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二字中國傳統意思大概偏重于“開始讀書識字”之類,而歐洲“啟蒙”(Aufkl?rung,Enlightenment)的意思更指一種“精神”,而這種“精神”甚至標志著一個歷史時代的特征。我們現在要探討的“啟蒙”的意義,主要為后者。
就哲學來說,我們的討論,還是以康德在60歲(1784年)寫的一篇短文《答復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開始,在這個基礎上,擴展開來,提出一些看法,請大家批評。
一
康德寫這篇短文時,他的《純粹理性批判》已在1781年發表(第一版),按我的看法,康德在他發表第一《批判》時,他的三個《批判》的思想框架已經有了,在《純粹理性批判》里已經為《實踐理性批判》和《判斷力批判》留有了“余地”。在第一《批判》里,康德不僅劃清了“自由”與“自然”—“道德”與“知識”的界限,而且也為“目的論”打好了基礎,而似乎只有“審美”部分是改變初衷的“新”思想。從康德以后所發表的大小零散的文章來看,他的許多文章都離不開他的三大《批判》的主要思路,我感到康德這篇論“啟蒙”的短文,也需要從他的“批判哲學”的主要思想指引下來讀,而且讀了他的一些論文短文,還可以啟發和加深對他的“批判哲學”的精神的理解。
據我所知,福柯正是把這篇短文與康德的三個《批判》聯系起來讀的,他也有一篇《什么是啟蒙》的短文,我讀了也很受啟發。所以首先提出這一點,是因為包括福柯在內,一些人認為康德這篇短文也有不清楚的地方,或者真是這樣的;但是目前被指出不清楚之處,也許并不是問題所在。
二
我們讀康德這篇短文,要著重體會的正是他文章的第一段。順便說,康德的著作,在當時就被認為難懂,除了文字方面的原因外(據說他的德文過于拉丁化),也是由于他寫得過于精練,并且“預設”了他的讀者對他的“批判哲學”的總體精神已經有所把握了,而他這種“估計”,不僅現在不對,當時也是有距離的。
這開頭第一段第一句話用特殊字體印的,中文譯文打上了重點號:“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我過去很注意“不成熟狀態”這個意思,似乎也沒有什么錯誤,但更加要注意的是前面的意思:“人類”“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這個限定的意思。
“人類”“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就意味著并不是“自然”“加之于”我們的,因而也就不是“讀書識字”的意思,不是一般的提高“文化知識”的意思,而是另有更重要的意思在。
“自然”“加之于”我們的“無知”狀態,要通過“學習”來克服和提高,中國古代“蒙童”需要念《三字經》、《百家姓》,然后循序漸進,《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等等,從“初識之無”開始,現在的兒童教育,也有循序漸進的一套,甚至還有“胎教”。這里所謂“啟蒙”顯然不是這類的意思,也就是說,“啟蒙”的意思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知識性”的。通常的“知識”上的“無知”,并不是“人類”“自己加之于自己”的。
或許,很有“知識”,很有“學問”的“科學家”、“學問家”,居然同樣“需要”“啟蒙”,也會“被”“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限制”所“蒙蔽”。
“自然”“所加之于”我們的“蒙蔽”需用“學習”來“開啟”;“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蒙蔽”則需用“勇氣”來“開啟”。
這段話最后,康德用拉丁詩人的話“Sapere aude!”來概括他的意思:“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這就是啟蒙運動(啟蒙時代)的口號。”
三
我在讀“Sapere aude!”時,常常重點放在“Sapere”似乎也并不錯,但是忽略“aude”這層意思就會不全面,更可能不準確,亦即,如果僅從“知識性”上理解這句話,那么康德后來說的“至少不贊成醫生為我制訂食譜”這個意思就會引起懷疑,甚至覺得康德老先生思想偏執和混亂。如今很多人都很注意養生,對于營養學家制定的各類食譜至少應該注意遵守,再說各行各業都有專門專業和技能,總要把許多事情“委托”出去的,不可能“事必躬親”。
不過,我們如果把重點放在了“aude”上,問題可能容易解決些。
康德這里批評的是一種思想狀態—精神狀態:“自己”“在”一種“外在”“環境限制”中感覺到很舒服,在“他人—他在”的“權威”的“監護—保護”中感到很“安全”,“大樹底下好乘涼”;而感到如果“運用”“自己”的“理智”“獨立”“行事”,則感到“危險”,因“害怕”而失去“勇氣”,康德引用這個口號,是要“找回—召回”這樣一種“運用理性—理智”的“勇氣”,而不僅僅是“好好學習”的意思。
“勇氣”就不僅是“知識”問題,而且是“道德—德性”的問題,至少在康德“批判哲學”的語境中,不僅是《純粹理性批判》所涉的“自然—必然”的問題,而且是《實踐理性批判》所涉的“道德—自由”的問題。
于是,康德就有理由—有權利向社會呼吁:在“私人事務”上“遵守紀律”,而作為“思想者—學者”有權利,也要有“勇氣”對于“既定紀律”提出“異議”,這種“異議”雖不一定要得到“鼓勵”,但一定要受到“保護”,至少要“被允許”而不被“干涉”和“禁止”。
作為“思者”,“自己”要有“勇氣”運用自己的“理智—理性”“思考”問題;作為“他者”,不得“干涉”“思者”的“思考”,并將“思考”的成果向“公眾”進行“交流”,使“思者”成為“言者”,而“言者無罪”成為一個普遍法則,這樣的“時代”,可以稱得上是“啟蒙的時代”。
四
“啟蒙”之所以不僅是“學習”的問題,而更是“勇氣”的問題,乃在于這個“蒙蔽—不成熟狀態”是“人類(們)”“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啟蒙”的問題是一個“思想”的“問題”,一個“精神”的問題,“啟蒙”作為一個“時代”和“運動”應是一個“擺脫—解脫”“精神—思想枷鎖”的問題,而這個“枷鎖”是“思想—精神”“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因而,所謂“啟蒙”作為一種“時代”的“精神”,是“精神”“自己解放自己”的精神,也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思想解放”的精神。
五
如果將“啟蒙”的問題限于通常的“文化知識”、一般的“文化教養”問題,則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所批評的“啟蒙”與“信仰”各自的片面性和空疏性,的確是很深刻的,因為各自都把自己的“理念”置于了一個脫離現實的“彼岸”,而把這個“彼岸”硬要“運用—拉回”到現實的“此岸”來,則出現康德業已揭示了的“二律背反”,是足以暴露各自的空疏性的。
然則康德這里所理解的“啟蒙”,也同樣是精神性和思想性的問題,是精神—思想的一個“自我”“超越”,“自我”“克服”,“自我”“解放”的問題,因而在這個意義上,康德的“批判哲學”同時也“預示”了黑格爾(包括之前的費希特、謝林)哲學的出現。
黑格爾哲學,正是“精神—理性”“自己”經過層層的“否定”的“發展”,把“(精神)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加以“克服”,而走向一個“成熟的狀態”,黑格爾把精神解放的最后狀態——也是最初的本原狀態叫做“絕對”,亦即“精神”的“歷史發展”,使“理性”“認識”到“現實”的“世界”并不能夠“限制—埋葬”“精神”的“自由”,在這個世界中就有著這種“自由”,而事實上,一切的“枷鎖”和“限制”都是“精神”“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
在這個意義上,不僅康德的“批判哲學”被黑格爾稱作“(只是)啟蒙哲學”,他自己的“絕對哲學”也正是一種“精神”“自我”“解放”的“啟蒙哲學”。
說到黑格爾哲學,我們居然又回到了康德那篇短文的開頭第一句:“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正是揭示“人類”“精神”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出”“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走向”“精神—思想”“解放”的大路上;對于這樣一條“解放之路”的“知識”,不是一般的“日常知識”,而是“哲學的知識”,是“精神”“認識”“自己解放自己”的“知識”。
在這個意義上,“Sapere aude!”的“sapere”有了哲學深層次的意義,“aude”也有了它自己的取向:“哲學”的“知識”,“真理”的“知識”,不僅需要“學習”,而且更需要“勇氣”。
為什么“哲學知識”需要“勇氣”?
六
“哲學知識”具有何種特點竟然僅僅“勤奮好學”不夠,還需要“勇氣”?我們還要回到康德的“批判哲學”。
對于康德哲學,我們通常有一個印象,他的所謂“批判”的工作,主要是要為“理性”所涉各個“領域”劃清“界限”的,“理性”在“(科學)知識”和“(意志)道德”擁有“先天的立法權”,而這兩個“領域”有自己的不同的“疆界”,如果混淆了二者的“疆界”,“理性”使用了含有不同“原則—原理”的“立法權”,就必然引起不可克服的“矛盾—二律背反”,因為在“知識領域”,“理性”為“自然”“立法”,而在“道德領域”,“理性”則為“自由”“立法”,而“自然”和“自由”是截然不同的,遵循著絕對不同的“原理—原則”,混淆了它們,就如同“侵犯”了各自的“疆域—領土”那樣,“戰爭—爭斗”就成為“不可避免”。
對于這種“劃疆而治”的“原則”,人們需要的是“謹慎”,于是人們看到,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所做的工作,大量的是為了“防止”“理論理性——即理性在理論上的運用”的“僭越”。“理性”在“知識領域”里的這種合法工作,康德叫做“知性”,“知性為自然立法”但不得“僭越”到“道德領域”里去行使“權力”。
七
應該說,康德的“批判哲學”的確有這一層意思,可能還是主要的意思,所謂“批判”,也就是要“厘定”“理性”在各個不同領域的“合法性”。
不過,人們在把康德這層意思仔細研究之后,逐漸地發現他這種“理性”“裂土分疆”的“批判精神”,似乎并非他的哲學的全部“精神”;以前人們批評康德哲學,把哲學的問題“割裂”開來,“理性”好像一個個貼好標簽的小盒子,不同的“事情”“存入”相應的盒子里,各就各位,如同中藥鋪里的藥材柜子一樣。這樣,人們在做哲學的時候,主要是以一種“謹小慎微”的態度,這時候的“勇氣”和“決斷”似乎只是把哪些事情放到哪些盒子里去的問題。
康德這層“批判哲學”的“精神”,受到許多的批評,尼采說他是孔尼茨堡里的中國圣人,且不說尼采怎樣誤解了中國的圣人孔子,但這個批評只能刺痛康德哲學的一個方面的毛病。
八
不錯,康德的“批判哲學”的工作為“理性”“設定”了各種“界限”,諄諄“告誡”要恪守劃好了的“疆界”,不得魯莽行事,不得“越權”,但是就在《純粹理性批判》里,康德已經指出,即使“批判哲學”已經“設定”了“知性—理性在知識領域”的權利范圍,指出了“僭越”的“危險性”:必定產生“二律背反”,“理性”仍然常常會“越過”“界限”,陷于“矛盾”,這就是說,“理性”有“僭越”的“傾向”。
實際上,《純粹理性批判》已經為“理性”的“僭越”“留有了余地”,常常提示著在“科學知識—經驗知識”之外,尚有一個“超越”的“領域”在,在“自然領域”外,尚有一個“自由”的“領域”在。
在某種意義上,“理性”有“僭越”的“傾向”,而就整體來說,“理性”也有“僭越”的“合法權力”。“理性”之所以擁有這種“合法僭越”的“權力”,乃是因為:一切的“界限”都是“理性”“自己”“設定”的,用那篇論“啟蒙”的短文中的話來說,就是“人類(理性)”“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
既然“界限”是“理性”“自己”“設定”的,那么過去我們常說的“自己立法自己遵守”、“遵守自己的法”固然很有道理,而“自己”“廢棄”“原有之法”,“重新設定”“新法”也是“合理合法”的。
“理性”這種“合理合法”的“僭越精神”,20世紀后半期法國人談得較多,前面提到的福柯論啟蒙的短文,正是闡述這層道理,而且是“接著”康德的意思說的;還有一位更系統的法國哲學家德羅茲,在他的《什么是哲學》這本書里甚至說,康德在《判斷力批判》里,把他以前精心設置的種種“界限”全都打亂了。
九
實際上,不僅在《純粹理性批判》里康德指明了“理性”的“僭越”“傾向”,也預留了“理性”“僭越”的權力,而且在《實踐理性批判》里“理性”已經“跨出了”“僭越”的步伐,踏上了“僭越”的“征程”,把在“經驗知識”領域里“斷”為“僭越”的“自由”推上了哲學的巔峰。
“自由”為“不受限制”,“自由”為“無限”。
人們對于康德的“自由”有許多討論和批評,指出它是“理性”的,而不是“感性欲望”的為所欲為,也指出它是“形式”的,缺少實際的“內容”,等等,也都是很有道理的。康德的“自由”概念,有許多不足之處需要進一步推進,許多工作留待后人去做。
康德的“自由”作為“道德”的“根據”,與“義務”、“職責”緊密相連,因此行使“自由”的“權利”“如履薄冰”,是戰戰兢兢的,因而也是“謹慎”的,這個“謹慎”態度來自一個“僭越者”和“立(新)法者”應有的“責任”,即承擔“行使自由權利”的一切“經驗—實際”的“后果”。“自然”的“因果”沒有“責任”問題,而“自由”的“因果”必要“追究責任”。
于是,某種意義上說,“自由”本就是一種“僭越”,在這個意義上,康德的“批判哲學”同時也蘊涵著“僭越哲學”,“批判精神”蘊涵著“僭越精神”,“自由精神”意味著“僭越精神”。“理性”“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種種“限制”,“限制”不了“理性”的“自由”。
十
當“理性”“認識到”一切“界限”都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之時,“精神”和“思想”得到“解放”。“理性”“知道”一切“客觀”的“法規—條例”都是“人類”按照“理性”自己的“指示—指導”所“設定”的,“精神”在這些“客觀”的事物中“認出”了“自己”,因此,“精神”就“有權”根據“理性”來“重新”“設定”種種“界限”。
于是,“啟蒙”也就是“精神”的“啟蒙”,“理性”的“啟蒙”,亦即“自由”的“啟蒙”,“僭越”的“啟蒙”。
這個意義上的“啟蒙”,不是某些“先知先覺”來“啟蒙”“他人—群眾”,不僅是“開啟民智”,而且主要是“開啟自己”。
“開啟自己”亦即歐洲哲學之傳統任務:認識你自己,對“理性”的“自己”—“自己”的“理性”有足夠的“認識”,亦即對“自己”的“自由”—“自由”的“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亦即對“自己”有“超越”“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限制—界限”的“權能(力)”有堅實的“了解”。“啟蒙”的“精神”使“人們”“了解到—認識到”,“理性”有“權能”“設定”“界限”,也有“權能”“超越”“自己為自己設定”的“界限”,“理性”為“活潑”的“自由”“精神”。
十一
走出“人類”“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被有些人覺得是“危險”的,康德在那篇短文中做了相當生動的描寫,這在他的文章中不是很多的,他對那種在“他人”“監護—保護”下的“安閑自得—無憂無慮”也有尖刻的諷刺,他甚至把這種情形比作初學走路的兒童難免要摔跤,而在這樣的代價后,得到的則是自己獨立的行走。
不僅如此,啟蒙精神的實現,也不是一帆風順,有時會有某種故有秩序(界限)的“紛亂”,“自由”的“實現化”,必伴隨有“矛盾”,這一個“結果”,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已經著重地揭示過:“知性”的“僭越”必定帶來“二律背反”。
在這個意義上,“啟蒙”所需要的“勇氣”,就不僅僅是“勇于”“否定”“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限制”,“勇于”“否定”“(原有的)自己”,同時要“勇于”“面對”“自己”在“啟蒙—前進”的“道路上”“遇到”的“矛盾”,“認識”到一切“矛盾—紛爭”同樣也是“人類—理性”“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因而也是“自己”有“權能”克服的。“矛盾”是“精神”“啟蒙”—“精神自由”必定要經過的“途徑—環節”。
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正是按他的理解“描述”了這一“精神”“啟蒙”的“矛盾發展”的“歷史過程”。
十二
于是在這個意義上,黑格爾哲學是“繼續推進”了康德哲學的工作。
“自由”“進入”“經驗世界”,“矛盾”就是必然的。黑格爾批評康德,說他把“自由”推向脫離“經驗世界”的“彼岸”,是一個只能“思想”,不能“理解—認知”的“被思想體”,因而這個“彼岸”是沒有任何“內容”的“純粹形式”,黑格爾說,康德這個態度,是一種“逃避”,只是消極的。康德以為,如果按照他的“批判哲學”的“原則”,“劃疆而治”,“各行其道”,就有“永久和平”的“可能性”;然則,康德也很清楚,這種“永久和平”只是一個“理想”,“理性”固然“先天”地“有權”確立這個“理想”,但并不能“保證”它的“現實性”,“現實性”“在”“時間”的“無限綿延”之外的“彼岸”。“彼岸”是對“此岸”的“超越”、“跳躍”,是一種“脫離”,一種“剝離”。康德的思想意味著,“自由”既然在“經驗世界”“制造”了“矛盾”就應該“退出”這個世界,待在它該待的地方,所以說是一種消極的“逃避—回避”的態度;只是康德也知道,這個“矛盾”在實際上是“不可避免”的。
“矛盾”之所以是“不可避免”的,是因為“精神”通過“理性”“自己—自由”“設定”自己的“對立面”,并不是原本就有另一個事物和“精神”“對立著”。如果說真有“彼岸”世界的話,這個世界也是“此岸世界”自己“設定”出來的,一切“信仰”都是精神和理性的產物;“自己”“設定”的“對立面”是不可能“逃避”的。
“彼岸”要通過“此岸”來取得“證明”,“此岸”“證實”著“彼岸”,“剝離”“此岸”的“彼岸”只能是無內容的純形式。
于是,“精神—理性”正是通過“矛盾”的“運動”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和“權能”,在這個基礎上,“精神”就有“勇氣”“克服”“自己”“制造”出來的“矛盾”,也有“智慧”“運用”這種“克服”來“推進”精神自身的“發展”。
“精神”“勇于”“面對矛盾”,也“善于”“處理矛盾”。“精神”的“啟蒙”,已經做好了“科學地”“運用”“矛盾”來“推動”“經驗世界”“歷史發展”的“準備”。
十三
“精神”經過“啟蒙”的“成熟”意味著:“精神”認識到在“擺脫了”“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限制”后,“理性”必定具有的“僭越”傾向,也必定會“產生—制造”“矛盾”,“精神”在“克服”“矛盾”中又通過“理性”“建立”起“新”的“秩序”,這種“新秩序”也會成為“新”的“限制”。為使自己“更加”“成熟”,“精神”需要“另一次”的“啟蒙”,“重新”“認識到”這些“限制”原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這樣,“精神”不斷地要有“啟蒙”的“勇氣”,不斷地在“克服”種種“矛盾”中“推進”自己,使自己“更加成熟”。在這個意義上,“啟蒙”對于“精神”來說,是一個“永恒”的“任務”,是“(自由)精神”的“天職”。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黑格爾把“人類”的歷史看成了一部“精神發展史”就是“精神啟蒙史”,盡管他把“啟蒙”限定在精神歷史的某一個階段,因為“精神”的發展歷史,同時也就是“精神”有階段性地“僭越”“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限制”,重新由“理性”經過“批判—厘定”自己的“界限”,“建立”一個“新”的“秩序”,在這個意義上,“歷史”成為“新舊交替”的“過程”。
于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理解,在黑格爾眼里,“歷史”是“精神”“僭越”和“批判”的歷史,也就是“自由”在“經驗世界”不斷“證明—顯現”自己的歷史。
十四
“精神”在“克服”種種“矛盾”中“證明”自己,“精神”在“經驗世界”“認出”了自己是“自由”的,種種“限制”都是“精神”“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精神”不僅在“彼岸”世界是“自由”的,在那個“設想”出來的世界,可以任“理性”“自由馳騁”,而且即使在“現實的”“此岸”世界,也是“自由”的,“精神”“認識到”這種“此岸”的“自由”,是“啟蒙運動”的“深化”和“成熟”的“標識”;因為“精神”不僅“認識到”“無限制”的“彼岸”是“不受限制”的,而且即使在“有限制”的“此岸”同樣是“不受限制”的,“精神”不必“逃避”到一個“世外桃源”去“享受”“空洞”的“安逸”和“自由”,“精神”有“權能”就在“現實”的世界,“擁有”自己的“自主權”,“精神”這種“現實”的“自由”觀念,是黑格爾推進康德的地方,但“精神”與“經驗世界”的“獨立自主”的“自由”觀念乃是康德已經指出了的一個方向,他的《純粹理性批判》奠定了一個思想的基礎,他的《實踐理性批判》和《判斷力批判》以及那篇論“啟蒙”的短文,都已經揭示了這個問題的存在。
十五
“自由”與“界限”的“對立—矛盾”,“僭越精神”與“批判精神”的“對立—矛盾”是“二律背反”,即,是兩個“原理—原則”的“對立—矛盾”,是“理性”“自身”“不同原理”的“矛盾”,而不僅僅是“感覺經驗”上的“區別”和“對立”,像“冷—熱”、“明—暗”等等,這種“原則”的區別,是康德奠定的,“自然”和“自由”是兩個遵循“不同原理—原則”的“領域”,這兩個“領域”康德在《判斷力批判》里努力將它們“結合”了起來,黑格爾的工作則比康德龐大得多,他“溝通”了“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使“理性”的“精神”或“自由”的“精神”“無所不在”。
“精神”不但在“自然”里“認出”了“自己—自由”,而且在“社會”里“認出”了“自己”,“精神”通過“理性”為“自然”和“社會”“立法”,“法—限制”是“理性”“立”的,而“理性”的本質又是“自由—不受限制”的,“理性”要“確認”自己對“經驗世界”的“自主的”“立法權”,在“受限制”的“經驗世界”“保存”“自己”,“保存”自己的“獨立自由”,“自由”“進入”這個“感覺經驗”的世界,按照康德,“矛盾—二律背反”就成為不可避免,按照黑格爾,這種“原理—原則”上的“矛盾”就充斥著經驗的世界。
這就是說,“精神”要在“經驗世界”“確認”自己的“自由”,“矛盾”就是“不可避免”的,無可“逃避”的。也就是說,“矛盾”是“精神”在經驗世界的歷史發展中“確認”“自己”的“自由”的“必然環節”。
十六
在某種意義上說,“精神”是“矛盾”的“制造者”,但也是“矛盾”的“克服者”,因為“精神”是“僭越者”,也是“立法者”,“精神”的活力,概出于“理性”。
“理性”的“自由”就已經“蘊含”了“必然”,“無限制”“蘊含”了“限制”,在這個意義上,“精神”“制造”出來的“矛盾”,“必然—必須”被“精神”自己加以“克服”,“自由”“必定”要在“經驗世界”里“顯現”自己,亦即“證明—證實”“自己”,這是一種“自由”的“必然性—必須性”。
除非“瘋癲”,“僭越者”也“必須—必要—必定”是“立法者”。“僭越者”“必定”要“建構—建立”“自己”的“秩序”,建立自己的“界限”,這些“界限”要經得住“批判精神”的“檢驗”。
這就是說,“自由者”的“僭越”,“矛盾”的“克服”以及“新秩序”的“建立”等等也都是“理性”“擴展”“自己”的“權利”范圍,“開拓”“自己”的“疆土”的歷史發展“過程”,而不是“私欲”的“膨脹”。
十七
“僭越者”既是“自由者”,則他的“意志”也是“理性”的,按照康德的“批判精神”,“意志自由”是“道德”的道理上的根據,就是說,“僭越者”作為“自由者”“承擔著”“無可推卸”的“責任”,“僭越者”在“為自由”“立法”的“行為”中,擔負著“責任”,就是說,無論“后果”“好壞”,“成敗利鈍”,都有一份“責任”,面對這種不可避免—逃脫不掉的“責任”,“僭越者”作為“自由者”在需要“謹慎”的同時,更需要“勇氣”。“審慎”總是“有限的—受限制的”,因為它是“知識性”的,而“勇氣”則是“大無畏”的,是“德性”的。
“僭越”的“自由者”作為“始作俑者”在“因果”系列里是“第一因”,“第一因”的“自由者”,也是“第一責任者”,開的是“無限公司”,做的是“無限”的“事業”。在它的“后果”還未出現的時候,“責任”就已經“存在”,這種“預設”的“責任”,“迫使”“自由者”“謹慎”行事,但是“后果”既然必定要“進入”“經驗世界”,則無論怎樣“機關算盡”,難免“受”“偶然性”“命運”的“作弄”,“知識”的“必然性”只是“理論”的,“僭越者”如果缺乏“責任”和“道德”的“信心”和“決斷”,沒有“承擔”一切“后果”的“勇氣”,那就不是“自由者”,或者不是“已啟蒙者”,而只能是“循規蹈矩”的“謙謙君子”。
十八
“僭越者”這種“后果”的“嚴重性”,“責任”之“重大”,還在于他的“立法”是對“自由”的“立法”,而不是對“自然”的“立法”,也就是說,“理性”直接為“自己”“立法”,而不是為一個“異己”的“感性世界”“立法”。
“知性”為“自然”“立法”只是“現象”的,“形式”的,而“理性”為“自由”“立法”則是“本質—本體”的,“實質”的。
“自由者”為“另外”的“自由者”“立法”,所立之“法”對“他者”“適用”,也必定對“立法者”自己“適用”,“立法者”并不可能“置身”于“法外”。“自由”為“自由”所立之“法”,是最為“普遍”之“法”,沒有“法外施恩”。
“自由者”不是“神”,“自由者”不在“彼岸”,“自由者”“在”“此岸”。“神”作為“立法者”“在法之外”,“神”在“施展”他的“一擊”之后,“遁逸”至“彼岸”,不在“自己”所立之“法”的“管轄范圍”,因而他也有“理由”對“人世間”“法外施恩”,“寬恕”“懺悔者”的“罪惡”;人世間的立法者則無此種“特權”,因為只要“立法者”“承認”他的“立法”“對象”也是“自由者”,則,“立法者”及其“對象”都處于“平等”的地位,因而,“為自由者立法”也就是“為自己立法”。“自己立法自己遵守”。在這個原則的意義上,“立法者”、“執法者”并不“高于”其他的“自由者”。
“人世間”“自由”是“最普遍—最全面”、“不受限制—無限”的“概念”,用黑格爾的話來說,是“絕對的概念”,“限制”是“理性自由—精神自由”“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亦即,“限制”原本是“無限制”“產生”出來的,“無限”“蘊含著—孕育著”“有限”,“有限”“證實著”“無限”。
康德說,“道德法則”是說所立之“法”對每個人都有效,人人應該“遵守”,如果設想人人都遵守而“法”仍然屹立,才是真正的道德法則。換句話說,如果哪怕只有一個人可以“被允許”“不遵守”這條“法”,則這條“法”就不稱其為“法”。
人世間的具體的“法”固然必定會受種種“限制”,但“法”的“精神”,“本質—本體”之“法”乃是“自由”之“法”,這種“法”的“精神”,即“自由”的“精神”,按康德的“批判哲學”的意思,“范導”著“經驗世界”的“實際運行”。這個“運行”的“歷史發展”過程,黑格爾曾做過許多的研究。
北京
2012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