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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喬德聽見貨車開動了,速度越來越快,地面在輪胎的碾壓下震動起來,他便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張望,直到汽車不見為止。汽車開出視線以后,他還在那里注視著遠(yuǎn)方和那泛著青光的空際。他若有所思地從衣袋里拿出酒瓶,旋開金屬瓶蓋,津津有味地啜了些威士忌,然后把舌頭伸進(jìn)瓶頸,再舔一舔嘴唇周圍,唯恐遺漏了余香。他嘗試著說道:“我們在那里看見了一個黑黑的小子……”他記得的只是這么一句。最后他轉(zhuǎn)過身來,面對那條成直角穿過田野的小路。太陽熱辣辣的,沒有一絲風(fēng)吹動天上篩下來的塵沙。這條路上,在塵沙被車輪滾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條條的淺溝。喬德走了幾步,面粉似的塵沙在他那雙黃色新皮鞋前面飛揚(yáng)起來,于是皮鞋原來的黃色就被灰色的塵沙所掩蓋了。

他俯下身子,解開鞋帶,把兩只皮鞋先后脫下來。他把那雙汗?jié)竦哪_在又燥又熱的塵沙里舒舒服服地?cái)[動了一陣,直到一股股的塵沙落進(jìn)了他的腳趾縫,他的腳皮干燥得繃緊了為止。他脫去上衣,裹住皮鞋,把這一包東西夾在腋下。最后他終于沿著這條路向前走去,一路踢著前面的塵土,在背后留下一片離地很近的煙塵。

小路右邊有籬笆隔開,那是兩排釘在柳樹樁子上的倒刺鐵絲網(wǎng)。這些樁子是彎的,而且都沒有好好修削過。遇到樹杈高矮正合適的地方,鐵絲就掛在樹杈里,沒有樹杈的地方,那倒刺鐵絲就用生銹的軟鐵絲捆在樁子上。圍籬外面的玉米受了炎熱、干旱和風(fēng)的摧殘,倒在地里,葉子和莖稈連接處的各個凹膛里都裝滿了塵沙。

喬德一路踉踉蹌蹌地走著,身后老拖著一片煙塵。他看見前面不多遠(yuǎn),一只陸龜?shù)穆∑鸬募讱ぢ卦趬m沙里往前爬,四條腿僵硬地、一顛一顛地移動著。喬德停下來看著它,他的影子落到了烏龜身上。霎時(shí),烏龜?shù)念^和四條腿都縮進(jìn)了甲殼,粗短的尾巴也往旁邊一甩,縮進(jìn)去了。喬德拾起它,把它翻過來。烏龜?shù)谋呈腔液稚模駢m沙一樣,但是甲殼的下面部分卻是淺黃的奶油色,又干凈,又光滑。喬德把他腋下的包裹夾高了一些,用手指摸一摸那平滑的底殼,按了一下。底下比背上要軟一些。堅(jiān)硬的頭伸了出來,想看看按它的那根手指頭,四條腿也亂擺亂動。烏龜在喬德手上撒了一泡尿,枉費(fèi)氣力地在空中掙扎著。喬德把它翻正,連同皮鞋卷在上衣里。他覺得出它在他的腋下推擠、掙扎、亂動。他現(xiàn)在向前走得比先前快了,腳跟微微刮著纖細(xì)的塵沙。

前面路邊,有一棵枯瘦的蒙著塵沙的柳樹,投下了一片碎影。喬德看得見那棵樹在他前面,看得見那些枯萎的枝條垂在路上,滿樹的葉子都凋敝不堪,好像一只脫毛的小雞。現(xiàn)在喬德已經(jīng)流汗了。他的藍(lán)襯衫背部和胳肢窩以下的顏色都變深了。他扯了一下便帽的帽舌,在當(dāng)中把里面的硬紙殼襯完全弄斷了,使這頂帽子再也不像新的了。他加快了腳步,一心朝老遠(yuǎn)的那棵柳樹的陰影走去。他知道那棵柳樹底下有陰涼的地方,至少總有樹干投下的一道深深的陰影,因?yàn)樘栆呀?jīng)過了天頂。太陽現(xiàn)在釘著他的后頸,使他的腦袋里嗡嗡地響起來。他看不見這棵樹的樹腳,因?yàn)樗L在一片比平地更能積水的洼地里。喬德冒著太陽加快腳步,向斜坡走下去。他發(fā)現(xiàn)那條深深的黑影已經(jīng)被人占據(jù)了,便小心地放慢了腳步。有一個人靠著樹干坐在地上。他交叉著兩條腿,一只光腳蹺得幾乎跟頭一樣高。他不曾聽見喬德過來,因?yàn)樗谝槐菊?jīng)地吹著《是呀,先生,這是我的小寶貝》那支歌的調(diào)子。他那只蹺著的腳按著拍子一上一下地?cái)[著。這不是跳舞的拍子。他停止了吹口哨,用一種隨隨便便的輕柔的男高音唱起來:

不錯,先生,這是我的救主,

耶——穌是我的救主,

耶——穌現(xiàn)在是我的救主了。

老實(shí)說,這不是魔鬼,

耶穌現(xiàn)在是我的救主了。

喬德走進(jìn)凋零的葉子遮掩下的那片稀疏的陰影里,那人才聽見他走近,于是停止歌唱,轉(zhuǎn)過頭來。這是一個皮包骨的長腦袋,安置在一只芹菜梗似的結(jié)實(shí)而多筋的脖子上。他的眼珠呆滯而突出;眼皮伸得很長,把它們蓋住,眼眶發(fā)紅像生肉一般。他的兩頰是棕黃色的,閃閃發(fā)光,臉上沒有胡子,嘴巴長得很豐滿——那樣子可以說是滑稽,也可以說是肉感。堅(jiān)硬的鷹鉤鼻把皮膚繃得很緊,鼻梁都顯得發(fā)白了。他臉上沒有一點(diǎn)汗,連蒼白的高額頭上也沒有。這是個高得古怪的額頭,兩旁的太陽穴上露著幾條細(xì)細(xì)的青筋。這張臉足有一半是在眼睛上面。他那粗硬的灰白頭發(fā)從額上亂七八糟地披到后邊,仿佛他用手指頭向后梳過似的。他穿的是工裝褲和藍(lán)襯衫。一件釘著銅紐扣的粗斜紋布上衣和一頂皺得像肉包子的、有污漬的棕黃色帽子放在他旁邊的地上。他附近有一雙給塵沙弄成了灰色的帆布鞋,還在他把它們踢掉的時(shí)候落下的老地方。

那人向喬德看了好久。光線似乎鉆進(jìn)了他那雙褐色的眼睛,使眼球深處的虹膜射出了金黃色的小點(diǎn)。脖子上繃得很緊的一團(tuán)筋肉分明地顯露出來。

喬德悄悄地站在疏疏落落的陰影里。他脫下便帽,拿它揩揩汗?jié)竦哪槪驯忝焙湍蔷碇纳弦氯釉诘厣稀?

樹干的濃蔭里那個人把交叉的雙腿放開,用腳趾掘著泥土。

喬德說道:“嗐,路上真熱得要命。”

坐著的那個人像盤問似的盯著他。“<口歐>,你不就是老湯姆的兒子小湯姆·喬德嗎?”

“唔,”喬德說,“一點(diǎn)不錯。現(xiàn)在回家來了。”

“我想你大概不會認(rèn)識我了。”那人說,他笑了一笑,豐滿的嘴唇里露出了粗大的牙齒,“啊,你一定不認(rèn)得了。從前我給你講‘圣靈’的時(shí)候,你老是忙著拉小姑娘們的辮子。你一心想把那條辮子連根拔掉。你也許不記得了,我可是記得的。你們倆為了揪辮子玩,一同來參加布道會。我在水溝旁邊給你們倆同時(shí)施了洗禮。你們倆打架,大叫大嚷,活像一對貓兒。”

喬德眼睛朝下,看了他一會兒,于是大笑了。“哈哈,你就是牧師呀!你就是牧師呀!不到一個鐘頭以前,我剛向一個家伙談起了你。”

“我從前是牧師,”那人一本正經(jīng)地說,“吉姆·凱西牧師——是個熱心的傳教士。常常高呼耶穌的名字,拼命贊美他。常到水溝旁邊給許多悔罪的人講道,人多得站不開,有一半都差點(diǎn)要掉下水去淹死了。可是現(xiàn)在不干這一行了,”他嘆了口氣,“現(xiàn)在只不過是吉姆·凱西。再也不傳道了。有了許多邪惡的念頭——可是這些念頭倒似乎是合情合理的。”

喬德說道:“你只要想事情,就不能不起一些念頭。我當(dāng)然記得你嘍。你常常開布道會,講得挺好。記得有一次你布道的時(shí)候,兩手著地爬來爬去,還拼命地怪聲叫喊。媽比什么人都喜歡你。奶奶說你是對圣靈著了迷。”喬德掏了掏他那卷著的上衣,找到了口袋,拿出酒瓶來。烏龜把一條腿動了動,他卻把它緊緊地裹住了。他旋開瓶蓋,把瓶子遞過去:“喝一口吧?”

凱西接過酒瓶,若有所思地仔細(xì)看了一會兒。“我現(xiàn)在不常布道了。現(xiàn)在人們不大相信圣靈了;更糟的是,我也不信了。當(dāng)然,圣靈有時(shí)候還是會活動活動,我也就開個布道會,或者人家擺好了飯的時(shí)候,我給他們做一次飯前禱告。可是我不是真心實(shí)意的。我這么做一做,不過是因?yàn)閯e人要我這么做罷了。”

喬德又用便帽揩了揩臉。“你總不至于太古板,連一口酒都不肯喝吧?”

凱西仿佛是初次見到酒瓶似的。他把瓶子往上一抬,咽了三大口。“好酒。”他說。

“怎么能不好?”喬德說,“這是酒廠里的產(chǎn)品。一塊錢一瓶呢。”

凱西又咽了一口,才把酒瓶遞回去。“是好,您哪!”他說,“是好!”

喬德從他手上接過酒瓶,為了禮貌,并沒有用袖子來揩瓶口,便自己喝了。他蹲下來,把酒瓶靠著那件卷起的上衣,直豎在那兒。他的指頭摸到了一根小樹枝,用來把他的心思畫在地上。他拂開一塊地面上的葉子,弄平了塵土。他畫了一些角和小圓圈。“我好久沒見到你了。”他說。

“誰也沒見到我。”牧師說,“我一個人走到一邊,坐在那兒轉(zhuǎn)念頭。我的信念很強(qiáng),只是跟先前不一樣了。我對許多事情都不大有把握了。”他靠著樹身比先前坐得更挺直一些。他那瘦削的手像松鼠一般探進(jìn)工裝褲的袋子,掏出一塊咬過的黑色板煙來。他仔細(xì)刷去了稻草屑和袋子里帶來的灰色絨毛,然后才咬下一角來放在嘴里。他把板煙遞給喬德的時(shí)候,喬德將樹枝一揮,表示謝絕。烏龜在那件卷好的上衣里拼命鉆動。凱西向那一動一動的衣服望過去。“你那里面包著什么——小雞嗎?你會把它悶死的。”

喬德把上衣卷得更緊一些。“一只烏龜,”他說,“路上拾來的。是個嚇人的家伙。我打算帶給我的小兄弟。孩子們喜歡烏龜。”

牧師慢慢地點(diǎn)點(diǎn)頭。“每個孩子遲早總要弄只烏龜玩玩。可是誰也養(yǎng)不住烏龜。他們?yōu)闉觚斏焚M(fèi)苦心,到頭來不知哪一天,它們卻跑到別處去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這就跟我自己一樣。我不肯老守著身邊那本好好的福音書。我過去老愛把它翻來翻去,一直翻得稀爛。現(xiàn)在我在這里有時(shí)候還是受到圣靈的感召,可是要想布道卻不知說什么才好。圣靈叫我引導(dǎo)大家,可是究竟該把他們引到什么地方去,我卻不知道。”

“領(lǐng)著他們兜圈子好了,”喬德說,“把他們?nèi)拥綕驳氐乃疁侠锖昧恕8嬖V他們,如果他們不像你那么想,他們就會在地獄里給燒死。你何苦要想著引導(dǎo)他們到什么地方去呢?只要引導(dǎo)他們就行了。”筆直的樹干的影子已經(jīng)在地面上拉長了。喬德滿心歡喜地把身子移到影子里來,蹲在地上,又弄平了一塊地,用小樹枝把他的心思畫在上面。一只看羊的厚毛黃狗順著路跑來,低著頭,舌頭耷拉著,滴著口水。它懶洋洋地卷著尾巴,大聲地喘著氣。喬德對它打了個呼哨,但是它只把頭略微低了一下,就匆匆地向一個確定的目的地跑去了。“它要到什么地方去呢?”喬德有些氣惱地解釋道,“也許是回家去吧。”

牧師還是丟不開他的話題。“到什么地方去,”他跟著也說了一句,“對了,它是要到一個什么地方去。我呢——我就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老實(shí)告訴你——我從前老愛給人家講道,使人家高興得跳起來,談得很高興,大聲嚷著感恩,直到他們倒在地上暈過去。有些人我就給他們施個洗禮,使他們醒過來。然后——你猜我怎么辦?我把那些女孩子中的一個帶到草地上去,跟她野合。每次都這么干。干完了我又感到懊悔,于是我就反復(fù)禱告,可是禱告是不濟(jì)事的。到下一次,他們和我都對圣靈著了迷,我卻又干那種事。我覺得自己真是不可救藥,簡直是個該死的偽君子。可是我實(shí)在不是有意干壞事。”

喬德笑了笑,張開一嘴長牙齒,舔著嘴唇。“把她們釣到手來玩玩,真是再痛快不過的,”他說,“我自己就干過。”

凱西興奮地探過身來。“你瞧,”他大聲說,“我也覺得是那樣,所以我就開始想了。”他揮動他那骨節(jié)很粗的瘦削的手,一上一下地做著輕輕拍打的姿勢,“我不由得這么想——‘我在這兒布道。他們那些人那么熱心地聽道,高興得跳起來、嚷起來。大家都說跟一個女孩子野合是著了惡魔。可是她悟道愈深,卻愈要到草地上去野合。’于是我就想到,一個女孩子全心充滿了圣靈的時(shí)候,她的鼻子和耳朵里都有圣靈冒出來,這時(shí)候惡魔怎么能夠鉆進(jìn)她心里去呢?你也許認(rèn)為那是趕上惡魔在地獄里沒機(jī)會施展花招的時(shí)候吧。反正它是來搗鬼了。”他興奮得兩眼閃出光來。他把兩頰鼓動了一會兒,向塵沙里吐了一口唾沫,唾沫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卷起了塵沙,看去就像一顆干了的小丸藥。牧師攤開了一只手,像讀書似的,細(xì)看著手掌。“我呢,”他低聲說下去,“我在那兒掌握著那許多人的靈魂——我擔(dān)負(fù)著責(zé)任,也感到我的責(zé)任——可是每次我卻要跟一個女孩子野合。”他向喬德這邊望著,臉上顯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他的表情是在要求幫助。

喬德在沙土里細(xì)心地畫出了一個女人的中間一段身子,乳房、大腿和骨盆。“我從來沒做過牧師,”他說,“我只要能抓住什么機(jī)會,就決不放過。從不為這種事情轉(zhuǎn)什么念頭,只要機(jī)會到手,我就高興。”

“可是你不是牧師呀,”凱西執(zhí)拗地說,“在你看來,女孩子只不過是女孩子。她們與你無關(guān)。可是對我來說,她們卻是‘圣器’。我要拯救她們的靈魂。我負(fù)著那么大的責(zé)任,可是我卻只是使她們充滿了圣靈,隨即就把她們帶到草地上去了。”

“也許我也應(yīng)該當(dāng)當(dāng)牧師吧。”喬德說。他拿出他的煙草和卷煙紙來,卷了一支紙煙。他把它點(diǎn)著了,從青煙里斜過眼去望著牧師。“我好久沒跟女孩子玩了,”他說,“要費(fèi)點(diǎn)勁去追求才行。”

凱西繼續(xù)說道:“這個念頭攪得我睡不著覺。我去布道,心里就說:‘天哪,這回我可不能干這種事了。’可是就在我這么說的時(shí)候,我知道自己又在打算那么干了。”

“你該娶個老婆才是,”喬德說,“從前有一對牧師夫婦住在我們這地方。他們都是耶和華的崇拜者。在樓上睡覺。在我們的曬谷場上開布道會。我們那些孩子常常去聽。每到晚上散會之后,牧師太太就要挨一頓狠打。”

“你告訴我這個,我倒很高興,”凱西說,“我從前總以為只有我才是這樣。后來我覺得太痛苦了,就不干這一行,獨(dú)自跑開,仔細(xì)把這事情想了一想。”他疊起兩條腿來,在他那滿是灰塵的干腳趾縫里搔癢,“我在心里問自己:‘你為什么這么苦痛?是不是為了不該跑掉?’我說:‘不,是因?yàn)榉噶俗铩!矣肿詥枺骸粋€人到了滿腦子都是耶穌的道理、應(yīng)該抵擋得住邪惡的時(shí)候,為什么偏要想到去解開褲子紐扣呢?’”他把兩個指頭有節(jié)奏地按在手掌上,仿佛他把每一個字都整整齊齊地放在那里似的,“我說:‘也許這不是什么罪惡吧。也許大家都是這樣吧。也許我們是無緣無故地拼命責(zé)備自己吧。’于是我想到了有些女修道士用一根三英尺長的帶刺鐵絲打自己的情形。我想她們也許是喜歡折磨自己,我自己也許是喜歡折磨自己吧。唔,我想出這番道理的時(shí)候,正躺在一棵樹下,于是就睡著了。后來到了夜里,我醒過來的時(shí)候,天已經(jīng)黑了。附近有只野狗在叫。不知怎的,我忽然大聲說:‘活見鬼!世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善與惡。人們各有各的做法。道理都是一樣。人們干的事,有的算好,有的算壞,無論什么人都只能這么說。’”他停了一會兒,從他剛才放下那些字的手掌上抬起眼睛來。

喬德咧著嘴對他嬉笑著,但是他的眼色卻是銳利而興奮的。“你仔細(xì)想過這個問題,”他說道,“你把道理想通了。”

凱西又講下去,聲音里帶著痛苦和迷惘的味道。“我問自己:‘這種感召,這種圣靈,究竟是什么?’我說:‘這就是愛。有時(shí)候我愛人們愛得發(fā)瘋。’我又問自己:‘你愛不愛耶穌?’唔,我想來想去,最后又說:‘不,我并不知道有誰名叫耶穌。我知道一大堆耶穌的故事,可是我愛的就只是人。我往往愛他們愛得要命,我很想使他們幸福,所以我就把我認(rèn)為可以使他們幸福的道理講給他們聽。’于是——我就講了一大堆話。現(xiàn)在你聽見我說邪話,也許覺得奇怪吧。可是對我來說,這已經(jīng)不算邪話了。這不過是大家所說的話,人家說出來并沒有什么邪惡的意思。無論如何,我還要把我想出來的一點(diǎn)道理告訴你;這種話從牧師嘴里說出來,是最背叛教義的;我不能再做牧師了,因?yàn)槲蚁氤隽诉@個道理,而且還相信這個道理。”

“什么道理?”喬德問道。

凱西怯生生地看著他。“如果你覺得我的話不對,你可別生氣,好不好?”

“除了有人打我耳光,我是不會生氣的。”喬德說,“你想出了什么道理?”

“我考慮了圣靈和耶穌的道理,我心里想:‘為什么我們非在上帝或是耶穌身上轉(zhuǎn)念頭不可?’我想:‘我們所愛的也許就是一切男男女女;也許這就是所謂圣靈——那一大套反正就是這么回事。也許所有的人有一個大靈魂,那是大家所共有的。’我坐在那兒想著,忽然就大悟了。我深深地知道這就是真理,現(xiàn)在我仍舊相信。”

喬德埋頭望著地上,仿佛不敢直視牧師眼睛里那股赤誠的神情似的。“你有了這樣的思想,就不能再布道了,”他說,“你有這種思想,大家就要把你趕走了。跳躍,叫嚷。人們就喜歡這一套。這使他們痛快。奶奶罵起人來,你簡直擋不住她。她會用拳頭把一個專職的教堂執(zhí)事打倒。”

凱西沉思地看了他一會兒。“我有一件事要問問你,”他說,“那是一件常常使我心里痛苦難熬的事。”

“說吧。有時(shí)候我也可以談?wù)劇!?

“<口歐>,”牧師慢吞吞地說,“我當(dāng)牧師傳道的時(shí)候,你就是我給施的洗禮。那天我信口講了一些耶穌的道理。你大概不記得了,因?yàn)槟阏χ灸菞l辮子。”

“我記得,”喬德說,“那是蘇茜·利特爾。一年以后,她把我的手指頭扭斷了。”

“那么,你那次施過洗禮,得到了什么好處嗎?你的行為是不是改好了一些?”

喬德想了一想。“沒——改——好,說不上覺得有什么好處。”

“那么,你受到了什么壞影響嗎?仔細(xì)想想看。”

喬德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好處和壞處都沒有。我只是覺得有趣罷了。”他把酒瓶遞給牧師。

他嘆了一口氣,喝了點(diǎn)酒,望了望瓶里剩得不多的威士忌,又喝了一小口。“那就好了,”他說,“我老在擔(dān)心,我那么愛管閑事,也許對別人有害處呢。”

喬德朝他的上衣望過去,看見那只烏龜已經(jīng)從衣服里鉆出來,正向他發(fā)現(xiàn)它時(shí)它所爬的方向急急地爬去。喬德看了它一會兒,然后慢慢站起來,又把它捉住,重新裹在上衣里。“我沒什么東西送給孩子們,”他說,“只帶了這只烏龜。”

“這玩意兒挺有趣,”牧師說,“剛才你走過來的時(shí)候,我正在想著老湯姆·喬德呢。我想去看看他。我常常想,他是個不信上帝的人。現(xiàn)在老湯姆怎么樣?”

“我不知道他的情況。我有四年沒回家了。”

“他沒寫信給你嗎?”

喬德有些難為情。“<口歐>,爸不大會寫字,想寫也寫不好。他簽自己的名字倒是簽得跟人家一樣好,還愛舔舔鉛筆尖。可是爸從來就不寫信。他常說,他不能親口向人家說的話,就不值得拿鉛筆寫出來。”

“你是出遠(yuǎn)門跑碼頭去了嗎?”凱西問道。

喬德以懷疑的眼光打量著他。“你沒聽說過我的事嗎?我的名字在各種報(bào)紙上都登過。”

“沒有——從來沒聽說過。怎么回事?”他突然把一條腿蹺起來,搭在另一條腿上,靠著樹坐低了一些。下午的時(shí)光迅速地過去了,太陽的色調(diào)逐漸深起來。

喬德愉快地說道:“現(xiàn)在不妨老實(shí)告訴你,了卻一樁心事吧。要是你還在傳道,我就不肯說了,怕的是你又要為我禱告。”他喝光了瓶里剩下的酒,隨手把瓶子甩掉,那棕色的扁瓶子就在塵土上輕輕地滑開了,“我在麥卡萊斯特坐了四年牢。”

凱西向他轉(zhuǎn)過身來,眉毛皺得很緊,因此高高的額頭顯得更高了。“嘿,你不愿意談這樁事情吧?你要是干了什么壞事,我并不會盤問你……”

“我干過的事,往后還要再干。”喬德說,“我跟一個家伙打架,把他揍死了。我們在舞會上喝醉了酒。他戳了我一刀,我順手拿起身邊的一把鐵鍬,就把他打死了。把他的腦袋打成了肉醬。”

凱西的眉頭又恢復(fù)了正常的位置。“你當(dāng)時(shí)一點(diǎn)也不覺得難過嗎?”

“不,”喬德說,“我不難過。我只判了七年徒刑,因?yàn)樗亮宋乙坏丁W怂哪昀尉头懦鰜砹恕籴尅!?

“那么,你有四年沒得到家里人的消息嗎?”

“啊,有過消息。兩年前我媽寄過一張明信片給我,去年圣誕節(jié)我奶奶又給我寄了一張。嗐呀,同牢的那些伙伴都哈哈大笑了!那張明信片上印著一棵樹和一些發(fā)亮的東西,好像是雪。那上面還有幾行詩:

耶穌溫和,耶穌慈祥,

祝你圣誕節(jié)快樂健康,

注意這棵圣誕樹,

底下有我的禮物。

我猜奶奶根本就沒有看一看。大概是從小販那兒買來的;她選中了上面印著頂亮東西的這么一張。好家伙,我那排牢房里的伙伴們差點(diǎn)兒笑死了。從那以后,他們就把我叫作‘耶穌溫和’。我奶奶并不是拿它開玩笑的;她不過是覺得這張畫片很漂亮,也就懶得看看上面印的字。我去坐牢的那年,她把眼鏡丟了。也許一直沒找到吧。”

“你在麥卡萊斯特,他們待你好不好?”凱西問道。

“<口歐>,還不錯。一天照常有飯吃,穿的衣服也很干凈,還有洗澡的地方。有些地方倒是挺好。可惜沒有女人,不免叫人難受。”他忽然大笑起來。“有個家伙假釋出來了,”他說,“大概過了一個月,他違反了假釋的規(guī)矩,回到監(jiān)獄來了。有個家伙問他為什么要犯規(guī)。‘<口歐>,見鬼,’他說,‘我老頭兒那里沒有新式設(shè)備。沒有電燈,沒有淋浴。又沒有書,吃的東西也糟得很。’他說他回到監(jiān)獄里來,還可以享受幾樣新式設(shè)備,到時(shí)候就有飯吃。他說他在外面老是要想想以后干什么,實(shí)在無聊得很。所以他就偷了一輛車,又回到牢里來了。”喬德掏出煙葉來,從一沓棕色的卷煙紙上吹開一張,卷成了一支香煙。“這家伙倒是做得對,真的,”他說,“昨天晚上,我一想起往后要在什么地方睡覺,心里就發(fā)慌。我就想起我在監(jiān)獄里睡的那張床,還想起牢里的一個發(fā)神經(jīng)病的伙伴,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我和幾個伙伴搞了一個弦樂隊(duì)。演奏得挺好。有個家伙說,我們滿可以給廣播電臺演奏一個節(jié)目。今天早上我不知道應(yīng)該什么時(shí)候起來。老躺在那兒,還等著電鈴響才起床呢。”

凱西咯咯地笑了。“有人聽?wèi)T了鋸木廠的響聲,忽然聽不見,還怪想得慌呢。”

空中彌漫著灰塵,下午發(fā)黃的陽光給大地染上了一層金黃色。玉米稈也像是金黃色的。一群飛燕在頭上掠過,向一個水坑飛去。喬德的上衣裹著的烏龜又開始企圖逃跑。喬德把他的便帽的帽舌折了一下。現(xiàn)在它漸漸變成烏鴉的嘴那樣一個向外伸出的長弧形了。“我看我該往前走了,”他說道,“我怕曬大太陽,可是現(xiàn)在太陽已經(jīng)不算很毒了。”

凱西把精神振作起來。“我好久沒見過老湯姆了,”他說道,“反正我得去看看他。我給你們一家人傳過很久耶穌的福音,從來沒收過錢,只吃過一點(diǎn)兒東西。”

“跟我一起走吧,”喬德說,“我爸會高興見到你。他常常說你這張嘴太刻薄了,當(dāng)牧師不大合適。”他拿起上衣裹著的東西,把他那雙皮鞋和那只烏龜仔細(xì)卷緊。

凱西拾起他的膠底帆布鞋,把他那雙赤腳塞了進(jìn)去。“我沒有你那么大的膽,”他說,“我老害怕土里有鐵絲和玻璃碴兒。我最怕的是劃破了腳指頭。”

他們在樹蔭邊上遲疑了一下,然后鼓足勇氣走進(jìn)那黃色的陽光,好像兩個泅水的人急于要洑到岸上一般。他們趕快走了幾步之后,就把腳步緩下來,從從容容地走著,一面想著心事。現(xiàn)在玉米稈的旁邊投射出灰色的陰影了,空中有一股曬熱了的塵沙刺鼻的氣味。過了玉米地,是一片深綠色的棉花地,深綠色的葉子上蒙著一層薄薄的塵沙;棉桃正在成長。這片棉花長得不整齊,有水的低洼地上長得很密,高地上卻是光禿禿的。這些植物抵抗著陽光,頑強(qiáng)地生長著。靠近天邊的遠(yuǎn)方是一片隱隱約約的黃褐色。那一條土路在他們前面起伏不平地伸展著。一條小溪旁的柳樹在西岸排列著,西北方有一片休耕地漸漸長出稀疏的小樹叢來了。但是空中有一股曬熱了的塵沙的氣味,空氣是干燥的,因此鼻子里的黏液結(jié)成了一層硬殼,眼睛里老是淌出淚水來,不讓眼珠發(fā)干。

凱西說:“你瞧,沒有風(fēng)沙的時(shí)候,這兒的玉米長得多好。那才真是呱呱叫的莊稼呢。”

“每年都是一樣,”喬德說,“我還記得我們每年的莊稼起初都長得挺好,可就是到了收割的時(shí)候就不行了。我爺爺說起初種的那五次,地里還有野草,收成倒是挺好。”那條路順著一座小山下去,又爬上了另一座隆起的小山。

凱西說:“老湯姆的家離這兒頂多不過一英里了。是不是在那第三個山頭那一邊?”

“對了,”喬德說,“除非有人把它偷走了,就像我爸當(dāng)初把它偷過來那樣。”

“你爸偷來的?”

“是呀,從這兒的東邊一英里半的地方搬過來的。那兒原來住著一戶人家,后來他們搬走了。爺爺、爸爸和我哥哥諾亞本想把整所房子都搬過來,可是沒能搬完。他們只搬了一半。這所房子有一頭樣子挺古怪,就是因?yàn)檫@個緣故。他們把它劈成了兩半,用十二匹馬和兩頭騾子搬過來的。他們打算再去搬另外那一半,把它搭在一起,可是他們還沒趕到那兒,溫克·曼利就帶著他幾個兒子把另外那一半偷走了。爸和爺爺有點(diǎn)生氣,可是后來過了不久,他們就和溫克在一起喝醉了,大家談起這樁事情,還笑得不可開交呢。溫克說他的房子可以做種馬,我們要是把我們的房子搬過去,繁殖一下,也許還可以生一窩小房子出來呢。溫克喝醉了的時(shí)候,真是爽快得很。從那以后,他跟爸和爺爺就交成朋友了。一有機(jī)會,就在一起喝得爛醉。”

“老湯姆是個了不起的人。”凱西跟著說。他們拖著沉重的步子,腳下?lián)P起塵沙,走到峽谷底下,然后放慢腳步,再爬上另一個山岡。凱西用袖子揩一揩額頭,又把他那頂癟了的帽子戴上。“真的,”他重復(fù)著說道,“老湯姆確實(shí)是個了不起的人。以不信教的人而論,他是了不起的。我在做禮拜的時(shí)候,有時(shí)也會看見他,他只要稍微感受到一點(diǎn)點(diǎn)圣靈,就高興得跳起來。我給你說吧,老湯姆只要受了一點(diǎn)圣靈的感召,你就得趕快躲開,免得讓他撞倒。他簡直像馬棚里的種馬似的亂蹦亂跳。”

他們又登上了一個山岡頂上,前面的路在一條山洪沖成的干水溝里,那是一條怪模怪樣、凹凸不平的路,兩旁都有流到這條溝里的大水沖刷的痕跡。交匯的地方有幾塊石頭。喬德光著腳用小步子一顛一顛地走過去。“你談到爸了,”他說,“從前他們在波克的莊子上給約翰伯伯施洗禮,叫他入教的時(shí)候,你也許沒看見他吧。<口歐>,他連蹦帶跳,真熱鬧呢。他跳過了一個像鋼琴那么大的小樹叢。他跳過去,又跳過來,還像有月亮的夜里的公狼那樣大叫。爸看見了,爸覺得自己是這帶地方為耶穌跳得最出色的人。他就挑了一個小樹叢,比約翰伯伯那個大一倍,他像一只母豬躺在一堆碎玻璃瓶上似的,大叫一聲,就朝那個樹叢跑過去,猛一跳,把右腿摔斷了。這么一來,就把爸身上的圣靈趕跑了。牧師要用禱告來給他接骨,可是爸說,哎呀,那可不行;他一心要找個大夫來治。碰巧那時(shí)候沒有大夫,只有一個走方牙醫(yī),給他把摔斷了的腿接上了。可是牧師好歹還是替他禱告了一通。”

他們又拖著沉重的步子,登上了水溝對面那個山岡。現(xiàn)在太陽西落了,已經(jīng)失去了幾分威力;空氣雖然還是熱辣辣的,那炙人的光線卻微弱一些了。路邊還是有繃在彎曲的樁子上的鐵絲籬笆。右邊有一道鐵絲籬笆從棉田中間穿過去,兩邊那些蒙著塵沙的綠色棉稈都是一樣,葉子發(fā)干,顏色深綠。

喬德指著那劃界的籬笆。“那就是我們的地界了。其實(shí)我們并不需要什么籬笆,可是我們還是裝了鐵絲網(wǎng),爸很喜歡那樣。他說一是一,二是二,這樣他才放心。如果不是有一天晚上,約翰伯伯駕著小車帶了六大圈鐵絲來的話,這道籬笆是不會有的。他把鐵絲給了爸,換了一只小豬。我們不知道這鐵絲他是從什么地方弄來的。”他們放慢了腳步,走上那個山岡,一腳一腳地踏進(jìn)厚厚的細(xì)沙,觸到了底下的土。喬德瞇著眼睛,回想從前的事情。他仿佛是在心里暗笑。“約翰伯伯真是個瘋頭瘋腦的家伙,”他說,“像他吃那只小豬那樣,就很古怪。”他咯咯地笑著,向前走去。

吉姆·凱西等得不耐煩了。這故事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凱西白等了好些時(shí)候,最后有些生氣似的追問道:“那么,他是怎么吃那只小豬的呢?”

“嗯?啊,你問這個呀,他當(dāng)場宰了那只小豬,叫媽把爐子生起來。他把肋條肉剁下來,放在鍋里,把排骨和一只腿放到烤箱里去烤。他吃完肋條肉,排骨就烤好了,吃完排骨,腿子又烤好了。接著他又撕開那條豬腿,切下大塊的肉,送進(jìn)嘴去。我們這些孩子站在周圍直淌口水,他給我們吃了些,可就是一點(diǎn)也不肯給爸吃。后來他吃得太飽了,便嘔吐了一陣,睡覺去了。他睡著了的時(shí)候,我們幾個孩子和爸便把那條腿吃光了。第二天早上,約翰伯伯醒過來,他把另外一條腿放到烤箱里去烤。爸說:‘約翰,你要把整只豬通通吃掉嗎?’他說:‘我打算吃掉它,湯姆。我想吃豬肉,想得厲害,只怕吃不完就要壞掉一些。你最好拿一盤去,還我兩圈鐵絲吧。’嗐,先生,爸可不是傻瓜。他讓約翰伯伯再吃,等到他吃膩了,駕著馬車走了之后,那只豬還剩下一半呢。爸說:‘你怎么不拿鹽來把它腌上呢?’可是約翰伯伯卻不那么辦;他一想到要吃豬肉,就要吃整只的豬,吃夠了,就不再轉(zhuǎn)豬肉的念頭。因此他就走了,爸便把剩下的豬肉用鹽腌起來。”

凱西說道:“我要是還在布道的話,我就會把這件事編出一番大道理來講給你聽,可是現(xiàn)在我再也不干這一行了。你想他為什么要這么干呢?”

“我不知道,”喬德說,“他無非是嘴饞,想吃豬肉罷了。這使我一想起來,也饞得很。我在四年里只吃過四塊烤豬肉——每年圣誕節(jié)吃一塊。”

凱西煞費(fèi)苦心地暗示了一下:“也許老湯姆會像《圣經(jīng)》里所說的,給回頭的浪子殺一頭肥牛呢。”

喬德輕蔑地笑了笑。“你不知道爸的脾氣。爸要是殺一只小雞,叫得厲害的是他,而不是小雞。他是得不夠教訓(xùn)的。他老是要把豬養(yǎng)到圣誕節(jié)才殺,哪知道豬在九月里就害瘟病死了,使他吃不成。約翰伯伯呢,他沒活兒干的時(shí)候,就想吃豬肉。他也就真的吃成了。”

他們走過弧形的山頂,便看見了下面喬德家的田莊。喬德站住了腳。“改樣了,”他說,“你看那房子。出過什么事了。那兒沒人。”兩人站在那里,定睛望著那些簇?fù)碓谝黄鸬姆孔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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