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一百一十三年冬月廿三日,清晨。
懸鏡崖,斷崖止步亭,寒風陰冷,山川靜默。
連綿數里的懸鏡崖乃是世人景仰之地,但是能登上崖頂的人,在這世間恐怕是寥若晨星。被風雨洗滌千百載的止步亭,青石光滑幽暗,依舊清冷寂靜,亭下一案方形的石桌,桌上靜置一把古舊的木琴,琴邊一鼎香爐,已然青煙裊裊,石桌左右兩方石凳,卻是人影空空。
隨山巒高低起伏的青松好似大海掀起波濤,其間大小不一的湖泊仿若夜空點綴星辰。一個修長的身影佇立于斷崖邊,默默地眺望著遠方。只見他銀色的長發垂至胸前,慵懶地隨風飄逸,銀絲勾線的雪白錦衫及地,腰間一條銀色系帶墜著青綬,外罩淡青色銀絲繡紋的錦氅,雖然毫無修行的氣息,卻有著脫塵出世的仙意。數十息之后,待身影轉過來,原來正是少年沐天落。
他那一雙藍色的眼眸似有流光暗淌,凝視著桌上的木琴,背負雙手踱到石桌邊,在石凳坐下,閉上雙眼,靜息片刻,抬手輕撫琴弦,一曲《青竹吟》在指尖流淌開來。
琴音悠揚之間,清冷的斷崖仿佛暖陽四溢,繁花盛開,百鳥起舞,竹海隨風,蟲鳴獸走,無憂無郁,一派生機盎然,像極了多年前,深山竹林的那座小小院落......
天落一直緊閉雙目,任琴弦在雙手輕撫之下恣意鳴響,一絲一縷淡淡的藍光從琴弦上散開,自己卻渾然不覺。
一曲不知多長多久,也總有曲終意盡之時。
天落極力地理了理心緒,睜開雙眼,身體靠近石桌,雙肘支撐在石桌上,雙手托腮,呆望著木琴,游思翩翩。
在懸鏡崖上的懸鏡湖畔生活了六年,天落一直按照嵐先生教授的方法修行,雖已深諳修行之理,卻始終未能突破門檻。此刻,他依然是尋常少年,毫無修行氣息。嵐先生對此也未作任何評置,只是讓天落在懸鏡閣內多讀經卷,或許能自悟其道。
懸鏡閣,是由懸鏡開派祖師依山所建,將懸鏡湖畔西側山體的一個天然山洞改建而成的藏書閱經之所。藏書涉及修行、經文、史記、野傳......凡此種種,不可枚舉。
前代歷任大師長者從天下收集的經卷皆陳列于此,甚至尚有不少數量的現存孤本。懸鏡閣內高約十丈,方圓徑直百丈,洞內石壁被鑿成每列為丈寬尺深的書架,每列書架間,是一列徑直尺余的圓形燈龕,層層疊疊從地面直至洞頂。地上還隨意擺放著數十塊大小近似的方形巨石,細看巨石,這些丈余長寬的石頭原來也被鑿成了書柜。由此算來,此處藏書何止萬千卷冊。
巨石之間,地面鋪滿雪白獸皮,獸皮上零星擺放著石制案幾,每個案幾上一盞松油燈,一鼎石香爐。清晨,朝霞散漫至閣內;午后,艷陽偏去,松油燈長明,將書閣映照成星海,風雨無憂,暗香怡人,真乃神仙讀書之處。
懸鏡閣是天落最愛之地,焚香靜坐,讀書閱經,確是最為愜意。因此,天落時時想著,若能隱居在此,于書海遨游,此生也足矣。
然而,修行......想到這里,天落皺起了眉頭。
凡界人族的修行,講求順應天地之理,吸納天地之間的生息,借自然之力提升自身實力,從而領悟天地之道。
修行入門之時,必須經歷脫胎換骨一般的錘煉。
首先,引天地之氣梳理筋骨,以強身健體為根基,如青竹之韌,如磐石之堅,是為風引。若能至此便已勝于常人,可以說是修行的根基。
風引修行,需先于靜處禪坐,以至忘我之境,融于自然之氣,隨后內觀體內,如同旁人一樣檢視自己。體內的筋骨血肉就像山河一般,任那引入體內的氣息形成颶風,吹打揉捏這片山河。風引若干次數之后,待風息消散,山河毀滅而后重塑。
這番吹打,視每個人的天賦不同,少則數十次,多則百千遍,不堪那般折磨而放棄之人甚多。但是,最為首要的是靜心,若心內雜念過多,無法做到忘我,風引便無門可入。
其次,經天地之水洗滌心神,以凈心靜識為目的,如青蓮之潔,如幽蘭之凈,洗去意識之中的濁氣,便能于靜處聽無聲,于暗處見光明,是為雨滌。
經此之后,便入坐忘之境,可登《啟雲錄》留名;待尋到生命契合的星宿,點亮星命,引星輝于命竅,則入無相之境,可錄于《臨霄錄》;眾多星輝相合,以至聚星成陣,星陣可攻可守,自成一派,便入無念之境,留名于《霑星錄》。這三大名錄,一向是由神域天族定期公示,名錄之中既有對修行者的點評,也有境界實力的排名。名錄通達天下,實在是教眾多修行少年心生神往。當然,修行卻無止境,待領悟天地之大道,登上修行之巔成為逍遙仙修,是每個修行者的畢生夢想。
神域天族的修行法門卻是不同。天族講求掌控自然之力,御風、雨、火、雷等等自然元素,使之成為或刀或劍,或矛或斧,或鞭或繩,或棍或拳……天族之人不強求修煉修行者本身,通常是驅御自然之力,使對手無法近身。但是,修行境界與人族并無二異。
秘境靈族的修行也不一般。靈族崇尚與自然相互和諧,靈魂自由隨性,因此,每個靈族人都有自己的靈法圣體,幻化出本族靈體,如同自然物種的形象。經百千年的繁衍遷徙,靈族僅存十二族,即龍、狐、犬、貓、蟻、牛、蛇、猿、蝠、魚、鳶、兔,十二靈族分守秘境十二處,保護著靈族的安寧。靈族修行,由靈體經自然之力歷練,而后由本體指揮靈體作戰,因此,修行的境界高低全在靈體身上。
至于冥海妖族,其修行之法向來為世人所不恥,不提也罷。
天落既然是天族與靈族之后,現在又拜師凡界的懸鏡崖,可任選三族的修行法門,經嵐先生悉心指導,勤勉六年,卻連風引之門都未曾推開,如今仍是尋常少年,倒是一件蹊蹺之事。
每年的冬月廿三,乃是當年初登懸鏡崖的日子,天落得到嵐先生的允可,去到斷崖的止步亭待上半天,撫琴靜思,以悟修行之道,仍是不得其法。
此時,天落不禁呆想:當年拜師之時,嵐先生曾經說過,若是自己能入坐忘境便可下山游歷,入世修行。六年時間轉瞬即逝,卻不知何時才能離開清冷的懸鏡崖,回到家鄉看一眼,竹林小院是否還是幼時的模樣。
可是,縱然竹林景致依舊,也是物是人非。
一念至此,天落又莫名的亂了心緒?;蛟S,今生就在懸鏡崖這世外清凈之地碌碌而終也罷,什么悟道修行,什么天地之責,天棄之人何必抗爭,更何況連修行之門都未曾堪破......
天落的心緒起起落落,眼見漸至正午,止步亭旁的石壁漸漸起了清霧。他不禁悻悻然地起身,收拾好香爐,將木琴背負身后,走到斷崖邊,再次望了望遠處冰雪覆蓋的山河。待清霧消散,石階青松出現,便拾級向上登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