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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開場話 千年之交說“圓滿”

歷史走到21世紀,既是兩個百年的交替,又是人類走完紀元后第二個千年的歷程,開始邁進新千年的起點。就此來說,普天下多么關注和重視這斗轉星移的一刻都不為過。“跨世紀”堪稱近些年來各國論壇最熱門的話題之一。

在這難得一遇的千年之交,人們會有些什么樣的心理感受或者期待呢?全球東西南北、各色人等對此的回答稱得上“五味俱全”。據說,美國有一個名叫羅帕·斯泰奇的世界調查網,在1995年3至5月搞過“世界公民文化消費潮流調查”。當時大多數西方人,對自己的境遇都覺得差強人意。如今時過境遷,那結論已成明日黃花,如今恐怕大多數人已“卻道天涼好個秋”了。而令人感興趣的是,那調查里還包括中國人在“世紀之交”的心理測試。據人家統計,中國人目前覺得“幸運”的很少,可感到“悲哀”或“沖某人喊叫”發脾氣的也不算太多,認為心情“愉快”的人比例比上不足,但也說得過去。總之,心境狀態大體良好。這個西方調查網還算公正,認為中國人當今這種滿足感,并不是來自逆來順受,因為中國人對社會前景的關切程度高于全球公眾的平均值。其中有2/3的中國人,基于理性的關切和選擇,認為現在中國社會的總體走向是可以接受的。時過幾年,2010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藍皮書》又指出,當時中國城市、小城鎮和農村居民的總體生活滿意度均處于“一般”與“比較滿意”之間。

中國社會心理的這種現狀,顯然與中國政治、經濟和社會各方面多年改革的進展有內在聯系。目前中國人的心理滿意程度,同半個世紀前“大躍進”前后,以及四十多年前“文化大革命”中,人們那種普遍的心理狂熱和精神亢奮,以及不久隨之而來的強烈幻滅感相比,要平和、尋常得多。年歲大些的或對此有記憶的人,對照一下便不難覺察出來。這樣的對比與反差,引人思考這樣一個悖謬的心理現象:如果沒有吸取諸多的教訓,中國人仍像以前那樣企盼著,一覺醒來便能過上“飯后吃一個蘋果”或“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式的“共產主義生活”,也許大多數人至今仍不會知道蘋果和電話為何物;而這些年來,當中國人果真都能隨時吃上蘋果,不僅家里都裝有電話還有了手機之后,雖然不再將“理想”的胃口吊得那么高,人們卻比較容易心滿意足了。不妨說,在付出了巨大的精神和物質代價之后,中國現實生活已有了不少變革,這同時也在改變著中國人的心理習慣。這種心理滿足感的變化,實質就是20自世紀以來文化思想界屢屢提及的“改造國民性”話題中的“圓滿”或“大團圓”情結問題。也許在眼下,真正到了可以心平氣和地談古論今,認真清算中國人這一傳統心理情結的利弊得失的時候了。

在邁入21世紀的今天,再次提起中國人以“大團圓”為標志的心理欲望的話題,中國人仍在“春眠不覺曉”,精神劣質很難根除似的。因為早在兩千前的《莊子》里,就提到有個名叫溫雪子的人,很不以當時講究君臣和上下人際規范的孔老夫子為然,說過“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的話,告誡也應該正視意愿、追求和理想之類“人心”即心理欲望問題,他曾借孔子之口,道出過“哀莫大于心死”的“醒世恒言”。[1]其實,儒家也并非掩耳盜鈴,根本無視“人生而有欲”。當時,盡管孔夫子對天下大亂痛心疾首,一生致力于恢復和重建社會秩序,但并沒忘記替時人描畫出一幅“大道之行”的最高社會理想即大同世界(《禮記》)。《禮記》是否為孔家真傳一直有爭議,但說“大同”乃儒家為中國人懸起的最終社會理想,大致不錯。

不過,由于儒家著眼于當世,既然無力細究歷史內在機理和規律,他們描繪的“大同”理想,便難免“戲說”成分,只說其“完成式”,卻講不清楚必需哪些“進行式”即過程與步驟。后來,司馬遷發展了孔子奠基的中華文明重史實、輕推理的文史觀念,大體定型為描述一人生滅、一朝始終的《史記》敘述模式。這一傳統使得后來的中國文史偏重于抒情性詩文,傾心一事一時的喜怒哀樂,卻不像歐洲文化傳統那樣追索神話或故事的情節軌跡,通過過程去推演結局。后來中國人始終不太習慣于邏輯推理,敘事與過程意識比較模糊,是有其深遠的歷史淵源的。

此后兩千年來,即使那曾令后來人神往的恢宏、酣暢的漢唐氣魄、魏晉風度之類,其實都屬于詩情的抒發。其中,中國詩歌的發展與成熟稱得上超常。而相比之下,歷史和文學里的情節演進觀念和敘事意識的成熟卻跚跚來遲。借助于道教的太上感應學說以及外來佛教的因果輪回觀念,后來在儒教道德規范相對脆弱的時期,人們的欲念、幻想與追求等意識,竟顯示出某些病態,結果在第一個千年前后的宋代,逐漸形成了“成者王侯敗者賊”的王朝更替觀念,還有不落言筌、直指本心之類的中國禪宗精義,以及最終在傳奇、話本、雜劇等敘事文學中的“大團圓”情節公式,等等。這種種不同文化側面的心理訴求,綜合呈現了一個民族精神的共同特征,那就是忽略具體可行的步驟和路徑,人們向往的那些美好理想與遠大目標,大都“合情”卻未必“合理”,甚至還自欺欺人地神往于一種缺少邏輯過程與必要階段的所謂“圓滿”境界。這或許是理論界共認中國人心理比較“早熟”的典型標志之一。

“早熟”屬于發育不很健全的成熟。中國人對“圓滿”情結的盲目崇拜,久經醞釀與積淀,在人們心中逐漸扎下了根,因為“圓滿”情結能讓人獲得短暫與輕松的心理與精神滿足。到了元、明兩代,中國的小說和戲曲都已經發展得有模有樣,而點評者卻幾乎無人指責故事的“大團圓”套路屬于病態模式。直到清初的李漁,才覺出劇情應該力求合乎條理,說到中國的戲曲的“會合”和“收煞”,提出:“須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車戽。最忌無因而至,突如其來,與夫勉強生情,拉成一處,令觀者識其有心如此,與恕其無可奈何者,皆非此道中絕技,因有包括之痕也。”[2]又過了二百多年,王國維得益于西方文化的啟示,終于在對比中看出了這種“圓滿”情結屬于國民心理的特征之一,認為:“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色彩,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享。”[3]不過,當時他對這種心態特征還并未能持完全否定與批評的態度。

真正對“大團圓”心理反感并放手批判是在“五四”前后。像魯迅、胡適諸人,盡管對東西方文化的看法不盡相同,但說起“大團園”卻都持否定的姿態。他們已比王國維更深刻地認識到東西方之間的心理差異,將中國人的“大團圓”情結視為缺乏科學理性、不敢面對真實等脆弱心理的表現,擔憂這種情結會使中國人永遠沉緬在虛幻的憧憬之中,對其不遺余力地加以討伐。其中,魯迅以對“十景病”、“才子佳人”之類觀念的嘲諷最引人注目。這些筆墨如同他揭示的“阿Q精神勝利法”一樣使人振聾發聵,幾乎是在當時“打倒孔家店”文化氣氛中再現了“溫雪子”式的犀利,并進而指出,光批判外在的道德枷鎖救不了中國人,必須從根本上療治國民的心理病態。在20世紀初的中國,這一話題曾在積重難返的國態時勢中顯得慷慨激昂。但如今回頭看去,又不得不承認,當時對這一病態心理的否定與嘲諷多是即興談論,切實而冷靜的理性分析則較少。實際上,心理病態的根治畢竟要靠心理科學的眼光才能透徹與有效。因為精神弱點的形成,一是其根源,二則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若非既合情又有合理的剖析,很難鞭辟入里。再后來,人們的認識已逐步深化與理性,承認“圓滿”乃出于人的欲望,而“有欲無欲像是生命與無生命的分界,換句話說,欲是生命之所以成為生命的決定性質。生而有,是先天的,不管我們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反正在己身能感知能選擇之前早已受之自然,所以這里沒有要不要的問題,只是如何對待的問題。”[4]至于如何對待對“圓滿”的崇拜心理,并非僅僅指“大團圓”式的故事結尾,它和中國民眾常想與常說的“一口吃成胖子”、“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還有“蓋棺定論”之類信條,都有某些學理上的瓜葛。這些理,至少是由審美上的“圓滿”情趣、歷史上的“蓋棺”期待,以及哲學上的目的意識等多層次綜合構成的。對于中華民族的這一傳統心理特征,“五四”時代并未將它們一一解說清晰,于是,這一話題最艱深也最難改造的“內核”,便歷史地留給了后人。

后來的中國,確實并沒忘記這個話題,但遺憾的是,大家逐漸淡忘了“五四”時代批評“大團圓”情結的尖銳鋒芒。比如,究竟“圓滿”崇拜心理是優還屬劣?其評價竟慢慢變得模棱兩可起來了,甚至還有樂此不疲地鼓吹“大團圓”的。比如,作家趙樹理在一篇寫于20世紀60年代的文章里講過:“有人說中國人不懂悲劇,我說中國人也許是不懂悲劇,可是外國人也不懂團圓。假如團圓是中國的規律的話,為什么外國人不來懂懂團圓?我們應該懂得悲劇,他們也應該懂得團圓。”[5]

耐人尋味的是,寫出過那么多受中國農民、平民喜愛的作品,對傳統“大團圓”心理情有獨鐘的趙樹理,最終竟在“十年動亂”中受迫害致死,其結局與其鐘愛的“圓滿”觀念反差實在太大。不知趙樹理臨終前是否思考過一生未得“團圓”的原因何在?實際上,致他于死地的“文化大革命”,有一個潛在的政治觀念,就是“只要目的正確,什么手段都對”。當時高懸的所謂“革命理想”,不是和熱中于最終目標而不問手段或過程的“圓滿”觀念一脈相承嗎?可以說,趙樹理的非“圓滿”死亡是他一度憧憬的“團圓”情結虛偽性的典型表現,其沉痛教訓令人警醒。

近年來,論述“大團圓”的文章日漸增多,還有專論此話題的專著。但引人矚目的是,肯定“大團圓”情結的卻越來越多。有把“大團圓”標示為“一種復雜的民族文化意識的映射”,避諱其負面價值的;也有認為“大團圓”結局是對現實煩惱甚至悲劇命運的審美心理補償,無可非議的,不一而足。這些見解大都孤立地議論文學作品的“大團圓”模式,少有連帶分析與之聯系的其他領域的“圓滿”崇拜。正因為如此,這些觀點難免顯得片面與浮淺,難以服人。這些似是而非的看法,仿佛與近年來強調中國傳統文化價值的氣氛不無關系。所謂“草上風必偃”,世風傾向于重新肯定傳統道德觀念,人們便多談“守成”說“建設”,強調“補臺”意識,像在極力呼喚華夏古老的“女媧精神”。但問題是,征諸以往的歷史,僅是珍視古老道德的“五色石”,卻缺少心理素質的“粘合劑”,中華民族頭上的那片“藍天”果真能補得完整嗎?有過“五四”那一段反思傳統文化的“民族記憶”,中國人不該再一相情愿地偏愛所有的“國粹”,以為它們全都是好東西。中國民族的前途如能囫圇吞棗地全部繼承便可高枕無憂,那百余年來種種強國之爭,豈不是白費口舌么?當今世界各國都在殫精竭慮,思考如何校正人類以往幼稚的思維與心態,以求自身的健康發展。而破除“大團圓”情結,則肯定是醫治中國人獨特“心病”的一劑“苦口良藥”。確實,修正一個延續了幾千年的心理習慣,確實會使一些同胞感到掃興。然而,在人類歷史邁入第三個千年的關口,再不來療治這種雖會讓少數人一時滿足卻能陷多數人于心理沼澤的病癥,不知中華民族精神健全的希望究竟要拖延至何時?

比起那些“圓滿”情結崇拜派,目前并非沒有否定“大團圓”模式的見解。近年來就有一位日本女學者直言不諱地批評過中國人的心理習慣:“……幾乎所有的人都懷著對幸福的渴望,不愿直視現實中存在的悲劇,于是便輕率地給所有虛構的故事都安上一個大團圓的結局。這樣的民族是極少見的。”[6]讀到這種難得的見解,會使人聯想起魯迅當年曾為一本美國人描述中國人心靈特征的書所寫的推薦語:“我至今還在希望有人翻出斯密斯的《支那人氣質》來。看了這些,而自省,分析,明白那幾點說的對,變革,掙扎,自做工夫,卻不求別人的原諒和稱贊,來證明究竟怎樣的是中國人。”[7]魯迅的這些話雖然委婉,其意思無異于重申他終生批評中國人慣于諱疾忌醫的精神隋性。魯迅終生不懈地療治中華民族渾不覺的心理疾患,始終認為覺得中國人的心理弱點遠未根除。時至今日,既然東西方人士異口同聲地認為,中國人“大團圓”之類心理是世界上“極少見”的,這就提醒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再等閑視之,尤其不能僅僅將其視作輕松的“審美習慣”話題。只有如此,也才不辜負魯迅對民族精神偏失曾經憂心忡忡的那番苦心。

在世紀之交,梳理上世紀以來中國先覺者對“大團圓”心理的大膽剖析,嘗試全面挖掘“圓滿”崇拜給中華民族造成的心理創傷,喚醒國民對這一精神疾患的警覺與開啟療治之途,這幾乎等于家丑外揚,甚至如同自誅民心。顯而易見,這并非輕而易舉之事,讀者對此書的反映實難預料,也許其結果竟是作者自身難得“圓滿”。果真如此,作為與已經陳腐的“大團圓”崇拜心理訣別的惟一補償,大約只有梳理和批判中的樂趣。即便如何,本書的寫作與出版也各有所值,因為哲人馬克思早說過一句名言:

幸福不在于其結果,而在于追求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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