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北古代民族筑城研究
- 王禹浪
- 12字
- 2019-09-06 16:56:11
第一章 東北古代筑城的起源
第一節 東北古代筑城的起源
一 東北古代文明的起源
距今幾十萬年前,有一支北京猿人向東北地區移動,他們沿著南北兩條通道,即今西遼河與北方草原,首先駐足于遼河流域,并在舊石器晚期陸續到達白山黑水。考古發現營口“金牛山猿人”與“北京猿人”所使用的石器具有明顯的相似性,[1]從某種方面詮釋著東北人類起源與遷徙假說的這種可能性。他們在舊石器時代使用簡單的石器工具和骨器工具,以漁獵和采集天然果實為生。舊石器的早期和中期的古人類居住在天然巖洞里,其主要分布在遼河流域。舊石器時代晚期則逐漸從洞穴中走出,步入平原地帶,并逐步擴展到松花江、嫩江和黑龍江流域。考古發現的舊石器時代早期遺址主要有:遼寧省營口市金牛山遺址[2]和本溪市東南的廟后山遺址。[3]屬于舊石器時代中期的遺址有:遼寧省喀左縣鴿子洞遺址[4]和黑龍江省阿城區交界鎮石灰場遺址,[5]均屬洞穴遺址,東北原始人類至少在舊石器時代中期就開始駐足于黑龍江流域地區。舊石器時代晚期有洞穴遺址,如遼河流域的海城小孤山洞穴遺址、松花江流域的安圖人洞穴遺址等。然而,其大部分舊石器時代晚期遺址地點都依山傍水,并坐落在具有天然屏障的地形地貌上,如山崗、臺地、河岸、河灣等,如遼河流域的凌源縣西八間房遺址位于大凌河右岸,錦縣沈家臺遺址位于小凌河支流東岸的山坡臺地上;松花江流域的吉林省乾安縣大布蘇遺址位于大布蘇泡子東岸,黑龍江省哈爾濱市閻家崗遺址位于松花江支流運糧河右岸;嫩江流域的大興屯遺址位于嫩江左岸;黑龍江流域的十八站遺址位于大興安嶺東坡、呼瑪河左岸。[6]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海城小孤山洞穴遺址發現孔骨針,說明舊石器時代晚期人類縫制技術的成熟。骨針雖小,卻意義重大,代表人類早期縫紉技術的產生,解決了縫紉皮衣問題,東北原始人類就可以走出洞穴,走向平原,走向寒冷的北方。[7]
距今1萬年前,東北原始人類開始進入新石器時代。考古發現距今8000—7000年的查海—興隆洼文化遺址普遍出現了以成排成行為特點的半地穴式房址群,并伴有大量的石器和陶器出現,形成早期的聚落形態,特別是查海遺址和興隆洼遺址,聚落外圍有環壕圍繞。盡管查海—興隆洼文化遺址迄今未發現農耕的跡象,出土的生產工具表明仍以漁獵和采集作為主要經濟形態,但聚落形態的出現,是東北原始人類開始邁向文明的重要標志。根據聚落形態的研究成果表明,查海—興隆洼文化遺址的聚落房址群,反映了原始社會結構的層次性和規模大小的分化,從居室葬與居址葬的隨葬品的差別,反映了氏族部落中擁有較大權力和較高社會地位的特權階層的出現。尤其是從玉器和龍的圖騰崇拜所反映的宗教觀念和原始部落的核心價值觀的發達程度。例如:查海遺址中處于聚落中心的大型龍形堆石,都已表明查海—興隆洼文化的社會發展階段,已越過原始氏族公社發展的繁榮期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已故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教授據此提出“上萬年的文明起步”的觀點,并專門為查海遺址題詞:“玉龍故鄉,文明發端。”[8]
到新石器時代中晚期,繼查海—興隆洼文化之后,遼西、遼東和松花江與嫩江流域相繼出現了屬于各地域的新石器文化:距今7000—6000年前后,遼河下游及遼東半島地區出現了新樂文化和小珠山文化;距今5000年前后遼西地區出現了趙寶溝文化、紅山文化和富河文化;距今6000—5000年前后,松花江流域出現了新開流文化和鶯歌嶺下層文化,而嫩江流域出現了昂昂溪文化。[9]并且出現了遼西地區的紅山文化與中原地區的仰韶文化、遼東半島的小珠山文化與山東半島的大汶口文化,它們直接接觸并相互作用,促進了地域文化的相互融合與傳播,使東北地區各地域的新石器時代中晚期文化面貌日益復雜化。在這些文化的相互作用下,各地域的文化開始走向文明的進程。從目前考古發現來看,新石器時代中晚期,東北遼西地區的紅山文化最先步入人類文明時代,可以說這是東北文明起源的標志。
紅山文化,是以在內蒙古赤峰市紅山后發現的遺址而得名,遺址主要分布在內蒙古東南部、遼寧西部和吉林省的西、西南、西北部以及河北北部地區。從考古發現的村落遺址來看,紅山文化的人們已經開始定居。定居的村落遺址主要坐落在靠近河岸臺地上或較高地點,并呈現出比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址分布擴展的范圍和密集程度較大的特點。所發現的生產工具主要以鏟、鋤、斧、刀、鐮、石耜等農耕石器工具為主,說明其社會經濟生活已經由漁獵和采集過渡到以農業經濟為主的階段。當時社會還出現了祭祀活動和“神權意識”,在遼寧省喀左市紅山文化東山嘴遺址中發現一座大型方形石砌建筑祭祀遺址;[10]在遼寧省凌源市牛河梁遺址還發現一座“女神廟”,多處積石冢群和一座面積約4萬平方米類似城堡和方形廣場的石砌圍墻遺址,形成了壇、廟、冢“三位一體”的大型禮儀性建筑群,并在多處紅山文化遺址中發現了積石冢群及其玉禮器。[11]從積石冢的墓葬狀況分析,墓葬規格大致可分出中心大墓、臺階式墓、甲類石棺墓、乙類石棺墓和附屬墓等五個具有明顯等級的墓級,說明紅山文化已經形成了嚴格的等級社會。紅山文化的積石冢一般分布山崗上,每個山崗上的積石冢或積石冢群各代表一個并存的獨立單元,與部落、氏族、家庭相對應,積石冢群的大小、規模不同,反映出單元集團的大小、強弱程度的不同。
東北遼西地區紅山文化時期的農耕文明的出現、村落的分布擴展和等級社會的形成,特別是以壇、廟、冢“三位一體”禮儀性建筑為象征的宗教禮制的形成,標志著東北遼西地區文明時代的到來。同時,這種文明的跡象也反映出“原始氏族部落制的發展已經產生基于公社又高于公社的高一級的社會組織形式”,即古代城邦式原始國家已經在這一地區產生,即進入了古國階段。[12]而中原地區的文明起源可能要稍晚于東北遼西地區,但在不遲于距今四五千年前大體都進入了古國階段,出現了諸多古國并立的現象,先商、先周都是與夏并立的古國,就是春秋以后的齊、魯、燕、晉以及若干個小國,在周分封以前也都各有自己的早期古國。另外,紅山文化作為遼河流域的地域文化的發現,證明了中華文明的起源是多元的,以遼河流域為中心的地區同樣是我國的文明起源地之一。這種文明的起源既是當地數十萬年文明進步的積累,也是遼西地區與周圍地區,特別是中原地區文明交流、傳播的結果,為遼河流域乃至整個東北地區告別原始氏族部落社會、步入階級社會、形成各自的區域性方國,并最終成為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共同體奠定了基礎,并預示或標志著戰爭起源的古國紛爭時期即將到來,及其戰爭對立的產物——早期城堡即將出現。
二 漁獵人的臨時宿營地和環壕聚落
在洞穴中生活的東北原始人類,到舊石器時代晚期逐漸從洞穴中走出,步入平地,尋找棲息地,他們面臨的首先是猛獸等自然界的威脅,由于他們以漁獵和采集為生,最初沒有固定的定居點,往往先使用狩獵的獸骨、樹枝、樹干等原始材料,構筑臨時性宿營地。之后,隨著人類文明的起步、氏族部落的出現,進步較快的一部分東北原始人類開始定居生活,并構筑聚落式房址群,出現了東北筑城的雛形——環壕聚落,以防備猛獸和其他部落的侵擾。
1.哈爾濱閻家崗古營地遺址
20世紀末,考古工作者發現了位于黑龍江省哈爾濱市松花江支流運糧河右岸的一處早期人類臨時宿營地,即閻家崗古營地遺址。這處遺址屬舊石器時代晚期遺址,共發現了兩處臨時居住的古營地遺址。兩處古營地遺址相距約40米,均埋藏在距地表3.5—4.2米深的粉砂層中。其中一處營址用500多塊獸骨有規則地疊壘成一個半圓圈形狀,半圓的弧長約5米,直徑0.6米,缺口朝南。許多骨骼表面有人工砸擊的痕跡,經專家鑒定,動物骨骼中有90%以上屬于幼年個體,其余的屬于老年個體,說明這些動物是人類的獵獲物。另一處古營地遺址用500多塊獸骨圍筑,圍墻高0.8米,形狀為一個大半圓形,缺口朝東,圓圈的內徑為3.5米。骨骼分三層疊砌,下層大多是粗而重的犀牛肢骨,上層是野牛、野馬和鹿的骨骼,骨骼上同樣有人工砍砸的痕跡。此外,還發現一個動物的尸積坑。考古發掘者認為,閻家崗是遠古人類曾經居住過的地方,古營地遺址是原始人類獵人的屠宰場,是肢解較大動物的地方。這兩處古營地遺址,其上可能有用樹枝、獸皮搭蓋的篷頂以遮蔽風雨。類似的房屋基址在俄羅斯西伯利亞地區也曾發現,同樣是用猛犸象骨骼筑成的。房基呈圓形,有一個缺口供獵人出入。另外,在貝加爾湖以西的安加拉盆地也曾經發現一個半地穴式(淺穴)棚屋,墻基也是用猛犸象披毛犀和馴鹿的骨骼、牙齒、角及石塊圍筑的。這種早期獵人的臨時宿營地,主要供獵人休息、防備猛獸的侵擾和遮蔽風雨等,還不能稱為早期筑城的雛形,但卻預示著原始聚落的出現,并反映出漁獵民族的早期筑壘技術。[13]
2.遼西地區查海和興隆洼環壕聚落
距今8000—6000年前,是中華大地文明起步的重要時期。從黃河中、下游,長江中、下游到燕山南北地區,都發現了這一時期的聚落遺址,然而有聚落圍溝的遺址并不多見。目前,考古發現的具有聚落圍溝環繞的遺址有:屬于遼西地區的查海和興隆洼文化的查海遺址、興隆洼遺址、河北磁縣潘汪龍山遺址;屬于仰韶文化的西安半坡遺址和臨潼姜寨遺址等。其中屬遼河流域的查海遺址和興隆洼遺址的時間為最早,距今約在8000—7000年,而屬仰韶文化的西安半坡遺址和臨潼姜寨遺址距今為7000—5000年。我們把這種在居住村落周圍挖出環形壕溝來保護自己的居住方式,稱為“環壕聚落”。
查海環壕聚落:查海環壕聚落遺址屬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址,位于阜新市東北20公里的一片丘陵地帶。從地理環境看,處在古文化比較發達的遼西地區,這一地區與遼河下游平原接壤的接合部,作為遼西與遼東分界的醫巫閣山到此已是盡頭。所以從遼西到遼東經過這里并無阻隔。遺址坐落在一處漫崗向陽的南坡,北部是略高的平坦臺地,東北方向5公里處便是查海山,遺址四周都為起伏的丘陵地帶,其地勢較為平緩開闊,南部瀕臨一條名叫“泉水溝”的河道。泉水溝盡頭有一泉眼,至今泉水涓涓流淌,成為遼河支流繞陽河的河源地之一。沿泉水溝向四面延伸,西可達大凌河、東可抵遼河下游及渤海灣,北接內蒙古自治區東南部草原。看來古人類選擇此處為居住址,不僅具有便于從事生產和生活的開闊空間和良好的自然環境,而且具有軍事戰略位置的意義。因為它恰好處于貫穿醫巫閭山南北交通的要道上,向北可進入內蒙古東南部草原,向南可進入遼西平原。遺址東北部的查海山作為天然屏障,可謂進可攻、退可守的形勝之地。然而,我們很難想象遠古聚落居民在選擇聚落地點時,為了抵御其他部落的侵襲,這種早期樸素的軍事防御思想是否已經萌芽。
查海遺址主體部分的面積,東西、南北大約100米,面積約1萬平方米。房址以南北成行,東西成排為特點,房址間排列密集有序,聚落中心則為一條龍形堆石和墓葬群所占據。聚落周圍有環壕圍繞,形成了布局完整、具有防御功能的環壕聚落,是迄今東北地區發現的最早的一處史前聚落。不過從遺址外圍東部清理出的一段壕溝看,遺跡較淺而寬,且未獲得原始數據。查海房址發現有50余座,房址呈方形圓角為半地穴式,地穴部分全部是鑿入基巖做成,這種鑿巖入穴的做法在當時具有很大的難度。引人注意的是每一處房址都未發現明顯的門道。[14]為此有人推測,這一時期由于注重防寒、防野獸和外敵等原因,所以門都應設在屋頂。在屋頂開門的方式可以從文獻學及東北古代民族中找到相關的證據。如《魏書·勿吉傳》記載:勿吉人“筑城穴居,屋形似冢,開口于上,以梯出人”。晚近北方民族也有以木梯或帶刻槽的木柱出入穴居的材料,都可以與查海遺址的情況相互印證。其實與查海處于同一歷史發展階段的西亞史前文化中,就有在屋頂設門的明確發現,這就是在土耳其中央安那托利亞南部的恰塔·夫尤克乃遺址,距今已有8500—7700年,其完整聚落經復原不僅門開在屋頂,人們出入房屋和村落都使用梯子,而且還發現有屋頂兼作道路使用的痕跡(見圖1-1)。大概查海人當時出入房間的情形,與遙遠的西亞民族有相近甚至相同之處吧!
圖1-1 土耳其中央安那托利亞南部的恰塔·夫尤克乃遺址復原圖
興隆洼環壕聚落:興隆洼環壕聚落遺址,屬于新石器時代早期文化遺址,位于內蒙古敖漢旗寶國吐鄉興隆洼村。1983—1993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內蒙古工作隊經過6次大規模發掘,揭露面積3萬平方米,發掘遺址中包括房址、灰坑、墓葬和圍溝。房屋基址達160余間,大致成西北—東南方向排列,營建有序,多近圓角長方形半地穴式建筑,設有門道和入室臺階遺跡。
在遺址周圍,有一圈不規則圓形“灰土帶”,經發掘證明是一圈較大的大圍溝,周長約570米,直徑達166—183米,溝寬2米,殘深0.55—1米。圍溝內即為房屋聚落遺址。圍溝西南部有一寬4.6米的缺口,即出入房址的通道。這種圍溝環繞著成排的房址,是其主要特征——“興隆洼環壕聚落模式”,這種遺址與仰韶文化的半坡遺址[15]和姜寨遺址[16]完全不同,在史前聚落中具有獨到的特點。[17]
查海—興隆洼文化的環壕聚落遺址的年代,較比仰韶文化的半坡遺址和姜寨遺址至少要早上千年。我們并不能據此就推斷戰爭文明的先后,或者說此時的戰爭文明已經產生,因為這一時期并沒有產生明顯的階級對立現象。氏族首領及特權人物的出現尚不能說明形成了階級對立,部落之間的爭斗屬于掠奪性的侵擾,是野蠻性的掠奪,應該屬于戰爭的萌芽狀態。然而,從考古發現的早期筑城雛形——環壕聚落來看,東北筑城的文明應該與東北文明的發生保持同步。構筑環壕進行防御的早期筑城雛形的這種筑城文明現象與遼西地區處于連接中原地區、東北亞的陸路交通要道的地理位置與樞紐不無關系,說明傳說中原始人類由遼西通道步入東北亞、遠涉美洲的說法,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一定的可信度。由此可見,自古以來,人們就在遼西通道上修筑城壘,說明這里始終處于交通樞紐和戰略要地的地帶,當屬于戰爭萌芽的要素之一。
從環壕聚落的本身特點來看,查海—興隆洼文化的環壕聚落與仰韶文化的環壕聚落構筑特點存在著明顯差別:查海—興隆洼文化的環壕聚落的房址成排成列布局(圖1-2)。
圖1-2 成排成行的興隆洼聚落房址群[18]
而仰韶文化的環壕聚落成群聚團式,并沿周邊環壕分布。查海—興隆洼文化的環壕聚落的墓葬分為居室葬和居址葬,大多分布于環壕內部,而仰韶文化的環壕聚落的墓葬群則處于環壕外部附近,既體現了墓葬習慣的不同,更體現了環壕聚落布局的不同,有人為此提出“興隆洼聚落模式”。至于查海遺址與興隆洼的環壕聚落之間也存在著明顯的不同。查海房屋的門道開在屋頂,房址的穴部鑿在基巖上,而興隆洼遺址的房址門道則開在房屋的一側;興隆洼遺址晚于查海遺址,但查海的房址更具有防獸、御敵的功能;查海遺址外圍東部清理出的一段環壕淺而寬,防御功能不明顯,而興隆洼遺址的環壕具有明顯的防御功能。這種現象也許是由查海人到興隆洼人的進步,或許是氏族部落筑城習慣和筑城技術的不同,反映了遼西地區不同部落筑城文明的特點和差異。
三 東北遼西地區的早期城堡
東北遼西地區的范圍,大致包括東北地區的燕山南北地區,具體范圍東起遼河或遼河西的醫巫閭山,西至內蒙古的錫林浩特,北抵西遼河流域上游,即西拉木倫河兩側,南到大凌河、小凌河或燕山山脈。從流域的角度觀察,這一地區屬于西遼河流域的支流西拉木倫河與老哈河,以及大、小凌河流域的支流。如從行政區劃上看,則屬于今遼寧省的阜新、錦州、葫蘆島、朝陽及內蒙古地區的赤峰。這一區域內的紅山文化時期的東山嘴遺址發現了一座南北、東西長200米,總范圍面積約4萬平方米的類似城堡或方形廣場的石砌圍墻遺址。石砌圍墻與女神廟形成一體性建筑,專家由此推斷這是一座大型祭祀遺址。然而,在牛河梁遺址還發現了一座金字塔式的巨型建筑址,是一座土石結構的正圓丘形建筑,由以夯土構筑的中央土丘和四周臺階式砌石兩部分組成。說明這一時期東北遼西地區的先民已經熟練掌握夯土筑城技術和石砌筑城技術,但是考古工作者迄今并沒有發現真正意義上的筑城遺跡,這一時期的石兵器、骨兵器也很少見,說明當時的戰爭還沒有那么激烈和普遍。總之,我們很難探究東北地區早在紅山文化時期筑城遺跡匱乏的真正原因。值得注意的是,與紅山文化比鄰并處于同時期發展的湖南城頭山文化除有環壕聚落遺址外,還發現了城頭山古城遺址,距今約6000—4800年。城頭山古城遺址的城外環有護城河,城內發現大型夯土基址。[19]此外,河南鄭州西山古城遺址,距今約5300—4800年。這兩座古城址均處于仰韶文化中晚期,城垣呈圓形,并有環壕聚落的殘余形態。因此,我們不能斷言東北遼西地區紅山文化沒有筑城防御構筑技術,或許考古專家還沒發現其筑城遺跡,或許真正的階級社會并未形成,沒有戰爭的威脅,恐怕也就沒有筑城的必要。
距今5000年前的后半葉,東北遼西地區進入青銅器時代的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大約相當于中原地區夏到早商時期,距今約4000—3500年。考古工作者在遼西地區發現了屬于這一時期的早期城堡遺址,這是迄今為止所發現的東北地區最早的城堡。這些城堡遺址主要分布在以遼寧朝陽,內蒙古的敖漢旗、赤峰、寧城和遼寧省喀左縣這一環形區域為中心的地區,在靠近河北北部的淺山區也發現了這種城堡類型的遺存。城堡類型主要有村落城堡、獨立城堡群和帶式城堡群,并出現了早期山城。[20]
村落城堡:這是夏家店下層文化的一個突出特征,村落密集分布在河谷地帶的臺地上,每個村落都有防御設施。村落周圍修筑土石混筑的圍墻,并形成土石構筑的“城堡”。這種城堡僅在遼寧喀左縣內就發現300多處,在局部區域甚至比現代居民點還要密集。在以赤峰和寧城等地為中心的老哈河、孟克河、教來河流域和大凌河、柳河上游一帶分布的大小不等而密集的村落遺址中,有些大的村落周圍修筑了石砌的城墻或壕溝。如在赤峰西山根旁西路嘎河邊的巖石山崗上所發現的夏家店下層文化城址,是由兩堵相連接的用自然石塊壘砌的圍墻,每堵圍墻內約有30座大小不同的房屋基址;在敖漢大甸子發掘的一處修筑在黃土丘陵地上的村落遺址,村落周圍的圍墻是夯土修筑的;寧城小榆樹林遺址內,有土坯和石塊壘砌的圓形房子,村落周圍的石墻、夯土墻與壕溝應是當時的重要防御設施;在赤峰藥王廟遺存中,還發掘出兩座半地穴式房屋。[21]
圖1-3 北票康家屯夏家店下層文化石城墻圖
獨立城堡群:一般由“一大幾小”土石城堡形成組合城堡群,像是周邊小城保護中間大城,基本形成了環形防御結構。遼寧省朝陽地區和內蒙古昭盟敖漢旗發現了多處類似規模的城堡群。
帶式城堡群:由多個城堡群組成,城堡群一般沿河谷呈線式分布,群與群之間一般保持距離不等的間隔,每個城堡群由多個小土石城堡組成。小城堡群呈兩種布局:一種是大范圍的星羅棋布,一種是在邊緣地帶由多個小城堡連成一串,不是為保護一座城市,而是形成大范圍的線式防御。在赤峰市北部沿英金河分布著這種典型的帶式城堡群并與燕、秦長城平行或重合。這種城堡群雖然排列成帶狀,但在形式上還不能稱為“長城”。然而,其功能卻形成了較大范圍的線式防御體系,猶如漢代烽燧遺址一樣,如果串聯起來就起到了“長城”的作用。這種帶式城堡群的存在比秦漢長城要早一千多年,可視作“原始長城”或“戰國、秦漢長城”的文化源流。無疑,這是東北地區出現最早的長城的雛形。而中原地區類似“原始長城”的邊堡則出現在西周時期。《詩·小雅·出車》記“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和“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獫狁于襄”,這是文獻中對“周筑邊城”的記載,周宣王為防御北方獫狁的進攻而命南仲沿邊境線筑建城堡,并配合烽火臺傳遞軍情。這種線式分布的城堡帶到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開始用城墻將城堡聯結起來形成了“長城”。而東北遼西地區的這種“原始長城”,是青銅時代相當于早商時期的遺存,比中原地區的長城起源至少要早幾個世紀。[22]
圖1-4 英金河、陰河夏家店下層文化石城址分布圖[23]
早期山城:山城是東北地區具有民族和地域特色的城池類型,在東北廣泛分布著高句麗和渤海國時期的山城。但迄今在東北地區考古發現的最早山城遺址是東八家石城遺址,它位于內蒙古赤峰市紅廟子車站東7.5公里的東八家后山坡上,屬于青銅時代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城址。石城依山勢而筑,呈不規則長方形,東西寬140米,南北長160米,用天然石塊砌成階式墻,東北角殘高1.5米,城內東南部圓形石墻建筑址分布密集。
總之,東北遼西地區從查海—興隆洼文化時期的環壕聚落,到紅山文化時期夯土和石砌筑城技術的趨于成熟,到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就出現了以村落城堡和獨立城堡群為代表的早期城郭雛形,以及帶式城堡群式的“原始長城”。這種現象折射出的早期線式筑城防御和環形筑城防御思想,標志著東北遼西地區早期筑城的形成,并與這一地區早期文明的出現保持同步。
四 東北筑城及其戰爭起源的發展過程
筑墻挖壕,修筑城池,是戰爭中保護自己而采取的一種必要的工程手段。要不要筑城,筑什么樣的城?皆取決于戰爭的需求。因而,戰爭是筑城起源最主要、最直接的因素。筑城和戰爭往往相伴而生,戰爭是動因,筑城是戰爭中與進攻相對立的產物。筑城的起源和發展過程往往伴隨戰爭的原始表現形式,即部落間的沖突伴隨著戰爭的萌芽而產生。這一發展過程是積于由原始社會到階級社會的社會變革基礎,當戰爭推動原始社會形態突破臨界狀態,進入階級社會時完成的。東北筑城起源的發展過程也遵循了這一規律。從上述的發展歷程看,東北筑城的出現是經過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早期的萌芽階段,新石器時代中、晚期的過渡階段,直到青銅時代才最終完成了筑城的歷史。
東北筑城的萌芽階段:出現了環壕聚落。東北原始人類在舊石器時代早期和中期生活在洞穴里,以漁獵和采集天然果實為生,晚期各部落逐漸從洞穴中走出。走出洞穴的東北原始人類最初為捕食獵物或采集天然果實,需要經常變換棲居地,他們最初面臨的威脅不是原始人類本身而是野獸等自然天敵。他們利用樹枝、樹干插植在臨時宿營地的周圍而形成臨時性的寨柵,或利用狩獵剩下的獸骨、天然石塊搭設臨時宿營地,如閻家崗的古營地遺址。新石器時代早期,一些部落選擇河流沖擊的平原地帶開始定居生活,往往選擇具有天然屏障的地形,如山崗、臺地、河岸的階地等,遺址既離水源較近又可控制出入的交通要道。然而,在防范野獸和其他部落的侵擾時往往無險可依,于是早期人類便想出了用人工設置障礙的辦法,即在居住的村落周圍挖出環形壕溝來保護自己,于是就出現了聚落環壕。如遼西地區的查海和興隆洼聚落環壕;還有一些仍然生活在大山深處的部落,如古老的肅慎民族面臨的主要威脅依然是野獸、害蟲、嚴寒、洪水等,夏天他們在樹上放上橫木、鋪上柴草,既可防野獸又可防害蟲;冬季為了抵御嚴寒,他們或搬進洞穴或挖設穴窖而居。可見,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早期,盡管出現部落間的掠奪性侵擾,但人類仍處于原始狀態下的野蠻性掠奪。這一時期,還沒有產生私有財產更沒有階級的意識,也就沒有標志戰爭產生的私有制社會和階級社會;盡管出現了聚落環壕等原始筑城形式,但是標志筑城產生的最基本、最直接的動因即戰爭并未產生,標志筑城形成的城池并未出現,只能稱作筑城產生的早期萌芽。
東北筑城的過渡階段:出現了夯土和石塊砌筑城墻的技術。東北地區新石器時代中、晚期,處于中原地區與東北地區陸路交通要道上的遼西地區,已經進入早期文明起步階段紅山文化時期,正是東北筑城的過渡階段。盡管在這一地區紅山文化遺址中尚未發現明顯的筑城遺跡,但從紅山文化遺址的壇、廟、冢的建筑技術上分析,遼西地區的先民們已經熟練地掌握了石砌筑城技術和夯土筑城技術,且壇、廟、冢主要采取的都是石砌筑城技術,體現了東北先民的新石器文化傳統。如牛河梁遺址群中的金字塔式的巨型建筑中,臺基采用了夯土筑城技術和在夯土臺外面再用大塊石包砌的方法。此外,紅山文化時期的東山嘴遺址由石塊砌筑墻體構成了大型方形祭壇,看上去酷似城堡的建筑等,都充分地說明了早在紅山文化時期東北的先民就已經掌握了構筑城堡的技術和方法。為什么迄今為止沒有發現有關紅山文化的筑城遺跡呢?一種可能是,盡管遼西地區紅山文化雖已進入文明古國階段,但仍處于早期的古國發展階段;盡管這一時期的等級社會已經出現了雛形,但真正的階級社會尚未形成。因此部落之間的戰爭和沖突尚未產生,作為攻戰的對立產物即筑城還沒有出現。另一種可能是,迄今為止未發現紅山文化中明顯的筑城遺址。紅山文化的筑城形式可能要進步于興隆洼文化的聚落環壕,而落后于青銅時代夏家店下層文化的早期城堡。當然,這一結論還有待于今后的考古發現來證明。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屬紅山文化同時期的富河文化遺址中發現了石鏃,說明這一地區已經開始使用弓箭。
新石器時代中、晚期的遼東地區主要出現了新樂文化和遼東半島南端的小珠山文化。小珠山文化具有同時期山東半島的大汶口文化的某些特征,說明早在這一時期的遼東半島的文化就通過渤海海峽與大汶口文化直接接觸并受其影響。在小珠山文化的中層出現了農業經濟形態,標志著這一地區文明進步時代的到來。考古工作者證實:東北南部遼東半島地區的先民已經開始了定居生活,其房址為半地穴式并形成了聚落形態。然而,仍然沒有發現這一時期的筑城遺址,但是卻發現了石鏃和骨鏃,說明已經在這一地區開始使用弓箭。
新石器時代中、晚期的松花江流域、嫩江流域、黑龍江流域也相繼出現具有寒地特征的地域文化,經濟形態仍以漁撈、狩獵、采集經濟為主。黑龍江流域的新開流文化遺址出現了圓形或橢圓形窖穴,沒有發現房屋基址;松花江流域下游的牡丹江流域的鶯歌嶺下層文化遺址出現了圓形或長方形房址;嫩江流域則發現了較早的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址,即以細石器為主要特征的豐富的小型石鏃,這種細石器文化延續的時間較長,一直沿用到新石器時代的中、晚期。即使在嫩江流域較為發達的白金堡文化中依然沒有發現筑城遺跡。由此可見,新石器時代的中、晚期,東北遼西地區最先進入了農業經濟形態的文明時代,筑城技術趨于成熟;遼東地區受山東半島大汶口文化的影響,也進入了農業經濟形態,形成了聚落文明;黑龍江和吉林地區寒地的大河流域分布的原始人類仍以漁獵、采集經濟為主且聚落形態不明顯,而靠近日本海的鶯歌嶺文化出現半地穴式房址的時代已經接近了新石器時代晚期和青銅時代的過渡階段。這說明東北地區的幾個文化區域的文明進步表現出南部較早北部較晚的特征。其中尤以遼西地區的文明進程發展最為進步,并已經進入文明時代的古國階段,其筑城技術趨于成熟,為青銅時代早期城堡的出現奠定了基礎。
東北筑城的形成階段:可以明確地說,東北的青銅時代就是東北筑城的形成階段。這一時期人類社會的生產工具和兵器發生了重大變革,青銅器的出現是人類第一次掌握復雜技術,可以把巖礦石融化,經過復雜的工藝技術生產出金屬工具,極大地推動了生產力發展,并最終突破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的臨界狀態進入階級社會。戰爭伴隨著這次社會大變革而不斷加劇,并成為推動這次社會大變革的主要推動力。筑城,作為攻戰的對立產物也就在這一時期應運而生。東北地區在青銅時代首先在遼西地區發生了社會大變革,具體說是發生在青銅時代的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考古工作者在夏家店下層文化中發現了銅柄戈、銅鏃、青銅禮器等青銅器,考古專家認為遼西地區正是在這一時期進入了青銅時代。然而,對于夏家店下層文化的社會大變革的過程并沒有文獻記載,包括推動社會大變革的戰爭史料也無從查起。但考古發現的夏家店下層文化中存在著許多早期城堡的事實,證明了遼西地區的夏家店下層文化已經進入成熟的東北筑城階段。根據這些早期城堡推斷在以遼寧省的朝陽,內蒙古的敖漢旗、赤峰、寧城和遼寧省的喀左縣這一環形區域為中心的東北遼西地區,曾有一個與中原地區的夏王朝為伍稱霸一方、盛極一時的古方國的存在。如成環形分布的獨立城堡群已經具備了早期城池的特征,這是代表階級社會的早期國家形態——古方國形成的重要標志。再如赤峰市北部的英金河一帶,呈線形分布的城堡群顯示出具有國家規模的強大集團的集體防御體系。在由古國向方國嬗變的過程中,必然要通過戰爭突破原始社會向階級社會過渡的臨界狀態才能進入方國時代。但從早期城堡形成的筑城防御體系來看,這一地區已經進入了古方國時代。那么,這種推動社會大變革的戰爭應該發生在方國形成之前,并有同時期的筑城的出現。因此,筆者認為,東北筑城和戰爭起源的時間,應該在遼西地區方國形成之前的某一個歷史時期。這種說法可以與中原地區的戰爭和筑城起源于五帝時代相提并論,而東北古方國的形成確是以夏王朝的建立為標志來作為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