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臺灣風云·1368-1683:大航海時代的失陷與收復
- 張嵚
- 6023字
- 2019-04-02 10:46:39
2.一個新時代的線頭:明朝中期的臺灣
說到“大航海時代”,熟悉歷史的人并不陌生,但是長期以來,“大航海時代”似乎只與西方人開辟新航路有關。說起歐洲人的揚帆遠航,大多數中國人僅僅抱著看熱鬧的心態。而事實上,這卻是一個影響了中國近五百年國運的大變局。
臺灣“被搬家”的時候,是明朝洪武年間,距離后來達伽馬、哥倫布們揚帆遠航,還有足足一百年時間。然而對于此時的中國來說,卻已經山雨欲來。臺灣,是中國迎接這場風暴的第一扇門。
后來的許多史學家,對于明王朝早期對臺灣的政策,既充滿了誤解,也充滿了費解。說誤解,是因為很多歷史學家都把朱元璋的這個政策,簡單地當作了“棄臺”。事實上,雖然“被搬家”,但是臺灣與大陸之間,并沒有因此而分割。相反,在明朝的歷史資料記錄中,臺灣島的少數民族對中央政府的朝貢史不絕書,在明王朝早期的國土劃分中,臺灣島始終是大明政權治下的一部分。令人費解的是,作為中世紀世界上國土最遼闊、國力最強大的封建帝國,大明王朝為什么會采取這樣的政策?
在后人眼里,臺灣的“被搬家”對于整個明朝來說,可謂吃力不討好。兵沒少派,錢沒少花,沿海沒少折騰,麻煩卻越折騰越多,是個十足的笨辦法。但為什么明王朝這么“笨”?后代的史家,有說統治者目光短淺的,也有說是當朝大臣愚蠢的,但往根源上說,原因只有一個:那時代的中國,是個封建農業國。
說到中國古代的“封建農業制”,通俗的說法就是“重農抑商”,這是中國自西漢王朝開始就綿延下來的國策。農業是國家的根本,種地就是國家的“手心”,做生意就是國家的“手背”,內陸主要是用來種地的,而周邊的海島大多都是出外做生意的中轉站。既然種地比做生意重要,臺灣也就自然變得不重要。事實上不只臺灣,在中國歷代封建王朝的版圖中,對內陸的省份,國家可以很快修起衙門、建立政府,但中國沿海的島嶼,沒人住的,大多都當作兵營、倉庫、中轉站;有人住的,只要愿意歸順,基本也就不怎么管。臺灣,也就這樣成了明朝早期“不怎么管”的地方。
明王朝早期的歷史上,“重農”政策可以說被明王朝“重”到底。明王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本身就是農民起家。在建國之后,國家的大政方針也是建立一個農業大國。朱元璋時代,通過“休養生息”政策,大力恢復大陸的農業生產。臺灣漢民“被搬家”,也是為了補充大陸勞動力的不足。與此同時,明朝也把“抑商”給“抑”到底。明朝早期對商業有嚴苛的限制,商人的地位極低,甚至不許穿絲綢衣服。對外貿易方面,明朝延續了元朝末年開始的“海禁”,勒令“片板不得下海”。朱元璋時期撤銷了中國固有的官方貿易機構“市舶司”,到了永樂皇帝朱棣時期雖然恢復,但是對外貿易的特權,卻被牢牢壟斷在國家手里。在明朝建國早期,甚至農民地里種什么農作物都有嚴格的規定。不同地區的人員流動,都要有政府的介紹信。老百姓的職業,也有嚴格的劃分。當兵的要世代當兵,就是所謂的“兵戶”。做工匠的要世代做工匠,就是所謂的“匠籍”。這一時代的中國,其實就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大農莊。海島臺灣,就是這個農莊一個不起眼兒的邊角。
其實這樣的情景,在中國歷代封建王朝里,都有著固定的劇本。任何一個大一統的封建王朝,說到底都是大農莊,區別只在于農莊內部的松緊程度不同。但凡是有點責任心的中國皇帝,考慮最多的也不過是讓這個農莊風調雨順、人丁興旺、家大業大。做到這些,也就是所謂的“盛世”了。不過這個農莊并不是封閉的,很早就與外面的世界有了往來。最開始是走陸路,比如從西漢開始,經河西走廊開辟的“絲綢之路”。稍晚一點兒,又開始坐船,這就是后來被歷史學家津津樂道的“海上絲綢之路”。雖然從三國開始,東南沿海的海上貿易就非常發達,但古代造船技術有限,而古代中國主要的往來對象,還是中亞、中東那些國家。所以在14世紀以前,陸路的“絲綢之路”,比海上的“絲綢之路”要發達。
在中國古代,中原王朝與外邦交往,除非涉及國土安全甚至戰爭,普通的貿易往來在皇帝眼里只是小事。對外貿易的幾個小錢,也占不到中國古代政府“國民生產總值”的大頭。至于農莊以外的世界發生什么,那時代的中國人并不關心。
然而外面的世界卻漸漸變了樣。
在中世紀時代,整個西方世界也基本是封建社會。那時候的世界各國,大部分也都是農莊,但比起中國來,可以說是又窮又小又落后。再加上離得遠,相互往來不易,所以東西方貿易這類中國皇帝眼里的“小事”,在西方人眼里一直都是大事。其實所謂的絲綢之路上,中國就好比“大批發商”,往來貿易的商旅乃至間接貿易的西方國家,就是層層的“小商小販”。就像今天美國金融市場一波動,全世界就可能“金融危機”一樣。古代中國的對外貿易,我們自己不在意,但對于世界尤其是西方,卻常常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中國的絲綢、瓷器在古代世界是最昂貴的“高科技產品”,隨便一片絲綢扔出國門,都足夠讓西方人打破頭。比如中國南北朝時期,東羅馬皇帝查丁示尼與波斯帝國的慘烈戰爭,目的就是為了爭奪對“絲綢之路”的控制權。中世紀意大利的商業中心威尼斯和佛羅倫薩,就是靠著加工中國絲綢起家的。地中海經濟帶的興起,完全就是被絲綢貿易帶動起來的。在明朝之前的元朝,由于震撼世界的“蒙古西征”,從中國西北到地中海的陸上通道被完全打開。這之間的一百多年,是中世紀東西方貿易最發達的一百多年。大量中國商品的涌入,刺激了歐洲工商業的發展。在中國的歷朝歷代,因為中國封建王朝政局的變化,“絲綢之路”有時繁榮、有時凋零,但毫不夸張地說,它的每次變化,都會導致整個西方的政局發生震蕩。歐洲的“農莊”,在每一次的震蕩中發生蛻變。按照歷史學家的話說,就是促進了歐洲資本主義的萌芽。
而到了明王朝建立之后,整個西方世界卻因為中國政局的變化,遭遇了又一次震蕩。明朝是取代元朝建立起來的,對于中國來說,這是一次普通的改朝換代,但對于世界來說,卻是一次連鎖反應。明朝之前,從中國一直往西綿延到中東,全是自成吉思汗西征開始建立的各個“蒙古汗國”。作為“宗主國”的元王朝一滅亡,其他“蒙古汗國”緊接著也發生動蕩。察合臺汗國、伊兒汗國、欽察汗國、金帳汗國紛紛陷入戰亂。短暫繁榮的帖木兒帝國,也在帖木兒過世后陷入了分裂。整個14、15世紀,是中亞、西亞戰亂紛飛的時代。原本暢通無阻的東西方商路,尤其是陸上絲綢之路,這時期基本歇菜了。海上航路也好不到哪去。中國元朝末年開始的“倭寇之亂”,逼得元王朝厲行海禁。明王朝也延續了這個政策,在朱元璋時代甚至更嚴厲。“大批發商”關了門,“小商小販”們的日子當然難過。以絲綢為例,按照許多西方歷史學家的描述,在15世紀的威尼斯,五年之間,絲綢的價格竟然上漲了五十倍。這時期的歐洲,工商業迅速發展,加上中國“三大發明”的西傳,早不再是過去的“窮農莊”,科技水準早已追近東方。實力強了,自然心就野了。商路堵塞,自然窮則生變:走路走不過去,那我就坐船去。從14世紀末開始,一代又一代的歐洲人坐上船,駛離地中海,孜孜不倦地尋找著走向東方的路。從早年的征服北非,到后來的發現好望角,再到達伽馬造訪印度、哥倫布發現美洲、麥哲倫環游世界,這就是舉世聞名的“開辟新航路”。這條航路的開辟,開啟了人類歷史的一個新紀元——大航海時代。而古老的中國,卻是這條航路開辟時的終極目標。到了明朝正德四年(1509年),開辟新航路的葡萄牙人在征服了印度和馬六甲的諸多國家后,終于來到了中國沿海。之后,就是大批西方殖民者紛至沓來,在中國東南沿海大肆騷擾。西方殖民者對中國的進犯,就是起于此時。
大航海時代的來臨為后世中國的命運帶來了深遠的影響,比如鴉片戰爭,比如讓國人痛心疾首的一次次喪權辱國。說起這一切,后人總是習慣地說“鴉片戰爭打開了古老中國的大門”。而事實是,在此之前,一扇新的大門早就橫亙在這個時代的面前——臺灣。
前面我們用了這么多的筆墨,去梳理14、15兩個世紀東西方交通的演變歷史,原因正是在此:在這個大航海時代的早期,中國不是置身事外的。綿延兩千年的中國封建社會,同樣面臨這個時代的風暴。這個歷史的新紀元,伴隨著西方航海家們的風帆,向中國東南沿海駛來。臺灣,將在這段歷史中成為主角。
就像歐洲當時發生的蛻變一樣,明王朝這個古老的大農莊,自身也在悄悄地改變。
明王朝的立國政策,依然是中國歷代流傳的“重農抑商”,但改變是不可避免的。中國的東南沿海,在經過了15世紀的“休養生息”之后,經濟早已蓬勃發展。明朝立國初期,長期戰亂導致經濟凋敝,所以“重農抑商”比較好辦:吃喝都發愁,種地當然是正事。但后來經濟發展了,有錢人多了,貧富分化大了,原先的政策也就越發行不通了。比如明朝立國早期,嚴禁老百姓隨便流動,出村都要政府批準。可到了15世紀中期,明朝土地兼并嚴重,無地農民增多,農民為了躲避賦稅,紛紛逃亡謀生,成了“流民”。相當多的“流民”都跑到經濟發達的東南沿海找生計,成了最早的“無產階級”。有了“無產階級”,當然也就有“資產階級”。沿海的商人集團日益增多,賺錢的胃口也越來越大,“國內市場”的錢賺到了,自然也就開始打“國際市場”的主意。但明朝厲行海禁,壟斷海外貿易。“新富”的沿海士紳越來越多,面對巨大的外貿利潤,不眼紅是不可能的,搞走私也就越來越普遍了。說到明朝15世紀下半葉的歷史,大家津津樂道的大多是“土木堡之變”這類大事。其實明朝的東南沿海,從15世紀中葉明英宗在位起,就不斷發生暴動,比如福建的鄧茂七起義。歷史書上的普遍說法是“農民起義”,其實參與者多是沿海私商。到了后來,許多東南沿海的地方官也與私商勾結,合謀走私、坐地分贓。私商,成了明朝自開國起到明朝中期,一個日益洶涌且發展壯大的暗流。原本被朱元璋封鎖得嚴嚴實實的中國東南沿海,早已經出現了千百個小窟窿。
在明朝“私商日熾”“奸民日多”的背景下,臺灣也越來越多地見諸于史料。不過就像從前“跑龍套”一樣,15世紀中葉至15世紀末的臺灣,一樣還有很多種名字,通俗的叫法還是叫“東番”,也有叫“雞籠”“淡水”等稱呼的。早期記錄比較多的,是沿海的商民們。經常有人私下里和臺灣島的少數民族進行貿易、交換貨物。而和大陸往來最頻繁的臺灣少數民族,就是居住在臺灣島南部安平、平甫一帶的“臺窩灣”部落。后世許多學者都認為,這一支部落的名稱“臺窩灣”,就是后來“臺灣”一詞的由來。對于這種和臺灣少數民族部落的私商往來行為,按照早期明朝的“海禁”政策,是要厲行打擊的。但早在15世紀末的明朝弘治年間,這種情況就已經到了“令不能行”的地步。從明朝成化(1465—1487年)時期,與臺灣毗鄰的福建,就出現了大量的“鄉集”。所謂的“鄉集”,就是違背明朝政府壟斷禁令下的“黑市”。在這些“黑市”里,來自臺灣的鹿皮、甘蔗等貨物應有盡有。兩岸之間的經濟聯系,并未因為早期的“被搬家”而割裂,相反越發地密切。
在東南沿海的這些改變背后,是明朝人觀念的改變。早期的明朝人,對待商人基本是鄙視的,商人的地位比較低。國家的政策,一直是“農為本,商為末”。政府的財政收入來源,主要是農業稅。可是重商主義的思潮,在明朝中期就出現了。最著名的當屬明孝宗(1488—1505年在位)時期的名臣丘濬,他在其著作《大學衍義補》中提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觀點:“食貨者,生民之根本也。”翻譯成白話就是:商業,是國民經濟的根本。而從明朝景泰(1450—1457年)年間開始,內閣大學士徐有貞就提出放松海禁。之后到明朝嘉靖年間,明朝的“海禁”政策時緊時松。總的趨勢,卻是越來越松。從事“私商”貿易的群體,從早期的商人、士紳、官員,到最后也有了底層的平民。當西方人不遠萬里,冒著死亡的威脅尋找走向東方的航線時,大洋彼岸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也在嘗試著沖開沿海的屏障,走出一條新的生存道路。兩者的交匯之處,就是臺灣。
說臺灣是一個“交匯”,看看地圖就知道了。臺灣島與大陸東南沿海隔海相望,一個島嶼足夠屏蔽中國東南五省。對于一心沖破海禁,走向遠洋的早期中國私商來說,臺灣是他們的必經之地。對不遠萬里開辟航路、一心敲開中國大門的西方殖民者而言,臺灣,同樣是他們的第一站。一個要走出去,一個要打進來,兩股力量的碰撞,勢必發生激烈的化學反應。當西方殖民者來到中國沿海后,迅速爆發了倭寇之亂。
對于明朝時期的中國來說,倭寇不是個新鮮詞,早在元朝末年就有了。從明朝建國之后,一直都是小打小鬧,今天劫掠個州縣,明天打劫個村鎮。明朝雖然一直在“抗倭”,也不過是把他們當作土匪而已。然而,就是在西方殖民者到達東方后,倭寇變得不一樣了,變得更強大、破壞范圍更廣、破壞力更強。特別是在明朝嘉靖(1522年——1566年)年間,倭寇,成了一場波及整個東南沿海、持續四十多年的大禍害。之所以如此不一樣,是因為此倭寇非彼倭寇。
明朝初年的倭寇,雖然也間或有中國人參加,但主要成員基本都是日本人。但嘉靖時期的倭寇,卻有日本人、中國人、葡萄牙人,甚至還有東南亞人,成分五花八門。裝備更是鳥槍換炮,用上了當時連明朝正規軍都沒有的鳥銃和佛郎機炮。戰船也不是當年的小帆船,甚至有了比明朝水師更大型的武裝炮船。前后累積有數百股倭寇,大的團伙居然有上萬人。不同于早年倭寇打一槍換個地方、見了正規軍就跑,嘉靖年間的倭寇,很多時候把正規軍打得狂逃。比起普通的土匪來,這群怪胎可是難對付得多。
“怪胎”的產生,當然是拜日本所賜。此時,日本處于“戰國時代”,日本的“中央政府”早歇菜了,各路諸侯一邊搶地盤一邊跑到中國打劫,忙得不亦樂乎。倭寇的規模和數量,自然要大得多。但日本人只是催化劑,根子卻還在中國自己這邊。這時期東南沿海走私猖獗,沿海各地私商林立,明王朝對“海禁”的打擊也日益嚴厲,甚至有了“舉家連坐”的法律。但打擊越嚴,反彈就越厲害。為牟巨利,一直在拼命沖破“海禁”的沿海私商們,早就結成團伙、組建武裝。這時候西方殖民者已經來到中國沿海。葡萄牙人從明朝正德年間開始,就屢次進犯東南沿海,一面通過走私收購中國的貨物,一面趁機大肆劫掠。這自然和私商們一拍即合。外加這時期倭寇猖獗,幾股勢力合流,也就有了“倭寇”這個怪胎。這時期的沿海私商們,幾乎都有自己的武裝團伙,游走于明朝政府、西方殖民者和倭寇之間。大部分都是“有奶就是娘”,誰給好處多就和誰合作。于是從明朝嘉靖二年(1523年)開始,東南沿海的大規模暴亂就越演越烈,大批人口被擄掠,無數村鎮化成灰燼。海防廢弛的明朝沿海軍隊屢屢潰不成軍,中國東南沿海遭遇一場空前的災難。
這場持續幾十年的災難,為歷史留下了諸多記憶:慘無人道的倭寇暴行,明王朝的抗倭戰爭,戚家軍、俞家軍蕩氣回腸的戰斗。然而對于災難中遭受荼毒甚深的臺灣島來說,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卻促成了臺灣島命運的改變。
“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林道乾寇亂邊海,都督俞大猷逐道乾于臺,因設巡檢守之。”也就是說,在這一年,一個叫林道乾的海盜騷擾沿海,被當時的福建都督俞大猷驅逐出臺灣,明朝遂重新設立澎湖巡檢司,加強防衛。從明朝洪武年間開始廢止近二百年的澎湖巡檢司,就這樣恢復了。
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后來證明,成了一件影響明末清初臺灣命運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