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楨的涉及“關卿”的一首宮詞
楊維楨的一首宮詞向來為研究元雜劇的人所重視并引用,全文如下:
開國遺音樂府傳,白翎飛上十三弦。大金優諫關卿在,伊尹扶湯進劇編。
楊維楨在天歷年間寫有宮詞二十首,傳存十二首,見《鐵崖先生復古詩集》卷四[1],前有小序:
宮詞,詩家之大香奩也,不許村學究語。為本朝宮詞者多矣,或拘于用典故,又或拘于用國語(按:指蒙語),皆損詩體。天歷間,余同年薩天錫善為宮詞,且索余和什。通和二十章,今存十二章。
在十二首詩中,“開國遺音”排列第二,元世祖忽必烈改蒙古國號為“大元”,故云“開國”。鐵木真在金泰和六年(1206)被推舉為全蒙古的領袖,號成吉思汗,自此建立了蒙古國。以后經歷了以拖雷、窩闊臺、貴由、蒙哥為領袖的時期,共五十四年,其間還攻滅了夏、金王朝,統一了北方,但始終未立年號,國號則稱蒙古,正式政治文獻中稱“大蒙古國”。1259年蒙哥病亡,1260年忽必烈奪取汗位成功,立即定當年為中統元年,開始用“漢法”來建元紀歲。中統共五年,復改年號為至元。至元八年(1271)十一月,在對宋戰爭取得巨大勝利以后,忽必烈又采取重大措施,棄用“蒙古”國號,改稱“大元”。這時楊維楨還沒有誕生,他的生年是大德二年(1298),那時元朝已建立了二十七年,他所謂“開國遺音”當然都是得之傳聞。據楊維楨同時人陶宗儀《輟耕錄》云:“《白翎雀者》,國朝教坊大曲也。”又記陳云嶠言:“白翎雀生于鳥桓朔漠之地,雌雄和鳴,自得其樂,世皇(按:指忽必烈)因命伶人碩德閭制曲以名之。”又引張思廉(按:即張憲)所寫《白翎雀歌》云:“真人一統開正朔,寫上鞮鞍手親作。教坊國手碩德閭,傳得開基太平樂。”[2]“真人一統開正朔”云云,明指忽必烈建立元王朝。楊維楨《白翎鵲辭》則云:“白翎雀,西極來,金為冠,玉為衣。百鳥見之不敢飛,雄狐猛虎愁神機。先帝親自鞲,重爾西方奇。”[3]“先帝”云云也指忽必烈。此外王逢和張光弼的詠白翎雀的詩歌也都把它同忽必烈相聯系,只是張光弼詩中說此曲為河西伶人火倪赤所作。于此可見楊維楨《宮詞》中“開國”云云,系指忽必烈建立元王朝,了無疑義。
如果說忽必烈命伶人制《白翎雀》的記載,在元代文獻中不時可見,那么,元朝開國時“關卿”作《伊尹扶湯》雜劇進獻這條資料在元代文獻中只見之于楊維楨《宮詞》。但它很有影響,而且大抵把“關卿”理解為關漢卿。明初朱有燉《元宮詞》寫道:“初調音律是關卿,伊尹扶湯雜劇呈。傳入禁垣宮里悅,一時咸聽唱新聲。”很明顯受到楊維楨《宮詞》的影響,又把“關卿”說成“初調音律”即創始雜劇之人,那么這個“關卿”也就無疑是關漢卿了,元代鐘嗣成的《錄鬼簿》和明初朱權《太和正音譜》都直接間接把關漢卿說成“初為雜劇之始”的人物。清人樓卜瀍《鐵崖逸編注》、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也都持“關卿”即“關漢卿”說[4]。樓氏注本不甚通行,王氏著作屬開創性名著,對“五四”以來的文學史研究界影響尤大,故知名戲曲研究者大抵也持此說,楊蔭深《元曲大家關漢卿傳》中說:“王(國維)氏解‘關卿’即漢卿,今人多從其說,事或當然。”[5]如果認定楊維楨《宮詞》所說“大金優諫關卿”,即《錄鬼簿》和《中原音韻》等文獻記載的劇作家關漢卿,勢必引出各種記載之間的抵牾。所謂“優諫”指優人或伶官,玩楊氏口氣,“大金優諫”當指金朝伶官。那么《錄鬼簿》所記“太醫院尹”又是哪朝的官呢?1930年鄭振鐸在《小說月報》發表的《元曲敘錄》中就有困惑語氣,他引用了楊維楨《宮詞》后說道:“關卿大約即指漢卿。據此則漢卿當曾仕于金。惟其為太醫院尹,則不知為在元或在金時事耳。”[6]唯是相信楊維楨之說,鄭振鐸在《元曲敘錄》中推測關漢卿約生于金亡之前二十年,也就是說,金亡時關漢卿為二十歲,此時為伶官,才合情理。后來鄭振鐸在《關漢卿傳略》中說金亡(1234)時關漢卿是一位“二十多歲左右的青年”,又說:“關漢卿的卒年大約是1300年左右。他活了將近九十歲”[7]。后來又在《關漢卿戲曲集》代序中說:“他約生于1210年左右。當蒙古滅金的時候,他是二十四五歲的青年。”“他的卒年,約在1298年到1300年之間,但至遲似不能超過1300年。”[8]如同上文所說,鄭振鐸之所以推定關漢卿“活了將近九十歲”,一個主要原因是他認同“大金優諫關卿”即關漢卿,所以他必須推定關漢卿在金亡之際為二十多歲。但鄭先生之說較之王國維推定金亡時的關漢卿為三十余歲,還是見出一定差異(王氏之說見《宋元戲曲史》,拙文《王實甫的活動年代和西廂記的創作時間》對此有所討論)。王國維著《曲錄》、《宋元戲曲史》時,忽視關漢卿的散曲,他說關漢卿“中統初尚存”云云,中統初“垂老”云云,都是據易見的《錄鬼簿》、《輟耕錄》等記載來做推測。似乎他不知道關漢卿寫有《杭州景》散曲,曲中有云:“大元朝新附國,亡宋家舊華夷。”是關漢卿在宋亡后到過杭州。《元史?世祖本紀》載:至元十四年十一月,“命中書省檄諭中外,江南既平,宋宜曰亡宋,行在宜曰杭州”。關漢卿南下,當在至元十四年后。這時距“中統初”也已有十七八年了。當年王國維似乎更不知道關漢卿寫有散曲《大德歌》,曲中有云:“唱新行大德歌。”很可能是成宗大德改元時的作品。那時距“中統初”則有三十七八年了。如果“老”指六十歲,那么中統初“垂老”的關漢卿到大德初已是接近百歲之人了。鄭振鐸卻顧及關氏散曲中反映出來的時間、行蹤,所以必須推定他金亡時二十多歲,到大德間將近九十歲。
知名研究家中不認同“大金優諫關卿”即關漢卿的首推孫楷第,他在《關漢卿行年考》一文中引錄楊氏《宮詞》后說:
論者謂關卿即關漢卿。然如其說,則必以“白翎雀曲”為漢卿作,語意方貫。據“輟耕錄”卷二十,“白翎雀”乃世祖在桓州時命教坊碩德閭所作。碩德閭似蒙古語譯音,“元史”卷二十六“仁宗紀”有晉王內史拾得閭。關漢卿乃士大夫非教坊。故余疑進“伊尹扶湯”之關卿,乃教坊之由金入元者,本姓關,賜名碩德閭,非劇家官太醫院尹之關漢卿也。[9]
孫先生認為楊詩所寫《白翎雀》曲作者與“進劇編”之人為同一人,原是他的解讀,未必是楊詩本意。但說“關漢卿乃士大夫非教坊”,實中要害。我主編的《元代文學史》關漢卿章的注文中寫道:
按“優諫”即優人或伶官,舊時觀念中決不能入“士大夫”之列。朱權《太和正音譜》引趙子昂言:“良家子弟所扮雜劇,謂之行家生活;倡優所扮者,謂之戾家把戲。”又引關漢卿言:“子弟所扮,是我一家風月。”可見關漢卿并非優人或優官。《元曲選》序文中說:“關漢卿輩”“偶倡優而不辭”,也證明關漢卿并非“優諫”。[10]
《元代文學史》關漢卿章的正文中則寫道:
但楊維楨在《周月湖今樂府序》中又說:“士大夫以今樂成(府)鳴者,奇巧莫如關漢卿……”“優諫”與“士大夫”不可能是一人。[11]
《元代文學史》中還寫道:
《析津志》將關漢卿列入“名宦傳”,傳中說:“是時文翰晦盲,不能獨振,淹于辭章者久矣”。意為其時科舉未行,不能以翰墨見知。“淹于辭章”云云,實是說他長于詞章之事,或也含有說他從事曲作的意思。但《錄鬼簿》記他作過“太醫院尹”。太醫院最高職位是“提點”,其它還有“院使”、“院判”等等。對“太醫院尹”可以有兩種理解,一是指太醫院的最高官職,如同“府尹”指一府的最高長官一樣;二是指太醫院的某種官職。疑《錄鬼簿》作者只知關漢卿曾在太醫院任職,不明其具體職司,所說“尹”未必指“提點”。[12]
《元代文學史》中還說到《析津志》中關漢卿傳出自梁有之手,相當可信:
《析津志》記關漢卿為燕京“故家”,撰傳人梁有云:“以上故家多系有就外傳(當作‘外傅’)之時,屢嘗竊聽父師所言,燕籍居之戶百數十家。向時亦嘗過其家,雖不能全言,三十年后,或仕宦于外,或貧乏不能存,物故者甚多。”當為可信。[13]
梁有所撰關漢卿傳最早由趙萬里先生撰文披露,時為1957年,題為《關漢卿史料新得》,發表于《戲劇論叢》1957年第2輯。我赴孫楷第先生府第請教時,稟告了這一信息。孫先生說他也藏有此項資料,當即取出讓我觀看,記得是錄自繆荃蓀所輯《永樂大典》本《順天府志》所引《析津志》,用毛筆抄寫在中式信箋上,字跡工整。當時孫先生說:我還未及作文介紹,現在趙先生寫了文章,我就不必寫了。事實上,后來孫先生增訂《元曲家考略》時,于“王和卿”條說及那項資料,并修正了他對關漢卿卒年的看法,今引錄如下:
此《析津志》載元梁有撰元大都南城老宿名流趙汲古等小傳`若干首,中有《關已齋》小傳。關已齋即關漢卿。讀此傳,知關漢卿卒,遠在元仁宗行科舉之前。仁宗皇慶二年十一月甲辰詔行科舉。延祐二年二月己卯朔會試進士,三月乙卯廷試進士,賜護都沓兒,張起巖等五十六人及第出身有差。其事皆關漢卿所不得見。梁有大都南城人(金中都舊城,元人謂之“南城”)。祖曾,字貢父,號如圃,仕有名。至治二年卒,年八十一。《元史》有專傳。有曾為文宗于京城內外訪碑,拓得碑千余本。見元葛邏祿廼賢《金臺集》。所記南城諸老宿名流,其人多與有家篤世好,有幼時亦嘗至其家。及長,追記舊時見聞,為作傳,極可信。[14]
孫先生此處用了“極可信”三字,見出他對梁有《關已齋傳》史料價值評價之高。在《元曲家考略》中,這樣的用語是罕見的。
總之,從以上所引錄和轉述的諸項文獻記載,可作如下判斷:關漢卿是優諫之說斷乎不可信。事實上,楊維楨《宮詞》中只說是“大金優諫關卿”,“關卿”不等于關漢卿,尤其是在排除掉關漢卿的優諫身份后,這“關卿”更不可能是關漢卿。至于這“關卿”是誰,恐怕只能成為一個難解的公案。本來,說元王朝開國時有一位“關卿”撰劇進呈,也屬單文孤證。
把都屬楊維楨說的“士大夫如關漢卿”和“大金優諫關卿”視為兩個人而不是同一個人,合乎考據邏輯,也合乎常理常情。如果楊氏所說的優諫“關卿”即指士大夫關漢卿,那只能是他在偏見支配下非人生事。他可能生事非人嗎?不妨略作分析猜測,但猜測只能作為談資,不能視為考證。
楊維楨作有《沈氏今樂府序》(樓卜瀍作《今樂府序》),“沈氏”指沈子厚,吳興人。《四部叢刊》復印本《東維子集》所收此序脫字并有訛誤,承王小巖學人相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無脫誤,今據以引錄。在這篇序文中,楊維楨對“今樂府”(指元散曲)和“傳奇之變”(指元雜劇)提出了看法:
一、他認為“士之操觚”于“今樂府”是“文墨之游”,但也有區別,“故曰:今樂府者,文墨之士游也,然而褻邪雅正、豪俊鄙野,則亦隨其人品而得之”。
二、他認為,在“今樂府”作者中,“楊、盧、滕、李、馮、貫、馬、白、皆一代詞伯,而不能不游于是,雖依比聲調,而其格力雄渾,正大有足傳者”。至于“小葉俳輩類以今樂自鳴,往往流于街談市諺之陋”。
三、與“今樂府”(指散曲)有所聯系,他認為“傳奇之變”(指雜劇)雖有警世之用,但非“治世之音”,“其于聲文,綴于君臣夫婦仙釋氏之典故,以驚人視聽,使癡兒女知有古今美惡成敗之觀懲,則出于關,庾氏傳奇之變,或者以為治世之音,則辱國甚矣”。
四、他推許請他作序的沈子厚,并借此貶抑“關(漢卿)、庾(吉甫)氏”,他說“論其(指沈子厚)格力,有楊、盧、滕、李、馮、貫、馬、白諸詞伯之風,而其句字無小葉俳輩街談市諺之陋。關、庾氏而有傳,子厚氏其無傳,吾不信也”。
將關漢卿和庾吉甫相提并論,元人有此一說,貫云石《陽春白雪序》中即云:“關漢卿庾吉甫造語妖嬌。”元末明初賈仲明為馬致遠所作吊詞中則有“共庾白關老齊肩”之言。“庾”當指庾吉甫,“白”當指白樸,“關”當指關漢卿。庾吉甫當時名聲很大,可惜他的作品散失殆盡。清末人還見過他的雜劇作品《薦馬周》,現也已佚失。楊維楨曾在《周月湖今樂府序》中說:“士大夫以今樂成(府)鳴者,奇巧莫如關漢卿、庾吉甫、楊淡齋、盧蘇齋,豪爽則有如馮海粟、滕玉霄,蘊藉則有如貫酸齋、馬昂父,其體裁各異,而宮商相宣,皆可被于弦竹者也。”[15]此序寫于至正七年(1347),到了至正十一年(1351)的《沈氏今樂府序》,所舉八位作家中摒卻了關漢卿和庾吉甫。把兩篇序文相觀照,可知《沈氏今樂府序》所舉八位“詞伯”中的“馬”指馬昂父(即馬昂夫),而非馬致遠,那么,另一位“白”姓“詞伯”當是白賁而非白樸。還有一位李姓“詞伯”則難明其人,或指李伯瞻,也未可知。
楊維楨所列寫作“今樂府”的八位“詞伯”中無一位雜劇作家,連散曲作品很有特色的馬致遠也予摒卻,可見其成見之深。為楊維楨反對的“治世之音”說,在元人中不止一見。鄧子晉《太平樂府序》中有“治世安樂之音”的說法。在鄧子晉之前,羅宗信在《中原音韻序》中說:“國初混一,北方諸俊新聲一作,古未有之,實治世之音也。”[16]羅氏所說“新聲”指“大元樂府”也即“新樂府”,但序中也涉及雜劇作品,如所說“六字三韻”云云即是呼應《中原音韻》著者周德清自序推舉《西廂記》中“六字三韻”經典之例。周德清是推崇關(漢卿)、鄭(光祖)、白(白樸)和馬(致遠)的,他的《中原音韻自序》中說:“樂府之盛,之備,之難,莫如今時。其盛,則自搢紳及閭閻歌詠者眾。其備,則自關、鄭、白、馬一新制作,韻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語,字暢語俊,韻促音調。觀其所述,曰忠、曰孝,有補于世。其難,則有六字三韻,忽聽、一聲、猛驚是也。諸公已矣,后學莫及。”[17]周氏所舉“其難”之例出自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三折,是【麻郎兒】中的曲文(張生所唱),所以他所說“諸公已矣”的“諸公”除了 “關、鄭、白、馬”以外,當還包括王實甫。周德清推崇的“諸公”既是雜劇作家,也是散曲作家。與周德清之論對照,楊維楨八位“詞伯”之說排斥雜劇作家,更見出其觀念之落后。他所謂“關、庾氏而有傳,子厚氏其無傳,吾不信也”。對關漢卿、庾吉甫這兩位知名雜劇作家(還是被認定為“首創的代表人物”),表現出輕薄不敬。至于他批評別人說雜劇是“治世之音”是一種“辱國甚矣”言論,也不是討論與商榷的言語,十足是由傳統偏見出發的迂腐之見。
鐘嗣成在《錄鬼簿序》中述說他之所以要為雜劇作家立傳后說:“若夫高尚之士,性理之學,以為得罪于圣門者,吾黨且啃蛤蜊,與知味者道。”[18]楊維楨輕視、蔑視雜劇及其作家,也露出其 “高尚之士”的面目。所以,他的《宮詞》中“大金優諫關卿”云云,若指關漢卿,也有可能。雖屬生事非人,卻也顯“高尚之士”本色。楊維楨的詩論與若干詩歌實踐,確有離開傳統詩教的傾向,他的“無日不沉醉”的行樂生活,更被時人視為違背圣門之教,他的那些香奩詩則招來“淫詞”的惡名,他還被正統人物斥罵為“文妖”。但受攻擊的楊維楨實也有著維護正統文化思想的一面,他也是一個有著深刻思想矛盾的人物。
即使楊維楨生事非人,漫說關漢卿是“大金優諫”,但由于不是事實,并不影響對關漢卿生平、事跡的考訂。限于文獻資料,迄今難以對關氏生卒年作確切考證。孫楷第《關漢卿行年考》云:“關漢卿非金遺氏,其生當在蒙古乃馬真后稱制元年與海迷失后稱制三年之間(1241-1250),其卒當在延祐七年以后,泰定元年以前。”[19]如同上文所述,后來孫先生對關漢卿卒年改變了看法,推定在皇慶年以前,但并未改變對關氏生年的推斷。如按孫說,關漢卿最早生于1241年,是為金亡后的第七個年頭。這樣他就較白樸年輕,小于白樸十六歲左右。兩人年齡差距幾近一輩。我主編《元代文學史》時未敢認同孫說,還是推斷關漢卿年齡與白樸相仿,可推定為生于1225年左右,卒于1302年左右。
附錄:
沈氏今樂府序
楊維楨
或問:“騷可以被弦乎?”曰:“騷,詩之流。詩可以弦,則騷其不可乎?”或有曰:“騷無古今,而樂府有古今,何也?” 曰:“騷之下為樂府,則亦騷之今矣。然樂府出于漢可以言古,六朝而下皆今矣,又況今之今乎!”吁!樂府曰今,則樂府之去漢也遠矣。士之操觚于是者,文墨之游耳。其以聲文綴于君臣夫婦仙釋氏之典故,以警人視聽,使癡兒女知有古今美惡成敗之勸懲,則出于關、庾氏傳奇之變,或者以為治世之音,則辱國甚矣。吁!關雎、麟趾之化漸漬于聲樂者,固若是其班乎。故曰,今樂府者,文墨之士之游也。然而,褻雅邪正,豪俊鄙野,則亦隨其人品而得之。楊、盧、滕、李、馮、貫、馬、白皆一代詞伯,而不能不游于是,雖依比聲調,而其格力雄渾正大有足傳者。邇年以來,小葉俳輩類以今樂府自鳴,往往流于街談市諺之陋,有《漁樵欸乃》之不如者。吾不知又十年二十年后,其變為何如也。吳興沈子厚氏,通文史,善為古歌詩,間亦游于樂府。記余數年前客太湖上,賦《鐵龍引》一章,子厚連和余四章,皆效鐵龍體,飄飄然有凌云氣,心已異之。今年,余以海漕事住吳興者閱月,子厚時時持酒肴與今樂府至,至必命吳娃度腔引酒為吾壽。論其格力,有楊、盧、滕、李、馮、貫、馬、白諸詞伯之風,而其句字無小葉俳輩街談市諺之陋。關、庾氏而有傳,子厚氏其無傳,吾不信也已。書成帙,求一言以引重,因為論次樂府之有古今,為沈氏今樂府序。至正十二年夏四月十四日序。
(以上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1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77-478頁。承王小巖學人賜寄。)
(原載《福州大學學報》2010年第6期)
[1] 《萬有文庫》本《鐵崖先生古樂府》附《鐵崖先生復古詩集》,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127頁。
[2] 《輟耕錄》卷二十,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版,第285頁。
[3] 《萬有文庫》本《鐵崖先生古樂府》附《鐵雅先生復古詩集》,第74頁。
[4] 樓卜瀍是清中葉人,他注楊維楨“開國遺音樂府傳”宮詞云:“先生有《今樂府序》:奇巧莫如關漢卿。”見《鐵崖逸編注》卷八,《續修四庫全書》第132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出版,第687頁。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引錄楊氏宮詞后說:“此關卿當指漢卿而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頁。
[5] 轉引自《元曲六大家略傳》,上海文藝聯合出版社1995年版,第10頁。
[6] 《鄭振鐸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554頁。
[7] 此文作于1958年,引自《鄭振鐸古典文學論文集》,第696頁。
[8] 此文也作于1958年,引自《鄭振鐸古典文學論文集》,第916頁。
[9] 《關漢卿行年考》,引自《元明清戲曲研究論文集》,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56頁。
[10] 《元代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01頁。
[11] 《元代文學史》,第74頁。
[12] 同上。
[13] 同上書,第100頁。
[14] 《元曲家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0頁。
[15] 《東維子集》卷11、《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1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45-446頁。
[16] 羅宗信:《中原音韻序》,引自《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1冊,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177頁。
[17] 周德清:《中原音韻自序》,引自《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1冊,第175頁。
[18] 鐘嗣成:《錄鬼簿序》,引自《校訂錄鬼簿三種》,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頁。
[19] 《關漢卿行年考》,引自《元明清戲曲論文集》,第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