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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是不是在你的心里,什么都能用錢衡量?

1

教學樓外的泡桐樹像是感受氣溫日漸攀升,每天從樹隙間墜落幾片樹葉,西垂的陽光為枝丫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簇鍍上一層淺淺的霞色。

時杳杳伸出搭在欄桿上的手,接住從樹隙間漏下來的那一束夕陽,想起那天下午禹教練所說的團隊精神。

她一直不明白為什么禹教練會選擇她做啦啦隊的隊長,她認為,禹教練分明有更好的選擇,比如陸晚嫦。

她還記得那天訓練結(jié)束之后,陸晚嫦瞪著她的眼神,連著后來幾天教大家空翻的時候陸晚嫦都是始終冷著一張臉,但好在自從蔣瑤的事情之后,陸晚嫦再沒有動不動就出言諷刺大家。陸晚嫦和丁若瑩兩個人也暫時休戰(zhàn)了。

想到丁若瑩,時杳杳擔憂地看向教師辦公室——丁若瑩還沒有出來。

時杳杳所在的理二班,在丁若瑩班級的樓下,往常都是她在走廊上等著丁若瑩下樓,今天下午她像往常一樣等著,丁若瑩卻遲遲沒有下樓。

等到時杳杳來到丁若瑩的班上時,才知道丁若瑩因為任課老師反映她上課的精神狀態(tài)不佳被班主任叫去了辦公室。

時杳杳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訓練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她給丁若瑩發(fā)了條短信,說自己先去訓練了。

丁若瑩來的時候,時杳杳正在軟墊上幫助周嫻練習空翻,她換完衣服出來,時杳杳就注意到她情緒有些低落。

“我在文二班的朋友告訴我,她今天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啦,好像是成績下降得太厲害了。”周嫻以為時杳杳不知內(nèi)情,壓低聲音偷偷告訴她。

“練你的空翻吧!那么多話!”時杳杳還沒有開口,一邊的周蕙斜眼盯著丁若瑩倔強的樣子沖妹妹周嫻喝道。

“本來就是嘛!你昨天不是也被你們班主任叫去了嘛!”周嫻不服氣道。

周蕙扶額,有個萬事通但有點脫線的妹妹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下午訓練的時候,訓練室的門口出現(xiàn)了幾個令她們意外的身影——那幾個已經(jīng)離隊的高三女生。

“看來你們訓練得還挺像模像樣的嘛。”高楊眉毛挑起笑嘻嘻地說。

女孩們沒有想到她們會來,心中不由得開始猜測她們的來意。

“你們怎么來了?”時杳杳沒有因為她們的離開和突然出現(xiàn)而對她們的態(tài)度有所不同。

“我們前段時間不是落下不少的課程嘛,就在外面報了補習班,高考之前可能都不能來看你們,所以我們琢磨著啊,上補習班之前再來看看你們唄。”高楊極力忽略心里那點酸澀,笑著掩飾,“怎么,不歡迎啊?”

“沒有的事。”時杳杳有些不好意思。

“你們的訓練結(jié)束了嗎?一起出去吃頓飯吧!”高楊看著這些曾是隊友的女孩,說實話,她心中是有些不舍的。

“吃飯?”周嫻是個典型的吃貨,聽到有飯吃立馬奔過來,“火鍋還是韓國烤肉?我聽說學校外邊那條大街新開了一家涮羊肉,那湯底簡直是千里飄香啊,我們今天就去吧!去吧去吧!”

“你丟不丟人?”周蕙急忙將周嫻拉回來。

“好,咱們就去吃涮羊肉。”

周嫻這一鬧,訓練室中的氣氛瞬間活絡起來,在短暫的窘迫過去之后,就連一邊的陸晚嫦都笑出聲來。

時杳杳看著大家,心中忽然涌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感動。

“別想太多,今天晚上就去放松一下。”結(jié)伴去換衣服的時候,時杳杳拍著丁若瑩的肩膀輕聲安慰。

丁若瑩看著她臉上平靜的笑容,心安定下來。

時杳杳的笑容給人一種安寧感,讓她從心底里感到溫暖、妥帖。

時杳杳看她點頭,放心下來。

一進更衣室,兩人就聽見儲物柜后傳出陸晚嫦氣急敗壞的聲音:“我說了我不回去!你趕緊帶著那女人走,別打擾舅舅休息……”

時杳杳拉了拉丁若瑩,示意一起出去,等陸晚嫦打完電話再進來。

“你還真是體諒我啊。我告訴你,那個女人一天不從家里滾出去,你就休想讓我回去!”

兩人想著悄悄離開,陸晚嫦卻正好掛斷電話從儲物柜后走出來,臉上還有沒來得及擦去的淚水。

陸晚嫦想起剛才自己對著電話吼的話,心底生出一陣難堪。

“晚上大家去吃飯,你也一起去吧。”時杳杳打破沉默,在丁若瑩詫異的眼神中笑著對陸晚嫦道。

直到走出校門,丁若瑩還在因為陸晚嫦會答應跟大家一起去吃飯而感到詫異。

“陸晚嫦居然會答應一起過來,這是真的嗎?”

“你瞎說什么呢,怎么了,她脾氣再怎么不好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啊。”時杳杳無奈地拍拍她,眼神就像是在說“乖,別鬧了”。

“我還是覺得好驚悚啊。”

說話間,大家已經(jīng)到了涮羊肉店門口。

“你盛情邀請我來,就吃這個?”陸晚嫦指著簡陋的牌匾有些不可思議地問。

“是啊,就是這家。”時杳杳不明就里,“新開張的,吃過的都說不錯。”

“店面這么小,這么擠,還人來人往的。”陸晚嫦看著里面不停走動的人,又眼尖地看見擺在門口的冰柜,“食材還是露天擺放的,這是人吃的嗎?”

“怎么就不是人吃的了?你也說了這店里人來人往,輪不到你舍己為人來做小白鼠檢查食材有毒沒毒。”丁若瑩不客氣地堵住陸晚嫦的話。

“停停停!”眼看倆人又有掐起來的趨勢,時杳杳連忙說道,“周蕙,你帶若瑩進去。”

周蕙比了個“OK”的手勢,把還要說什么的丁若瑩往里拖。

時杳杳走到陸晚嫦面前:“大小姐啊,我們都是普通人,吃不起鮑參翅肚,你就將就將就成嗎?很好吃的,你別看店面沒那些星級酒店高大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相信我。”

看著時杳杳信誓旦旦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陸晚嫦忽然有點想笑。

在啦啦隊里,大家都是見了她就躲著走,像遇見剛才在換衣間的情況,但凡有點眼色的碰見了都會裝作沒有看見,但是時杳杳偏偏沒有。時杳杳向她發(fā)出邀請的時候,她企圖在時杳杳的眼睛里看到以往那些打著朋友的幌子靠近她的人的那些虛偽和諂媚。

偏偏都沒有,就好像她面對的是丁若瑩、高楊、周蕙和周嫻,或者是啦啦隊任何一個隊員時那樣平靜還有友善……

這個女生真的很難讓人討厭起來。

兩人就這樣站在店門口對峙,籃球隊眾人遠遠走過來時就看到時杳杳伸手拉了拉陸晚嫦,后者不情愿地皺著一張臉跟著她進了店里。

“嗬,我是吃撐了眼花了嗎?”江旭眼睜睜地看著陸晚嫦消失,拍了拍張衍,“剛剛那是小師妹吧?快,快告訴我剛才在她身邊的那個是誰?”

“你沒看錯,就是陸晚嫦。”張衍用一種看傻子的目光望著他。

“小師妹太牛了!”江旭覺得時杳杳的形象在他心里又高大了許多,“我記得陸晚嫦跟隊長告白那會兒,咱們可沒少受她的指使……嘖嘖嘖,有時間真要去向小師妹取取經(jīng),也好和小師妹套套近乎。”江旭壞笑著本想逗逗張衍。

“這么閑?”蕭林疏在他身后瞇著眼冷聲道,“日常訓練加20組。”

江旭看著蕭林疏的背影,反應不過來:“隊長什么意思?”

“讓你加緊訓練,就沒有時間想那些不切實際的了。”張衍的話將眾人逗笑了。

蕭林疏在路過涮羊肉店的時候不經(jīng)意地向內(nèi)一瞥,卻沒在店里看到兩人的身影。

“杳杳她們啦啦隊還能出去玩,不像我們每天訓練,累得像狗一樣……”張衍眼巴巴地說。

“這么羨慕,你們可以加入啦啦隊。”蕭林疏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

“那還是算了,我還要為下個月的籃球賽肝腦涂地呢……”張衍立馬搖著手斷了這個念頭,他一個大男人扎在女生堆那還不叫人笑話!

此時,蕭林疏和張衍都只把這話當作玩笑,卻沒有想到日后真的有一天,一語成讖。

2

吃過飯后,啦啦隊眾人經(jīng)過商量后決定去唱歌,一行人又轉(zhuǎn)戰(zhàn)去了秋瀾的KTV一條街,跟著陸晚嫦來到了這家據(jù)說有錢還不一定排得上號的“金碧輝煌”。

此時的丁若瑩站在包廂門口,感覺就像是進入了一個浮華虛妄的世界,那扇厚重的大門背后翻滾的巨大音浪就像是實質(zhì)化的黑色海洋,夜色籠罩時分開始推搡著爬上干燥的海岸。

她透過門上的圓形玻璃窗,看著里面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霓虹燈五彩的光斑摸上人們的臉龐,鮮艷得就像只在夜里綻開的花兒。

僅僅是一扇門的距離,她莫名覺得自己是那么格格不入。

這時候,陸晚嫦剛好推門而出,兩人差點撞上對方,抬起頭的時候都嚇了一跳。

“你傻站在這兒做什么?進去啊!”

“我不進去了,你們玩吧,我……我要回家了。”

“怎么了?”陸晚嫦有些不懂為什么丁若瑩突然要離開,破天荒地想要伸手去抓她的胳膊,“都來了就玩玩吧,難得出來一次。”

“不了,我得回家了。”丁若瑩頭埋得低低的,向后退了一步。

陸晚嫦看她這個樣子,出乎意料地沒有惡語相加,反而笑嘻嘻地說:“怎么的,你不用擔心錢……”

她哪里知道,她隨口說的這句話像是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插在了丁若瑩的心上。

“你什么意思?”

陸晚嫦被丁若瑩突如其來的高分貝嚇了一跳。

丁若瑩赤紅眼眶看著她,嘴角不住地抽著,說:“是不是在你的心里,什么都能用錢衡量?”

“我不是……”

丁若瑩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日積月累的情緒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個突破口:“是,你家世好成績棒,你一伸手自然有人眼巴巴地把一切都給你奉上,你是大小姐我知道,我不如你我也知道,你所有的一切都凌駕在我們這些人之上,你看不起我處處為難我我都忍了,我惹不起我躲還不行嗎?你有你的優(yōu)越感你高高在上,是,我是什么都沒有,但是至少還有點自尊心,你何必拐著彎地羞辱我?”

說完這些,她也沒看陸晚嫦的反應,就沖出了KTV。

時杳杳給家里打完電話就撞見了這一幕,一邊叫著丁若瑩的名字,一邊追了出去。

“我不是,那個意思……”望著兩人消失的方向,陸晚嫦站在原地喃喃著。

不知道哪個包廂的門突然打開,她的話瞬間被震耳欲聾的聲浪掩蓋下去。

誰也沒有留意到,丁若瑩從“金碧輝煌”沖出的那一幕也被一個在馬路對面站著的濃妝艷抹的女人盡收眼底。

丁若瑩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個世界不公平,有的人生來就高人一等,而有的人,從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天起,就已經(jīng)在泥濘中打滾。

而她,就是后者。

她不是特別乖巧討喜的孩子,也不是天賦異稟十分聰明的孩子,她只能竭盡全力做到足夠懂事,絲毫不敢懈怠。

她在這個世界,耗盡自己全身的精力,用力地活著,努力地活著,她現(xiàn)在獲得的每一分成績,都是從汗水中獲得。足夠她將自己的雙腿從泥沼中拔出來,挺直脊背繼續(xù)向前走。

她猶嫌不足,卻也心安理得。

而陸晚嫦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種微妙的平衡感,她所有武裝起來的驕傲頃刻間轟塌。

……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就像幽魂一樣甚至不清楚自己出門之后是向左飄還是向右飄,等到她有力氣抬起頭時,就看到了被她視為港灣的家,只要打開眼前這扇門,就到了,就安全了,里面很溫暖,可以毫無顧忌地哭,可以剝掉羞恥做回她自己。

她的心中有一種自己在痛哭流涕的錯覺。

“你去哪里了?”

在她收拾好心情打開門后,黑暗之中傳來一聲冷硬的質(zhì)問。

丁若瑩開燈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咚咚咚”的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每一下都撥動她的心弦,直到在她的面前停下。

燈“啪”地亮起,丁若瑩不適應地向后一縮,瞇了瞇眼,就看到媽媽那張疲態(tài)盡顯的臉,她下意識地看了看墻上的鐘——23點37分。

“你去哪兒了?”丁母繼續(xù)質(zhì)問。

丁若瑩心里犯怵,望著媽媽眼下的烏青和通紅的眼眶,心中有淡淡的懊惱,但仍不敢開口。

她不敢說自己參加了學校的啦啦隊,因為她知道媽媽把她的學習成績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媽媽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媽媽不求你做家務,也不要你來店里幫忙,你只要好好讀書,就是最大的孝順了!

如果讓媽媽知道她“不務正業(yè)”,媽媽一定會用那種“你怎么會趁我不備誤入歧途”的失望眼神望著她。

“我……我和杳杳……”以往都是用這一招,她和時杳杳認識彼此的父母,每當捅了婁子就拿彼此當借口。但是今天,媽媽冷冰冰的神情讓她有些慌張。

“你到現(xiàn)在還想騙我?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問你,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還是說你覺得我的錢來得特別容易?你是不是學壞了?你是不是像隔壁家的小謝一樣一整天正事不干就知道去外面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廝混?你知不知道我含辛茹苦地養(yǎng)大你有多不容易?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想飛上天了,是不是?”

一連串的質(zhì)問就像連珠炮彈一樣向丁若瑩砸來,她有些不知所措。

隔壁家的小謝,在媽媽口中,是那種不學無術(shù)、成天無所事事、流連在各種風花雪月場所的女生,是絕對的反面教材。

每次媽媽教育她的時候,都會把小謝“劣跡斑斑”的經(jīng)歷拿出來細數(shù)一遍,再鄭重其事地叮囑她——千萬不要像小謝那樣。

現(xiàn)在,媽媽說她跟小謝一樣,這恐怕是對她最嚴重的指控了。

她下意識地反駁:“我沒有……我……”

“啪”的一聲,她話還沒有說完,就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一片灼燒。

她摸著自己發(fā)燙的左臉,不可思議,腦子里還有些嗡嗡聲。

這時候她才清楚地意識到——她被打了,被媽媽甩了一耳光!

媽媽第一次打她……

3

“你還想騙我!”丁母痛心地看著女兒。

見女兒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丁母心里也深深刺痛著,從小到大,自己沒舍得動過女兒一根手指頭。她想摸摸女兒的左臉,問女兒痛不痛,但是,小謝那張涂脂抹粉妖嬈的臉不斷地在她的眼前閃過,小謝那刺耳的聲音也在她耳邊不停地回蕩:

“阿姨,我剛才啊,在‘金碧輝煌’看見若瑩啦……她是不是搭上什么有權(quán)有勢的主啦?您要知道那‘金碧輝煌’啊,可不是誰都能去的……”

“哎喲,我就說啊,女孩啊,早點找個好人家嫁了……整天讀那么多書干什么使……”

小謝的話,以及她笑得花枝亂顫的樣子在丁母的腦海中翻騰了整整一個晚上。時間越來越晚,還不見女兒回來,她的心越來越沉。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釋,為什么女兒的班主任會打電話告訴她女兒成績下降?為什么早晨在店里幫忙的時候女兒常常一臉倦色……

她的女兒學壞了,背著她偷偷學壞了。

她無比痛心。

“剛才小謝都告訴我了,你去哪兒了?!啊?”

母親疾言厲色的樣子,讓丁若瑩的腦子有些發(fā)蒙。

“金碧輝煌?一聽名字就知道是作妖的地方,那是好人家的女孩子會去的地方嗎?啊?”

丁若瑩還沒有從那一巴掌中反應過來。那一巴掌,好像把她長久以來的驕傲還有倔強打散了,母親的聲音在耳畔嗡嗡作響,母親從來沒有打過她,這一次……

丁若瑩眼中噙滿了淚。

她難以置信地望著母親,好像是第一次認識母親——專制、武斷、跋扈、霸道、固執(zhí)。

“瑩瑩啊,你和那些富家小姐少爺不能比。你知不知道,你只有念書一條出路,你必須把命拼在讀書上,如果你不讀書不拼命你就只能像爸爸媽媽一樣永遠被別人踩在腳下仰人鼻息過日子,你知不知道?爸爸媽媽苦了一輩子就指望著你出人頭地啊,瑩瑩,你到底明不明白?”丁母痛心疾首地說著。

丁若瑩的眼淚慢慢滑落下來,像是終于撐不住,褪去了所有偽裝的堅硬外殼。丁母爬滿蚯蚓般虬結(jié)血管的手慢慢地撫上丁若瑩滿是淚痕的臉,即便淚水濡濕了溝壑縱橫的手掌,丁若瑩仍感覺到了那雙手的粗糙。

她覺得自己的心因為媽媽的話撕開了一個窟窿,從那個窟窿上剝落下來的碎屑觸地的時候碎成齏粉,冷風像刀子一樣灌進來,一刀一刀割得她生疼。

她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一刻一樣清楚,如此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卑微,以及這慘痛的人生。

但是,她不明白,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要舍棄自己所愛的一切,全身心地扎進書堆里,去改變貧瘠的命運。

人生不只有這樣一條路啊!她在心里吶喊。

良久,她才諾諾開口,語氣飽含天長地久的忍耐與晦澀情感:“我知道,我們家里條件不好,從小我就什么都不要,不要公主裙、不要糖果、不要漂亮的畫冊,我告訴自己不能任性,因為你很辛苦。那時候我每天都盼著長大,我想啊,長大了我就可以幫你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那么累了。但是,每次我想幫你,你都把我推開了,你告訴我:‘瑩瑩啊,媽媽不指著你幫媽媽,媽媽只要你讀書,努力讀書就夠了!’好,那我就努力讀書……我從來就沒有違背過你,你不喜歡我畫畫我就不畫,你不喜歡我跳舞我就不跳,你不喜歡我出去玩我就不交朋友,你喜歡我讀書我就讀書。從小到大,你就只會告訴我讀書讀書讀書!但是我真的很累啊!我累死了!我快死了,我覺得我喘不過氣來,你知不知道啊?”

她一直不停地說著,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揮舞。她覺得心中好像有一顆炸彈,自己長年累月地往里面填充一種名叫“委屈”的火藥,直到今天晚上,好像已經(jīng)超負荷了。

那顆炸彈無情地炸開,以往累積的委屈情緒漫天飛舞,紛紛揚揚地砸在她的身上,但是她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今天晚上是有同學去那里玩,我也去了,但是我不敢待在那里,我覺得我就是一個怪物,我覺得我待在那里很羞恥。她們家世好成績好,我覺得在那里讓我好丟臉,我更加害怕如果我習慣了那樣放縱的日子,我就靜不下心了,我就達不到你的要求,我就沒有辦法好好念書,所以我回來了。”

“我是很想很想很想做到讓你滿意的一切,不想讓你失望,但是你有沒有在乎過這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啊?”她聲嘶力竭地吼出一直掩埋在心底的話,卻沒有感受到一絲一毫的輕松,她覺得心里沉甸甸的,嘴里還有些發(fā)苦。

“那你,想要什么?”丁母望著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的女兒,強忍著心痛還有將要溢出來的淚水艱難地問。

癱坐在地上的丁若瑩沒有說話,只是一味地哭著,看著眼淚砸在地上,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在這一瞬間,她腦海里涌進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一部在她看來非常無聊的電影。

那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她卻堅持看完了,電影名字叫《楚門的世界》。

講的是一個叫楚門的人,活在一個被人為構(gòu)建的世界里,他從小到大的一切記憶都是一場人為操控的騙局。

周圍的所有的人、事、物都讓楚門感到,他三十年的假人生是那么自然而愜意,整個世界本就該如此。直到他決心去斐濟,這時候他才知道,這一切的本應該、正常,其實都是假象。而這些虛假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像個“假的正常人”一樣活著,做一個傀儡。

看到楚門慢慢爬上那段以天空為底板的階梯邁出那扇門的時候,丁若瑩感受到自己內(nèi)心的雀躍和歡呼,那時候,她不明白。而現(xiàn)在,她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就像是楚門。

但,悲哀的是,她沒有一定要去到的斐濟……

“你到底想要什么?”丁母又問了一遍。

“我想要自由,我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要再被你的希望捆住,我想……我……”好像終于找到一個出口,一個理由,丁若瑩不管不顧地傾訴,聲嘶力竭,泣不成聲。

她覺得自己的喉嚨里像是被塞進了一塊腐朽的木頭,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干枯晦澀。

她隔著朦朧的水霧看到母親已經(jīng)爬滿歲月溝壑的臉上露出痛苦失望的神色,她想,一定是從地底爬了些什么出來,代替她說了這些話。

4

啦啦隊訓練室里,一如既往地井然有序,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沉默著。

“好的,肩膀用力,膝蓋彎曲,不用怕,好的,走……”

禹樺青行走在女孩們中間,銳利的目光像是一把經(jīng)年累月切除病灶的解剖刀,不厭其煩地指出每個人動作上存在的問題。

時杳杳總是會把目光停駐在她身上很久很久。禹教練就像是空山里隱匿的一池水,不起波瀾,她的心思埋在水流深處的淤泥里,是你的視線根本沒有探知到的地方。

不顯山不露水,很多時候她注視著你,會讓你有一種她什么都已經(jīng)明了的感覺,就像現(xiàn)在——

“時杳杳。”禹樺青面無表情,“下一周要學習拋接動作,你通知大家不要缺席。”

“好的。”看著禹樺青緊盯著自己的眼睛,時杳杳有些局促。

好在沒過多久,禹樺青就移開了視線。

但是,時杳杳的心中有了另外一層擔憂——丁若瑩已經(jīng)有三天沒來訓練了。

這三天里,她嘗試著聯(lián)系丁若瑩,但是都被拒絕了。

“嗯哼——”陸晚嫦站在時杳杳身后清清嗓子。

時杳杳面無表情:“什么事?”

“丁若瑩沒來,教練讓我和你一組。”陸晚嫦有些不自在,蹙著眉頭看起來有些不耐煩。

時杳杳挪開一點給她讓出位置,她不客氣地坐下。

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些冷,陸晚嫦像是在掩飾什么目光四處瞥,還趁著壓腿的間隙不經(jīng)意開口:“真是麻煩,她不來,還打亂我訓練。她如果決定要放棄了,盡早說出來,可別影響別人。你說那天我也沒說什么,她怎么就這么玻璃心呢!你是她朋友,到底怎么回事啊,現(xiàn)在她們都認為是我趕走她的,我冤不冤啊!”

“她白受了你這么久的閑氣,她冤不冤啊?你那天晚上什么心態(tài)你心里沒數(shù)?”時杳杳微笑著,可是眼里沒有一丁點笑意。

那天晚上陸晚嫦與丁若瑩的對話,時杳杳已經(jīng)了解了個大概,她能猜到丁若瑩的突然退出是出于什么心理。

此時,時杳杳的微笑中有一種距離感。陸晚嫦一直覺得時杳杳是好相處的人,第一次見她露出這樣的表情,也第一次聽到她說帶刺的話。

陸晚嫦有些愣怔,也有些委屈:“怎么就怪我了?我說什么了,我一片好心倒是我的不是了?我對她兇你們覺得我仗勢欺人,我關(guān)心她你們又覺得我虛情假意,你們怎么這么難伺候呢?不管你信不信,那天晚上,我根本沒想羞辱她,我犯不上那么做,也沒有你想得那么卑鄙。”

“你真的覺得在這件事情上你一點責任都沒有嗎?”時杳杳拉長了話音。

陸晚嫦斜著眼望她:“我有什么責任?普度眾生是上帝干的活兒,我沒那個義務也沒那個責任。她自己訓練稍微艱苦點撐不住還賴上我了是吧,自己沒恒心沒定力怨得了誰啊。”

她幾乎是半吼著說出這一段話,吼完之后她像是一只脫力的獸一樣喘著氣。

“周末跟我走一趟吧,如果到時候你還覺得你一點問題都沒有就當是我錯了。”

時杳杳的聲音很輕,話語的分量卻重得出奇。重到陸晚嫦錯覺有一雙手在自己的身體里灌滿了鉛,讓她沒有辦法拒絕,所以,她輕輕點了點頭。

清晨,空氣里飄著蒙蒙的霧,還透著些寒氣。

“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你叫我出來到底什么事?”陸晚嫦看著手上Bvlgari石英腕表,驚嘆號一般的指針指向五點的位置。

“到了。”時杳杳的雙目璀璨得如同寒星,手指著不遠處一家沒有招牌的小店。

“這是哪兒?你帶我來這就為了看這么家小破店?”她只是看了一眼那家簡陋的小店。

“你不是說丁若瑩沒恒心沒定力嗎?你不是說她忍受不了訓練嗎?這是她家開的店。”時杳杳一邊說一邊朝著那家店走去,“你覺得這個點早嗎?丁若瑩怕她媽媽太勞累,每天都要這個點起來幫忙。也許在你眼里這是家小破店,但這家店卻是她家的支柱。你從小就沒有吃過生活的苦,活得肆無忌憚不把錢當回事,但是丁若瑩不一樣,她的生活是流著汗的,她是個驕傲的人,你可以無視她,但是你不能輕視她。”

陸晚嫦不由自主地跟上。

店門口。

“阿姨,忙著呢?”時杳杳靠近丁母,熱情地打著招呼。

丁母抬頭看了一眼,見是時杳杳,便熱情地笑了起來:“哎,杳杳啊,你怎么來了?吃過早餐了嗎?阿姨給你來一份米粥吧?”

“不用不用,我吃過啦,我來找若瑩。”

“她在后面呢,你自己去吧。”丁母想起什么似的,有些窘迫,“杳杳啊,那個,阿姨上周誤會瑩瑩去KTV的事,她一直悶悶不樂的,你幫阿姨開導開導她啊。”

“好嘞,放心吧阿姨,我一定好好安慰她。”時杳杳笑著應了一聲,也不招呼陸晚嫦便往店里走去。

陸晚嫦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來的路上時杳杳已經(jīng)將那天晚上丁若瑩與丁母吵架的緣由告訴了她,她看著頭發(fā)綰得一絲不茍正在忙碌的丁母,心中有個無比柔軟的地方被撬動了。

“哎,你也是瑩瑩的同學吧?”丁母熱絡地拉住陸晚嫦。

“……”

“你怎么來了?”丁若瑩正抓著一塊臟兮兮的抹布收拾餐桌。

“我?guī)А疫^來看看你。”時杳杳一邊說,一邊熟稔地把桌面上的碗碟摞好搬去櫥臺。

丁若瑩看著時杳杳,沒有說話。這一個星期,她的心情就像是海面上的一葉扁舟。

那個胡說八道的夜晚過后的第二天,她束手束腳地站在店里,母親一如既往地忙碌著,但還是精心地替她準備了早餐。她簡直無法形容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她多么希望沒有說過那些傷母親心的話,如果這個世界上有時光機、后悔藥這一類的東西就好了。

兩人融洽地分工合作著,時杳杳忽然開口:“隊友們都很擔心你。”

丁若瑩呼了一口氣,像是一直在等時杳杳提這個話茬。

“我從來不覺得我有那么重要,杳杳,你別勸我了。”她苦笑著像是在自我催眠,也不斷地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

她知道自己從來都無足輕重,這個世界上有千千萬萬個“丁若瑩”,她就像是一個最不起眼的零部件,少了她,可以在更廣闊的領(lǐng)域海選出千萬個更合適的備選。

而這個世界上,唯一還把她當回事的兩個人——一個在不久之前被她傷透了心,而另一個,正在她的面前接受她無端的冷言冷語。

她在乎的兩個人站在兩個不同的彼岸,選擇一方就注定與另一方背道而馳。

就像夢想與現(xiàn)實,從來就不在同一個次元,她沒有辦法。

“還好你沒有把自己太當回事,我都說了是她自己沒有毅力,你非要帶我來這兒。”陸晚嫦一邊說話,一邊向兩人走過來。

“是我求著你來的嗎?門在后邊你趕緊走吧,供不起你這尊大佛。”丁若瑩臉黑了下來,毫不客氣地回嘴。

“我愛去哪兒去哪兒,不需要你教我。我想吃阿姨做的粥,你要趕我走你去跟你媽說啊!”

“你可是大小姐,粗茶淡飯你咽得下嗎?”丁若瑩還記得陸晚嫦在涮羊肉店外的樣子。

這句話正好被端著粥過來的丁母聽到,丁母不悅地看著她,訓斥道:“瑩瑩,你說什么呢!怎么這么沒禮貌!”

看著陸晚嫦得意揚揚的樣子,時杳杳不禁懷疑自己今天帶她過來是不是做錯了。

“媽!你別幫著她,她就是來找碴兒的!”丁若瑩氣急敗壞,什么也顧不上。

丁母打斷她的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來找碴兒,只看到你對人家同學態(tài)度不好!人家特地來看你,來者是客,你這樣就是不對!”

丁若瑩翻了個白眼:“媽!”

這時候店里又有客人進來,丁母警告性地瞪了丁若瑩一眼,就去招呼了。

“對我客氣點。”丁母走后,陸晚嫦意有所指地對丁若瑩說,看到她氣得沒話說的樣子得意地笑了起來。

兩人離開店里的時候,丁母一直笑瞇瞇地拉著陸晚嫦讓她以后多過來找丁若瑩玩。

陸晚嫦笑著答應了,不理會一邊急得一直拉著丁母進店的丁若瑩。

等到走出去好遠,陸晚嫦才打了個哈欠,漫不經(jīng)心地說:“好了,我也要回去繼續(xù)睡美容覺了。你告訴她,如果周一我沒看到她,那我就天天來這里喝粥!她最不想看到的應該就是我吧。”

“陸晚嫦,表達善意會讓你死嗎?”時杳杳好氣又好笑地說。

“不會死……”陸晚嫦頓了頓,超時杳杳翻了個白眼,斬釘截鐵繼續(xù)道,“但是我會覺得很惡心。”

“我就不明白,你為什么非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天怒人怨的樣子。你明明想勸她回來,為什么非要表達得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的?”時杳杳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看不懂眼前這個女孩,明明內(nèi)心柔軟,卻非要豎起全身的刺,拒絕所有人親近。

“可別這么說,這個圣母我不當!”陸晚嫦嗤笑,“我沒那個閑工夫去管別人怎么想我,喜不喜歡我那是你們的事,就像我看不看得慣你們也是我的事,你管我!”她的聲音冷漠、冷靜,帶著些疏離。

看著陸晚嫦轉(zhuǎn)身離開的背影,時杳杳的記憶一下子跳回了第一次見到她時的場景。

那時候的她在樓梯下遙遙與她們對視,那么狼狽的場景下,卻那么傲慢。

5

夜幕降臨,丁母將晚餐端上餐桌,丁若瑩在一邊幫忙擺盤,這樣的情景每天都發(fā)生,只是最近丁若瑩總是會生出一種陌生的怪異感。

好像自上周的事情發(fā)生之后,就是這個樣子了,她也很想回到以前,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但是,不一樣了……

在她口不擇言深深地傷害母親之后,她的心里有一種叫愧疚的情緒。

這種愧疚從爭吵的第二天媽媽還是像往常一樣為她準備早餐的時候就開始肆虐,她像是影子一樣跟隨著媽媽忙碌的身影,也像是影子一樣寂靜無聲。

有一種力量禁錮著她的喉嚨、聲帶,讓道歉的話每每到了嘴邊,卻始終發(fā)不了聲。

或者說,不論她的心中如何愧疚,究其根本,她仍然覺得委屈,這種委屈甚至蓋過了那種愧疚感,讓她選擇忽視自己曾那么殘忍傷害了眼前的人的行為。

好像這樣能夠讓她自己好過一點。

“今天,你那個同學都告訴我了,你參加了學校的啦啦隊。”

丁母十分突然地開口,平靜霎時被打破。

丁若瑩被她一驚,心中警惕起來。

“我想過了,如果你真的喜歡跳舞,”丁母扒了扒碗里的米飯,“那就跳吧,也沒有什么不好的。以前媽媽讓你放棄,并不知道你那么喜歡,是媽媽武斷了。”

丁若瑩沒有說話,她覺得心中有個地方在被一把小鐵鍬一點一點地撬動,她小心翼翼地聽著媽媽繼續(xù)說。

“你爸走得早,媽媽盼著你出人頭地,所以一直把你逼得緊,自己也繃得緊緊的,把很多想法強加在你身上,這一個星期,我也想過……也許這樣對你的成長也并不好。”

媽媽的話像是一記悶棍敲在她的頭上,她有些呆住了。

丁若瑩心中明白,她的自尊和固執(zhí)有多頑固,媽媽就比她更甚。一個早年喪夫的母親獨自一人拉扯女兒長大,只能讓自己強硬起來……

她抬起頭來,從來沒有那么迫切地想要看看媽媽的表情。但是丁母埋著頭像是在碗里挑揀著什么,反反復復又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讓她有些哽咽。她看著這個記憶之中一向強勢武斷的母親的發(fā)頂,有幾根白發(fā)藏在其中。

她才恍然覺悟,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她的媽媽已經(jīng)老到有白發(fā)了……

“媽……”丁若瑩低垂著頭,嘴唇幾度開合,終于發(fā)出聲音,“對不起……”

丁母的手一抖,尷尬地笑了笑,聲音里有些哽咽:“咱們娘倆之間,用不著說這個。以后啊,你有什么心里話不要憋在心里,可以對媽媽說,媽媽要是有什么錯怪你了,你也不要怕,說出來,告訴媽媽……”

一滴晶瑩的淚珠砸在了捧著的碗里,丁若瑩連忙往嘴里扒了一口飯,入口都是苦澀,這時候,她才發(fā)覺自己哭了。

在這個陡然空曠的灰色空間,她的心跟著她的眼淚一起下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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