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
- (美)約翰·布羅克曼
- 14508字
- 2019-04-17 09:40:22
01
THE EVOLUTION OF CULTURE
文化的進化
Daniel C.Dennett
丹尼爾·丹尼特
世界著名哲學家、認知科學家、全球50位最具影響力的哲學家之一
著有《直覺泵和其他思考工具》(Intuition Pumps and Other Tools for Thinking)

I THINK IT IS CLEAR THAT ONLY AN ACCOUNT OF CREATIVITY IN TERMS OF MEMES HAS MUCH OF A CHANCE OF GIVING US ANY WAY TO IDENTIFY WITH THE PRODUCTS OF OUR OWN MINDS.
只有以模因為基礎的創造力才可以讓我們有能力理解自己的心智創造出來的產品。
——《文化的進化》
文化在進化。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句老生常談,但從其他方面講,它又堅定地提出了一個關于文化的理論,一個有爭議的、推測性的、未經證實的理論。當我們在盤點某個時期某種文化所包含的內容時,比如公元1900年的文化,它應該包括構成此文化的所有語言、習慣、節日慶典、宏偉建筑、工具、神話、音樂、藝術等元素。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文化庫中的事物也會隨之改變。一百年后的今天,文化庫中的一些事物消失了,一些事物成倍地增加著,一些合并了,一些改變了,還有許多新的元素第一次出現。文化庫中的事物會隨著歷史的發展而變化,對這些變化一字不差的記錄不像是一門科學,而更像是一個數據庫。于是,就出現了那句老生常談:文化在隨著時間進化。每個人都同意這個觀點。但現在,請轉向另一個有爭議的問題:我們應該如何解釋在文化庫中出現的模式呢?文化的進化有沒有好的理論或模式呢?
是科學還是敘事?
有一種可能性認為,如果文化進化存在一種模式,這種模式可能也沒有科學的解釋。有些人稱,文化進化的模式可能只是敘事模式,而非科學模式。這顯然有些道理,但卻站不住腳。要知道,許多科學模式本身也是基于歷史的,會在某種程度上以敘事的方式進行揭示和解釋。宇宙學、地質學、生物學等都是基于歷史的科學。
偉大的生物學家達西·湯普森(D'Arcy Thompson)曾說過:“萬物各居其位,皆因各得其所。”如果他是對的,那么所有的科學門類,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基于歷史的。
有些人可能想說,并不是所有的歷史,或者說所有按照時間序列梳理過的歷史事件,都可以被稱為敘事。人類歷史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們表現出的模式往往需要不同形式的理解:詮釋學的理解(hermeneutical understanding)、頓悟式的理解,或是精神科學(德國人在這個領域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式的解釋。我認為這種想法也只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確的,只是說明一些特殊的理解方式會有助于我們弄明白關于人類主體的敘事而已。
一個好的故事,其情節展開不僅要能預測在一般規律及前提條件下的結果,還應該以一種讓人眼前一亮的方式進行描述。然而,這些重要的事實并不能說明文化的進化不關科學的事,也不能說明文化的進化必須依靠學術界的其他領域才能解釋。恰恰相反,這些事實說明,對敘事的人文理解與對生命過程的科學解釋,雖然各自的形式不同,強調的重點也不同,但兩者背后有著相同的邏輯支撐。在閱讀或是創造優秀的敘事作品時,如果審視一下自己特殊的理解方式,我們就能看到這一點。
平庸的敘事作品要么就是一系列按照時間順序堆疊且毫無關聯的情節—“討厭的事一件接著一件”,要么就是無聊到可以完全預測出下文的故事。好故事往往介于隨機性和常規性的中間,那些出人意料的情景在回頭看時往往很有道理,而且能和諧地穿插在一個符合常識的故事框架中。
之所以能夠理解敘事作品,是因為我們有一個特殊視角,我稱它為“意向立場”(intentional stance):這是一種策略,幫助我們分析在一連串的事件流中的故事主體及主體理性的行為與反應。故事中的主體,也就是人,出于某些原因才會做某些事情,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將他們的理智、信仰、欲望進行分類,對每個主體做事的“原因”進行分析,從而準確地預測出對于每個主體而言最理性的行為是什么。有時候,最理性的行為相當地明顯直白,“敘事”可以準確地預測結果,但同時也是無趣且沒有啟發性的。舉個簡單的例子吧,一局國際象棋比賽要想有趣,要么是我們驚嘆棋手的著法高明、超過自己的計算能力,要么棋手出現低級失誤,選擇了我們認為不可能的次優策略。
在更為廣闊的人類行為世界中,道理同樣如此。我們不會覺得珍妮下班回家路上去了趟超市的故事是有趣的,因為從意向立場的角度來看,故事的展開完全在預料之內:給定珍妮的角色,她今天并沒有經歷什么有趣的事情。然而,在其他時候,一個行為主體最理性的行為并不那么顯而易見,有時甚至無法進行實際的計算。在面對這樣的敘事時,我們就會對事情的結局大吃一驚,有時興高采烈,有時膽戰心驚。回頭來看故事的這種波折時,我會覺得很巧妙,但當初誰又能猜到珍妮今天會決定做這樣的事情呢?繁復的人類日常理性行為不會造就經典的小說,但正是這種單調乏味的理性敘事構成了故事發生的背景,讓我們能夠在回顧故事中那些有趣而奇怪的情節時感受到意義,并預見到在運動的碰撞中可能發生的一系列復雜事件。
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們試著用傳統的模式來解釋文化的進化,把意向立場當作解釋的框架。這些理論家把文化當作組裝而成的商品或是財產,人們用豐富多樣的手段來管理這些財產,或聰慧,或愚蠢。人們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某些傳統,比如火光照明、房屋建造、說話、計算、公正等。他們像交易其他商品一樣交易著這些文化商品。當然,也有一些文化項目(比如運貨的四輪馬車、意大利面、巧克力蛋糕的食譜等)本來就是商品。
這樣,我們就可以使用經濟學的工具來畫出這些商品供需變化的軌跡了。從經濟學角度來看,很明顯,要想保護受歡迎的文化項目就要犧牲不那么受歡迎的文化項目,這就是生命主體在競爭市場上對文化商品的“買”與“賣”。如果一種新的房屋建造方法或農耕技術,或是一種新的音樂風格席卷了文化圈,那是因為人們從這些新奇的事物中有所獲益。
在這個模型中,人們被視為擁有自主的理性:如果奪去一個人的所有物品,他就算赤身裸體也依然會擁有理性,同時,也擁有各種欲望。當他穿上衣服,把自己用各種商品武裝起來后,他就增強了自己的力量,同時欲望也變得更加復雜。如果瓶裝的可口可樂在全世界推廣,那是因為越來越多的人想要買一瓶可樂。廣告有時會愚弄人,但當我們回頭看那些做廣告的人或是他們的雇主時,則會發現,作為這個現象中的相關個體,他們其實是用自己的欲望來確定可樂在我們成本收益計算中的價值。那么究竟誰會得益?誰是最終的贏家?商品供應商獲益了,供應商雇用的員工獲益了。從這個角度來看,無論是瓶裝可樂、建筑風格或是宗教教義,不同文化商品的自我復制力量都是靠市場上人們的成本收益計算來決定的。
生物學家們也常常能夠從中立的角度弄明白自然界的進化。他們將這些特征看作商品,而且這些商品分屬于不同物種的不同成員:這是它的食物、它的窩、它的地洞、它的領地、它的配偶(們)、它的時間和精力等。成本收益計算解釋了在農業生產中不同物種的成員們為什么可以棲息在同一片環境里。然而,并不是每種“財產”都被當作“商品”。比如,一個人身體表面積攢的塵土和污垢就沒有任何價值,更不用說寄生的蠅蟲和跳蚤了,這些東西甚至還有負面的價值。這些搭便車者通常并不被生物學家視為商品,除非可以證明能從它們身上獲得什么益處(又有誰能從它們身上獲得益處呢?)。
傳統的視角明顯可以用來解釋許多文化和生物進化的特征,但這種視角并不總是那么有效,而且,要解釋這些特征也不一定非要用這一視角。我想展示一下文化理論家們,包括歷史學家、人類學家、經濟學家、心理學家和其他學者是如何從不同的角度看待進化現象,并從中獲得啟發的。新的視角是對意向立場別具一格的應用,并且依然把“誰得益”這一問題擺在了首要位置,但這一視角能夠為進化現象提供經常被忽視的其他答案。我正在談論的這個視角正是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的“模因論”。這種觀點嚴肅地相信并認可文化主體可能會依據選擇機制進化。這種選擇機制對“誰得益”的問題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是文化元素本身將從其載體所表現出的適應性上獲益。
模因——文化的病毒
無論什么時候,當關注成本收益時,我們都需要問“誰得益”?“獲益”本身并不具有解釋力;無中生有的“獲益”本身就是一個謎。除非能夠證明“獲益”有助于提高重復因子的復制能力,否則“獲益”這件事不過是靜靜地坐在那兒,或許充滿誘惑,但卻不能解釋任何事情。
我們看到一只螞蟻不辭辛勞地爬上一根草的頂端。它為什么要這么做?這種行為有什么適應性?這樣做能給螞蟻帶來什么樣的好處?其實真正該問的并不是這些問題。這么做并不能給螞蟻帶來任何的好處。那么,螞蟻這么做只是偶然嗎?難道有鉤子把它鉤上去嗎?事實上,螞蟻這么做還真是因為有“鉤子”!它的大腦被枝雙腔吸蟲(Dicrocoelium dendriticum)入侵了。這群微小的寄生蟲需要把自己轉移到羊的小腸里才能繁殖(里德利,1995)。為了繁殖,大馬哈魚會洄游到河流的上流;同理,這些寄生蟲會驅使螞蟻爬到草的頂端,以提高自己被路過的羊吃掉的概率。爬上草的頂端并不能為螞蟻的繁殖前景帶來好處,而是幫助這些寄生蟲提高了繁殖的可能。
道金斯指出,我們同樣可以把文化元素模因當作寄生蟲。事實上,模因更像是一個簡單的病毒而非寄生蟲。人們喜歡把模因比作基因,因為模因是文化媒介中的復制主體,但模因還具有載體或表型,這一點與病毒更像。模因是并不那么赤裸的基因,它們就像病毒(道金斯,1993)。病毒基本上就是一串有“態度”的核酸,再加一個蛋白質外衣。類病毒則是一種更簡單的基因。與此類似,模因就是一種有“態度”的信息,外面包裹著表型外衣。這些表型外衣會對世界產生不同的作用,并以此來影響自己被復制的機會。模因是由什么構成的?模因是由一系列信息構成的,任何物質媒介都可以成為其載體。這一點后面再詳細討論。
在模因的世界中,最終的受益者,也就是在最終的成本收益計算中受益的一方,一定是模因本身,而不是模因的載體。這并不是一個唐突的經驗主義斷言,想要抹殺人類在發明、賞析和保護文化元素的傳播和拓展中所扮演的角色。正如我之前所言,在研究文化進化時,傳統的視角能夠非常好地解釋許多觀察到的模式。我的提議是想說明,在新的視角下,更加廣泛而多樣化的實證觀點得以互相比較,包括傳統的主張。支持這些觀點的證據被放在一個中立的環境中進行考量,從而避免了對熱議的問題未經詳察而預先做出判斷。
在“鉤子”的比喻中,我們把模因比作寄生蟲,為了提高自己被復制的概率而指揮生物采取行動。但我們應該記住,這些搭便車者或是共生者可以分為三個基本類別:
●寄生蟲的存在降低了宿主的適應性。
●伴生體(commensals)的存在是中立的(雖然詞源學提醒我們,這個詞是“在一個餐桌上分食”的意思)。
●共生者,它的存在同時提高了宿主和寄主的適應性。
因為不同物種的分布其實是連續的,它們之間的邊界也不需要被界定得那么清楚。從哪個點開始收益降為零,從哪個點開始變得有害,這些指標可能無法直接通過任何可操作的測試進行測量,但在模型中可以發掘測量出這些轉折點產生的影響。
我們也應該把模因分為這三類。這意味著,對文化特征進行篩選的“文化選擇”總是“事出有因”,也就是能給宿主帶來可以感覺到的或是被誤解的益處,這是錯誤的。模因如果可以像寄生蟲一樣分為三類,就說明這種觀點是錯誤的。我們永遠可以向宿主或是作為載體的人類主體發問,是否感受到了某種好處并因此保護和協助待研究的文化元素進行復制?但我們必須時刻準備著接受這樣的答案——宿主并沒有得到什么好處。換句話說,我們必須承認下述的假設很可能成立:人類宿主無論是個體還是群體,無論是開放的還是持不可知論的,即便是竭力地反對,也無法避免文化元素對自己的剝削。
關于文化的傳播與進化,最讓人熟悉的一個例子是“創新”。這些例子往往備受矚目,并明顯地給宿主帶來了直接或間接的好處,提高了宿主的遺傳適應性。比如,一個更好的魚鉤可以捕更多的魚,填飽更多的肚子,養活更多的子孫后代。強壯的胳膊和改進的魚鉤之間唯一的差別在于,在假想的適應性計算中,強壯的胳膊可能是直接通過生殖遺傳的,而魚鉤則必須通過文化來傳播。(強壯的胳膊也可以通過文化來傳播。比如,健身塑形的傳統可以解釋為什么強壯的胳膊這一性狀的遺傳度很低,但人群中擁有強壯的胳膊的成年人比例卻很高。)
即使魚鉤和強壯的胳膊流傳了下來,從遺傳適應性的角度來看,它們也只是被當作了一次有利可圖的交易。這種交易可能只能帶來短期的好處。畢竟從長遠來看,就算是比較穩定的農業,如果你最終想要的收獲是達爾文式的適應性,也會是一筆值得懷疑的交易。可以看看賈雷德·戴蒙德在《槍炮、病菌與鋼鐵》(Guns, Germs and Steel)一書中對人類放棄狩獵-采集的生活方式所帶來收益不確定性的精彩反思。既然如此,那還有什么備選的解釋嗎?
首先,我們需要注意,在短期內(進化論意義上的短期,可能指幾個世紀甚至幾個千年),一個文化元素要想繁榮昌盛,與它能否給宿主的遺傳適應性帶來“真正的”好處是無關的,與之強烈相關的是它能否給宿主的遺傳適應性帶來“明顯的”好處。即使你認為達爾文式遺傳適應性的提高是文化進化最重要的驅動力,你也不得不假設一些更快、更及時的保持與傳播機制,要找出這樣一個機制并不難。我們天生被賦予了一種對品質的偏見:對一些東西的感覺很好,對另一些東西的感覺不好。我們傾向于按照這樣原則來生活:如果對一樣東西感覺好,就留下它。
這種粗糙的原則可能會愚弄我們。對甜食的愛好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文化元素的大爆炸,手工制品、日常實踐、食譜、農業生產方式、貿易路線都相當直接地依賴于對甜食的開發,而這對人類的遺傳適應性可能造成了凈值為負的影響。注意,甜食給遺傳適應性帶來的是“明顯的”好處,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好處。通過引用這個例子來解釋上述文化元素的出現,并不是為了說明人們認為他們可以通過擁有和消費糖來提高自己的遺傳適應性。這個基本原理——對甜食的偏愛,并不是人類自己的,而是來自大自然母親的,人們只是選擇他們喜歡的罷了。
給定人們天生喜歡的東西,人們就會天才般地以令人驚異的遠見找出獲得這些東西的方法。這仍然是傳統的文化進化模型——人們蓄養他們的商品,為了將他們喜歡的東西最大化,同時,人們的偏好幾乎直接來自他們的遺傳。這個非常有趣的理性計算過程可能引出更為有趣的可能性。隨著這樣一個主體的生活日漸復雜,人們幾乎一定會獲得一些新的偏好。這些偏好本身就是在文化中傳播的共生物。比如,一個人對甜食的偏好會讓她去買一本學烘焙的書,這本書激勵她去參加一個藝術烹飪的課程,這個課程組織得很糟糕,于是她參加了學生抗議活動,她在學生抗議活動中表現得很出色,于是受邀去領導一個教育改革運動,而要想領導一個民意運動,一個法律學位的文憑就顯得很有用,于是她去修讀法律,等等。每個新的目標都必須通過利用先天建立的偏好,把自己引向模因圈(memesphere)中。這樣,模因就能像冰川時代的基因進化一樣,以極快的速度發展,讓人類的狀態變得無限遠離其遺傳起點。在一篇經常被引用的文章中,愛德華·威爾遜(Edward O.Wilson)這樣說道:“基因用一條皮帶拴住了文化。雖然皮帶很長,但文化的價值不可避免地要按照它們對人類基因池影響的大小受到束縛。”
威爾遜的皮帶,其長度和彈性都是不確定的。想象一下由數量極其龐大的文化單位、慣例和價值觀構成的廣闊空間。在這樣的空間中有沒有一點是完全不可觸及的?我看沒有。威爾遜所說的“束縛”在文化產品與元產品的互相連接中,可以被充分地借鑒、利用、削弱,最終可能成為可以跨越一切、通向任何一點、通往任何一種可能的路徑。我想說的是,文化的可能性比遺傳的可能性所受的束縛要更少。在生物學上,我們可以很有說服力地論證某些想象出來的生物是不可能存在的,比如飛翔的馬、獨角獸、會說話的樹、食肉的牛、像鯨魚一樣大的蜘蛛。但不管是威爾遜還是我所認識的其他人,都沒有提出過相關的論證來證明在想象出來的文化設計空間中存在相似的障礙。這些在文化設計空間中想象出來的怪胎,從遺傳的角度上來看無疑是死胡同。從這種意義上講,擁有這些想法的現代智人后裔將會走向滅絕,但是灰暗的前景并沒有阻礙這些模因在飛逝的文化歷史中進行進化和被人們接受。
我也提出了一個比喻來反駁威爾遜:基因提供的并不是一條皮帶,而是一塊跳板,通過這塊跳板你可以經過這樣或那樣一條曲折的路徑,抵達任何地方。這個比喻是為了解釋文化進化的模式并沒有被基因的力量強烈地束縛住。我們需要另辟一條模因路徑來研究這個問題。
能夠擴散的模因就是那些能夠通過各種方式復制的模因,哪怕通過誘惑或是欺騙。文化主體指生活在文化中的個體,而這些模因侵入文化主體的大腦,在那里完成載體表型的改變,然后投身到偉大的選擇競賽中,不是達爾文式遺傳適應性的競賽(生命對于模因的傳承來說太過短暫),而是道金斯式模因適應性的競賽。它們真正關心的是自己作為模因的適應性,而非自己宿主的遺傳適應性。在由大量模因構成的環境中存在選擇的壓力,由于模因競爭形成的選擇壓力又決定了各個模因的適應性。
模因的宿主們為什么能夠忍得下去?為什么現代智人竟然愿意承擔建立全新的再生產系統引起的高額日常成本?注意,我們在這里問答的問題與之前關于共生者-宿主關系的問題其實是類似的:為什么宿主可以忍受寄生蟲?簡而言之,消除這些寄生蟲的代價太高了。寄生蟲能給宿主帶來好處,雖然好處最終主要被寄生蟲自己利用,但宿主在可以忍耐的限度內盡量地忍耐這些寄生蟲似乎是可以選擇的最好的解決方案。從長期來看(數百萬年),無論模因的侵襲會被看作共生、伴生還是寄生,至少在短期內(最近幾千年),它呈現出的結果相當的壯觀:創造出了一個全新的生物主體類型——人。
我想把這個發展過程同十億年前的微生物革命粗略地做一下比較。相對簡單的原核生物被它們的鄰居入侵。結果這些內共生的細胞比沒有被入侵的同類要更適應生存,于是它們發展壯大。這些真核細胞與未被入侵的表親原核細胞一起毗鄰而居,但多虧了那些入侵到它們體內的搭便車者,與表親相比,它們變得更加復雜、更加全能、更加適應,并拉開了創造多細胞生物的序幕。無獨有偶,被文化侵染的原始人也開啟了迄今為止不可占領、不能穿越的一片全新的設計空間。我們與我們的動物祖先毗鄰而居,但是很明顯,我們更加復雜、更加全能,也更加適應。我們的大腦誠然變得很大,但正是由于模因侵染大腦才獲得了自己的力量。我們與我們的模因聯手,共同創造了新的受益人,為“誰得益”的問題提供了新的答案。
通往模因工程的達爾文路徑
模因論不僅為文化模式的理解開辟了全新的圖景,它也為傳統文化進化模型留下的懸而未決的問題提供了解答的基礎。傳統觀念假設理性的自利主體會專心致志地買入、賣出,忙于提高自己的福利。那這些自利主體最初來自哪兒?一般假設這些主體來源于動物,而且正如我們所見,他們對“誰得益”這個問題的判斷取決于模因對他們遺傳適應性的影響。但是,當人們獲得一些其他的利益時,特別是與遺傳利益直接相左的利益時,他們就進入了一個充滿全新可能的世界,大馬哈魚、果蠅或是狗熊絕不可能完成這樣的事情。那么,這條創新的大河是如何發源的呢?
在此,我想我們可以借助達爾文對自然選擇學說公開發表的闡釋。在《物種起源》的第1章,達爾文用一個天才的解釋工具介紹了他關于自然選擇的偉大思想,他在文中采用了漸進主義的立場。他并沒有直擊目標,不是一上來就談自然選擇,而是先寫系統選擇(methodical selection):一種動物和植物育種師經過認真計劃后所采用的、充滿遠見和目的性的“品種改良”。他語言精練,從一段讀者非常熟悉而且不會引起爭議的常識開始:
我們不能想當然地認為所有的物種都是突然就變得像現在這么高產、這么完美的;事實上,從許多案例可以看出,這些物種的演變史并非一蹴而就。事情的關鍵在于人類不斷積累的選擇:自然接連不斷地讓物種進行變化;人類將這些變化按照對自己有用的特定方向累加起來。(p.30,哈佛大學復印版)
但達爾文接著提到,在這種系統選擇之外,還有另外一種沒有遠見與目的的選擇過程,他將其稱為無意識選擇(unconscious selection):
現在,杰出的育種師們試著用系統選擇來育種。他們有清晰的目標,想要育出比現存的所有品種都要更好的品系或亞種。但是,對于我們來說,有一種選擇更為重要,姑且稱之為無意識選擇。這種選擇的根源在于每個人都想占有最好的動物并用其進行育種。因此,想要保持領先的人們自然而然地想要得到盡可能好的狗,然后再用他們最好的狗來育種。但這些人從未想過或是期望能夠永遠改變狗的品種。(p.34)
在有意識育種出現前很久,無意識育種就創造并改良了所有的家養物種,即使是現在,無意識選擇仍然在繼續。達爾文舉了一個著名的例子:
有理由相信,從他在位開始,查爾斯國王的西班牙獵犬就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良。(p.35)
毫無疑問,無意識選擇曾是家養物種進化的主要力量。對家養動植物進行無意識地選擇,可參考戴蒙德(1997)的書。在當今時代,無意識選擇依然在飛速發展,只不過常常被我們忽略。對微生物和病毒的無意識選擇導致了對抗生素的耐藥性,這正是其中最聲名狼藉也最重要的例子。還有,近來在小鼠、大鼠等實驗室動物身上培育出了“長壽基因”。這可能是真的。但是,就算不是全部的話,至少也有一大部分在育種實驗中獲得的“長壽效應”,可能只是因為沒有像實驗動物供應商那樣對“短命”進行無意識選擇。實驗動物的供應者為了更快地獲得可用于實驗的動物,無意識地選擇了性早熟、性穩定、繁殖更快的實驗個體。實驗者們開始實驗時用的大鼠和小鼠比它們的野生同類有著更短的預期壽命。這些實驗動物已經被培育多代,短命正是如此育種造成的意料之外的(無意識的)副作用(丹尼爾·普羅米斯洛,私人信函)。
達爾文指出,系統選擇和無意識選擇之間的界限是模糊的、漸變的:
第一個選擇用尾羽長一點的鴿子育種的人永遠不會想到,在長期的、半有意半無意的選擇之下,這只鴿子的后代最終會變成什么樣子。(p.39)
最后,達爾文指出,無論是無意識選擇還是系統選擇,其實都不過是一種更具包容性的選擇過程的特殊種類,這種選擇就是自然選擇。將人類的智慧與選擇所扮演的角色程度降為零,就得到了自然選擇。從自然選擇的角度來看,環境中最顯著的選擇壓力來自人類活動,無意識選擇或系統選擇引起的線性改變只不過是由于人類活動的改變。這并不僅僅局限在家養物種上。新英格蘭的白尾鹿現在很少在移動中搖晃并展示它們的“白色旗幟”了,因為獵人們很早就觀察到了這件事。新到的人類讓這些白尾鹿寧可靜悄悄地藏在灌木叢中也不會逃跑。它們白色的尾巴像一面白旗一樣太過顯眼,對于一個配槍的獵人來說,把尾巴豎起來太容易讓它們成為靶子了。
自然選擇的不同過程現在又有了一個新的成員:基因工程。它和達爾文所說的系統選擇有什么區別呢?它更少地依賴原有基因池中的變異,更直接地引入新的基因組,也減少了不必要的、消耗大量時間的試錯過程。達爾文在他的那個年代曾說:“人類很難進行選擇,除非克服重重困難。除了遺傳因子以外,其他因素的偏差都是外部可見的,但人類很難看清內部的變化。”如今,基因工程師們試著創造新的物種,他們研究的觸角已經延伸到了生物體內部分子級別的構造。比起從前,我們對未來的判斷更加準確,但是如果我們在實驗室里看得足夠仔細,就會發現在研究最佳基因組合的過程中,依然存在著大量試探性的試錯。
我們可以仿照達爾文關于遺傳選擇的三個層次,外加我們自己提出的第四個層次——基因工程,來建立一個與之相類似的關于人類文化的四層次模因選擇模型。我將以一種探索的精神粗略地展示一下這個模型是如何運作的,并用一個特別能挑戰某些達爾文主義者的例子來說明,而這個例子也成了一個有價值的絆腳石:一個未被進化論觸碰過的文化寶物——音樂。
音樂對我們這個物種來說很特別,因為在每一個人類文化中都有它的身影。它十分復雜,設計精巧,消耗大量的時間、精力和材料。音樂是如何起源的?對于音樂來說,“誰得益”這個問題在過去或者現在該如何回答?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是一位達爾文主義者,他稱自己一直弄不明白音樂的進化論起源,以及音樂是如何在進化中存活下來的。這是因為他還是以老一套的辦法來看這個問題,想要找出創作或是參與音樂擴散活動的人在遺傳適應性上能得到什么好處。
可能某些方面的影響也很重要,但我想說的是,音樂的起源也許可以有一個純模因論的解釋。現在,就讓我來講一個我自己提出的假想故事,在這個故事中,我們會沿著達爾文的選擇階梯拾級而上。
音樂模因的自然選擇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們的一位原始祖先坐在剛剛倒下的樹干上,用一根棍子開始敲打——嘭、嘭、嘭,一切都是巧合,完全沒有任何理由。他只是在那里無所事事地瞎擺弄,可能是內分泌輕度失調的副產品吧。你可能會認為,他只是因為神經緊張,但不斷重復的聲音震擊著他的鼓膜,碰巧讓他覺得比純粹的寂靜更為享受。一個正反饋環就此閉合,嘭、嘭、嘭,重復的鼓點得到了“獎勵”。
如果我們就讓他這么一個人待著,敲打那根圓木,他可能將其發展為一種習慣。這種習慣對于“釋放壓力”或許有治療效果,但也可能是一個壞習慣,一個對他和他的基因都沒有任何好處的習慣,只是用到了他神經系統中恰好存在的褶皺,并建立了引導他在不同的環境中重復敲鼓的回路。沒有音樂鑒賞、沒有深刻的見解、沒有目標或理想,也沒有計劃,這些都和我們孤獨的鼓手沒有關系。
現在,讓我們在故事中引入一些其他的原始人,他們碰巧看到了這名鼓手,并聽到了他敲出的聲響。他們可能完全沒有留意;也可能被激怒了,讓鼓手停下來并趕走他;或者,再一次沒有任何理由的,他們發現自己內心的模仿回路想要模仿他的動作;他們也可能感受到一種與“音樂亞當”一起敲鼓的迫切的愿望。那“模仿回路”又是什么?那是一種讓同類的某些行為更傾向于被我們模仿的機制,就像一種反射一樣。比如,很久以后的人們可能會看到這樣的化石遺跡——看臺上的觀眾們情不自禁地一起模仿場上的足球隊員踢球的動作。
一些人能夠提出理由來說明這種骨子里的模仿天賦為什么具有價值:能夠提高個體的遺傳適應性。但是,雖然這么說既可行又得到了廣泛的認可,但嚴格來講,在我假想的這個故事中,這種說法是不必要的。這種模仿沖動可能只是人類神經系統某些其他適應特征的沒有用的副產品。
比如說,敲鼓這種習慣完全沒有任何理由地就有了傳染性。當一位原始人開始敲鼓時,其他原始人迅速開始模仿。這是可能發生的。一種完全沒有用的習慣,沒有實際的功用,也不能帶來任何適應性的提高,但卻是可以在社區中形成的。這種習慣甚至可能是有害的:比如敲鼓會嚇走獵物,或是消耗寶貴的能量。因此,它就像一種疾病,傳播僅僅是因為它可以傳播,而且,只要有可以感染的宿主,它就會一直存在。如果它的危害性太大,那么在其他條件保持不變的情況下,危害更小、毒性更小的一些變種就會傾向于進化并取代它。因為所有的習慣都傾向于找到更多可以移民的健康宿主。
當然,一個習慣也可能給它的宿主帶來正面收益,比如增加他們繁衍的機會,現在到處都有人從小做著一個爛俗的音樂夢,所以這種好處還真有可能是真的,或曾經是真的。不過,提供此類的遺傳收益只是習慣在不顧一切地追求自身永恒時的路徑之一。習慣,無論好的、壞的,還是不好不壞的,只要有復制和傳播的條件,他們就會留存、復制,哪怕不被欣賞、不被認可。“敲鼓病毒”就此誕生。
讓我們先停下來問個問題:這種習慣是什么造成的?當一個習慣在個體與個體之間復制時,究竟是什么在傳播?傳播的不是東西,也不是實物包裹,而是單純的信息,能夠生產特定的行為類型的信息。不像生物病毒,一個文化病毒并不需要和什么特定的物質傳播媒介捆綁在一起。
模因的無意識選擇
讓我們繼續那個假想的故事。一些鼓手開始哼唱。在所有的哼唱中,一些比另一些更有感染力,那些碰巧以更有感染力的方式哼唱的原始人成了部落里令人矚目的焦點。這成了哼唱的起源。于是,不同哼唱方式之間的競爭出現了。我們開始觀察到無意識選擇的漸變。假設成為哼唱者中焦點的感覺很好,就可以不管它是否能夠微妙地提高個體的遺傳適應性(當然,這是可能的,女性可能更愿意接受那些在哼唱中獲勝的人)。
順便提一下,無意識選擇的情況在病毒及其他病原體中也能見到。撓癢癢的感覺很好,同時,因為指尖是人體最容易和另一個宿主接觸的部位,所以撓癢癢還有傳播病毒或細菌的副作用。一個人在癢癢時,可能通過自己短視的、并不真正理解的撓癢癢行為,無意識地選擇了這種病菌傳播的方式。這并不是因為撓癢癢能給你帶來多少遺傳適應性的提高,撓癢癢更像是螞蟻渴望爬上草葉的頂端,最終得益的是寄生蟲,而不是宿主。與此類似,如果一個人在哼唱時改變速度和音調讓他感覺很好,并碰巧創造了在同種族中更加引人注意的曲調,那么這個人最初的美學偏好將無意識地發展成主流的哼唱習慣,并在整個社區中傳播。
社區中的大腦開始被許多這樣的模因感染。模因對大腦內時間與空間的競爭也變得更加劇烈。于是,被感染的大腦開始呈現出一種特殊的結構,因為進入大腦的模因開始學習如何通過合作將大腦變成一個適宜寄居的模因巢,而這個巢有很多“進”與“出”的機會,也就是可以復制的機會。同時,所有在腦外“尋找”宿主的模因將因為大腦內的空間展開競爭,就像細菌一樣。
模因的系統選擇
隨著結構的發育,大腦開始在選擇中扮演更加積極的角色。也就是說,宿主的大腦,就像家養動物的主人的大腦一樣,變得越來越強勢、越來越有辨別力,雖然大部分仍然是無意識的,但也算有了強大的影響力。事實證明,一些人比其他人更擅長對模因進行選擇。正如達爾文描述動物育種者時所說:“一千個人里也沒有一個有足夠的眼力和見識能成為一名杰出的育種師。”
我們崇敬巴赫,他確實是一位藝術天才,但巴赫不是“天生的”音樂涂鴉者,也不僅是“靠聽覺記憶就能演奏”的直覺天才。他是他那個年代的音樂技術大師,是經歷數千年打磨的樂器的繼承者,也是作曲者工具箱里最近才添置的幾樣工具的受益人(這些工具包括精細的樂譜系統、可以允許音樂家們一次彈奏多個音符的鍵盤樂器、直白整齊而又理性化的復調音樂理論等)。這些思維工具是革命性的,為巴赫及其繼任者們開啟了音樂創作的新空間。
而巴赫,就像一位千里挑一的動物育種師,具有敏銳的辨識能力,他知道該如何從舊音樂中培育新的音樂品種。比如,讓他獲得巨大成功的圣詩清唱曲。他非常機智地選擇了育種對象——贊美詩。贊美詩的旋律早已證明自己是人類宿主的穩定的寄居者,早已成為在聽眾中傳頌了一代又一代的調子,與聽眾建立了千絲萬縷的聯系,給聽眾留下了滿滿的回憶。贊美詩的模因也已經把自己的吊鉤深深地扎進了人類的情緒習慣以及大腦回路的開關中,并在人類的大腦里復制多年。于是,巴赫用自己的技術創造了這些模因的變種。他努力讓這些模因的力量變得更強,他將它們放在新的環境中,用它們誘生新的雜合子。
模因工程
什么是模因工程?巴赫用高度復雜的方法對可重復的音樂模因進行設計,就這種技藝而言,是不是可以說巴赫不僅是一位模因育種師也是一位模因工程師呢?達爾文對育種這項稀罕的技能高度贊揚,對優秀育種師的天才由衷地贊美。而非常有趣的是,現在的主流觀點對“育種”與“基因工程”的態度卻有天壤之別,一方面將選擇育種尊為“藝術”,另一方面對基因的剪接“技術”不以為然,疑慮重重。
人們常說,讓我們用掌聲迎接“art”(藝術)而不是“technology”(技術),但人們忘了,這兩個詞有一個共同的詞源—“techné”(技藝),這個希臘詞根指代藝術、技能以及任何工作的手藝。我們在轉基因番茄面前畏縮不前,對衣服中的人工纖維嗤之以鼻,同時又對全麥面粉或是純棉純毛這類“有機”“天然”的產品推崇備至,全然忘記麥子、棉花這樣的植物和綿羊這樣的動物本身就是人類技術的產物,應該歸功于高明的雜交和畜養技術。那些只愿意穿著未經改良的布料的人,那些只愿意食用未經雜交的糧食作物的人,他們的生活將會變得饑寒交迫。
不僅如此,基因工程師們雖然對事物結構有深刻的遠見和洞察,但他們的創造還是要受自然選擇的支配。模因工程師們也是一樣,模因要在模因圈的復制競賽中求勝,模因工程師必須同這個令人氣餒的任務進行斗爭。這也是為什么我們總是感到有所忌憚,不想讓他們將自己的思想釋放到外部環境的原因吧。現當代最復雜的音樂模因工程大師萊昂納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曾寫過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諷刺這種無奈。他將文章命名為《為什么不上樓去寫一支美妙的格什溫式的曲子?》(Why Don't You Run Upstairs and Write a Nice Gershwin Tune?)。
1955年的伯恩斯坦備受推崇而且享有很高的學術聲譽,但他卻沒有一支樂曲登上流行音樂排行榜。他寫道:
幾周以前,我和一位朋友碰面,他是一位嚴肅音樂作曲家……我們對此事變得非常氣憤。為什么我們不能創作一曲流行音樂呢?流行音樂的標準看起來那么低,為什么我們不行呢?我們覺得,我們需要做的僅僅是讓自己的頭腦變得像白癡一樣,然后寫上一支荒謬的曲子。
他們失敗了,但并不是因為沒有嘗試。當時,伯恩斯坦曾望眼欲穿地評價道:“要是能碰巧聽到什么人口哨里吹的是我寫的東西該有多好啊,在哪兒都行,哪怕只有一次。”
當然,他的愿望最終還是實現了。幾年以后,他參與創作的《西區故事》(West Side Story)大熱——噴射進了模因圈。
結論
當然,關于音樂的進化還有很多很多的話可說,也有很多問題等待我們去發現。我之所以選擇音樂的進化作為話題,是因為它很好地展示了在看待文化問題時,傳統的視角與進化論的視角完全可以互相合作,并沒有不可調和的沖突。如果你相信音樂別具一格,是一種我們珍視的、人類特有的美妙特征,并且完全不在乎音樂的創生不能提高我們繁衍更多后代的機會,那么你的想法可能是對的,不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也一定會有一套進化論的解釋來說明為什么這樣的事情可以發生。還有,為什么在如此殘酷的世界上,音樂這項昂貴、耗時的活動能夠繁榮昌盛?你不能逃避解釋這個問題的義務,而達爾文的理論,在探究這個問題時,是你的助手而非對手。
為了說明在沒有任何人類智力參與的情況下,自然選擇大體上也能夠繼續,達爾文確實想要將自然選擇(完全沒有任何目標和預見性)與人工或是系統選擇(精心計劃、目標明確)進行對比。但他并沒有因此論證說精心計劃、目標明確的選擇不是一種自然選擇的亞種(許多人似乎是這樣認為的)!因此,下面兩種說法其實并不沖突,手工藝品(包括抽象的手工藝品——模因)既是自然選擇的產物,也常常是有遠見、有計劃、有目的的人類活動的產物。
有些模因像是家養的動物,它們因為能給宿主帶來好處而受到獎賞,它們的復制品也得到了人類主人相對不錯的理解并被細心培育著;有些模因更像是老鼠,雖然不招宿主待見,遭到明確的選擇抵制,但這對它們無效,它們依然可以在人類世界中茁壯地成長;有些模因更像是細菌或是病毒,在從一個宿主傳播向另一個宿主的努力中,它們會掌控人類行為的某些部分,比如,會刺激人打噴嚏。
對于“好”模因,人們會進行人工選擇,比如好算法、好文章、復調音樂理論以及巴赫的清唱劇,這些都會被認真地教授給每一代新人。對于不同的模因,也存在無意識選擇,比如在不同群體間傳播的發音方式的微妙變異,可能會有一些效率優勢,但或許只是因為一些人類奇怪的偏好讓某些模因搭了便車。有些模因的無意識選擇絕對是一種威脅。隨著模因被注入了模因組、被文化的創新修改和調整,比如“外星人綁架”模因,它們會專挑人類決策機制的漏洞下手。在考慮到它們作為文化復制因子自身的適應性時,這一切就都能說通了。只有模因論的視角可以把所有的可能性統一起來,容納在同一片風景中。
最后,人類對模因的不安最頑固的來源之一是一個令人恐懼的疑慮:以大腦為單位的人類心智如果被模因寄生,將會破壞人類寶貴的創造力。我認為事實恰恰相反:只有以模因為基礎的創造力才可以讓我們有能力理解自己的心智創造出來的產品。除了心智產品以外,人類天天都在排出其他的產品,但在童年之后,我們在看自己的糞便時,不會再像一位作家或藝術家欣賞自己的作品時那樣驕傲。類似糞便一樣的東西僅僅是生物學上的副產品,雖然這些產品本身也有適度的個性和特質,但它們并不是我們珍視的東西。
我們可憐的大腦被模因感染,那為什么我們會在看著自己大腦的“分泌物”時感到自豪呢?因為我們與自己腦內模因的一些子集關系密切。這又是為什么?因為在我們留宿腦內的模因中,專門有一部分會獎勵我們與那些模因保持緊密的聯系。如果缺乏這種主動承載模因的態度,我們只不過是一系列相互作用發生的位點。不過,好在我們有這樣的模因——這才是真正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