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藝術理論:分析美學導引
- 劉悅笛
- 3745字
- 2019-09-06 18:09:06
第四節 記譜與非記譜兩個系統
面對這一難題,古德曼在《藝術的語言》的新的章節里面,引入了新的觀念來繼續加以解決,這就引進了“記譜系統”(notational systems)的新觀念。這一思想又被視為是關于“被重建的實體”(Reality Remade)的哲學思考,同時也是一種“關于再現的記譜理論”。[26]古德曼試圖通過回到以語言哲學為基礎的“符號學”來解決問題,但是遺憾的是,偏執于科學主義思路的古德曼,只是用另一套更“人工化”的符號語言來替代本有的一套人工語言而已,古德曼作為純粹的分析哲學家是難以逃脫“語言的牢籠”的。
按照這種新的理解,“他來的”藝術是采用記譜符號的,而“自來的”藝術則是采取非記譜符號的。用狹義的例證來解讀,音樂藝術就是采用記譜符號的,而繪畫則是不能采用記譜符號的。即使是繪畫當中最簡單的素描,也是直接對物象的描摹,而不是采用了另一套符號來加以書寫。但是也會有論者反駁說,畫家也會采用記譜語言,因為他們可能在未完成稿寫上語言或者符號標記,用以說明某個部分要著上何種顏色,但是畢竟這種情況并不多見,而且也屬于畫家的“私人用語”,并不具有普遍的適用意義。
所謂“記譜”(notation),原本就是音樂學的術語,原指記載音樂所專用的一套標志法或者標示法。但是,古德曼卻賦予了這個音樂術語以更廣義的符號學內涵,這個術語往往被作為“記譜圖示”或“記譜系統”的簡稱。在《藝術的語言》的第四章里面,作者試圖單列式地列舉出“記譜系統”的五點特征,這五種特征分別是:(1)句法的分散性(syntactic disjointness);(2) 句法的有限差異(syntactic finite differentiation);(3) 語義的清晰可辨性(semantic unambiguity);(4) 語義的分散性(semantic disjointness);(5) 語義的有限差異(semantic finite differentiation)。
按照古德曼的理解,某一“記譜圖式”(notational scheme)要得以成立,就必須滿足前兩項;而某一“記譜系統”(notational system)要得以成立,就必須全部滿足這五項。也就是說,前兩個特征是規定“記譜圖示”的基本條件,而在滿足了前兩個特征的基礎上,再加上后三個特征才能進而規定何謂“記譜系統”。但古德曼并不是給予了記譜系統最完備的充分條件,而只是道明了它所要滿足的必要條件而已,而這些最基本的特征,又都是適用于自來與他來的藝術之分的。但是,在論述這種藝術區分之前,還是要明確古德曼所使用的關鍵詞的基本含義。
圖3-8 安迪·沃霍爾電影《帝國大廈》(1964年)
按照《藝術的語言》的理解,任何記譜圖示都是由“字符”(characters)所組成的,而“字符”就是特定種類的書寫(inscriptions)或者標記(marks)。“句法的分散性”當中的“分散性”,就是指在分散字符的種類之間抑或在同等句法的書寫之間的某種關系,字符之間的既定的區分越是準確而清晰,要確定某些標記屬于這一類抑或那一類就越加困難。
“記譜的必要條件之一,就是在每一個字符實例當中的字符一致(character-indifferent)。”[27]如果兩個標記各自都是一種書寫(也就是屬于某一字符),而且其中之一也不屬于另一個(并不從屬于它的)字符,那么,這兩個標記就是“字符一致”。[28]這就意味著,所有的標記都屬于(形成了對等種類的)一致的字符。所以,這種“字符一致”也被視為是最典型的“對等關系”(equivalence-relation)。因而,要成為記譜當中某一字符的實例,那就必須提供給標記相互成為“‘真實的復制物’或拷貝”(‘true copies’or replicas)的充分條件。[29]
記譜圖示的第二個要求,就是“有限的差異”或者“關聯性”(articulate),[30]這個要求與第一個要求是相互獨立的。“分散性”的要求更是一種本體論上的規定,而“有限的差異”則是一種認識論上的規定。在記譜圖式當中,如果“分散性”滿足了而“有限的差異”未被滿足,那就是一種如直線標記的分類圖式,長度上的不同就是字符的不同。然而,如果滿足了“有限的差異”而“分散性”未被滿足,那結果就是,“所有的書寫顯而易見都是不同的,但是其中某兩個字符卻至少擁有同一的書寫”。[31]
上面僅僅深描的是“記譜性”的“句法的標準”(Syntactic Criteria),與此同時,記譜還要擁有相對等的“語義的標準”(Semantic Criteria)。這也就是說,與句法上的“分散性”與“有限差異”相對應,記譜系統還擁有“語義的分散性”和“語義的有限差異”。這兩點又都與另一條更重要的規定相關,那就是“語義的清晰可辨性”,這也是記譜的第一個語義學規定。在這里,古德曼又引用了一個新的概念—“依從”(compliance)。
所謂“依從”基本上言說的就是書寫,所指的是在某一系統當中都是有許多從屬的“依從類”(compliance-class),它們對于某種書寫形成了依從的關系。舉例來說,演奏就是對樂譜的依從。“語義的分散性”就是認定,“在記譜系統當中,這些依從類必定是分散的”,[32]這是由于,如果某兩個不同的依從類是相交的,那么,某個書寫就會擁有兩種不同的依從者,但是這種現象卻是不符合邏輯的。與“句法的有限差異”同理可證的,還有“語義的有限差異”,只不過,前者言說的是字符之間的關系,而后者言說的則是依從類之間的關系,但是古德曼的論證策略卻是如出一轍的。[33]
具體而言,說到“句法的有限差異”,古德曼給出的要求是:對于K與K’ 這樣每兩個字符而言,對于每個其實并不屬于這兩個字符的m而言,要去確定m不屬于K抑或不屬于K’,這在理論上是可能的。[34]說到“語義的有限差異”,古德曼給出的同理性的要求是:對于與依從類并不一致的K與K’ 這樣每兩個字符而言,對于每個并不依從于這兩個字符的h而言,要去確定h不屬于K抑或不屬于K’,這在理論上是可能的。[35]
然而,最能凸顯出自來與他來藝術之間差異的,還是古德曼提出的第一條“語義的要求”,也就是語義的“清晰可辨性”(unambiguity),[36]這是與依從關系直接相關的。記譜系統的基本目的要達到的話,那么,必須讓“依從關系”(compliance-relationship)保持不變。如果所有的書寫都是清晰可辨的,如果我們擁有同樣的依從類,那么某一字符就是清晰可辨的。
在這一基本規定當中,從反面來看,古德曼指出:“某一標記雖然可能含糊地成為某一單個字符的書寫,但是如果它在不同的時間或者不同的語境當中,具有不同的依從者的話,那么,無論它的各種序列是來自于各種隨意的運用抑或隨意而有隱喻的運用,那么這個標記就都是模糊難辨的。”[37]
在同一基本規定當中,古德曼正面地看到,“任何模糊難辨的字符都必須被排除掉,即使其書寫都是清晰可辨的也是如此;因為既然不同的書寫會擁有不同的依從者,那么,被算作是相互之間存在真實的復制物的某些書寫就會擁有不同的依從類”[38]。
就在這里,古德曼又回到了對音樂的言說,他認定,音樂的樂譜的基本特征之所以是“清晰可辨”的,那是由于,下面的兩種情況都不會在對于作品的確定當中得以保證,這兩種情況一個是從演奏來確定的,另一個則是從樂譜來確定的,從前者所確定的是對演奏加以說明的樂譜,從后者所確定的是依據樂譜所從事的演奏。如果音樂作為記譜系統難以達到清晰可辨的標準的話,那么,上述兩種情況就都不可能得以實現,無論是從演奏來確定樂譜,還是從樂譜來確定演奏,這兩種確定就都變得不可能了,如此言說的樂譜與演奏之間就根本失去了關聯。
圖3-9 格哈德·里希特《面對之三》(1988年),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展
“記譜系統”最重要的特征,就在于它是明晰可辨的,而非記譜符號則是模式難辨的。事實也正是如此,音樂的任何一個樂譜,都是采用非常明確的記譜法來書寫的,而繪畫則不可能采用類似的符號來表達。在語言哲學的意義上,記譜系統還需要“句法”上的分散性與有限差異,同時“語義”上還要具有同類性的要求。音樂的每次演奏都可能是分散的(某次演奏可以采取“變調”的方式),但是每次演奏之間的區分卻是有限的(演奏得再“離譜”也還得靠譜),但每次的演奏都是對同一音樂的演繹,這就好像言說同一意義的話語,可以采取不同的句法結構一樣。
所以,音樂之類就是屬于這樣一種“記譜系統”,而繪畫之類則屬于另一種“非記譜系統”,“簡言之,記譜系統的必要屬性就是清晰可辨,還有句法和語義上的分散與區分”。[39]這就是古德曼對于自來與他來藝術的進一步的符號學的更高的規定。更具體來說,某一系統能成為“記譜系統”的必要條件就是“當且僅當所有依從于特定字符的書寫的對象,屬于同一依從類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在理論上確定,每個標記都屬于每個依從于書寫的對象,至少屬于某一特定的字數”,[40]在這種條件之下“記譜系統”才能成立。
現在可以總結如下,按照古德曼的觀點,從低級的現象層面來說,“自來的”藝術就是贗品與原作區分具有價值的藝術,而“他來的”藝術則是這種區分毫無意義的藝術;從高級的符號層面來說,“自來的”藝術則是“非記譜性”的藝術,相形之下,“他來的”藝術就是具有“記譜性”的藝術,它擁有上面已經解析了的記譜的五種特征,但這些特征并不是對于“記譜性”的完滿規定,只是區分出了“記譜圖式”與“非記譜圖示”(只要滿足前兩個特征)“記譜系統”與“非記譜系統”(五種特征都要滿足)之間的基本差異。
但古德曼也指出,這些屬性并不是完美規定“何謂記譜系統”的充分條件,它們只是用以說明記譜符號與非記譜符號之間是如何區分開來的。“如果所有依從于特定字符書寫記號的對象,都屬于同一個依從類別的話,如果我們可以在理論上確定記號大多也各自屬于同一個特殊字符,而對象大多又各自依從于這種字符的書寫記號的話,而且只有在這樣的條件下,系統才是記譜性的。”這也就是說,在“他來的”藝術的記譜圖式當中,每個藝術的分體都是具有“相同外延”的,而且在該圖式當中也都成了一種相互關聯的依從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