深地立足于她的種族意識。莫里森絕大多數作品都是關于美國黑人和他們社區的小說,其中有幾部甚至沒有一個人物來自其他的種族和族裔群體。不過,這種他者敘事不會影響莫里森小說的傳播與接受,莫里森認為她的中心主題不會對她作品的普遍意義形成障礙,它不會阻止她把人性中真實的東西傳播給不同背景的讀者。她自己中學時代對英國和歐洲小說家的閱讀就是一個典型事例,在自己的閱讀過程中她能夠去經歷、理解和欣賞那些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東西。好的文學作品應該傳遞作家對特定人群和特定地方的最親密的知識。[27]
莫里森在無數次的訪談中談到她將創作立足于黑人經歷的意義,她認為黑人的經歷是美國黑人作家唯一專注的東西。[28]在創作《最藍的眼睛》時,她想到的是,在文學上沒有人認真地看待過那些人(黑人),而這些人與她自己有著緊密的關系,她說:“這些沒有得到認真對待的人就是我。”在莫里森看來,黑人因為是黑人而與其他社會的奴隸不一樣,作為奴隸和前奴隸,黑人容易發現且容易掌控。膚色的簡單劃分比性別、年齡和其他任何劃分都具有更為重大的意義。[29]所以,莫里森在她的處女作中寫了文學上從未出現過的一種人,一種從未被任何人嚴肅對待的人——所有那些處于邊緣的小女孩。莫里森說,她不僅要書寫這樣的邊緣人物,而且要與這個人保持足夠的親密,只有做到了這一點,這本書才會被許許多多的人看到。[30]雖然在莫里森后來的小說中偶爾有白人人物和其他種族的人物出現,但她書中的主要人物都是黑人。莫里森感覺自己在創作中肩負著黑人作家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300多年來美國黑人都處在一種被對象化的他者地位,這種他者地位的形成來自一種體制?,F有的種族主義是被教授的、體制化的種族主義,每個人在接受教育的時候,都被告知,世上有一半的人是“他者”。莫里森說:“這是一個創傷,就好比我告訴你,你的左手不是你身體的一部分?!?a id="footnote_quote_txt001_31" href="#footnote_content_txt001_31" class="footnote_quote">[31]
莫里森的小說不但探索了黑人性的意義,探索了在白色美國作為黑人意味著什么,而且探索了身處男性霸權的社會對黑人女性意味著什么。這與作家個人的身份相連。作為女性,莫里森經歷了所有女性面臨的共同斗爭,她說:“無論是在大學里,還是在公司,你都會有一種隨時被解雇、遭到蔑視和需要得到庇護的感覺,你總有一個障礙需要克服,每一種職業都有一個領域是為女人準備的,而最終只有一個女性能挑戰它。”[32]莫里森試圖通過探索美國黑人女性在白色美國的復雜經歷來解決她自己固有的非裔美國人的身份問題。她意識到自己在主流語境下的邊緣地位,而開始看重她那處于邊緣的存在,因為“這種身份較之別種身份更為深刻和復雜,它有著一種張力,它與中心相連,但是它卻不是中心”。[33]在她的小說中,莫里森努力探尋他者地位所能提供的有趣的可能性。她的小說試圖在一個黑人性本身喻指了隱身性的社會里去爭取他們的可視化。她把自己的創作喻為一種“考古學的探索”,她的主要關注之一就是從一個黑人女性的角度重寫非裔美國人的歷史。她的創作目的是書寫那些被主流族群的控制所邊緣化的美國黑人,更是為了書寫那些處于他者地位的女性以及處于他者之他者地位的黑人女性。莫里森說,她是眾多美國女性作家中的一員,這些作家把寫作當作一種解放的工具、一種顛覆的策略和自我表達的藝術形式。[34]
莫里森與其他黑人女性作家一道揭示了一個扭曲的黑人社會,這種扭曲來自白人主流族群的控制,他們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而把黑人置于他者的位置。黑人女性作家拒絕美國社會中心與邊緣的等級秩序并對它的意識形態進行質問,同時投身于一個具有非洲中心視野的、不斷進化的非裔美國詩學傳統的建構當中。[35]“莫里森很重視‘文化的他者性’,因為她帶領著讀者走過那些隱喻的叢林,走過那些神話般的世界,走過非洲意象的精神世界,這一切都是被壓抑但從未徹底失去和忘卻的東西,它們是無意識的一部分,在種族的,尤其在美國黑人的記憶中浮現出來?!?a id="footnote_quote_txt001_36" href="#footnote_content_txt001_36" class="footnote_quote">[36]莫里森對這些他者文化的再現伴隨著對黑人女性的書寫,她小說中的女性總是生活在“文化的邊緣”,她們處在歷史之外的“瘋狂地帶”,她們是神話般的人物,本身不是歷史的主角,但是,她們卻是生物與歷史之間的中介,是神話的保持者。[37]她們來自比歷史更為恐怖的無意識,因為她們代表了一種丟失的歷史,她們只有經過到達母親的空間之旅才能獲得自己的身份,那是些不能承受的夢魘和無法理解的神話,那是一個精神的黑暗大陸。[38]莫里森的小說尤其呈現了那些在男人之外生存的女性,她們在歷史與主流文化之外活著,甚至在黑人文化之外活著。[39]他者化視野的開闊性使莫里森的女性觀照并不僅僅限于黑人女性,黑人之外的女性也同樣進入她的女性書寫當中。
他者視野鑄就了莫里森文學批評和文學創作的觀點和主題,而莫里森對他者的書寫顯然蘊含著文學創作的政治性,具有他者所賦予的革命性,其最終目的是突出他者的在場,重塑他者的主體性,尊重差異并重視差異的存在。莫里森認為,作家肩負著一定的政治責任。在她看來,政治和美學是文學創作必不可少的兩個方面:“我想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不會是非政治的,他們也許會對某種特別的困境不敏感,但是他們是政治的,因為一個藝術家同時又是一個政治家?!?a id="footnote_quote_txt001_40" href="#footnote_content_txt001_40" class="footnote_quote">[40]莫里森小說創作的政治表達是借助空間敘事來實現的,她通過空間的書寫再現美國黑人和女性的他者生存??臻g敘事體現了莫里森小說創作的他者性觀照,她通過重視差異和強調他者空間來突出政治意識。其空間政治表現為揭露無處不在的抽象暴力對美國黑人和女性的壓迫、歧視和排斥。他者的身份與空間有著緊密的聯系,空間所體現的他者或他者空間來自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的“抽象空間”,是抽象空間權力與暴力作用下的異質性存在,他者空間暗示了空間的權力關系。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41]中提出了社會空間生產的三種方式:空間實踐、空間的再現和再現的空間。[42]在列斐伏爾看來,貫穿空間實踐、空間的再現和再現的空間等空間生產過程的是權力和暴力,它們導致了抽象空間的形成。抽象空間的形成顯然與空間的再現有著某種聯系,因為它主宰著空間的權力話語。通過對空間的不同界定和闡述,列斐伏爾批判了西方現代社會,即資本主義社會在空間上所體現出來的政治暴力,或者說,他批判了資本主義政治權力的空間化。人類社會的參與使空間社會化、抽象化,社會政治權力努力使空間同質化,這種抽象與同質的過程就是暴力的施加過程,它把空間簡化為符號的空間,即抽象空間??臻g的暴力及其同質化通過空間隱喻體現出來。
列斐伏爾用音樂對空間隱喻進行闡釋,提出了空間的三大邏輯,即空間的幾何共振峰(formants)、視覺共振峰和陽具共振峰。幾何共振峰來自哲學家們的歐幾里得空間,是長期以來用作參照的空間(或空間再現),它被定義為同位空間或者同質空間(isotopy或者homogeneity),其同質性保證了它的社會和政治用途。這種首先將自然空間,然后將社會空間簡化為同質的歐幾里得空間的過程,授之以令人敬畏的權力。更有甚者,這種基本的簡化還將三維的空間簡化為二維的,例如一個“方案”、一張白紙以及上面所畫出的東西。[43]視覺共振峰暗示了視覺所感知的、替代了所有其他感官所感知的世界,它是一種部分代替整體、是使鏡像走向一般化(普遍化)的過程,空間的社會存在通過強烈的、侵犯性和壓迫性的可視化過程得以實現。陽具共振峰闡釋了空間喻指的男性權力,它象征著一種力量,即男性的生殖力——男性的暴力。男性的粗暴就是政治的粗暴,是強制的手段,如警察、軍隊和官僚機構等??臻g的陽具共振峰暗示了一個充斥著空間的客體的存在,列斐伏爾說,這個“客體”具有毀滅性的力量,它是一個“主體”,一個政治的主體,就是權力本身,即國家本身。[44]社會空間(或抽象空間)是權力的空間,權力貫穿著空間生產的整個過程。在所有權力中,最突出的便是國家權力,國家權力成為空間政治的重要內容,且往往與男性權力共謀。
主權國家暗示了“空間”,而且暗示一個暴力(潛伏的或明顯的)所指向的空間——一個由暴力建立和構成的空間。[45]國家暴力不能孤立地來看待:它與資本積累、理性以及統一的政治原則相連,這些東西從屬于并一體化于社會實踐的不同方面——立法、文化、知識、教育——從屬于一個決定性的空間之內;也就是說,統治階級對它的人民和國家實施霸權,并把它們沒有來由地歸于自己的權力之下。每個國家都聲稱要生產一個空間,并在那里實現什么——在那個空間里,一些東西甚至能趨向完美,即建立一個統一的因而同質的社會。事實上,而且在實踐中,國家與政治行為通過每一種可能的手段所制定和鞏固的,是階級和階級集團的權力平衡。[46]
國家是一個框架——一個權力的框架,它作出各種決定以確保少數人、特定階級或者階級集團的利益得以強加給社會——這種強加的效果如此明顯以至于他們的利益與大眾的利益已經無法區分。在這樣一個空間中,處于中心的權力凌駕于其他權力之上并消解其他權力;一個自稱是“至高無上”的民族把其他民族的民族性推在一邊,并常常在這個過程中鎮壓它。各個機構之間的關系(如大學、稅務權威機構和司法機關等)以及這些機構的有效性不必考慮空間概念的協調作用以實現自我表現,因為它們所起作用的空間被各種法令和規則所統治,而這一切統統歸屬于國家的政治空間之中。抽象空間是政治的空間,它同時包含了膨脹的分析理解、國家與國家的官僚理性、“純粹”的知識和話語權力。[47]知識和權力在國家理性(raison d'état)的統治之下,締結成堅固而合法的同盟。
抽象空間不是在抽象中構想而成,它具有“內容”,但是這個內容本身只有通過涉及實踐才能“抓住”。事實是,抽象空間包含著矛盾,但抽象的形式造成消解這些矛盾的假象。抽象空間是同質的同時又是分裂的,是整體的又是碎化的,抽象空間只是具有走向同質性的趨向。列斐伏爾在論述其內在矛盾的同時,承認了抽象空間內部固有的異質性,并進而對社會空間進行分類。社會空間或者抽象空間不可能實現完全的同質,雖然其背后的國家權力和統治階級力圖使之變得同質化,社會空間存在著多樣化,在這種同質化力量之下的異質存在就是“他者”空間的來源。
抽象空間的同質化力量對空間的生存主體進行統治和規約,不同的主體在這些空間里定位著自己的身份。列斐伏爾通過空間結構的解析和一系列隱喻的運用,把空間與人聯系起來,并闡釋空間對于人的規約性。空間的結構對住在這個空間里并在這個空間里活動的人產生意義。住在這里的是一個“主體”,一個有著血肉之軀的人,有時候也會是一個“集體主體”。從這個“主體”的角度來說,形式與結構的運用與整體空間的功能相呼應,空白(如缺席與在場之間的對照)和邊緣,還有網絡都有了“居住”的意義。[48]從社會的立場來說,空間具有雙重的“性質”和(在一個特定的社會里)一種雙重的普遍存在。一方面,人把自己和空間聯系起來,把自己置身于空間之中。人面對著自己的直接性和具體化,把自己置身于中心,確定著自己,測量著自己,且把自己當作尺度??傊?,人是“主體”。一個特定的社會身份——總是假定有穩定的位置,存在于一定的狀態,并由這種狀態所決定——暗示著一定的角色和功能:一個個體的或者公共的身份。[49]
社會空間是一個禁止的場所,因為它同時被禁令和其對立面,即命令所穿越。[50]發生在空間里的行為受制于這個空間:空間“決定”哪種行為可以發生,但是連這種“決定”也是有限制的??臻g規定著法則,因為它暗示了一定的秩序——因而也暗示了某種無序;空間命令身體,規定和禁止哪些舉止、路徑和距離被覆蓋。[51]在空間的規約中,“有空間的受益者,也有被空間排出的人,即那些‘被剝奪了空間的’人”。[52]而這些被剝奪了空間的人就成了空間里的他者,他們所生存的空間便成了他者的空間。這種空間一方面是抽象空間同質化下的異質空間,另一方面,它又是受壓迫者的空間。抽象空間把暴力強加在他者的生存之上,主宰著他們的空間實踐。莫里森正是通過他者空間的書寫來表達其他者觀照的。
第二節 莫里森小說中的“他者空間”
莫里森的小說向讀者呈現了美國社會不同時代的抽象空間,在那些抽象空間中,空間的三大邏輯得以充分體現,其幾何共振峰表現為整個社會均依照統一的有利于白人階級利益的體制和價值觀,其視覺共振峰表現為隨處可見的以白人文化和審美標準出現的事物,它們對身處社會空間的不同人群形成視覺的沖擊,陽具共振峰則表現為為了確保那些統一的體制、價值觀和審美標準得以實現的政治暴力,它們對空間中的差異部分實施強加,而美國黑人和女性的生存空間就是強加的對象,是這種抽象空間里的他者空間和在不同時期國家抽象空間同質化強制力量之下的異質性存在。莫里森的小說人物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被抽象空間限制、排斥、禁止甚至剝奪了生存空間,空間敘事成為莫里森表現他者政治的重要策略。
20世紀后期西方評論界出現的空間轉向重申了空間在哲學、社會學、社會理論和文學上的地位,出現了圍繞地方、空間和文化地理問題為中心的跨學科模式,為文學領域的空間批評開啟了新的篇章。[53]克朗(Mike Crang)和薩義德(Edward Said)都就文學空間敘事的政治性進行解讀??死实摹段幕乩韺W》(The Cultural Geography)有效地架起了地理、文化和文學之間的橋梁,涉及國家、種族、性別、歷史、商品和消費文化、經濟、媒體、殖民主義以及“他者”等方面,與列斐伏爾的觀點一脈相承,是以列斐伏爾理論闡釋社會和文學現象的有力實踐??死收J為,文學里的空間不僅僅是景觀描寫,而且還幫助構成這些景觀,它呈現特定歷史背景下特定地方的特殊情感,反映既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經濟和政治語境,表現不同人物間的性別關系和性別特點,以及自我主導下的“他者”表達。[54]克朗認為:在白人經典作家的作品中,空間體現了“白人男子”的統治力量,尤其是在殖民主義期間,歐洲以外的“他者”空間成了白人男性的欲望與恐懼空間。薩義德的《文化帝國主義》也為我們提供了很好的空間批評的例子。薩義德考察了19—20世紀歐美,尤其是英法和美國的文學,發現它們成了帝國的共謀,這些文本中的空間所體現出來的歐洲中心論共同參與了帝國的擴張。[55]
莫里森作為來自他者種族的作家,她小說里的空間不是參與帝國的構建,而是反映了帝國的構建方式,這種構建方式以“他者”為參照。在對他者空間再現的過程中,莫里森表現出種族與性別的觀照,黑人和女性的他者地位的形成都與空間生產緊密相連。美國種族現象的形成是與歐洲殖民者的空間掠奪相伴而生而且根據對自然的不同態度加以界定的,歐洲男性中心把自然和女性當作人類之外的他者,當歐洲殖民者到達美洲新大陸以后,對自然與女性的敵對擴展到這二者之外,擴展到“歐洲”之外的一切自然與人類范疇,使空間與種族以及性別緊密關聯起來。
美洲印第安人把大地看作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把自然看成是人類和非人類共同屬于的群落,人類的生命是內嵌于自然且依賴自然的。相反,歐洲移民則把大地理解為上帝為了滿足人類的欲望而賜予他們的禮物。他們認為自己就是由上帝派來征服和主宰地球的,美洲的荒野就是上帝賜給他們這些“選民”的樂土,就像出埃及記里的人們一樣。[56]并且,歐洲移民像對待新大陸一樣,把美洲土著人看成沒有開化有待馴化的動物,把非裔美國人看成是可以勞動的家畜,他們主要被當作奴隸。受奴役的“他者”經常被描述為資源或者僅僅是身體。美洲印第安人和非裔美國人與自然一道成為歐洲白人的“他者”。[57]自此,歐洲白人成了這塊大陸的主人,他們代表人類成了主宰一切的中心,而其他族裔,如非裔美國人則成了與“人類”相對立的“他者”。
美國黑人的空間是存在于歐洲裔白人國家權力主導下的他者空間,它意味著黑人種族在美國土地上的他者化。美國黑人的他者化具有其社會歷史根源,與美國這個國家的建立與發展密切相關。考察美國黑人的他者性要求我們認識到兩個方面:一是他們的非洲背景,二是美國的奴隸制。首先,在西方的空間擴張中,非洲及非洲人成為歐洲中心主義者首選的他者,他們先把非洲變成了殖民地,然后將非洲人作為另類于歐洲人的人種,甚至把他們當成對立于人類的動物來看待。更有甚者,美國社會企圖通過極端的奴隸制使非裔美國人變成類人類。比林斯利(Andrew Billingsley)在他的《白色美國的黑人家庭》(1968)中說,美國社會有把黑人奴隸降為類人類等級的六大步驟:使他習慣嚴格的紀律,要求他無條件地順從,讓他牢記自己內在的劣根性,培養他對白人的無限恐懼,訓練他采納白人對好行為的規定,給他灌輸完全的依賴感。[58]美國黑人長期以來遭到體制化的拒絕,而不得參與美國社會的主要機構,更不能對之產生什么影響。[59]
莫里森再現了美國帝國主導空間下的“他者”空間,即美國黑人的空間和女性空間,從“他者”的角度反觀白人主導空間對他者生存空間無處不在的暴力、強制和強加。這個空間是歐洲白人男性霸權在新大陸建立的國家抽象空間之下的差異空間,這一空間再現了歐洲白人男性霸權如何像對待美洲自然一樣,把非裔美國人當成了剝削和壓迫的客體,并剝奪他們起碼的作為人的尊嚴和生存權利。這一空間霸權嚴重破壞了黑人群體作為人類一部分的生態體系,這尤其反映在美國黑人家庭的組建上。而在主導空間擠壓下形成的黑人的“他者”空間中,莫里森更加關注來源于非洲傳統的女性空間構建的重要性,同時關注著種族之間與性別之間的協調發展。
空間作為貫穿莫里森小說的重要元素,不但體現了美國文學和非裔美國文學的敘事傳統,也成為她實現其小說政治性的重要內容和手段。文學不僅僅反映社會現實空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也幫助構建了社會空間。伊格爾頓說,國家是一種想象性行為,它不是指一片土地或者一群人,而是一種神話,它需要叫作“文學”的神話創造機制來維持。[60]在他看來,國家是通過書寫而成立的,也就是說,文學與空間理論、身份和地理相互加強——彼此都是變化和動蕩的主體而不是固定不變的。[61]拉塞爾在闡釋伊格爾頓說法的基礎上進一步說明了文學與美國這個國家之間的關聯。她說:“當美國被書寫而成的時候,匯聚成美國這個國家概念的美國書寫本身是由這塊土地的自然地理形成的?!泵绹膶W是“關于空間、開放的空間的文學。在這個空間里,熱誠的或躊躇的,挑釁的或防守的主人公們感受著這個空間的潛力和局限”。[62]美國文學史反映了美國這個國家的移民性質,反映了根與遷徙之間的相互作用,定居與逃離等事件在美國文學作品中隨處可見,地理與身份之間的問題成為美國文學和無數作家們長期關注的話題。莫里森作為生在美國、長在美國的本土作家也毫不例外,她的小說充斥著空間敘事,與美國文學的創作傳統一脈相承。但是,莫里森作為非裔美國人以及作為女性作家的身份,使她在小說空間敘事方面顯示出獨到的一面。從莫里森的創作反觀伊格爾頓的說法,不難看出,“書寫形成國家”的論斷毫不夸張。莫里森站在邊緣的角度,書寫美國社會的邊緣空間,還原了一個在美國大的社會背景下被抽象空間的同質性掩蓋的差異空間。從某種意義上說,莫里森的小說在“塑造”著美國,讓讀者看到一個更加全面的美國社會。莫里森著重描寫被美國社會邊緣化的黑人的生存空間,同時,她的作品貫穿著身為女性作家的女性主義意識,從空間的抒寫中透露出來。
莫里森在傳承美國總體文學傳統的同時,更承繼了非裔美國文學的空間敘事傳統,她的空間敘事與美國黑人的生存和發展歷史休戚相關。莫里森等黑人作家的空間書寫表現了他者的生存,美國帝國的建構過程伴隨著對特定人群的他者化以及對他們實行的空間剝奪。作為美國文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非裔美國文學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再現地理空間及空間遷徙,著重敘寫了具有明顯他者性的美國黑人的空間。美國黑人與歐洲裔白人的遷徙的不同之處在于,前者是作為后者的他者來到美洲大陸的,對于作為奴隸的非洲人來說,他們對這塊土地的經歷和感受顯然有別于歐洲移民:非洲人的離散代表了自由的終結和希望的泯滅。對于歐洲移民來說,不管他們的動機和遷移是怎樣的情形,位置的變換意味著逃脫了某種東西,或者逃到了什么地方,對“美洲”的想象總會給他們帶來機會和希望。對于作為俘虜的非洲人來說,被強制的遷移使他們從自由走向了監禁,殘忍的從非洲運往美洲的旅途和奴隸的極端處境使他們無法認識到“美洲”這片“希望之地”。傳統意義上,美國的神話并沒有給這個“另類”的民族留有空間,非裔美國人是“被剝奪了空間的人”。歷史學家維斯說:“空間和空間斗爭是非裔美國人生活的重心”[63];他總結道:“白人種族主義通過非凡的努力限制他們占有和使用空間,甚至限制他們在空間中移動。面對這樣的種族主義,非裔美國人進行斗爭,捍衛和拓展他們的可利用空間。”[64]著名黑人女性主義批評家胡克斯也談到美國黑人的空間:“從奴隸制時期至今,很多抵制斗爭的敘事具有同樣的空間政治情結,尤其是修造房屋的需要。”[65]
這種洲際離散下美國黑人的“無根”處境和奴隸制的空間控制成為非裔美國文學一直以來的文學傳統,并成為黑人小說的主要內容。在談到飽含沉重歷史的黑人小說時,斯特普陀說:“在這里,我們發現,我們還漂流在大海上,還在‘中段航程’(the Middle Passage)中,還在尋找我們的領地,我們的家鄉。”[66]非裔美國文學作品展現了從南方到北方,從農村到城市,從集體到個人,以及從農業到工業的基本流向,如埃里森(Ralph Ellison)的《看不見的人》(The Invisible Man)和賴特(Ri chard Wright)的《土生子》(The Native Son)就是很好的例子。貝克(Houston Baker)在他的《布魯斯、意識形態和非裔美國文學》(Blues, Ideology,and Afro-American Literature)一書中運用了“black(w) hole”一詞形象而雙關地表達了在奴隸釋放和廢奴宣言發表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黑人的自我仍舊囿于黑暗之中的微妙情形。[67]貝克的這一隱喻來自對埃里森和賴特的解讀,來自《看不見的人》中身處北方大城市的主人公在一個小洞里(hole)的家和《土生子》中大大托馬斯(Bigger Thomas)在地下室里尋找自我的情形。在埃里森和賴特的作品中從南方走向北方城市的主人公,在空間變換中尋找更美好的生活和前途,可是他們得到的只有迷茫以及被城市排擠的命運;空間在他們身上形成沖擊,他們居住于無形的空間中,正如他們的身份,是被城市所忽略的,他們是城市里看不見的人。
白人空間主導的無處不在導致的逃離、遷移或被迫遷移成為莫里森小說中較為典型的黑人空間實踐。莫里森最大的成就之一就是她能夠成功地揭示在美國社會中身為黑人意味著什么。在一個以白人文化為標準的社會里,黑人的身份是邊緣化的,這個邊緣化的微妙之處表明了與黑人經歷相聯系的一系列創傷。美國黑人一直被主流文化定義為“他者”,其結果是獲得一個積極的、與種族無關的個體主體性是很成問題的,這一切與空間的問題融合在一起。
莫里森小說中的遷徙與逃離包括了埃里森和賴特作品中呈現的從南方到北方或者從農村到城市的遷移,這與美國白人同時期的移民相反。久居城市的白人階層大多厭倦了城市而向往田園般的鄉村生活,但黑人卻恰好相反,他們把城市看作是希望之地,夢想著去那里找到更加美好的生活。莫里森的親身經歷直接反映了這種空間變換,她出生在俄亥俄州的洛蘭鎮,她父親和母親的家人在20世紀早期從南方遷到了這里,以尋找更安全的居所和更多的經濟機會,他們是1880—1920年南方農村到北方工業城市“大遷徙”中的一員。這也是為什么洛蘭在她小說中多次出現的原因之一。不過,莫里森小說人物的空間遷移卻是雙向的,而且,作者更關注從城市到鄉村的逆流,這種逆流是黑人尋找自我身份的必需之旅。
莫里森在描繪美國黑人走向城市時,大多帶著對城市較為消極的看法,也就是說,美國黑人總是把希望寄托于走向城市,可城市給予他們的回報卻是失望與迷茫。雖然不像看不見的人那樣生活在城市的小洞里,也沒有像大大托馬斯一樣住在地下室,但是莫里森的小說人物也不能完全融入他們所在的城市,過去和浸透著過去的南方在他們心中揮之不去。身為黑人、身為奴隸或者身為前奴隸的后裔,致使他們與城市格格不入,被城市排擠在可見的空間之外。在莫里森的作品中,北方和北方的城市是美國社會的主導空間,是聚集著財富和權力的地方。身處南方農村的黑人族群,向往著北方城市可能給他們帶來的好運,然而走向北方并非意味著他們“美國夢”的實現,城市空間將他們邊緣化,他們無法在城市找到歸屬和自主感,他們在城市里變成空間里的他者。而莫里森一再感到親和的黑人社區,以另一種可能為美國黑人提供了生存和發展的空間。這也是為什么在莫里森的小說中,人物的遷移會有從城市到農村,從北方到南方的反向移動的原因。在談到莫里森小說中的時空交織時,庫彼茨契克指出,莫里森小說中的每個人物都參與了兩個連續體。一個連續體從單獨的個體向外延伸到社區,另一個連續體則同時在時間內來回移動,將現在和過去與未來的時代連接起來。這樣,托妮·莫里森的小說說明了非裔美國小說何以為非裔美國小說的原因。[68]
可以說莫里森的小說把黑人社區放在了關注的重心,是非裔美國人空間實踐最重要的方式。在與斯特普陀的訪談中,莫里森談到她自己在空間上感覺出的身份的不確定性,她感覺自己不屬于任何地方,甚至感覺不出自己是個公民。但是她有很強的地方感,這種感覺不是指國家或者州,而是很細節的,關于社區和村鎮的情感和情緒。[69]空間的強加性決定了莫里森小說人物構建自我的方式,他們常常在不同的空間之間徘徊,而無法肯定自己真正的歸宿。不過,無論如何,莫里森小說人物的身份建構離不開社區。莫里森小說中的社區是在美國國家同質性空間下建構的差異空間,是相對于主流空間的他者空間,是白人霸權空間排擠下的產物。無論是在北方還是南方,在城市還是農村,社區都是美國黑人身份建構的核心空間,成為他們建構自我和謀求發展的根據地。在社區構建的過程中,身為他者的黑人女性成為一股重要的力量,肩負社區文化傳承的重任。
美國黑人的社區之所以顯得重要,是因為從來到美國那天起,黑人就失去了自己的家園而變成了無家可歸的人,他們被放置于各種異質空間里,成為作為客體的他者,他們需要同樣身為他者的族群力量來維持生存。莫里森的作品告訴我們,身為奴隸的經歷、那些曾經被當作財產以及被定義為“非人”或者“類人類”的過去使美國黑人無法擁有家和親情,他們是被剝奪了空間與尊嚴的人群,是漂泊于不同空間的流散人群。廢奴運動使他們獲得了人身自由,但過去幾百年來體制下形成的他者地位使他們在家的建構上仍然經受著種族創傷的遺毒。他們即使能擁有一個家,這個家也是一個帶著“縫隙”的家,是一個“非家”之家,這是因為黑人的生存受制于來自主流社會抽象空間強加的暴力以及一代代的代際創傷。而黑人女性在這種他者空間中承受著更多的壓力,她們不但承受著來自種族的迫害,更承受著來自種族內外的性別壓迫,同時,她們還承擔著家庭空間建構的重擔。莫里森作為女性作家的身份使她的關注點不僅限于黑人女性,在各種異質空間呈現的他者化狀態中,她也關注著其他種族女性的他者化,具有普適的傾向。
空間書寫成為莫里森小說創作的一大特色,在莫里森小說人物所有的空間實踐中,有三種至關重要的空間:一是在遷徙漂泊過程中建構的家;二是無論逃往何處,美國黑人都與之發生聯系的黑人社區;三是體現黑人和女性他者生存的各種異質空間。這些空間把莫里森小說中“他者”的所有空間實踐串聯起來,成為表現黑人和女性他者生存的主要社會空間。家、社區和各種異質空間與種族和性別的他者身份緊緊交織,有力地體現了莫里森的政治意識,在這些空間的生存與實踐中,他者得以恢復文本和歷史的在場并重構他們的主體性。這些空間的書寫成為表現莫里森小說中心主題以及其他各種主題的重要手段和策略,服務于她小說創作的藝術性和政治性,為整體解讀莫里森的小說提供了獨特的視角。然而,直到21世紀以來人們才開始關注莫里森小說的空間敘事并進行研究,到目前為止,莫里森小說中的空間敘事并沒有得到學界足夠多的重視,更沒有人從家、社區和異質空間等方面從整體上考察莫里森小說中黑人和女性的他者身份。所以,本書將從家、社區和異質空間幾個方面著手,解讀莫里森小說中的他者空間,探討她的空間政治意識。
第三節 國內外莫里森研究綜述及本書的基本框架
在西方,莫里森小說研究開始于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1976年,史密斯(Barbara Smith)在《美國黑人女性研究》一文中提到了莫里森,1977年和1978年斯特普陀(Robert Stepto)與貝克曼(Jane Bakerman)分別在《美國多種族文學》(MELUS)和《美國黑人文學論壇》(Black American Literature Forum)上發表了與莫里森的訪談。在《所羅門之歌》發表以后,Callaloo[70]刊登了狄克遜(Melvin Dixon)的書評《如果你屈服于空氣》。隨著莫里森小說的陸續發表,有關書評、采訪和論文不斷增加,到了20世紀80年代,莫里森研究不斷升溫。1985年,出現了第一部由瓊斯(Bessie W.Jones)和文森(Audrey L.Vinson)所著的莫里森研究著作《托妮·莫里森的世界:文學批評探索》(The World of Toni Morrison:Exploration in Literary Criticism),該書探討了《最藍的眼睛》中的童話故事、莫里森小說中的場景、《秀拉》里的心理扭曲、《柏油娃》里的花園隱喻和基督象征,同時考察了莫里森小說中的神話人物、虛無主義和希臘悲劇母題。[71]1987年,米德爾頓(David L.Middleton)發表了《托妮·莫里森:注釋文獻目錄》(Toni Morrison: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一書,對莫里森的小說(從《最藍的眼睛》到《柏油娃》)和其他作品、訪談、莫里森作品總體和個別研究、莫里森所獲得的榮譽和獎項等作了簡要介紹,列出和評注了到該書發表前出現的莫里森批評和評介的文章171篇(含著作)。從此以后,關于莫里森研究的專著和論文集不斷涌現,莫里森研究逐漸繁榮起來。20世紀80年代共出現莫里森研究(和相關研究)著作6部,1990—1993年共有莫里森研究著作5部。莫里森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后,她的小說受到批評界的持續關注。1993—1999年莫里森研究專著達9部以上,另有4部著作涉及莫里森。21世紀以來,莫里森研究專著至少有20部,還有很多研究著作涉及莫里森。從莫里森發表第一部小說至今,研究莫里森的碩士、博士論文達500多篇,學術期刊論文則不計其數。
在過去幾十年里,莫里森研究的批評視角有女性主義、馬克思主義、解構主義、拉康學說、新歷史主義和符號學研究,以及介于這些角度之間的種種方法。眾多學者從不同的視角對莫里森小說進行解讀和探討,大量的訪談表現了莫里森的創作觀點和政治思想,各種專著對莫里森進行專項主題討論,而多部論文集則呈現了莫里森作品所賦予的萬花筒般的解讀世界。其中,批評家布魯姆(Harold Bloom)和塔利(Justine Tally)對莫里森研究作出了杰出的貢獻,他們分別撰寫和編輯的研究著作為莫里森研究提供了完整而系統的原創文獻,集不同批評者的見解和論述于一體,成為莫里森研究的寶貴文庫。除了這兩位學者的成就之外,莫里森研究的成果非常豐碩,走進這些批評有利于讀者從不同的側面了解莫里森的作品,從而得出全面而獨到的理解與闡釋。
眾多的研究成果表明,繁榮的莫里森研究聚焦于一個中心,那就是莫里森作為美國黑人女性作家的身份。所有的闡釋差不多都圍繞這個身份展開,結合了不同的闡釋視角,解讀莫里森作品中顯示或者暗示的政治思想,或者考察她小說中的美學因素。圍繞這個中心展開的討論主題是種族、性別、文化和文學傳統,大體包括種族歷史、性別話語和性別政治、非洲及非裔文化傳統對莫里森小說創作的影響、莫里森小說創作的非裔美國文學傳統、美國文學傳統或者西方文學傳統等方面。種族與性別常常融于小說人物的身份尋找和身份建構當中,與非裔美國人的雙重身份分不開。種族的歷史和命運成為學界經久不衰的討論話題,關涉黑人與白人之間的關系以及白人的主導文化如何主宰著美國黑人的生命與生存。非裔文化傳統的沿襲為莫里森小說中的非洲神話、民間傳說、黑人口頭文化的傳揚以及對黑人社區的書寫提供了闡釋視角。性別問題常常與莫里森小說中的女性在非裔文化傳承方面的作用、女性在種族的生存與發展方面的支撐力量、女性話語和女性敘事、母愛主題以及性別歧視對女性的傷害等相聯系。而美國作家的身份為莫里森作品的比較研究提供了基礎,莫里森成為與美國和西方經典作家進行比較研究的重要對象,探討她的創作與美國以及其他西方主流作家之間的關聯。美國作家與非裔作家的雙重身份為莫里森小說的非裔奴隸敘事和現代主義及后現代敘事提供了闡釋空間,如莫里森對西方敘事傳統的繼承、解構以及改寫等。
種族是莫里森小說研究最為持久的主題,一直延續至今。在迪德里克(Maria Diedrich)等所編著的《中段旅程和黑色想象》(Black Imagination and the Middle Passage,1999)一書中,雷諾(Claudine Raynaud)討論了莫里森的“拋棄詩學”,指出《寵兒》中奴隸女兒的獨白表達了在真正的恐懼和死亡面前感受到的外部世界與內心世界給她造成的被棄感,從而暗示了一種心理分析的所指,即對奴隸貿易無法言說的經歷、集體創傷和黑人種族滅絕的重新再現。施萊納(Evelyn Jaffe Schreiner)的《莫里森小說中的種族、創傷和家》(Race,Trauma,and Home in 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2010)采用心理分析、神經生物學和文化與社會理論,以跨學科的研究方法考察了莫里森前9部小說中奴隸制導致的集體和個人創傷如何植根于黑人的身體和心靈并代際傳遞的事實。[72]
性別是莫里森小說研究的熱門話題,且不斷出現新的闡釋空間,從小說中的女性角色研究不斷擴展到廣義的性別研究。在蓋茨(Henry Luois Gates,Jr.)主編的《黑人文學與文學理論》(Black Literature and Literary Theory,1984)一書中,威利斯(Susan Willis)用“瘋克樂”的爆發來解讀莫里森小說中女性關于性經歷的體驗,指出莫里森對性經驗的顏色和意象描寫激起了超現實主義的詩學,但她運用較為連貫的散文來展示這些意象和展現歷史。莫里森小說中人物對性的感受表明了他們不同時期的人生轉折,映射出他們在不同的轉折點所經歷的社會和心理因素。奧賴利(Andrea O’reilly)的《托妮·莫里森與母親身份:情感政治》(Toni Morrison and Motherhood:A Politics of the Heart,2004)考察了莫里森的小說、文論、演講和訪談,從母親身份的角度分析莫里森小說中的黑人女性經歷,考察了在美國主導文化里黑人母親的身份與自然母親身份之間的顯著差異。在莫里森看來,黑人母親的身份意味著基本的、深刻的抵抗行為,是黑人女性反對種族歧視與性別壓迫以實現她們自身及其文化之健康存在的綜合體現。奧賴利說,莫里森的母愛理論,即“情感政治”就是:母親身份和母愛的力量使一個更好的世界成為可能,無論是對黑人自身還是對他們的孩子,都是一樣。比利(Elizabeth Ann Beaulieu)的《黑人女作家與美國新奴隸敘事:女性魅力的釋放》(Black Women Writers and the American Neo-Slave Narrative:Femininity Unfettered,1999)一書涉及了《寵兒》中的性別政治,考察了當代黑人女性作家如何形成了新奴隸敘事傳統,指出這些作家通過新奴隸敘事這種文學樣式,從黑人女性的角度重寫歷史。莫里森等女性作家從性別的視角考察了美國的奴隸制,對那些奴役黑人女性、拒絕她們擁有性別的種種神話進行質問,同時通過這種樣式贊美了黑人女性的反抗精神,這種精神使她們從被奪去性別的人走向哺育的母親。[73]
學者關注較多的另一方面是莫里森小說中的文化因素,非洲文化對莫里森創作的影響成為學界關注的重點之一。莫里森小說中的文化總是與種族交織,對文化的理解離不開種族身份的建構,突出表現這一點的有霍洛韋(Karla F.C.Holloway)等的《新的精神維度:莫里森小說種族與文化的雙面解讀》(New Dimensions of Spirituality:A Biracial and Bicultural Reading of 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1987)。希金斯(Therese E.Higgins)的《宗教虔信、宇宙論和民俗學:非洲對莫里森小說的影響》(Religiosity,Cosmology,and Folklore:The African Influence in 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2001)提供了莫里森小說中呈現的非洲數個國家的信仰、習俗、傳統和宇宙觀等背景文化知識,該書闡明了非洲文化之根與美國文化產品如何有利于理解和澄清莫里森小說中的若干文化喻指。詹寧斯(La Vinia Delois Jennings)的《托妮·莫里森與非洲信念》(Toni Morrison and the Idea of Africa,2008)梳理了莫里森小說中的非洲宗教符號和母題,從莫里森的作品中找出那些可以辨識卻又難以捉摸的黑人性。詹寧斯以一種很系統的方式揭示出非洲傳統宗教符號在莫里森小說中的重要角色,指出莫里森的作品表現為非洲文化的重寫本,它已被附加了歐洲裔美國文化的影響。[74]
學界關注較多的第四個方面是莫里森小說創作的文學傳統。非裔美國作家身份的雙重性為莫里森小說創作手法的非裔和美國傳統提供了視角。佩奇(Philip Page)的《危險的自由:莫里森小說的融合與碎化》(Dangerous Freedom:Fusion and Fragmentation in Toni Morrison’s Novels,1995)對莫里森的前6部小說進行文體風格、解構和意識形態的整體閱讀,涉及了非裔美國文學以及后結構主義與解構主義理論中常見的雙重意識、文化多元和多樣化。佩奇的獨到之處在于架起了莫里森小說及其批評之間的橋梁,并對解構主義和非裔美國文化習語之間的類似點進行討論,提供了來源于解構主義、心理分析批評、非裔美國文學理論和實際批評的綜合評論,是對作為“文本”的莫里森小說較為徹底的解讀。佩奇提煉了莫里森對基于非裔美國人的實際存在和經驗語境對人類行為的復雜性進行探索的觀點,集中探討了莫里森的敘事框架和范式,對莫里森小說中的魔幻現實主義進行細讀,且與解構主義、心理分析和文化批評結合起來。賴斯(Herbert William Rice)的《莫里森與美國傳統:反詰式解讀》(Toni Morrison and the American Tradition:A Rhetorical Reading,1996)從莫里森在不同的訪談中表現出的相互矛盾的說法著手,以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探討了莫里森小說創作中的西方文學傳統。羅斯等(Stephen M.Ross et al)的《無所畏懼的凝視:對莫里森與福克納的再想象》(Unflinching Gaze:Morrison and Faulkner Re-Envisioned,1997)對比了莫里森和??思{的創作主題、風格和藝術特色。海納特(Jennifer Lee Jordan Heinert)在她的《莫里森小說中的敘事傳統與種族》(Narrative Conventions and Race in 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2009)一書中分析了莫里森小說的敘事策略對傳統文學樣式的修正,稱莫里森打破了主流文化關于種族與性別的邏輯。[75]
莫里森小說的空間研究始于21世紀初,這主要因為在20世紀末文論批評出現了空間轉向的緣故。莫里森小說的空間研究除了少數著作以外,多以博士論文的形式出現,學者們從不同的角度涉及莫里森小說的空間敘事。其中一個較為突出的現象是將莫里森作為比較研究的對象,研究她小說中的某一個特定空間,家、廚房、棺材、壁櫥等是主要的涉及點,這類研究主要出現在一批博士論文當中。斯波特克(Nicole Spottke)在她的《壁櫥、廚房和女修道院:性別空間中的女性家庭書寫》(“Closets,Kitchens,and Convents:Women Writing of Home in Gendered Spaces”,2009)一文中,討論了理查遜(Samuel Richardson)的《克拉麗莎》(Clarissa),女詩人瑪麗·利普爾(Mary Leaper)的《米拉》(Mira)和莫里森的《最藍的眼睛》、《天堂》等作品中家的不穩定性。這些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在夢想著擁有一個家的同時,應對著家的動蕩無常以及不同程度的社會壓迫?;屑{(LaNisa S.Kitchiner)的《喻指的結構:非裔美國女性作家和南非黑人女性作家作品中的房子的表征》(“Signifying Structures:Representations of the House in African-American and Black Southern African Women’s Writing”,2010)以莫里森的《寵兒》為例,討論在20世紀南非和美國非裔女性作家的小說和戲劇中的房子意象?;屑{以博伊斯(Carol Boyce)和胡克斯(Bell Hooks)的理論為基礎,研究在黑人女性作家中,在跨越時間和空間的情況下,房子如何成為一種必選的權力空間,以及處在隔離社會里的黑人女性作家如何在她們的作品中利用空間來表達意義、形式和功能。基切納注意到,在《寵兒》中,賽絲、寵兒和丹弗占據了家的中心位置,而家里的男孩子則選擇了逃離,保羅D也只是處于邊緣的地位。她認為《寵兒》提供了探討黑人女性作家建構黑人女性家庭生活方式的文本。尹(Seongho Yoon)的《地方使然:威廉·??思{、托妮·莫里森和長雷·李小說中的主體地理、社區地理和國家地理》(“The Differences Place Makes:Geo graphies of Subjects,Communities,and Nations in William Faulkner,Toni Morrison,and Chang-Rae Lee”,2006)以莫里森的《天堂》為例,討論了地理、性別空間和后種族的排外性。他說,在莫里森的小說中,小說人物的歷程回應了歷史上的事件,比如“中段航程”、“地下鐵路運動”(The Underground Movement)、“大遷徙”等,莫里森常常刻畫一些來往于南方與北方之間的人物,當這些人物在進行身體移動的時候,他們的情感和心理也經歷著相應的旅程,這個旅程的最終目標總是以“家”的形式對非裔美國人的生命產生作用。[76]除了對比研究之外,也有學者對莫里森的空間進行專門研究,比如克羅寧杰(Betty J.Chroninger)的博士論文《從奇怪的水果到碩果累累的廚房:莫里森小說中的廚房》(“From Strange Fruit to Fruitful Kitchens:The Space of the Kitchen in Toni Morrison’s Novels”,2005)。[77]
拉塞爾(Danielle Russell)在她的《角度與弧度之間:繪制維拉·凱瑟和托妮·莫里森小說中的性別、種族、空間和身份》(Between the Angle and the Curve:Mapping Gender,Race,Space,and Identity in Willa Cather and Toni Morrison,2006)一書中集中討論了兩位作家作品中的性別空間,涉及莫里森小說中的大地、性別化景觀、花園、女性身體、母性空間(女性意象空間)以及家的重要性。拉塞爾認為,凱瑟和莫里森作品中的空間均是流動和相互聯系的,而不是僵化和矛盾的空間;兩位作家小說中的空間被賦予了親密性和無限性。她們通過創造混合的地理空間來挑戰等級制和二元對立。[78]凱瑟和莫里森作品中的“家”都具有很重要的位置,因為小說中的多數行為都發生在家中。兩位作家挑戰了“家”作為壓迫之所的概念,相反,在她們的描述中,家成了促進哺育和激勵人心的家庭空間。拉塞爾說,家沒有被兩位作家降至簡單的理想空間,也沒有被她們一般化為一個消極的場所。兩位作家都在家庭空間的建構中融進了這個空間的復雜性和可能性。[79]不過,由于其論述的“可操作性的控制”,拉塞爾并沒有考慮莫里森所有的小說文本。[80]
杰瑟(Nancy Jesser)的論文《莫里森〈寵兒〉中的暴力、家與社區》研究了《寵兒》中家和身體作為記憶與修正的場所,是建立新的家庭機構和親戚網絡的所在。寵兒身體的角色就是記憶與欲望相遇的地方,書中人物居住或者逃到的處所有時成了記憶與欲望的固定容器,有時候又成為使自我變得溫和的領域,使聚集與必要的連接成為可能,使解放斗爭成為可能。多布斯(Cynthia Dobbs)的《托妮·莫里森〈天堂〉中房子、家和避難所的流散設計》(“Diasporic Design of House,Home,and Haven in Toni Morrison’s Paradise”,2011)分析了《天堂》中女修道院、爐灶和非洲三種空間與家之間的關聯。女修道院作為一名前貪官的豪宅是美國白人男性征服的典型設計,是不受侵犯的、強大的白人男性家長自我的再創造。莫里森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理想化房子的設計常常基于對窮人、非白人和女性等下層階級的拒絕與排斥。來自“非家”之家背景的不同女性在廢棄的貪官豪宅里藏身,把它變成一個“家”,然而卻遭到魯比男人們的襲擊?!短焯谩防锏臓t灶具有反諷的意味,爐灶原本是放在廚房里的,是女性的主要空間。而在《天堂》中,它卻成了一個“沒有房子”的家,成了體現男權的空間。非洲成為流散的美國黑人關于家的烏托邦想象,是他們企圖逃避歷史的一種選擇,真正的家的構建還需要從內部、從他們自身的處境開始,也就是說,黑人必須面對自己的歷史。
當“家”等空間成為學者熱心的話題時,莫里森小說中的城鎮和城市也一樣受到了關注,不過,學界對這種空間的關注相對較少,只有少數幾篇論文涉及相關研究。達爾斯加德(Katrine Dalsgard)在《值得一提的黑人小鎮:莫里森〈天堂〉里的非裔美國例外論、歷史敘事和國家批判》(“The One All-Black Town Worth the Pain:African American Exceptionalism,Historical Narration,and the Critique of Nationhood in Morrison’s Paradise”,2001)中探討了莫里森對美國例外論的運用,同時背叛這種傳統且對其進行批判以使之變得復雜化。相對于白人文學作品來說,城市作為非裔美國文學中長期出現的元素并沒有得到研究界足夠的重視,莫里森作品中的城市也一樣。帕格—德里斯(Anne-Marie Paq uet-Deyris)在《托妮·莫里森的〈爵士樂〉和“城市”》(“Toni Morrison’s Jazzand the City”,2001)中指出,《爵士樂》中的“城市”是作為主人公喬尋找和建構自己身份的背景而存在的。夏德維克—約書亞(Jocely n Chadwick-Joshua)則認為,莫里森特別將《爵士樂》中的城市變成書中人物(喬、維奧利特、愛麗絲以及菲利斯)的撫育者、煽動者和母親,城市和它發狂的意向也反映了這些人物內心深處的欲望、挫折和恐懼。[81]馬洛塔(Melanie A.Marotta)在她的博士論文《托妮·凱德·班巴拉、蓋爾·瓊斯和托妮·莫里森作品中農村與城市地區對女性社區的影響》(“The Influence of Rural and Urban Areas on the Female Communities in the Works of Toni Cade Bambara,Gayl Jones,and Toni Morrison”,2009)中選擇了莫里森的《天堂》和《爵士樂》為研究對象,因為前者書寫了位于俄克拉荷馬農村的一個純粹女性的社區,后者則強調了城市里不同年齡女性之間的相互關系。兩部小說都塑造了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女性,當這些女性在新的地方安頓下來的時候,她們先前所生活過的地方仍然在其心中存有價值。[82]馬洛塔認為,農村與城市對這些特別的女性社區來說是很關鍵的,一如她們的性別、階級、種族和文化。[83]當莫里森小說人物從南方農村走向北方城市紐約的時候,城市里具有文化同質性的社區說服她們留下來。[84]
施萊伯爾的《托妮·莫里森小說中的種族、創傷和家》基于依戀理論、分離焦慮理論和神經生物學理論,結合文化和心理學動態,討論了莫里森前9部小說中的創傷主題,并使創傷與空間聯系起來。莫里森的社區組織由具有不同創傷的個人組成,每一代人都把家庭和社區的創傷傳遞給了年青的一代。施萊伯爾以《爵士樂》和《柏油娃》為例,探討莫里森小說人物逃避創傷的方式:他們都通過遷移,企圖通過新的、不同的生活來重新創造自己。但是,遷移到另一個地方并不能把他們和創傷的源頭或者創傷的經歷分離開來,因此,《爵士樂》和《柏油娃》證明了身體的遷移并不能抹去創傷。[85]她還探究了莫里森的《愛》中家與記憶和人物身份之間的聯系,認為《慈悲》繼續了莫里森對家、主體性和創傷痊愈的關注。[86]
以上研究表明,從20世紀70年代至今,莫里森小說在西方的研究一直處于上升趨勢,莫里森小說的中心主題的闡發得以不斷豐富。21世紀以來,國外的莫里森研究有轉向空間研究的勢頭,尤其是大量博士論文的出現,為莫里森小說的空間研究開辟了一片天地。到目前為止,西方的莫里森研究已涉及其作品中的多種空間及其與小說人物身份建構之間的關系,尤其涉及了空間和女性之間的關聯,以及家的建構與美國黑人遷移之間的關系。在以上學者的研究中,尹非常重視家這一空間的重要性,分析了家對于流散的美國黑人的重要性,家把不同的空間實踐尤其是莫里森的小說人物在不同空間的遷徙聯系起來,但他并沒有對家庭空間作更為深入的研究,沒有深入探討家與種族和性別之間的關聯。拉塞爾對莫里森小說中的家作了較為豐富的闡釋,但她沒有從房屋的建構和家庭成員方面探討家庭空間。另外,由于拉塞爾做的是比較研究,為了便于操作,她的研究中只涉及了莫里森的部分作品,顯得不夠全面。杰瑟較為深刻地分析了《寵兒》中的家庭和社區空間,但由于她的作品只是一篇論文,所以未能涵蓋莫里森所有作品,其論述也無法做到盡可能周全。馬洛塔對莫里森小說中的社區進行了研究,但她只涉及了《天堂》和《爵士樂》兩部作品,論證的角度上也只考慮了女性與社區的關系,沒有能從更為寬廣的視角探討莫里森作品中的社區。達爾斯加德談到了《天堂》里的小鎮以及莫里森對美國例外論的改寫,這從某種層面反映了莫里森小說中社區建構的特點,給本書以啟發,但他的論述不能對莫里森小說中的社區作全面探討。施萊伯爾在她的作品中討論了種族的創傷給家庭空間帶來的影響,尤其是黑人家庭的變異和扭曲,涉及的作品也很多,包括了莫里森除了《家》以外的所有小說。但由于她的著作本身主題的限定,也只能涉及莫里森小說中家庭空間的某一方面,但她論述中的創傷主題為本書的論題提供了啟示。另外,西方學者中,并沒有人涉及莫里森小說中的異質空間?,F有的莫里森研究表明,其小說中的空間闡釋仍然存在局部和零碎的現象,有待更加全面與系統的研究,這為本書提供了視野和依據。
我國莫里森研究可分為三個階段,莫里森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前、莫里森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后到世紀之交以及21世紀以來的研究成果。在《最藍的眼睛》發表10年以后,莫里森的名字出現在中國文學研究領域。從20世紀80年代至莫里森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前夕,我國學者對莫里森的研究多限于介紹和翻譯,其中董鼎山、羅選民、胡允桓等作出了較大的貢獻。董鼎山作為早期中國莫里森研究的代表人物,介紹了莫里森早期的作品,涉及她小說中的種族、性別與階級壓迫并指出莫里森小說中女性主題的普適意義。[87]胡允桓不但是最早翻譯莫里森小說的人,而且也是早期重要的莫里森批評家,對莫里森小說創作的主題、風格、創作思想和莫里森本人進行評介。羅選民對《寵兒》的荒誕敘事進行解讀,指出《寵兒》“用理性的荒誕來對過去、現在和將來一切荒誕的理性進行無情的批判,從而把黑人爭取人身自由這一基本的要求上升到爭取人格的尊嚴和黑人自愛這一高度,體現了一種崇高的道德理想”。[88]羅選民認為《寵兒》這部小說標志著當代美國文學主流所能達到的最高藝術成就和精神境界。[89]同時期的學者還有王家湘、王黎云等,他們分別就莫里森早期小說的主題和敘事模式進行探討。
1993年10月,莫里森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帶來了中國莫里森研究的熱潮,各大外國文學刊物(如《外國文學評論》、《外國文藝》、《外國文學》等)成為莫里森研究的重要基地,莫里森其人其作更全面地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這一時期的主要學者有王守仁、王家湘、孔祥平、周長才、吳艷、胡全生、杜志卿、杜維平、方紅、陳法春等。他們主要涉及了莫里森小說中豐富的內容和思想,討論她的作品中有關歷史、種族、文化和性別等主題。這一時期部分學者開始聚焦莫里森的創作手法、敘事模式和藝術特色,主要學者有李貴倉、方紅、呂炳紅、杜維平、楊仁敬等。他們就莫里森小說對傳統現實主義敘事的顛覆、音樂和聲等敘事及其對莫里森小說主題的作用等進行探討。1999年,王守仁、吳新云出版了《性別·種族·文化——托妮·莫里森與二十世紀美國黑人文學》,這是我國第一部系統研究莫里森小說創作的專著。該書通過解讀莫里森的7部長篇小說,對莫里森的文學創作思想和藝術特色進行全方位的探討和中肯透徹的闡釋,展示出莫里森對美國文學發展作出的貢獻,成為莫里森研究第二時期的突出成果。
21世紀以來,我國學者對莫里森作品所提供的多釋性和批評的多角度性有了更為全面的挖掘和拓展。這與新世紀以來我國莫里森研究的學術環境大大改善有關,正如在西方一樣,莫里森已走進我國高校校園,成為眾所矚目的對象。研究莫里森的學術專著從21世紀前的1部增加到13部[90],博士論文10多篇[91],碩士論文200多篇,學術期刊論文450多篇。在原有的如歷史、種族、女性等基礎主題得到豐富的同時,身份政治與“愛”的主題較以往得到更多的關注;文本敘事與比較研究得到更大的發展。女性主義、文化研究、心理學、倫理學、原型研究、敘事學、空間、視像、時間、創傷等研究視角大大豐富了各種主題的探討與闡發。
這一時期的種族、文化研究從以前單純的小說主題研究拓展到關涉作家本人文學創作的種族與文化立場的討論,從莫里森總體創作的角度探討種族與文化問題,且成果較為顯著,主要著作有王玉括的《莫里森研究》、楊中舉、王紅坤的《黑色之書:莫里森小說創作與黑人文化傳統》、朱小琳的《回歸與超越——托妮·莫里森小說的喻指性研究》、毛信德的《美國黑人文學的巨星——托妮·莫里森小說創作論》和章汝雯的《托妮·莫里森研究》。這一時期仍然有大量的種族、文化研究的學術論文,出現有關種族、文化以及結合歷史追問的論文50多篇。21世紀以來,我國莫里森研究對其作品中的身份意識和身份政治進行了深入挖掘,主要著作有唐紅梅的《種族·性別與身份認同:美國黑人女作家愛麗絲·沃克、托妮·莫里森小說創作研究》、胡俊的《非裔美國人探求身份之路——對托妮·莫里森的小說研究》、王烺烺的《托妮·莫里森〈寵兒〉、〈爵士樂〉、〈天堂〉三部曲中的身份建構》、王玉的博士論文《在差異世界中重構黑人文化身份——解讀解構主義者托妮·莫里森》以及其他相關學術論文。這一時期的研究中,黑人女性的命運和處境得到了進一步的闡釋,包括母親形象的分析、女性與自然的關系、女性的主體意識建構、女性的成長、女性的分裂與扭曲、女性的身體政治以及莫里森小說中的姐妹情誼等。更為突出的是,莫里森作品中的男性角色研究的納入和兩性關系的討論更加豐富了女性和性別研究的內容,這使莫里森小說的性別關懷在研究領域得以呈現。敘事方面的研究有較大突破,復調敘事、邊緣化表述策略、身體敘事、爵士樂風格、哥特敘事、象征意蘊、語言風格等均有所涉及。這一時期還有一個亮點,即比較研究。這包含了莫里森作品的縱向對比研究,莫里森與其他作者之間的同性同族、同性異族和異性異族的對比研究等方面。另外,我國還出現了少量莫里森作品的翻譯研究。
近年來,我國學界也出現了莫里森小說的空間研究。但是,與西方的研究相比,我國國內的莫里森空間研究有明顯不足。到目前為止,這方面的研究還不是很多。趙莉華是其中較為突出的一位學者,近幾年來有一系列成果問世,連續發表了論文《〈寵兒〉中的“空間表征”之爭》(2009)、《空間結構與權力關系——托妮·莫里森〈所羅門之歌〉的空間政治研究》(2010)和論著《空間政治:托妮·莫里森小說研究》(2011)。趙莉華第一篇論文討論了《寵兒》中空間表征的兩大陣營,即以廢奴主義者鮑德溫兄妹為代表的北方陣營和以種植園“學校教師”為代表的南方陣營。兩大陣營均強調了“黑白”二元對立,其區別在于是否將黑人作為“人”來對待,南方陣營拒絕把黑人看作人類,而北方陣營則是將他們看作人來對待。趙莉華認為二者之間的沖突在于19世紀美國南北經濟制度不同而導致的種族意識形態的沖突。在其第二篇論文中,趙莉華集中于《所羅門之歌》的前半部分,討論黑與白、窮與富的二元對立形成的種族和階級的空間政治,她探究了“非醫生街”這一閾限空間并進一步討論戴德一家的尷尬處境?;谝陨蟽善撐牡摹犊臻g政治》一書進一步總結了趙莉華對莫里森小說空間研究的成果,即《所羅門之歌》中種族主義的內化與挑戰、《寵兒》中的種族主義話語和反種族主義話語、《天堂》中的建構與結構的二元性以及《愛》里的階級與性別問題。都嵐嵐的《空間策略與文化身份:從后殖民視角解讀〈柏油娃娃〉》(2008)一文論述道,莫里森在《柏油娃》一書中運用騎士島、巴黎、紐約和埃羅等空間作為敘事策略,這些空間使小說人物抵制固定身份而尋找一個不穩定的文化身份。在其另一篇論文《〈柏油娃娃〉的空間策略》中,都嵐嵐討論了白色文化霸權下非裔美國人的身份危機,認為莫里森《柏油娃》里的移位和多背景敘事和主人公的文化與身份沖擊有緊密的聯系,小說家運用地點、性別和身份的交織以解構殖民主義的身份固化概念。杜維平的《吶喊來自124號房屋——〈彼拉維德〉敘事話語初探》一文雖然發表于20世紀90年代,卻對莫里森小說空間闡釋有所啟示。該文通過小說中三次出現的124號房入手,解讀其作為“逃難的避風港”、“桎梏的象征”和“一幢久經風雨亟待修葺的老屋”的深刻寓意,并結合“124”這個數字的深刻隱喻來考證《寵兒》所暗示的主題含義。124號房,一如賽絲的殺嬰行為,是一種對話和書寫,是黑人話語與白人話語的對話。關注莫里森空間研究的還有江鳳(2009)和江順來(2011)等。
以上國內外的研究雖然總體上數量不少,但莫里森小說中豐富的空間表征還沒有得到足夠的闡釋和挖掘。目前的研究要么把莫里森的部分作品作為目標文本以進行某一個特定空間問題的研究,要么將莫里森與其他作家進行比較,討論其有限的作品,抑或只討論她作品中的某一個空間表征主題。本書力圖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主要以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為支撐,對莫里森小說進行整體的空間研究,以莫里森的10部小說為考察對象,探討莫里森小說中的空間策略和空間政治,考察莫里森的空間敘事與文學創作政治思想之間的關系以及小說人物的空間實踐與作者創作思想之間的關聯,并試圖討論莫里森如何站在邊緣的視角書寫美國黑人和女性的他者空間以實現自己的文學創作目的。
第一章從種族矛盾、家庭居所、家庭情感和性別問題幾個方面討論莫里森小說中黑人之家的他者性,分析莫里森作品中黑人家庭空間“非家之家”的特點,它反映了種族和男性霸權對家庭空間建構的影響。社會歷史原因導致的黑人的從屬地位使他們作為仆人寄居在白人階級家中,家庭空間對他們進行排斥與規訓。家庭居所暗示了膚色的隱喻,膚色的不同決定了居住空間的差異和等級,反過來,惡劣的家庭空間又成為小說人物悲劇的原因之一。在家庭情感上,美國奴隸制下形成的美國黑人的他者地位使他們不可能擁有完整的家,莫里森小說中的人物都是家的棄兒,在重新建構家的過程中,身為棄兒的他們攜帶著自身和父輩的創傷,家因為這種傷痕而缺乏應有的溫情,僅有的愛也變得扭曲。在性別方面,莫里森作品中的黑人之家存在著嚴重的性別失衡,它們要么表現為沒有男性的女性之家,或者表現為父權之家。無論以哪一種形式存在,家都成為黑人女性在種族與男權暴力之下的他者空間。
第二章討論社區對美國黑人的重要性,涉及社區的建構以及黑人整體生存、個體身份建構和個體居住空間與社區的關系。莫里森小說中的黑人社區是在特權與排斥之下的他者空間,是美國抽象空間同質化過程中對黑人群體進行整體壓迫和歧視的結果。他者化共同命運下建構的黑人社區成為美國黑人謀取集體生存與發展的重要空間,這種生存與發展與非裔文化有著密切的聯系,而黑人女性則成為促進非裔文化傳承與發展的重要力量。美國黑人在抽象空間同質化暴力之下尋求生存,其個體身份建構離不開社區,社區對黑人個體具有哺育和限制的力量。個體生存空間,即黑人的家庭空間建構與社區有著密切的關系,社區控制和影響著家庭空間,社區與家的聯系是彼此得以生存與發展的重要途徑。
第三章討論莫里森小說中的各種異質空間所體現的美國黑人和女性的他者化,異質空間以更為直觀和明顯的方式體現種族與男性暴力對他者的強加。本章著重以種植園、墳墓、教堂與各種流動空間為例探討莫里森小說中的他者生存。奴隸制種植園體現了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和空間政治,在種植園里美國黑人成為權力的他者和“赤裸的生命”。墳墓和墓地表現了作者的種族意識與性別政治,體現了黑白種族之間的地位等級,白人對黑人的種族歧視與壓迫,以及種族與性別暴力對女性的強加,而非裔文化中墳墓與幽靈傳說的運用有力地凸顯了這些觀點。原本作為殖民空間的教堂與美國黑人的他者生存密切關聯,成為他們尋找自我生存的重要空間;同時,教堂也成為深受種族和性別壓迫的女性的他者空間。各種流動空間與他者身份有著密切的聯系,汽車、火車和輪船等空間再現了美國黑人和女性的他者存在,涉及奴隸貿易、歐洲殖民和不同時期的種族歧視與隔離對黑人和女性的壓迫。
莫里森小說的空間敘事與作家典型的空間形式的敘述模式相互交融、相互作用,本書也將適當涉及莫里森小說創作的空間化敘事,探討這種敘事何以完美地呈現了莫里森的空間敘事,從而實現其小說創作的目的。
[1]莫里森的作品還包括兒童文學:The Big Box(1999),The Book of Mean People (2002),Peeny Butter Fudge(2009);短篇小說:Recitatif(1983);劇本:Dreaming Emmett (performed 1986),Desdemona(first performed 15May 2011in Vienna);歌劇:MargaretG arner (first performed May 2005);非小說The Black Book(1974),Playing in the Dark:Whiteness and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1992),Race-ing Justice,En-gendering Power:Essays on Anita Hill,Clarence Thomas,and the Construction of Social Reality(editor)(1992),Birth of a Nationhood:Gaze,Script,and Spectacle in the O.J.Simpson Case(co-editor)(1997),Remember:The Journey to School Integration(2004),What Moves at the Margin:Selected Nonfiction,edited by Carolyn C.Denard(2008),Burn This Book:Essay Anthology(editor)(2009);論文:“Introduction”,in Mark Twain,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1885].The Oxford Mark Twain,ed.,Shelley Fisher Fishki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pp.xxxii—xli等。
[2]莫里森所獲獎項包括:1977年《所羅門之歌》獲美國國家圖書批評獎和美國文學藝術與文學研究院獎;1987—1988年獲羅伯特·F.肯尼迪圖書獎;1988年《寵兒》獲美國圖書獎、安尼斯菲爾德圖書獎和普利策獎;1989年獲MLA聯邦文學獎;199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及巴黎藝術與文學領銜作家稱號;1994年榮獲巴黎孔多塞勛章、賽珍珠獎和雷吉耶姆·朱里文學獎;1996年獲杰斐遜獎和美國文學杰出貢獻國家基金榮譽勛章等;2000年獲國家人文勛章;2002年,學者阿桑特(Molefi Kete Asante)把莫里森列為100位最偉大的非裔美國人之一。
[3]張劍:《西方文論關鍵詞:他者》,《外國文學》2011年第1期。
[4]同上。
[5]萬俊人:《薩特倫理思想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41頁。
[6]同上書,第42頁。
[7]張劍:《西方文論關鍵詞:他者》,《外國文學》2011年第1期。
[8]同上。
[9]同上。
[10]趙一凡等主編:《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442—446頁。
[11]Andrew Edgar and Peter Sedgwick,eds.,Cultural Theory:The Key Concepts,2nd Editi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8,p.235.
[12]張劍:《西方文論關鍵詞:他者》,《外國文學》2011年第1期。
[13]趙一凡等主編:《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860—863頁。
[14]同上書,第864頁。
[15]趙一凡等主編:《西方文論關鍵詞》,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864頁。
[16]Mary Jacobus,Women Writing and Writing about Women,London:Routledge,2012,p.12.
[17]戴雪紅:《他者與主體:女性主義的視角》,《南京社會科學》2007年第6期。
[18]Jennifer Lee Jordan Heinert,Narrative Conventions and Race in 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New York:Routledge,2009,p.6.
[19]Toni Morrison,Playing in the Dark:Whiteness and the Literary Imagination,Cambridge,Massachusetts and London,England: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p.5.
[20]Ibid.,p.X.
[21]Danille Taylor-Guthrie,Conversations with Toni Morrison,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4,p.262.
[22]Missy Dehn Kubitschek,Toni Morrison:A Critical Companion,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98,p.13.
[23]Barbara Hill Rigney,The Voices of Toni Morrison,Columbus: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1,pp.37—38.
[24]Mari Evans,ed.,Black Women Writers(1950—1980),New York:Doubleday,1984,p.388.
[25]Ibid.,p.36.
[26]Claudia Tate,Black Women Writers at Work,New York:Continuum,1989,p.118.
[27]Missy Dehn Kubitschek,Toni Morrison:A Critical Companion,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98,p.10.
[28]Danille Taylor-Guthrie,Conversations with Toni Morrison,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4,p.224.
[29]Danille Taylor-Guthrie,Conversations with Toni Morrison,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4,p.127.
[30]Ibid.,pp.88—89.
[31]Ibid.,p.258.
[32]Ibid.,p.279.
[33]Ibid.
[34]Sunanda Pal,“From Periphery to Centre:Toni Morrison’s Self Affirming Fiction,”Economic and Political Weekly,Vol.29,No.37(September 10,1994):2439—2443.
[35]Ibid.
[36]Barbara Hill Rigney,The Voices of Toni Morrison,Columbus: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1,p.3.
[37]Ibid.,pp.66—67.
[38]Ibid.,p.67.
[39]Ibid.,p.75.
[40]Jennifer Lee Jordan Heinert,Narrative Conventions and Race in 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New York:Routledge,2009,p.3.
[41]列斐伏爾的《空間的生產》一書在批評與運用結構主義、批評理論和解構主義、符號學、??玛P于身體和權力的觀點以及薩特的存在主義觀點的基礎上,從多個角度對現代空間進行批評,是一部具有政治意義的社會學著作。
[42]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Donald Nicholson-Smith,Malden· Oxford·Carlton:Blackwell Publishing Ltd.,1991,p.33.
[43]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Donald Nicholson-Smith,Malden· Oxford·Carlton:Blackwell Publishing Ltd.,1991,p.285.
[44]Ibid.,p.287.
[45]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Donald Nicholson-Smith,Malden· Oxford·Carlton:Blackwell Publishing Ltd.,1991,p.280.
[46]Ibid.,pp.280—281.
[47]Ibid.,p.308.
[48]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trans.,Donald Nicholson-Smith,Malden· Oxford·Carlton:Blackwell Publishing Ltd.,1991,p.132.
[49]Ibid.,pp.182—183.
[50]Ibid.,p.201.
[51]Ibid.,p.143.
[52]Ibid.,p.289.
[53]Julian Wolfreys,ed.,Introducing Criticism at the 21st Century,Qingdao:China Ocean University Press,2006,p.180.
[54][英]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楊淑華、宋慧敏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56—72頁。
[55]同上書,第66頁。
[56]Rosemary Radford Ruether,ed.,Gender,Ethnicity and Religion:Views from the Other Side,Minneapolis:Fortress Press,2002,p.231.
[57]Rosemary Radford Ruether,ed.,Gender,Ethnicity and Religion:Views from the Other Side,Minneapolis:Fortress Press,2002,p.232.
[58]Andrew Billingsley,Black Families in White America,Englewood Cliffs,N.J.:Prentice-Hall,1968,p.56.
[59]Ibid.,p.37.
[60]Danielle Russell,Between the Angle and the Curve:Mapping Gender,Race,and Identity in Willa,Cather and Toni Morrison,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06,p.2.
[61]Ibid.
[62]Ibid.
[63]Andrew Wiese,Places of Their Own:African American Suburbanization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2,p.288.
[64]Ibid.,p.291.
[65]Bell Hooks,“Black Vernacular:Architecture as Cultural Practice”,in Visual Rhetoric in a Digital World:A Critical Sourcebook,ed.,Carolyn Handa,Boston:Bedford/St.Martin’s,2004,p.397.
[66]Robert B.Stepto,From Behind the Veil:AS tudy of Afro-American Narrative,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79/1991,p.xiv.
[67]Timothy B.Powell,“Toni Morrison:The Struggle to Depict the Black Figure on the White Page”,Black American Literature,Vol.24,Women Writers Issue(Winter,1990):747—760.
[68]Missy Dehn Kubitschek,Toni Morrison:A Critical Companion,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98,pp.21—22.
[69]Toni Morrison and Robert Stepto,“‘Intimate Things in Place’A Conversation with Toni Morrison”,The Massachusetts Review,Vol.18,No.3(Autumn,1977):473—489.
[70]Callaloo是關于非裔離散的最早刊物,刊載文學、藝術和文化類的原創文章及相關作品,其作者涉及全球范圍內的非洲人的后代。
[71]Bessie W.Jones and Aufrey L.Vinson,The World of Toni Morrison:Exploration in Literary Criticism,Dubuque,Iowa:Kendall/Hunt Publishing Company,1985,pp.ix—x.
[72]側重種族問題的還有姆巴利亞(Doreatha Drummond Mbalia)的《莫里森形成中的階級意識》(Toni Morrison’s Developing Class Consciousness,1991)、布森(J.Brooks Bouson)的《如此沉靜:莫里森小說中的恥辱、創傷和種族》(Quiet as It’s Kept:Shame,Trauma,and Race in 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2000)等。
[73]女性和性別研究的著作還有福爾姆(Jacqueline Fulme)的《莫里森、耐惠納、赫斯頓和拉文小說中的民間女性和間接性》(Folk Women and Indirection in Morrison Ni Dhuibhne,Hurston,and Lavin,1988)、莫里(Aoi Mori)的《托妮·莫里森與女性話語》(Toni Morrison and Womanist Discourse,1999)、梅伯里(Susan Neal Mayberry)的《愛我所責:莫里森與她小說中的男性形象》(Can’t I Love What I Criticise?:The Masculine and Morrison,2007)等。
[74]以文化為重點的研究還有哈里斯(Trudier Harris)的《文學虛構與民間傳說:莫里森小說研究》(Fiction and Folklore: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1991)和伯奇(Eva Lennox Birch)的《美國黑人女作家的寫作:多彩的百衲被》(Black American Women’s Writing:A Quilt of Many Colors,1994)等。
[75]有關文學傳統研究的作品還有沃爾特斯(Tracey L.Walters)的《非裔美國文學與古典主義傳統:從惠特利到莫里森的黑人女作家》(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the Classicist Tradition:Black Women Writers from Wheatley to Morrison,2007)等。
[76]Seongho Yoon,“The Differences Place Makes:Geographies of Subjects,Communities,and Nations in William Faulkner,Toni Morrison,and Chang-Rae Lee”,Diss.,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Amherst,2006,p.86.
[77]相關的博士論文還有米爾斯(Catherine Anne Mills)的《家的敘事:托妮·莫里森和迪安·布蘭德新近小說中的民族和跨民族歸屬感》(“Narratives of Home:National and Transnational Belonging in the Recent Works of Toni Morrison and Dionne Brand”,2007)、斯通(Patricia Stone)的《跨文化小說中的時空體:托妮·莫里森、路易斯·歐文和萊斯利·瑪爾蒙·斯爾可小說中的時間、空間和意義》(“Chronotopes in the Cross-Cultural Novel:Time,Space and Meaning in Novels by Toni Morrison,Louis Owens,and Leslie Marmon Silko”,2005)等。
[78]Danielle Russell,Between the Angle and the Curve:Mapping Gender,Race,and Identity in Willa Cather and Toni Morrison,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06,p.ix.
[79]Ibid.,p.viii.
[80]Ibid.,p.ix.
[81]Yoshinobu Hakutani and Robert Butler,eds.,The City in African-American Literature,Madison·Teaneck: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 Press;London and Toronto: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1995,p.169.
[82]Melanie A.Marotta,“The Influence of Rural and Urban Areas on the Female Communities in the Works of Toni Cade Bambara,Gayl Jones,and Toni Morrison”,Diss.,Morgan State University,December 2009,pp.2—3.
[83]Ibid.,p.4.
[84]Ibid.,p.9.
[85]Evelyn Jaffe Schreiber,Race,Trauma,and Home in 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Baton Rouge:Ind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10,p.29.
[86]Evelyn Jaffe Schreiber,Race,Trauma,and Home in 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Baton Rouge:Ind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10,p.30.
[87]董鼎山:《美國黑人作家出版近況》,《讀書》1981年第11期;《美國黑人女作家的雙重桎梏》,《讀書》1986年第4期。
[88]羅選民:《荒誕的理性和理性的荒誕——評莫里森心愛的小說的批判意識》,《外國文學評論》1993年第1期。
[89]同上。
[90]這13部論著分別是:王守仁、吳新云:《性別·種族·文化——托妮·莫里森與二十世紀美國黑人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朱英杰:《傷痛與彌合——托妮·莫里森小說母愛主題的文化研究》,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胡笑瑛:《不能忘記的故事:托妮·莫里森〈寵兒〉的藝術世界》,寧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王玉括:《莫里森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毛信德:《美國黑人文學的巨星——托妮·莫里森小說創作論》,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章汝雯:《托妮·莫里森研究》,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唐紅梅:《種族、性別與身份認同:美國黑人女作家愛麗絲·沃克、托妮·莫里森小說創作研究》,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胡俊:《非裔美國人探求身份之路——對托妮·莫里森的小說研究》,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田亞曼:《母愛與成長——托妮·莫里森小說》,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李美芹:《用文字譜寫樂章——論黑人音樂對莫里森小說的影響》,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王烺烺:《托妮·莫里森〈寵兒〉、〈爵士樂〉、〈天堂〉三部曲中的身份建構》,廈門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朱小琳:《回歸與超越——托妮·莫里森小說的寓指性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趙莉華:《空間政治:托妮·莫里森小說研究》,四川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91]相關博士論文分別是:修樹新:《托妮·莫里森的文學倫理學批評》(2009);張宏薇:《托妮·莫里森宗教思想研究》(2009);方紅:《完整生存》(2008);李美芹:《在精神荒野中重建精神家園》(2008);王玉:《在差異的世界中重構黑人文化身份:解讀解構主義者托妮·莫里森》(2006);焦小婷:《多元的夢想——百衲被審美與托妮·莫里森的藝術訴求》(2006);曾梅:《托妮·莫里森作品的文化定位》(2006);朱新福:《美國生態文學研究》(2005);王玉括:《重讀、重寫與抗拒:評莫里森的文化立場》(2005);王泉:《駛向雙性同體:托妮·莫里森三部小說的性別研究》(2004);胡?。骸秾ν心荨つ锷男≌f研究》(2003);張洪偉:《托妮·莫里森的女權主義思想評析》(2003)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