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吳娘早聽到了木棉的聲音，只是她才生了火，手上又忙活著，不方便迎出去。

見陸張氏進(jìn)屋，方才從灶后探出半個身子，笑了笑，客氣道：“二嫂來了，快請坐……”

陸張氏偷偷看了一眼鍋里，眼皮子一跳。

大半鍋?zhàn)拥乃紫碌拿琢Ｇ逦梢姡项^飄著些粟米殼，灶上還擺著半盆子野菜……這煮出來，怕連稀粥都不是，也就圖個水飽吧？

“你別忙了，我就是給你們送點(diǎn)炊餅來。”阻止了拍著手上的灰，要給她拉張凳子來坐的弟妹，陸張氏掀開挽著的籃子上蓋著的藍(lán)色粗布，露出幾塊金黃的餅子來。

雖然已是涼了，卻也依舊能聞到餅子上食物的香氣。

陸吳娘估摸著這幾個炊餅應(yīng)該是二嫂背著婆婆拿來的。

這幾年年景不好，糧食越發(fā)的精貴，各家家里的吃食都看的緊。她虛看了一眼，就知道她二嫂著實拿了不少過來。

若非木棉傷的實在厲害，她未必會有這個心。

小孩兒摔摔打打的事兒哪家沒有，尋常都不會有人計較太過。

陸吳娘并不貪她幾個餅子，不過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家和萬事興。

可陸張氏張口就是給她送餅子，就仿佛是來救濟(jì)她家似的，半句歉意都沒有。

就是與二嫂素來交好，陸吳娘心里也著實有些羞惱。

她家是快斷糧了，但也不至于為了幾塊炊餅，送了女兒半條命去。

“二嫂不用的，我家還有吃的。”她冷淡道，只縮回灶后，也不去看陸張氏的神色：“勇哥還小，玩鬧不知道分寸，叫他給木棉賠個禮也就罷了。二嫂你家里也不容易，稻谷還要一兩個月才得，這炊餅……二嫂還是帶回去給孩子們吃吧！”

叫勇哥給木棉賠禮？

陸張氏手上動作一頓，嘴里越發(fā)的苦澀。

若是能叫來，她早就扯著那不聽話的小兒給他堂姑姑賠禮道歉來了，就是跪下磕頭打兩下也使得——幺妹兒那會兒頭磕在地上，就跟沒了聲息似的，腦袋漏了個窟窿，淌了一地的血，看著就滲人的慌。

幸好人是救過來了。

她心里面虧的慌，有心要教訓(xùn)孫子，可婆婆死死護(hù)著勇哥，不叫他爹媽爺奶打他教他。

婆母年紀(jì)大了，說不得動不得，一不順心就要撒潑罵街，丈夫孝順，而她并不敢迎難而上。

“難不成還要我提回去？”張氏露出為難之色，打起了親情牌：“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娘什么脾氣，弟妹你能不知道？吳娘，我曉得你是個明理人，一定會明白嫂子的難處……”

“我家那瓜娃子，從小便是娘的眼珠子，便是我說兩句，也要吃頓掛落。”

“小叔這一個月的徭役，還有半個多月呢！再說即便回來了，總要歇幾日，立時也掙不出錢……這幾天親家公來家?guī)兔Γ憧靹e跟我客氣。”

“這事娘也是知道的，回頭娘該說你家分家了就同咱們家生分，怕是要傷心個半日呢！”

陸吳娘頓時臉色白了三分。

陸母“傷心”了，那可是什么都干得出來的，不由得她不怕！

陸張氏見狀，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了，她這個弟妹，從來都是極好懂的。

便自顧從灶旁的竹篾柜里頭取了個海碗出來，把烙得厚厚的餅子都摞在里頭，又揭開墊在炊餅下的一塊布道：“這還有五個雞蛋，給幺妹兒補(bǔ)補(bǔ)……”

“這怎么行，大嫂快拿回去！”張氏看見雞蛋頓時大驚。

雞蛋可是婆婆的心頭肉，比之幾個男孫都不差的，為著木棉取了這么些個，回頭數(shù)了見少了這許多，不得心疼死？萬一她回頭覺得自己吃了虧，又來尋自家晦氣怎么辦？

見陸吳娘又要推，陸張氏便顯出愧疚神色，這才表出三分歉意來：“這是我偷偷攢的，娘不知道……弟妹，都是勇哥那孩子不懂事，幺妹兒虧得很……你要是不收，我這心里怎么過得去？你且放心收下。”

話說到這地步，陸吳娘沉默無言，她是心疼木棉受罪，可說到底不過是小孩子打鬧，這又是炊餅又是雞蛋的……還要計較倒顯得是她心胸狹隘。

想到兩個孩子瘦弱的模樣，她就再說不出推拒的話，只輕聲道：“那……多謝二嫂了。”

“說什么謝，原是我家勇哥不好。”陸張氏臉上這才露出笑來，直起身將五個雞蛋和幾個餅子都挪了出來放在灶上，挎上空了的籃子：“行了，我這就回去了，家里做著飯呢！勇哥她娘廚上的手藝你也知道，我也不好久待。”

“好，二嫂慢走，我就不留你了，別誤了你的事兒。”陸吳娘道。

她到底還是不軟不硬的刺了她一聲。

陸張氏也不見惱，反而露出一絲苦笑來。都是做奶奶的人，該享兒孫福的年紀(jì)了，還要日日去做婆婆交代她做的活兒，她心里也是苦悶的很：“噯，曉得的，回頭你也帶著博哥兒和幺妹兒來家里玩兒，娘念著他們呢！”

念著她的兒女？

誰信呢？

陸吳娘面上笑了笑，隨意應(yīng)付了兩句，挑了挑灶火，便起身送陸張氏出了自家門，看她出籬笆門走遠(yuǎn)了，這才回轉(zhuǎn)。

門口，只剩一個小姑娘若有所思的看著。

二伯母好厲害的一張嘴，好圓滑的為人！

這農(nóng)家小戶，日子雖是清苦卻也和樂的很。

若是她以往那會，家里無論哪個孩子受了她這樣重的傷，只怕不鬧個天翻地覆，不折騰的家宅不寧，是萬萬不可能消停的。

放在這兒，不過也就是五個雞蛋的事兒。

不過，對這個家來說，五個雞蛋其實也算得上是很了不得的事兒了吧？

還不都是窮鬧的。

陸木棉的父親陸喜是陸母最小的兒子，上頭有兩個姐姐三個兄長，本就是不富裕的一家，添了這么些個孩子，陸父又早逝，身為寡母能把幾個孩子健健康康的拉拔到大已是不易，又如何能夠攢下積蓄。

木棉想著這農(nóng)門小戶的貧寒日子，忍不住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