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捕風者”宮崎駿:動畫電影的深度
- 秦剛
- 3字
- 2019-04-02 15:37:24
總論篇
‘捕風者’宮崎駿
本章所要論述的,只有一個問題——“誰是宮崎駿?”
類似“大師”、“巨匠”一類的桂冠已經因過度泛濫而顯得鄙俗。因此,我試圖從一個新鮮的視角去敘述宮崎駿,而且還要體現出對他的認識和領悟。這樣,我選擇了“捕風”這個關鍵詞。
在我看來,宮崎駿是一個“捕風者”,而且是這個世界上最卓越的“捕風者”,至少在藝術領域是這樣的。所以,也不妨稱他為一名“捕風藝術家”。
以“捕風者”對宮崎駿做介紹和界定,這個想法可能有些過于大膽和出格。因為,在當今的社會體系內,并沒有“捕風”這種職業分工。而且,乍聽起來,“捕風”似乎并非一個褒義詞。在漢語里,“捕風捉影”常被用于比喻那些沒有事實依據的言行。
然而,這些都不妨礙我將在此做出的論證——宮崎駿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捕風者”。
“捕風”的動畫制作
1963年,宮崎駿從學習院大學畢業后進入東映動畫公司,正式成為一名動畫師,到2013年整整50個年頭。2013年9月,他面對海內外兩百多家媒體,正式宣布今后將退出長篇動畫電影的制作。當然,他表示退出的只是極度耗時、耗力的長篇制作,因為在他看來,自己73歲的年紀已經無法勝任長篇制作的巨大工作量。而動畫制作的工作,用他自己的話說,早已成為他的生存方式,有生之年都不會放棄。宮崎駿是一個為“動畫”藝術而生的人。
關于“動畫”創作屬于怎樣的一種技術性、藝術性的工作,一般說來常見的學院派定義,是“繪畫形式”加“逐格拍攝”。可是,我愿意把它說得更為形象和直觀一些。在我看來,“動畫”創作就是用畫筆去“捕風捉影”,在一張白紙上“無中生有”。這樣說不僅直觀,似乎也更能觸及“動畫”的本質。
“動畫”(animated film、animation)一詞的詞源是拉丁語的anima,有氣息、靈魂之意。原始印歐語中的接頭詞an-,即是氣息、風的意思。希臘語中的“風”,就是?νεμο?(anemos)。因此,animation的本意,就是“吹入氣息”、“賦予生命”,使一張張靜止的畫面通過聯結而活動起來,展示動態的自然。而自然界的氣息便是“風”。《莊子·齊物論》中有言:“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大塊噫氣”即自然的呼吸,“風”體現著自然界的存在和奧秘。以展示動感為使命的動畫藝術,其天職就是為靜止之物“賦予生命”,不單是繪形,而且要賦魂。因此,“捕風”重于一切。
在20世紀獲得全面發展而走向鼎盛的電影藝術,對其本質手法以“捉影”來概括,蓋亦不失精準。能夠捕捉影像的電影,早期在中國即被稱為“影戲”。“捕風捉影”必定曾是人類的千年夢想,只因難于實現,這個詞才成為對無稽之談的比喻。但是,20世紀的機械技術不僅使之成為可能,而且“捕風捉影”的藝術形式,已經成為現代大眾化綜合藝術的無可爭議的代表。
對“捕風”的玄機,宮崎駿是最有感悟的。他在宣布引退的記者見面會上,回顧自己在從事動畫行業之初,就覺察到“動畫制作是一件窺探世界奧秘的工作。動畫制作讓你體會到,在風的流動,人的動作、表情、眼神、身體肌肉的運動中,有這個世界的秘密。當我領悟到這一點后,有段時期我感到自己選擇的工作是那樣的深奧,那樣值得去做”。
參觀過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館的人,都會看到一個展示動畫片原理的“動起來的房間”里陳列的電動裝置小窗“我最喜歡走”(圖1)。在那個木制小窗里,云朵、樹木、花草、風車都在風的吹拂下隨風而動,展示著動態。《龍貓》中的小米大步走在這個運動著的世界里。在這組風景中,還能夠看到一架攝影機。這個電動裝置所用以說明的,就是“風”所帶來的“動態”世界的捕捉,是動畫藝術最本源的動機。
如果上述關于動畫創作的要義在于“捕風”的說法可以成立的話,那么毫無疑問,作為一名動畫師、即“捕風”之人,宮崎駿所取得的成績是同時代中最優秀的。

圖1 引自《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館圖錄》(第三版),公益財團法人德間紀念動畫文化財團,2012年6月。
日本當代“捕風捉影”的藝術領域的杰出人物,動畫界有手塚治蟲,電影界有黑澤明。但獲得了“國民性”認可,同時取得了巨大商業成功的,宮崎駿則是絕無僅有的一位。截至2014年,列日本電影票房前六位的電影作品中,只有占據第五位的是一部真人出演的故事片(《跳躍的大搜查線2 封鎖彩虹橋》173.5億日元),其余5部作品,竟然全部是宮崎駿導演的動畫片。依次為第一位《千與千尋》(304億日元),第二位《哈爾的移動城堡》(196億日元),第三位《幽靈公主》(193億日元),第四位《懸崖上的金魚姬》(155億日元),第六位《起風了》(120億日元)。
僅就日本國內電影市場而言,在票房收入、觀影人數等數據方面,宮崎駿一個人就戰勝了美國強大的夢工廠好萊塢。宮崎駿的作品進入國際影壇創下的一個奇跡,是《千與千尋》榮獲2002年第52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熊獎,這是動畫片首次在世界三大國際電影節上摘取最佳電影作品大獎。一年之后,《千與千尋》摘取了第75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2005年第62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將終身成就獎頒發給宮崎駿,宮崎駿由此獲得了任何一個動畫片導演都未曾享有過的國際聲望。
宮崎駿的“捕風”主題
一名動畫作家運用每秒24格的畫面,會去捕捉怎樣的一個世界?對于這個根本性問題,宮崎駿的作品具有極大的示范性和啟示意義。
如果說動畫(animated film、animation)以顯現anima(氣息、靈魂)的存在為使命,那么,宮崎駿是自覺追求動畫藝術本質屬性的動畫人。之所以這樣說,有兩層原因。其一,是他明確表示過,對“靈魂”的顯現和探尋是他永遠不曾改變的動畫主題;其二,他的作品所表達的最基本的世界觀之一,就是天下萬物皆有靈魂的“萬物有靈”論(animism),或稱為“泛神論”的世界認識。再現世界的“氣息”,敬畏一切自然神靈—這正是宮崎駿動畫片的精神核心。
自然界的生命力,通過最普遍的方式讓人感受到其存在的,就是風。風既是自然的呼吸,也是神意的表達。在宮崎駿的世界里,“捕風”絕不止于一個抽象之說,而是他一以貫之的作品主題。使他成為日本“國民作家”的首部作品,是1984年制作完成的《風之谷》
。這部作品的成功,催生了以“熱風”(Ghibli)為名的“吉卜力工作室”,該工作室至今已有整整30年的歷史。2013年宮崎駿推出長篇動畫收山之作《起風了》,也是以“風”為題。宮崎駿和吉卜力工作室的30年,風雨兼程,“追風”的腳步從未停下。
宮崎駿的動畫作品,為觀影者展示誘人鄉愁的田園般的風景,再現具有厚重歷史感的風物,描摹令人神往的想象空間的風土,刻畫個性鮮明的出場人物的風骨……他的影像世界“風行天下”,無所不包。其作品具有卓絕的畫面表現力,和遠超一般動畫片的質感和厚度。而且,非凡的創造力似乎永無枯竭,每一部新作必定有自我超越,必定展現新的風格、新的風貌。
他用作品營造出不勝枚舉的奇幻世界:王蟲、腐海、天空之城、龍貓、黑煤球、樹精、麒麟神、無面怪、金魚姬……這些以畫筆憑虛造像、隨意賦形的現實之外的空想生命,蔚為大觀,自成體系。它們的存在,打通了現實和夢幻的界限,展示出“泛神論”式的、萬物有靈(animism)的奇景。因此,在他的作品里,老屋搬來新主人后黑煤球會悄悄搬家,新搬遷來的一家人會虔敬地向近鄰的大樟樹敬禮,姐姐找不到失蹤的妹妹時會得到貓巴士的幫助,娜烏西卡可以用意念和王蟲交流,飛行石可以托舉起空中墜落的希塔,桑把白狼神視為自己的母親,阿席達卡受到來自野豬神的詛咒,河神在浴場凈身之后會留下砂金表示感謝,5歲男孩會為金魚姬回到海里而流淚……一個個故事中人神共處的世界,是宮崎駿以萬物有靈的視點,對我們所處的自然界存在原理做出的形象化詮釋。而人神共生的世界中,全部生靈與魔法都來自“風”的饋贈。“風動蟲生”,“風化萬物”。宮崎駿卓越的創造力所營造出來的,是一個“風”的世界。
描繪了“風”的世界的代表作,當屬《風之谷》。這部如今被認為“改寫了動畫概念”的作品,幾乎是對“風”與“人類”關系的一部系統性闡述。人類建構的龐大的產業文明毀滅千年后,瘴氣污染的世界里,清風能否再次吹起,讓人類獲得重生?娜烏西卡居住的村落“風之谷”由于海風的吹拂和護佑,免于受釋放瘴氣的腐海的侵蝕,守住了一塊生存的家園。村落里大大小小的風車不停轉動,是“風之谷”生命延續的象征。風的吹拂是生存的先決條件,因此,對于一個新生兒的由衷祝愿,便是“愿他(她)一生有好風相伴”。
宮崎駿說這部影片最大的主題,就是要表現人與自然的關系,為此,必須把“風”和“空氣”的存在,通過動感傳達出來。影片的主人公娜烏西卡,堪稱動畫銀幕上出現的第一個“馭風”者和“呼風”之人
。

圖2 引自Film Comic《風之谷》①,德間書店,2003年10月。
在《風之谷》片頭的背景畫面里,宮崎駿獨具匠心地以“風神”形象對娜烏西卡的人物特性做出隱喻性提示(圖2)。這段掛毯風格的畫面傳達了影片故事背景,概述了“七日之火”毀滅產業文明的“風之谷”前史,并表達出對“風神”重新降臨、為世界帶來新生的期待。
《風之谷》之后的《天空之城》的片頭背景畫面,運用銅版畫風格的動畫,濃縮地再現了人類文明史的演進過程,將“風神”視作潤化萬物之神和推動人類文明演進的原始動力(圖3)。風神的氣息吹動風車,借助自然之力的人類,逐漸以機械發明取代自然動力,加大開發自然的腳步,迎來高度發達的機械文明時代,人類發明的各種飛行器開始飛上天空。風車的發明和使用,是人類邁出開發自然的第一步,人類的技術文明由此肇始。在這一意義上,帆船、列車、飛機等一切人類機械的技術發明和應用,都是借用自然之力的“風車”開啟的技術造物實踐的延續。

圖3 引自吉卜力編輯部編The Art of Laputa,德間書店,1986年11月。
如是以“捕風”為線索進行論證和考查,我們可以進一步解釋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在宮崎駿的作品中,為什么“飛行”會成為不可取代的主題,為什么他塑造的人物以“擅飛”為特色?
“馭風術”的文明反思
宮崎駿的作品為何多以“飛行”為主題?他塑造的人物為何“擅飛”?對此,不妨通過以下兩點來解釋。其一,是他意欲在自己的作品中導入“風”的視點,從超越地平線的角度俯瞰自己身處的世界。其二,便是由于宮崎駿對人類古往今來的“馭風之術”抱有超級強烈的興趣。
宮崎駿作品里刻畫出的“擅飛”之人,從“馭風者”娜烏西卡、魔女琪琪、“紅豬”波魯克到“魔法師”哈爾,他們的“馭風術”從滑翔翼、掃帚到水陸兩用機、魔法的空中行走,可謂千變萬化,千奇百怪。甚至龍貓站在一直旋轉的陀螺上,都能直上云霄。以旋轉的陀螺作為飛行器,恐怕根本不符合飛行原理,但在宮崎駿式的奇幻世界里表現出來,就帶有不容爭辯的說服力。
出自“紅豬”波魯克之口的一句金言是——“不會飛的豬,僅僅是一頭豬而已。”盡管他的前僚友告誡他“即便會飛,豬也還是一頭豬”。一頭“會飛”(技藝高超的水陸兩用飛機的駕駛員)的豬的價值,到底是大于一頭豬還是等于一頭豬?這聽起來似乎像一個玩笑式的語言游戲或無解的悖論,然而,波魯克的那句金言,強調出“馭風”者自身的驕傲,僅此,完全可以入選宮崎駿作品中最令人回味的臺詞。對波魯克而言,飛行意味著在一個低俗世界里保持高昂的理想主義。
如果再舉一例宮崎駿作品中經典而雋永的臺詞的話,那么,這一句出現在《龍貓》的主人公小月和小米的夢境中。姐妹二人在一個月圓之夜,夢到龍貓帶著她們讓剛種下的樹籽瞬間成長為參天巨樹,然后,她們高興地跳到龍貓身上。手撐雨傘、腳踩飛轉陀螺的龍貓,帶著她們在滿月的夜空里飛馳,小月興奮地對妹妹說:“小米,我們變成了風!”(圖4)飛行,就是要化身為“風”,與“風”合為一體。宮崎駿在他的奇幻世界里,為每個人在童年都曾擁有過的變成“風”飛翔的夢想,賦予了充滿童趣和詩意的畫面。

圖4 引自吉卜力編輯部編The Art of Totoro,德間書店,1989年8月。
當然,飛行主題的表現,并非總是洋溢著童真與浪漫。對于人類的“馭風術”發展中凝結的技術文明史,宮崎駿持有鮮明的批判態度。他自幼成長于父親和伯父共同經營的飛機制造廠,迷戀各種型號的飛機模型,但對飛機被應用于軍事用途、特別是成為殺戮武器深惡痛絕。《風之谷》、《天空之城》、《紅豬》、《哈爾的移動城堡》、《起風了》等動畫作品,包括只在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館放映過的短片《空想的天空與機械》,展示了從古到今各種虛虛實實的飛行器,而其中不乏淪為戰爭工具的面目猙獰、相貌丑陋的飛行器。只有在遠離戰爭的背景之下,宮崎駿描繪的“飛行”才如天馬行空,酣暢淋漓。騎掃帚飛行的13歲魔女琪琪的故事(《魔女宅急便》),設定在沒有發生過世界大戰的20世紀前半葉的歐洲。而年代設定相近,卻以處于“一戰”與“二戰”之間的意大利為舞臺的《紅豬》,講述的則是主人公逃離戰爭、抵制戰爭的飛行故事。
有史以來流傳最廣、發行量最大的一部世界級童話出自一名飛行員之手,那就是法國作家安東尼·德·圣埃克絮佩里于1942年寫成的《小王子》。圣埃克絮佩里也是宮崎駿十分喜愛的作家,當1998年新潮文庫出版其隨筆集《人類的大地》時,宮崎駿為該書撰寫了題為《空中的犧牲》的解讀,這篇文章鮮明地體現出宮崎駿的“飛行”史觀。
他在文章的開篇便感嘆道:“人類做出的事情過于殘暴。對于20世紀初剛問世不久的飛行器,人類傾注了才能、野心、勞力、資材,未曾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敗而擊退,同時付出了墜落、死亡、破產的代價。這一發明時而受到稱贊、時而備受嘲笑。但是僅僅在十年之后,飛行器便成為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中的主角。”宮崎駿說:“越是愛讀圣埃克絮佩里的作品,喜愛與他同時代的飛行員,就越覺得應該冷靜地重新認識飛行器的歷史。對于從羸弱的少年時代就迷上飛機的我來說,那份動機里包含了未成熟的對于力量和速度的渴求。想到此,我便從飛行器的歷史中,看到了無法用空中的浪漫、征服天空一類的辭藻所掩飾的人類的悲哀。”“飛機的歷史是兇暴的,然而,我卻喜愛讀飛行員的故事。不去辯解其中的理由,那一定是因為我自己的體內有兇暴的東西。”
文中設問:“如果人類至今還沒有征服天空,高空中的云峰仍然是屬于孩子們心底的憧憬之處,世界又將是一幅怎樣的圖景?制造出飛行器之后,得到的和失去的到底哪個更多?這一點不禁讓人深思。”最后,宮崎駿提議人類在簽署了《全面禁止殺傷人員地雷公約》之后,應該認真思考徹底禁止在戰爭中使用飛行器,他將這個建議稱作“對進步、速度持有懷疑態度,生活在(世界已成為)螞蟻之墳墓時代里的一只白蟻的妄想”。
宮崎駿的“妄想”或許在現實中難以立刻實現,但他對人類“馭風術”演進史的洞察和反思,卻是一份重要的精神財富。最新作品《起風了》,正是通過對一名飛機設計師的塑造,揭示裹挾了飛機發展史的戰爭暴力的作品。
在《天空之城》中,依靠“飛行石”懸浮起來的天空之城“拉普達”雖然凝聚了高度的技術文明,卻因背離了“植根大地,與風共存”的古訓,最終只能隕落。當希塔和巴斯念出讓天空之城毀滅的咒語,所有人力之物轟然傾頹、墜落,只留下巨樹繁茂根系的“拉普達”向太空飄去。這個故事結尾,暗示了走向極致的機械化“馭風術”的末日,具有強烈的文明批判色彩。
“風信”傳遞者
“捕風者”需隨時觀察風向、測定風量,因此是最了解世界動向之人。志在捕風的宮崎駿,有意識地承擔了“風信”傳遞者的責任,讀時代之風,傳遞“風音”。
時代的動向,是宮崎駿每一部作品的基本出發點。他要表達的永遠是對世界的認知和對時代的思考。他的動畫片具備高度的趣味性和娛樂性,商業價值自不待言;但娛樂性、商業性等等,永遠是他的藝術表達所派生出來的附屬物而已。其作品的真正價值,在于藝術性和思想性的兼容。宮崎駿是一個用動畫思考的“思想者”。巖波書店出版的兩大厚本的宮崎駿文集《出發點1979—1996》、《折返點1997—2008》,不僅是他的動畫創作歷程的記錄,更是他的思想軌跡的紀年式記錄。
驚人的讀書量,使他視野宏闊、思考深邃。在每一部作品背后,都有對各個領域知識養分的廣泛汲取作為支撐。《龍貓》與植物學家中尾佐助的照葉林文明論、《幽靈公主》與歷史學家網野善彥的日本中世史觀,都有著理論基礎方面的關聯性。《天空之城》與《格列佛游記》,《懸崖上的金魚姬》與安徒生、小川未明的童話構成了對話性的文本關系。日本文學家夏目漱石和堀田善衛的著作,是宮崎駿常年放在案頭的文學讀物。2011年,他應巖波書店之邀,從巖波少年文庫迄今出版的400多本兒童讀物中,選取了50本必讀之書,逐冊撰寫了推薦語。這50本讀物從《日本靈異記》到《愛麗絲歷險記》,從《西游記》到《海底兩萬里》,囊括了古今東西的優秀兒童讀物。新作《起風了》更是廣泛引用了文學家堀辰雄、立原道造、托馬斯·曼、赫爾曼·黑塞、音樂家舒伯特、畫家莫奈的不勝枚舉的文藝作品。“從眾多的領域——歷史、文學、美術、音樂、電影加上電視、漫畫……從所有東西中接受著影響,但又不受任何束縛。”
宮崎駿的動畫創作,以一切有價值的文化遺產為資源,汲取精髓,為我所用,揮灑自如,已臻化境。
宮崎駿和制片人鈴木敏夫共同主導的吉卜力工作室,是一個不過300余人的小型動畫制作公司,卻形成了獨自的企業文化。這個工作室發行的月刊《熱風》擁有很多熱心讀者。僅看該雜志近一年來企劃的專輯就有“全球一體化企業與避稅區”、“食品”、“人口減少的社會”、“憲法改正”、“是否還需要東京?”、“日本的現在”等等。一個小型動畫制作公司,如此密切關注重大社會議題,可以窺見吉卜力對自身社會責任的自覺意識。
宮崎駿的每一部作品,都與創作年代的時代背景,構成緊密的對應關系——《風之谷》與冷戰時期的核競賽,《龍貓》與城市擴大化、農村過疏化,《紅豬》與海灣戰爭、南斯拉夫內戰,《幽靈公主》與阪神大地震、奧姆真理教地鐵沙林事件,《千與千尋》與日本“失去的10年”及世紀轉折點,《哈爾的移動城堡》與伊拉克戰爭,《起風了》與日本政治右翼化等等。宮崎駿創作的立足點,永遠是對當下的觀察和思索。因而,他的作品在日本當代文化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那么,宮崎駿的作品為日本社會帶來過怎樣的影響?這里可以舉出大約10年前日本承辦的愛知世博會為例。2005年舉辦的愛知世博會以“自然的睿智”為主題,呼吁保護環境,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這次世博會的主題與理念,實際上繼承了1980年代以來宮崎駿創作的多部動畫作品的主題。隨著《風之谷》、《龍貓》、《幽靈公主》等作品深入人心,影片所倡導的環境保護主義、與自然共生的意識,獲得了日本社會的廣泛認同。對愛知世博會的主題、理念方面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在以展示和夸耀技術開發成果為主流的世博會歷史上,試圖擺脫技術發展史觀,強調“自然的睿智”、追求與自然共生的愛知世博會,具有創新與轉型的標志性意義。

圖5 引自Ghibli Roman Album《龍貓》,德間書店,2001年11月。
愛知世博會的主辦方曾經力邀宮崎駿的吉卜力工作室參與博覽會的規劃和場館設計,但因吉卜力工作室人員有限,無法全力配合。最后,以吉卜力工作室為世博會建造《龍貓》中的“小月與小米之家”(圖5)作為特別出展場館的方式實現了合作。嚴格按照傳統工藝建造的“小月與小米之家”,成為該屆博覽會最受歡迎的場館之一。世博會落幕后,這一建筑也被永久保留了下來。
理想主義者的“捕風”之境
在某種語境下,“捕風”也可以作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理想主義之喻。耽于一個主觀的幻象,追求已沒落的不合時宜的高邁理想。當事人為自己的理想主義奮不顧身,但在旁人看來未免荒唐可笑。在這一點上,“追風”、“捕風”的宮崎駿和手持長矛大戰風車的堂吉訶德,似乎有相通之處。
從剛一入道的年輕時代起,宮崎駿超人的工作能力就為同事所驚嘆。在參與高畑勛執導的《阿爾卑斯山的少女》時,他曾經創下每周創作300個鏡頭的原畫的紀錄。長年以來,他形成了獨一無二的創作方法。那就是先繪制出影片主要場景的“印象畫稿”,再逐步確定人物角色和故事結構,有了明晰的總體框架之后,再創作分鏡頭劇本,全部分鏡頭劇本都獨自一人完成。
他的每部電影平均1500個鏡頭,需要300名工作人員花上大約兩年時間才能制作完成。他對根據分鏡頭劇本創作出的每一幀原畫、動畫,都要仔細檢查、親自修改。每部作品約16萬張畫稿,全部一一過目,逐張修改。而影片結尾的分鏡頭劇本,總是要在最后制作階段,經過反復推敲后才拿出來。宮崎駿全程介入整個創作流程與環節,一人負責修改所有原畫和動畫,目前在吉卜力之外,很少有動畫導演有能力和精力采用這種超人般的工作方式。也因此,宮崎駿的創作具有極為鮮明的作者性。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已經不能像創作《風之谷》時那樣幾乎不眠不休地每天工作18個小時、每周只回家兩次了。體力的下降,使他坐在桌前的時間逐漸減少。他總感嘆時間緊迫、去日無多,恨不得長繩系日,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創作時間。在創作《幽靈公主》時,他拿畫筆的手因嚴重腱鞘炎貼滿了膏藥。他開玩笑說一個人一生能畫的線是有限度的,比如繞地球七周半,而自己畫出的線恐怕已經超出好多倍了。《幽靈公主》完成后,他就宣布過退出長篇制作,可后來他收回了自己的話,又堅持了17年,奉獻出《千與千尋》這樣的世紀之作。而且《幽靈公主》創下的14.4萬張的作畫紀錄,也被《哈爾的移動城堡》的14.8萬張、《懸崖上的金魚姬》的17萬張所連續刷新。多年前,他使用鉛筆時的運筆力度就已大為減弱,已經無法使用硬芯鉛筆,只能使用5B的超軟性鉛筆作畫。
為了創作作品,他總是把自己逼入絕境,不斷挖掘自己的意識深層。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打開大腦的蓋子”,“在自己腦子里垂釣”。NHK對《懸崖上的金魚姬》和《起風了》的制作過程進行了跟蹤拍攝,記錄下他為創作而傾盡全部心力、挑戰體力極限、嚴苛要求自己的艱辛歷程。
宮崎駿上世紀80年代的作品贏得了廣泛的受眾,可謂老幼咸宜。21世紀以后的創作,隨著宮崎駿步入老境,其作品的門檻逐漸抬高。這也和他有意識地追求“技術上難度更高”或者“不為常人所通俗理解的作品”有關。后期作品雖然在觀賞性、表現力方面絲毫未減,但寓言化的表現手法往往有艱澀之處。如果沒有相應的知識積累,想窺探其作品堂奧,就變得異常困難。對他的作品“有意思,但是看不懂”之類的觀感漸漸增多。
在新作《起風了》中,“風”依然是無可爭議的主角;不過這部影片中的“風”,象征的是一個樹欲靜而風不止的艱難時代的狂風與悲風。在日本昭和時期最黑暗的凄風苦雨年代里,飛機設計師堀越二郎與“如風一般美麗”(片尾處卡普羅尼之語)的菜穗子的生離死別具有一股凄美的震撼力。菜穗子是宮崎駿作品中第一個在影片里死去的女主人公,宮崎駿在影片試映會上,第一次為自己的作品而流淚。
2013年的日本,也是山雨欲來、狂風怒號。《起風了》因為以昭和時期日本的戰爭為題材而倍顯敏感。影片上映前后,宮崎駿在《熱風》反對修憲的特輯(圖6)中旗幟鮮明地反對修改和平憲法,主張和平解決和鄰國的領土糾紛;又在面對韓國媒體的見面會上,明確表示日本政府應該對慰安婦問題負責。一時間日本網絡上,草根民粹到處謾罵宮崎駿是“反日”的“賣國賊”。

圖6 《熱風》2013年“憲法改正”特輯

圖7 “Professional工作的流儀特別篇”《宮崎駿的工作》DVD,NHK出版,2014年6月。
《起風了》雖然是2013年日本票房最高的電影作品,獲得了當年度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動畫片獎;但在那一年《電影旬報》專家評選的“日本電影十佳影片”中,僅名列第7位,這與上世紀80年代《風之谷》、《龍貓》、《魔女宅急便》連續獲得各年度“十佳影片”榜首的宮崎駿動畫全盛期,以及《千與千尋》席卷日本國內所有電影獎項的鼎盛期,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日本文化界和評論界,似乎已經失去了正視和評價這部作品的勇氣和能力。宮崎駿被稱為日本“最后的國民作家”,但也同所有走在時代前沿的思想者一樣,需要忍受“捕風者”的痛苦和孤獨。NHK派專人拍攝他的作品創作過程時,宮崎駿寫給拍攝者的一句話是:“你該記錄的,是我隱藏起來的絕望的深淵。”
(圖7)
近年來,宮崎駿在接受采訪時,頻頻引用《舊約圣經》里《傳道書》中的一句話自勉:“凡你手所當做的事要盡力去做。”他必然知道,《傳道書》中最核心的兩個詞,是“虛空”和“捕風”。傳道者的最經典的一句名言是:“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捕風”的空靈之感,反而更像是從事動畫創作五十年的宮崎駿已達到“物我兩忘”的至真至純之境。
宮崎駿創作的立足點,是對現代文明及大量消費型社會的批判和反思,而動畫電影正是在機械文明的高度發展中誕生出來的藝術門類,他的作品也必然成為大量消費社會的商品文化的一部分。宮崎駿自己對此有著深刻的自省。他說“自己的根本,是對現代文明的巨大的質疑”,“我們動畫人也是大量消費文化中的一員,這是我們的宿命般的巨大矛盾,永遠威脅著我們的存在”。
在最新作品《起風了》的故事里,宮崎駿將翱翔于天際的人類飛行夢想,表現為一個“被詛咒的夢想”,因為“飛機背負了充當殺戮與破壞的工具的宿命”。影片里關于“飛機”設計的表現,很大程度上也是宮崎駿對自己職業的自喻。他曾明確表達過,動畫創作其實也是一個“被詛咒的夢想”:
飛機設計家、機械設計師這樣的人,不論他怎樣認為那個時候他所做的事是善的,但因為在時代的風化之中,充當了機械文明的幫手,都不可能是無罪的。因為他的夢想,就是被詛咒了的。動畫電影也是一樣。如今人類的夢想,基本上都屬于被詛咒的夢想。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夢想美麗、但卻受到詛咒的有很多很多。
這是最好的“捕風師”對自身天職做出的根本性的質疑和自我否定。
宮崎駿改寫了動畫片的歷史。如果沒有他的存在,動畫片作為一個藝術門類,可能無法獲得目前的地位與榮光。他對動畫片的貢獻,提升了動畫電影的高度,開掘了動畫電影的深度,填充了動畫電影的厚度。至于在動畫之外,他的作品還能改變什么,或許如《傳道書》所說,“捕風”師的工作也如“日光下所做的一切事”,盡如“捕風”。已經74歲的宮崎駿在他有生之年,一定還會將“盡力”“捕風”作為當做之事。
2013年9月,宮崎駿在東京召開記者見面會,正式宣布“我的長篇動畫時代已經結束”。但由他本人撰寫、事先分發給記者的“引退辭”的第一句話是:“我還想至少再工作十年。”
《龍貓》是海內外最受歡迎的宮崎駿作品之一。這部影片中有一首宮崎駿自己作詞的以“風”為題的主題曲。歌中唱道:“森林深處生出的風,用無形的手輕撫著麥穗,也吹拂著你的發絲,一掠而過。那是你奔赴遙遠之地的風的路標,是贈送給你獨自啟程的發飾。”歌曲的名字叫《風的通道》。
宮崎駿用一部又一部動畫影片所搭建起來的,正是這樣一條“風的通道”。這是一名“捕風者”最可引以為榮的成就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