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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技術謬見

正直、虔誠、可敬的皮埃爾(即可敬的彼得院長),一名來自公元12世紀法國克呂尼修道院的修道士,造訪了西班牙,并仔細觀察了那里的阿拉伯人和猶太人,發現了一個現象——他們不使用獸皮,而是在舊布制成的紙上寫下宗教經文,這種紙就是現在文具店工作人員所說的“百分之百布料紙”。皮埃爾認為這種現象是社會退化的一個顯著標志。

縱觀歷史,技術在社會所發揮的作用以及人們對技術的回應一直保持著高度一致,人們總是擔心新技術的到來會給社會帶來不同程度的影響,這種憂慮在紙的歷史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

我們習慣于把“技術”理解為僅僅是設備的一種發展,只不過,在公元19世紀,這是一種機械化的發展,而現如今已轉變為電子化的發展了。但正如在韋氏字典中所注釋的一樣,“科技”一詞也可應用于“知識的實際應用”。

技術發明總是因某種需要而被創造。無數的發明創造都要早于紙的發明。在人類社會里,最先出現的是口語,之后是繪畫,然后是象形文字,之后是字母,接著是音標拼字法,再然后是書寫,最后才是紙。紙被發明以后,接著就有了印刷術、活字印刷術、打字機、機械打印機、電子文字處理機,直到現在的電子打印機。社會一旦出現某種需要,相應的解決辦法也會隨之產生。每個奇思妙想的發明也會讓一個個需求接踵而至。這樣來說,最初始的發明,從口語到后來的文字都不是實際存在的、人造的物體,因此,從單詞本身的傳統意義上來說,它們算不上“技術”,但它們發揮作用及影響社會和歷史的方式與鍛造技術非常相似。語言最終促使了紙的誕生。

學習紙的歷史將會讓你發現許許多多的歷史誤解,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關于技術的謬見:認為技術可以改變社會的想法。其實恰恰相反,是社會促使科技發展,以應對社會內部發生的變化。舉個簡單的例子,公元前250年,中國的蒙恬發明了用駱駝毛制成的毛筆。他的發明并沒有立即啟發中國人去寫字、繪畫,或是發展書法,實際上,中國社會在那之前就已經創立了一套書寫系統,不過,當時的中國對更多的書寫文本和更精妙的書法有著更加強烈的渴求。他們之前都是用蘸墨的木棍來寫字,然而這種書寫工具已經不能滿足不斷上升的需求了。蒙恬的發明不僅可以提高書寫的速度,同時還能提高書法的質量。

關于紙在歷史上所發揮的作用,編年史家往往癡迷于夸大其詞:如果沒有紙,就不會有建筑學;如果沒有紙,也不會有文藝復興;如果沒有紙,工業革命更是無從談起。

以上的說法都是錯誤的。這些發展之所以會在社會上興起,正是因為社會到了一個急需這些發展的節點。所有的技術都是如此,但紙的個例最為清晰、明確。

根據學者們所了解的情況,世界上唯有中國人發明了造紙術,盡管中美洲人在過去也有可能發明過造紙術,但因為西班牙人徹底摧毀了他們的文化,我們對此便無法確定了。隨著社會的演進,人們對紙有了需求,而且當時的環境需要一種既廉價又方便書寫的材料,就這樣,紙被應用到不同時期的不同文化中。

在紙被中國官方廣泛使用了5個世紀之后,韓國的佛教僧侶也對紙產生了需求。他們掌握了中國人造紙的工藝,并將它帶到日本,用以傳播他們的宗教。幾個世紀之后,精通數學、天文學、會計學和建筑學的阿拉伯人看到了人們對紙的需求后,便開始在中東、北非及西班牙等地制造和使用紙。

在中國人發明紙一千余年后,歐洲人才開始用上紙,然而他們并不是剛剛發現紙的存在。阿拉伯人早在若干年前就想向歐洲人出售紙張,只不過歐洲人直到開始學習阿拉伯數學和科學,拓展識字能力時,才意識到之前的書寫材料——由動物皮革制成的羊皮紙——在面對快速增長的需求時,不僅制造速度慢,且成本高昂。

追求知識的人越來越多,政府機構也在不斷擴大,再加上思想的傳播和貿易的擴展,這一切因素促成了造紙術的誕生。但紙的國際影響力提升卻是個異常漫長的過程。相比之下,印刷機、蒸汽機、汽車、電腦等在國際上得到普及的時間周期要短很多。

紙看起來是一項不可能的發明——將木材或織物分解為細胞質膜纖維,再加水稀釋,之后將其倒在一個平面上,任其隨意編織,最后就成了一張紙。從邏輯上來說,人的大腦不可能自主地想出這種造紙技藝,何況那個年代的人們都不知道什么是細胞質膜。造紙之后的下一個階段未必就是印刷,但各個社會最終將獨立地進入印刷階段。試想一下,假如沒人發明紙,怎么辦?那么一定會有其他的改良的書寫材料被發明,因為這是社會的需求所致。

從技術史或其他普遍存在的謬見中,我們可以學到其他重要的經驗教訓,其中一條就是新技術的誕生必然導致舊技術的消亡。然而這很少得到驗證。紙被引進地中海地區后,紙草還存留了幾個世紀。至今還有人在用羊皮紙。天然氣和電熱水器的發現和發明并不意味著壁爐的消失。印刷沒有讓書法終結,電視沒有讓收音機消失,電影沒有讓戲劇滅絕,家庭影院沒有讓電影院倒閉,電子計算器沒有終結算盤的使用——盡管人們在一開始曾錯誤地預判這些新事物會完全取代舊事物。公元1879年,托馬斯·愛迪生因其獲得商業成功的電燈泡而被授予專利,在一個多世紀之后的今天,美國仍有400家蠟燭生產商,約7000名員工,年銷售額超過20億美元。實際上,公元21世紀最開始的10年見證了蠟燭銷量的增長,盡管蠟燭的用途有了很大變化。羊皮紙的生產和使用也出現了相似的情況。新技術不僅沒有讓舊技術消亡,反而增加了人們的選擇。毫無疑問,電腦將改變紙所扮演的角色,但紙是不可能因此消失的。

從技術的歷史也可以看出,“盧德分子”“盧德分子”被用于指代工業化、自動化、數字化或一切新科技的反對者。——編者注總是輸的一方。最早的一批“盧德分子”是公元18世紀至19世紀早期的英國手工工人,他們抗議工廠雇用廉價而沒有技術含量的操作機器,從而導致了自己的失業。起初,這項運動在諸多領域興起,包括印刷業,但到公元19世紀最開始的10年,大部分“盧德運動”集中到了紡織工業。至于該運動的支持者為何被稱為“盧德分子”,我們不得而知,但傳說在公元18世紀,有個叫盧德的叛亂者主張反對機器,而且據說他跟羅賓漢一樣,住在舍伍德森林里。“盧德分子”排斥像織布機這樣的機器,他們襲擊工廠、砸毀機器,甚至對抗英國軍隊。一名工廠主被刺殺,這迫使政府在公元1812年頒布了《保障治安法案》,將毀壞機器定為死罪。最終,該項法案導致了多起公開審判,進而終結了這場運動。

現如今,“盧德分子”一詞被用來形容那些抵制新技術的人。而那些對計算機持否定態度的人,在如今算得上“盧德分子”真正的后繼者,因為當年“盧德分子”所抵制的機械織布機通過使用穿孔卡片,編織出各種圖案,而這種穿孔卡片就是計算機在機械方面的前身。

卡爾·馬克思在他的重要著作《資本論》中,曾說“盧德運動”是失敗的,因為“盧德分子”抵制的是機器,而不是社會。他說:“‘盧德分子’的錯誤就在于他們沒有區分機器和資本運作,而且他們襲擊的不是用于生產的物質工具,而是這些工具運作的模式。”

換言之,譴責機器本身是毫無意義的。相反地,技術為社會而生,而你不得不去嘗試改變社會的運行方式。每項新技術的誕生都會帶來相應的詆毀者,他們認為這項新技術會將以前所有好的東西統統抹去。這樣的情形確有發生,比如當文字開始取代口語時,當普通紙取代羊皮紙時,當印刷機取代抄寫員時,都出現過類似的情形,而且目前也正在發生,如電子化正威脅著紙張的生存。在這些例子中,用以抵制新技術的論據都是相似的:人類智力陷入險境,喪失記憶能力,人與人之間的接觸變少,人際交往的熱誠不復存在。

這些反對技術的呼聲在早期大多都沒有得到重視,和當今人們對于電腦的忠告如出一轍。我們在記憶能力方面可以得到的輔助越多,就越少依賴于我們的大腦,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的思維被毀掉了。目不識丁的人比有文化的人的記憶力更好,但很少會有人拿這個作為論據去證明“文盲”更具優勢。文字的誕生雖然會讓我們產生依賴性,但作為一種輔助工具,它也能使我們更加強大。

你無法預見一項新技術會對社會產生怎樣的影響,因為社會一直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這就是馬克思對于“盧德分子”的斷論。技術只是扮演了促進者的角色。社會發生改變,然后這些改變又帶來了新的需求,而新技術的產生就是為了滿足這些需求。阻止技術革新的唯一辦法就是抑制社會發生變化。印刷術沒有創造新教改革,而是新教改革中的思想以及想要傳播思想的意愿創造了印刷機;紙不能創造中國的官員和宗教人士,但紙被創造卻是為了滿足他們的需要。

為了證明一項技術可以改變社會,需要列出一項從根本上改變了社會方向的技術。但很明顯,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如果一項技術旨在改變社會方向,那么它通常都是失敗的。事實上,絕大多數的技術公司都不會引入新技術,而是對現有的技術進行創新改進。公司耗費大量的時間和金錢做市場調查,試圖確定社會的走向。一旦社會大方向確定之后,它們就會以社會需求為導向,為自己的產品“量體裁衣”。

不是所有的技術都代表著未來。在這瞬息萬變的社會中,有些技術能夠獲得成功,但有些卻注定失敗。有時候,你甚至有一個非常不錯的創意,但根據你的創意做出來的產品可能并不會被社會接受。蔡倫沒有發明紙,谷登堡沒有發明印刷機,羅伯特·富爾頓沒有發明輪船,托馬斯·愛迪生也沒有發明燈泡。反之,正是因為人們將那些已不再適應社會需求的思路或者機器重新整合為新的技術,這些發明才得以問世。這似乎說明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很少會記住那些想出新主意的人,但對那些能將這些主意應用到商業領域的實用主義者甚是追捧。我們已經遺忘了那些創造了計算機諸多重要概念的人,卻總是津津樂道于那些依靠計算機發家致富的人。

我們得到的另一個重要教訓就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技術將變得越來越廉價,同時也將變得更容易獲取,質量也會有所降低。現在的紙要比以前便宜多了,但公元18世紀的紙要比公元19世紀的紙有更高的質量,同理,公元19世紀的紙又要比今天的紙好很多。

一千多年以來,造紙被視為文明的標志:掌握造紙技術的文明就是先進文明。當西班牙征服者埃爾南·科爾特斯在公元1504年抵達新大陸時,他對當地的阿茲特克人的印象極為深刻。他們已經建造了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并且在數學和天文學領域走在世界前列,但讓他印象最深刻的還是他們的造紙能力。對于西班牙人來說,一個有造紙能力的社會算是一個高度文明的社會。

用紙作為衡量文明與否的標志,會產生一個非常不同但又不乏準確度的歷史畫面。按照這個說法,亞洲的文明在公元前250年就開始了,并從那時起向阿拉伯世界傳播。數個世紀以來,阿拉伯文化都是世界的主導文化,而那時的歐洲人是世界上最為落后的群體。他們不識字,也不懂科學,連簡單的數學也不會;如果調查他們的商貿往來,你會發現他們對紙根本沒有需求。公元5世紀時摧毀了羅馬的“野蠻人”,到公元11世紀依舊是“野蠻人”。

今天的大多數歷史學家都一致強調歐洲的“黑暗時代”遠沒有人們口中說的那么黑暗。但不可否認的是,那時的歐洲人確實要在很多方面落后于亞洲人和阿拉伯人。當基督教徒們接管了原先由穆斯林統治的西班牙后,他們一并摧毀了安達盧斯的文明,而且有目的性地摧毀了墨西哥最為先進的文明,抑制了墨西哥的語言、宗教和文化的發展,并燒毀了他們的書籍。

當歐洲終于開始發展起來時,它并沒有像今天的許多人所設想的那樣,按照地理區位的順序發展。意大利自南向北開始發展,起點是西西里島。愛爾蘭的發展要比英格蘭早很多。在歐洲,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地區吸取了阿拉伯人在數學、科學和會計學方面的智慧思想,取得了不同程度的進步。在之后的歷史中,歐洲取得跳躍式發展,超過了阿拉伯世界和亞洲。歐洲的快速崛起得力于一項中國發明——活字印刷術,歐洲人能夠利用這項發明為自身謀得發展,是因為不同于亞洲人和阿拉伯人所使用的文字系統,歐洲人的字母系統非常適合活字印刷術。這也意味著歐洲人可以按照他們想要的解讀方式來書寫歷史。

擁有經文的宗教不在少數,從這點就可以看出書寫文字的重要性。埃及人認為眾神的書寫員——鷺頭人身的古埃及托特神將書寫的能力賦予人類。對于亞述人來說,納布是他們的文字神。瑪雅人認為造物主之子伊特薩姆納發明了文字和書籍。在紙被發明之前,宗教經典都是通過其他的書寫材料作為媒介而傳播的,還有一些書,比如猶太人的律法書《托拉》的手寫體至今還保留在獸皮上。盡管宗教和文化,以及科學和數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我們也應該牢記對于金錢的追求從古至今都是推動技術發明的一大動力——文字、紙、計算機等都是為了擴大商業貿易而得到了發展空間。

在馬丁·海德格爾的名作《關于技術的問題》中,他斷言技術是“為了達到一個目的所使用的手段”,他還說道,“技術不僅僅是達到目的的手段,技術是一種呈現真實的方式”。

根據海德格爾的意思,我們要想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就要知道是什么促進了技術的發展。所有的技術都起源于一個新穎又絕妙的想法,而未來的發明只是簡單地將這個想法展現出來。從這個意義上講,汽車就是車輪這一最初設想的更深層次的探索,而紙就是從書寫語言這一偉大發明中發展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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