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國資本外逃問題研究
- 陳俊
- 6246字
- 2019-09-21 03:47:22
一 資本外逃含義界定的文獻綜述
(一)國外研究綜述
資本外逃(Capital Flight)的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1937年,Kindleberger(1937)認為,資本外逃是由于政治不穩定引起恐懼和疑慮導致的非正常的資本流出。這里未涉及長期資本的外流問題,僅包括短期資本的撤離問題。20世紀七八十年代爆發拉美債務危機,拉美國家接受大量國際援助的同時伴隨著私人部門高額的資本外逃。國際清算組織在1984年的報告中稱資本外逃可能是拉美國家外部環境惡化的主要原因。經濟學家也面臨一個難題:資本外逃是否會導致對拉美國家的經濟援助失效。受此啟發,Cuddington(1986)對發展中國家的資本外逃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從投機的角度定義資本外逃為短期投機性資本即游資的外流,并用“游資法”對8個負債程度比較高的國家(阿根廷、巴西、智利、韓國、墨西哥、秘魯、烏拉圭、委內瑞拉)的資本外逃進行了測量。
在Cuddington之后,關于資本外逃的研究不斷升溫,國際經濟學家也從不同的角度定義資本外逃,因此可以根據不同的類別特征來歸納資本外逃的研究歷程。
1.規避風險說
Kindleberger認為,非正常的資本逃離是為了規避政治風險,資本由利率高的國家流向利率低的國家。Lessard和Williamson(1987)對Kindleberger的理論進行了發展,他們認為資本外逃是由于意識到相對于國外正常的收益和風險本國的非正常風險,進而產生非正常的資本逃離,并且因面臨財產被沒收、通貨膨脹和匯率貶值的預期而加劇,這通常是發生在資本所有者與政府的目標發生沖突的情況下。他們強調,資本外逃不等同于非法的資本外流,也不等同于非本國所愿意的資本外流。Brown(1992)進一步補充和完善了規避風險說,將資本外逃定義為:為尋求更大程度的安全,而將資金抽逃到國外。他還指出資本外逃往往被隱藏在國際收支中負的、大量的“錯誤和遺漏”項目中。Schneider(2003)界定資本外逃為出于經濟和政治的不確定性居民資本流出的一部分。
規避風險理論強調資本外逃是“非正常”的資本外流,它并不否認投資者對資本營利性的追求,但在特殊的情況下,盈利是目的,安全是前提。資本的正常流動應以短期利益最大化為基本準則,因此在遇到非正常的風險時,資本外逃是一種理性選擇。
2.規避管制說
世界銀行的經濟學家Khan和Haque(1985)在關于外國借款和資本外逃的報告中指出:由于面臨財產被征收的不對稱風險,為了逃避官方的管制,國內投資者往往會將資產投向國外,同時對國內的項目通過舉債進行融資,造成私人外債和資本外逃同時存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經濟學家Dooley(1986)定義資本外逃為:居民希望獲得不受本國當局控制的金融資產和收益所推動的資本流出。他還認為,正常合法的外流資本所獲得的利息收入均體現在國際收支平衡表上,相應的利息所得向政府納稅,而規避管制的資本沒有申報利息所得。在這種意義上資本外逃是非正常甚至是非法的資本流動。可以看出這是狹義的資本外逃。
Kim(1993)將資本外逃定義為:為了躲避官方監測和管制從發展中國家流出的私人短期資本。他強調資本外逃不像投機資本那樣流進和流出,它只是單向的資本流動。Beja Edsel L.Jr.(2005)也從這一角度定義資本外逃,認為資本外逃是發展中國家為了避免社會控制而發生的資本轉移。
規避管制理論是以私人投資有無申報利息所得來判斷資本流出是否屬于逃避管制。在這種情況下,政府并不知道居民在國外的利息收入,一方面這些資本的盈利滯留在國外,另一方面政府也無法獲取相應的稅收,造成國家福利的損失,也不利于資本外逃國家的經濟發展。
3.投機套利說
美國經濟學家Cuddington(1986)受拉美債務危機的啟發,對發展中國家的資本外逃進行了開拓性的研究,將資本外逃定義為:短期投機性資本即游資的外流。其資本外流的原因不是進行長期投資,而是對金融或政治風險、通貨膨脹或貨幣貶值、資本管制加強等做出的迅速調整,希望取得短期突發性收益。Kant(1996)發展了Cuddington對資本外逃的定義,將狹義的資本外逃進一步劃分為:“游資1”“游資2”“游資3”。其中“游資1”指不能明確歸類的非銀行私營部門的短期資本流出;“游資2”指非銀行私營部門的短期資本流出,除去投資于證券和債券方面的證券組合投資;“游資3”指非銀行私營部門的資本流出,但不包含對外直接投資的部分。
投機套利理論強調資本流出的投機性和短期性,關注私人非銀行部門的短期投機性資本。Cuddington認為,資本正常流動的標志是獲取長期的穩定的投資收益(主要是出于國際貿易需要的資本流動)。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投機套利說和規避風險說是根據動機來界定資本外逃,但前者是短期資金收益的最大化,后者則主要關注資金損失的最小化。
4.違背社會契約說
所謂社會契約是指私人部門和政府之間達成的一種默契和協調。Walter(1986)認為,資本外逃可以看作私人投資者對隱含的社會契約的違背。政府的目標函數是多元的宏觀經濟目標,包括經濟增長、物價水平、匯率水平、收入分配等,而私人投資者的目標函數主要由風險、預期收益、交易成本、信息等因素組成。當私人投資者的資產再調配威脅到政府目標或者使政府增加了實現其目標的成本,即私人投資者的目標和政府的目標發生沖突時,就違背了社會契約。當私人投資者將資本轉移到國外,既可能增加了自己的利益效用,但也可能違背了政府的經濟目標。
社會契約理論中的違背行為可能是非法的,如為了逃避外匯當局的管制,也可能僅僅是不道德的或者是不負責任的,并不涉及違法的范疇。這一理論從另一個全新的角度來解釋資本外逃現象,但是社會契約是什么,社會契約在何時違背了,都不能明確地說明和界定,因此,社會契約說在實踐中缺乏可操作性。
5.國民效用說
國民效用說又稱福利損失理論,它將社會福利和國民效用的降低與國內的資本外流相聯系。世界銀行專家(1985)以及一些“民族主義經濟學家”將資本外逃定義為:債務國居民將其財富轉移到國外的任何行為。他們強調資本外逃將導致債務國社會福利和國民效用的降低,盡管它可以提高國內和國外私人投資者的福利水平。Cuddington(1986)也進一步闡述了資本外逃會降低國民效用和社會福利的原因,如外逃的資本會減少國內投資進而減少國內的稅基;資本外逃會對國內金融市場如匯率、利率的穩定以及貨幣政策實施的有效性產生不良后果。Tornel(1992)在世界銀行定義的基礎上,指出資本外逃是生產資源由貧窮國家向富裕國家的流失。這一概念中還包括高素質人才的外流即人力資本的流失。
國民效用說將發展中國家或者貧窮國家所有形式的資本流出都視為資本外逃。該理論主要是從資本外逃對發展中國家所造成的影響來分析界定,這也引起了對資本外逃這一問題的重視。
6.資產組合說
資產組合說強調對于資產持有者而言,總是從全球的角度來分配其資產進行資產組合,從而使其在一定風險水平上的收益最大化。這一理論起源于Grubel(1968)在《國際投資組合:收益和資本和資本流動》中所提到的資產組合理論。他將資產組合理論中的風險和收益,以及分散資本投資對資產組合的影響融入資本外逃的研究中。主要思想是:由于同一國家內部不同資產收益的相關性要遠遠高于不同國家的資產收益相關性,因此在國際上進行分散化投資可以降低投資風險,進而引起國際資本的流動。
20世紀90年代,多位經濟學家(如Nathan Sheets、Pual Collier、Anke Hoeffler、Catherine Pattillo)發展了資產組合理論,并用以解釋資本外逃現象。Nathan Sheets(1995)建立了解釋資本外逃的投資組合的模型:當政府對國有資產征稅時,會使相對于國外資產的預期收益率國內資產的收益率下降;當一國政治經濟形勢不穩定時,持有國外資產的風險會小于國內資產的風險。上述兩種情況會使國內資產的收益率低且風險高,因此出現資本外逃。Pual Collier、Anke Hoeffler和Catherine Pattillo(1999)認為,持有國外資產的數量主要取決于國內外資產的預期收益率和風險程度,對于資產持有者來說,資本外逃意味著增加對國外資產的持有,反映的是一種資產組合策略。Ajayi(1992)和Oloyede(2002)定義資本外逃為從發展中國家流出的長期或者短期、進行投資組合或者是股權投資的所有私人資本。Q.V.Le、P.J.Zak(2006)將資本外逃與收益率差異、風險厭惡程度以及三種風險形式(經濟風險、政治不穩定、政策變化)聯系起來建立了一個資產組合模型。估算結果顯示,政治不穩定是資本外逃的最重要因素。Collier等(2003)、Lane和Millesi-Ferretti(2004)、Obstfeld(2004)、Lawanson’s(2007)也利用投資組合模型來研究資本外逃。
可以看出,運用資產組合理論來研究資本外逃是公認的最受歡迎的方法,本書中資本外逃決定因素的實證分析同樣是建立在構建資產組合模型的基礎上。資產組合理論給發展中國家如何抑制資本外逃以啟示:通過調整國內經濟政策以調節國內資產所有者的風險預期收益率,遠比一味地用管制的方法更能解決資本外逃的問題。
7.不對稱風險說
與傳統理論中資本外逃是單向流動不同,拉丁美洲國家以及一些發展中國家出現了資本的雙向流動即私人資本流出和外債流入同時進行。不對稱風險說解釋了這一現象:由于發展中國家對非居民和居民采取不同的管理政策和經濟政策,如顯性和隱性的稅收差別、不同的利率上限規定、差別擔保等,導致國內投資者的風險明顯高于非居民投資者。因此,國內私人投資外逃以境外資本的身份流入國內,出現“迂回投資”。
不對稱風險說解釋了資本外逃和國家經常發生外債同時增加的新現象,彌補了傳統理論的不足,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不對稱風險說可以歸結為資產組合說,但是該理論所解釋的過渡性資本僅是大量資本外逃中的一部分。
上述理論主要從兩個角度對資本外逃進行界定:資本流出的動機和資本外逃的后果。其中規避風險說、規避管制說、投機套利說屬于前者,后者包括違背社會契約說、國民效用說。資產組合說、不對稱風險說結合資本外逃的動機和后果兩個方面進行分析。總的來說,這些理論從不同的角度對資本外逃進行界定和分析,有一定的合理性,各有側重且互相有交融。
除上述理論之外,其他的經濟學家也從各自的角度來看待和解釋這一現象。如Pual Krugman(1997)認為,資本外逃是基于貨幣貶值預期而形成的恐慌性儲備流失。另外,隨著國際金融市場的發展,特別是二級市場的不斷完善,投資者可以輕易在市場上進行長短期金融資產的轉換,因此一些經濟學家也將長期資本(如以躲避國內投資風險為目的)納入資本外逃的范圍中。資本外逃呈現長期化的趨勢,而不僅僅局限于短期資本。
(二)國內研究綜述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經濟開放和市場化進程的加快,中國在不斷引進外資的同時也出現了資本外逃現象。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資本外逃越發突出,引起了國內學者對這一現象的關注。在借鑒國外相關文獻的基礎上,國內學者對中國的資本外逃問題進行了深入研究。
李揚(1998)較早地關注資本外流問題,他將自20世紀90年代中國出現的外資和國內儲蓄剩余稱為“迷失的資金”,這些“迷失的資金”很大的一部分被用于資本外流,實際上也就是出于投機、安全或其他目的而發生的資本外逃。注意到“資本外流”和“資本外逃”的不同,為了避免實際估算的困難和無謂的爭論,他最終使用“資本外流”這一比較中性的概念來分析資本外逃。
宋文兵(1999)界定資本外逃為國內投資者資本的非法外移。他認為資本外逃有三個約束條件:中國嚴格的資本管制使資本流動正常與否明顯帶有“制度”色彩,違背有關政策法規和未經外匯管理當局批準的國內資本外流均應視為資本外逃;盡管中國長期以來資本比較稀缺,但是并不意味著一切境外投資都是不合理的(如對外直接投資和間接投資);以正常渠道進入我國的外國資本,其本金、利息、利潤的返回,屬于正常的資本外流。此外,一部分資本會“變相”地以合法的形式流出,因此,這種定義明顯縮小了實際意義的資本外逃范圍。韓繼云(1999)認為,資本外逃是指出于安全、投機或者其他目的,國內資本逃避正常的監管制度以非正常的方式轉移到國外。在這一定義下,資本外逃是非正常、違規的資本外流行為。很明顯,他忽略了以合法形式進行的資本外逃。
江曙霞、秦國樓(2000)指出,資本外逃是逃避我國的外匯管制且不為我國官方國際收支所記錄的資本外流。“逃避外匯管制”僅是資本外逃眾多動機中的一種,且“不為我國官方國際收支所記錄”是一個十分含糊的界定。
楊海珍、陳金賢(2000)定義資本外逃為:為了逃避本國當局的控制或者意識到本國的非正常風險而進行的資本外流。他們強調資本也會以合法的方式外逃,而且資本外逃并非都是壞事,如具有反通貨膨脹的作用。比起宋文兵、韓繼云的定義,他們的定義明顯擴大了,但是忽略了資本外逃誘因的多樣性。
楊勝剛、劉宗華(2000)指出資本外逃是非正常的資本外流。未經批準或者違反相關政策規定的資本外流是資本外逃;以正常渠道進入我國的國外資本,其利潤、利息以及本金的返回屬于正常的資本外流;經政府批準的(為了降低成本、開拓海外市場、擴大經營規模等)對外投資也是正常的資本流出。
李曉峰(2000)提出資本外逃是:因恐懼、懷疑或為了逃避本國的管制以及異常風險,或者為了獲取相對較高的收益而產生的一種特殊的資本外流。他強調資本外流包含資本外逃,資本可以以合法的形式外逃,而且從全球的角度看資本外流使全球的資源達到最佳的配置,因此不應把資本外逃視為不正常的資本外流。
管濤、王春紅(2000)將資本外逃定義為:未經批準的超出政府管制范圍的那部分資本流出。他們認為,資本外逃是一種地下經濟活動,有很強的隱蔽性和復雜性,針對中國嚴格資本管制的現實,區分正常和非正常資本流出的重要標準是否合規。同時,他們又區分了廣義和狹義的資本外逃范圍,前者是指用于各種目的違規資本流出,后者是指用于非法資本項目交易目的資本流出。
任惠(2001)認為,我國的資本外逃是指未經批準的、違法違規的資本外流,是超出政府實際控制范圍的資本流出。同時指出,我國的資本外逃除了逃避外匯管制之外,主要目的還有轉移非法所得、實現化公為私、轉移個人財產等。
董志勇(2004)從資產組合的角度定義資本外逃,他認為資本外逃可以歸納為一個國家金融市場上的收益結構和風險發生嚴重扭曲和惡化時的一種資產優化組合調整行為。
邢毓靜(2004)將資本外逃定義為:由于意識到本國的非正常風險或者為了獲取相對高的收益,或者為了逃避本國的各種控制以及為了轉移不法收入等原因,導致本國的資本資源損失與國民效用降低的非正常資本外流。她還強調,從中國的實際情況看,凡是違背有關政策法規或者未經政府當局批準的資本外流均應看作資本外逃;在判斷資本外逃的范圍時,應結合具體的政治經濟環境而定。
牛曉健(2005)界定資本外逃為:在中國經濟由中央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的歷程中,經濟人出于自身的各種利益,違反中國的資本管制以及外匯管理的相關規定,用非法的手段或者是變相合法的形式將資本轉移出境的一種特殊的資本外流。他還指出,其境外的收益未向本國政府申報并繳納稅收。資本外逃的主要動機是:規避風險、減少損失和尋求收益最大化等經濟利益,同時非正常來源資本的保密性也是資本外逃的目的。
黃彤華、王振全、汪壽陽(2006)將資本外逃定義為:為了逃避本國的異常風險(政治或經濟上),或為了逃避官方的管制,或出于對不對稱風險和收益的認識,或非法資本的“洗錢”而產生的一種非正常的、特殊的資本外流,包括長期和短期的、隱蔽和公開的,以及非法和合法的資本外流。
潘鎮和金中坤(2008)、尹偉華(2009)、鄭英梅(2009,2011)等經濟學者也在不同的背景和制度色彩下,界定了資本外逃的內涵。
總體上看,國內學者在借鑒國外相關文獻的基礎上,結合中國的實際情況,對中國資本外逃進行了分析研究。雖然不同的定義各有側重,但在以下幾個方面取得了共識:第一,資本外逃是一種非正常的資本外流,至少是一種特殊的資本外流;第二,資本外逃不等于資本外流,前者是后者的一部分;第三,資本外逃可以以非法的方式也可以以變相合法的方式流出;第四,資本外逃包括短期資本(游資),也包括長期資本的流出;第五,資本外逃一般是超出政府控制之外的資本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