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 無情最是臺城柳 依舊煙籠十里堤
古都南京
我們家原不是南京人,但這里有著和父母親一起生活的全部時光,所以南京就是我心里的故鄉。對于那里的一切,我總是念念不忘的。
南京是一個古都。六朝的繁華,到南唐前后三百余年。經明太祖朱元璋,到建文帝,明成祖永樂十九年遷都北京,前后近六十年的建設、充實,已形成一個工商發達、繁榮的大都市,是歷朝歷代文人薈萃的文化藝術中心。杜牧的詩作“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那悠悠的歷史長卷如醉如夢。深厚的文化底蘊令南京顯得端莊美麗又大氣。
城里隨處可見的參天大樹,郁郁蔥蔥地掩映著斑駁的明城古墻,處處是青瓦粉墻的民居、金邊紅漆的招牌。街邊小攤擺著色彩繽紛的小工藝品,青石路上來往的人群透著憨厚的笑臉,那古樸中透著浪漫的風情,著實讓人迷戀。

60年代初全家福,攝于傅厚崗6號家中。前排左起:羅時慧、傅益玉、傅抱石、傅益珊。后排左起:傅益璇、傅小石、傅二石、傅益瑤。
南京的人樸實本分,坦誠豁達,非常可愛。比如在馬路上有什么人不支倒地了,立即就有人圍攏過來,他(她)們絕不是來看熱鬧的,而是真正的關切。有人就會動情地感嘆道:“唉!真是可憐喲!”于是幫忙找家人的、找警察的、找醫生的、找出租車的,著實會忙亂一通。如果是天寒地凍,還會有人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湯面,外加送上現金。他(她)們都是些普通的過路人,看上去也只是些打工的,但那濃濃的人情味,還真是讓人肅然起敬。
我從年青的時候就離開了南京,輾轉居住了許多地方。但不論是繁華現代的香港,還是美麗寧靜的溫哥華,都不能拴住我的心。只有南京才會使我感到一種充滿親切的愉悅。這里的一切,無論是美好的,還是不盡如人意的,都能引起我會心的微笑,使我領略許多的樂趣。這里不光有父母和家人生活的痕跡,更有那說不盡的故鄉情。
雖然南京的嚴冬酷暑,令許多外地人望而生畏,但世代生活在這里的南京人,卻是快樂的。
南京的春
初春三月,天空就會漸漸明亮起來,不時透出一抹湛藍的霞光。雖然仍是春寒料峭的日子,陽光卻逐漸多了起來。正午時分,老人和孩子端出小板凳,靠著門邊曬太陽。也有人在院子里曬被子,大家的臉上都現出輕松的笑容。
我對春天是很癡迷的,按捺不住地想要出去溜達。雖然穿得嚴嚴實實,但雙眼卻四處尋覓著春的痕跡,關心著春的消息。在路邊、在墻角、在枝頭……只要有一點嫩黃淺綠的影子,我都會停下來仔細地看個究竟,心里充滿欣喜。正是“春風無行跡,似與草木期;高低新萌芽,閉戶我未知”。
而春日的玄武湖,是一定要去的地方。當你從繁華的鬧市穿過深深的明城墻洞門,瀲滟的湖光山色令你眼前豁然開朗。從開闊湖面上吹來的陣陣清風,溫柔地拂過你的臉,透過你的全身。
四十幾年前的玄武湖是別有一番風味的。處處荒草萋萋、疏淡粗放,充滿野趣。荒寒寥廓的湖區游人稀少,清新而幽靜。清明過后,堤上粉紅的櫻花靜靜地開了,隔著幽綠的湖水,遠遠地望過去,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緋色的云。等結了櫻桃,紅艷艷地就掛在樹上,也無人去采。湖里的荷花菱角隨意地蔓生著,站在湖岸上就可以看見銀灰色的鰱魚在菱葉里穿來穿去,鱗光閃閃。自然天成的湖岸,長滿了蘆葦水草,掩映著無人的小船。野鴨在湖里自在地游來游去,潛水覓食。當煙水蒼茫處的遠山漸漸地融入暮色時,晚風便一陣陣地激蕩著湖水,被驚擾了的水鳥在湖面上急馳而過,長嘯著飛向無際的天空。林風眠的水墨畫里就有這樣激動人心的瞬間,令人難忘。韋應物那不朽的詩句“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傳誦了近千年,也只是他看見的平常景象。
初春時節,湖邊的老柳就開始萌出米粒般的新芽,點點嫩黃在蒼老盤錯的柳根上似有似無。從遠處望去,那一片飄逸流動的綠意時隱時現。流蘇般的細長枝條隨風搖曳,輕柔地拂著湖面,激起了細細的漣漪,漾起了一片朦朧的春光。湖岸上遍地嬌黃的迎春花,整齊的楊柳夾雜著含苞的碧桃樹,在那似黃似綠的湖岸邊露出點點緋紅。要是下起蒙蒙細雨,那這一切便在雨絲中若隱若現。湖水盡頭的鐘山如黛,白云依依,如夢如幻,恰似一幅米芾的水墨長卷。當春風疾駛而過,繽紛的落英便飄然而至,弄得你滿身濡濕。
父親對玄武湖的春天情有獨鐘,他常和母親帶著我們在那桃紅柳綠的大堤上散步,心情愉悅。他畫玄武湖的春光是與眾不同的,著墨不多,充滿了春的激情和浪漫的詩意。他那獨有的皴法,畫出了老柳的蒼勁古樸,卻蘊藏著無限的生命力。又用花青加藤黃的汁綠染濕了整張宣紙,仿佛能聞到那暗綠的柳陰中散發出來的潤濕的青草味。柔韌有力的長線條就是春風中飛舞的柳絲,生氣盎然。在婆娑的柳陰空白處有一葉扁舟,船頭輕輕的那一點洋紅,是撐船人的衣服,應該是個女孩兒吧。隨意的一根焦墨線條,像撐桿一樣斜插在水里。船下面的幾條淡墨水紋若有若無,像是小船輕輕地在蕩漾,就要從那綠沉沉的柳陰之中撐出來。唐人徐俯曾詠“春雨斷橋人不渡,小舟撐出柳陰來”,說的就是此情此景吧?

《初春》傅抱石作

《春風楊柳萬千條》傅抱石作
春天我最愛的是桃花,院子里的桃花就開在我的窗下。那種毛桃樹的花是一種很“正”的粉紅色,俗艷得很,但卻有著一種令人親近的魅力。我常常會伏在窗臺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們,那滿樹的絢爛令人心潮澎湃。半夜醒來,推窗見那桃花在朦朧月色下成了淡淡的紫色,嫵媚的粉妝神秘動人。春日里多雨,不知什么時候雨絲就悄悄地飄了起來。在迷蒙中,它們又像是坐在輕紗簾后面的美人,可望而不可即。一夜風雨過后,見那桃樹下滿地打濕的花瓣,就會不由地輕輕念道:“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看來古人和我們對自然的情感,無論經過多少茫茫歲月,總還是一樣的。
春天的菜市也是尋找春的足跡的地方。南京地處長江邊,是水陸交匯的江南重鎮,農產品極其豐富,蔬菜魚蝦源源不絕。每日清晨,近郊的菜農便將一擔擔新鮮的菜蔬挑進城里,翠綠的黃瓜、菠菜、豆角,淺紅的蘿卜,粉紫的茄子,嫩黃的菜花……散發出濃濃的春意。挽著菜籃子的主婦們興奮地穿梭在各個菜攤之間,喜形于色。我很喜歡那種氣氛,竟會跟在買菜人后面閑逛,站在菜攤子前面聽著她們的議論,不時還搭訕幾句,樂在其中。
父親平時是不喜歡吃蔬菜的,但南京春日所獨有的蘆蒿卻得到他的青睞。蘇東坡有詩云:“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蘆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想必便是這“蘆蒿”了。此物很易長,且有一種特殊的香氣。將摘完嫩芽的老根不要扔掉,放進蒲草袋里,經常用水澆它,便會長出嫩芽。在傅厚崗院子里的水池邊,就養著一蒲包蘆蒿。母親用它來炒臘肉,碧綠的蘆蒿桿子加上殷紅透明的臘肉和鮮紅的辣椒絲,清香脆嫩。當餐桌上出現這道菜時,父親總是會興奮地多倒上一杯酒呢!
過了細雨紛紛的清明時節,南京的近郊已是鶯飛草長,綠茵遍地了,野生的薺菜爭先恐后地破土而出。宋人辛棄疾曾云:“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又曰:“春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鴉。”陸游更有《食薺詩》:“小著鹽醯滋味美,微加姜桂發精神。風爐歙缽窮家活,妙絕何曾肯授人。”看來這春天的薺菜受人喜愛已經有很悠久的歷史了。幾場春雨后,那山坡上、竹籬下、路溝邊,到處都有這種野菜,它們常混雜在青草里讓人很難發現,尋找時也充滿了樂趣。我小時候就經常呼朋喚友到處去挖,蹲在草叢中全神貫注地去找,時常為發現成片的薺菜而大聲歡呼!北極閣的山坡上和玄武湖的水岸邊都是最愛去的地方。不過家里卻從未吃到過我挖的薺菜,因為每到后來我們就滿山瘋跑地玩去了,不但薺菜撒了滿地,就連籃子也丟了。
薺菜鮮嫩的時期很短,如天氣溫暖濕潤,便很快地開出米粒般的小白花,菜葉會變粗澀,就無法再吃了。民間有兒歌唱道:“三月三,薺菜花開像牡丹。”雖然這兩種花是“八竿子打不著邊”,但在人們心里卻是一樣的美好。薺菜是貼地而生的,放射形葉子有些粗糙,其貌不揚。但它有一種特別的清香,非常誘人。用來包餛飩、水餃都十分好吃,尤其是用來炸春卷,更是鮮香無比。但我獨愛薺菜肉絲炒年糕,雪白柔糯的水磨年糕片上綴著翠綠的薺菜粒,伴著粉紅多汁的肉絲,那清香鮮腴的風味是炒年糕中的逸品。
春夏間的“馬蘭頭”和“菊花腦”都是南京特有的野菜,價廉物美,有很好的清熱涼血的作用,幾乎家家都會吃。南京的婦女經常三五成群在山坡林邊尋找它們,樂此不疲。
當天氣漸暖,柳絮、楊花開始四處飛揚的時候,有一種紅皮白心、小巧可愛的蘿卜就上市了,南京人親昵地叫它“楊花蘿卜”。洗凈后去掉莖葉,用刀輕輕拍一下,加上糖醋涼拌來吃最好。帶有絲絲辛辣的蘿卜鮮嫩多汁、清脆酸甜,非常爽口。母親常用一只仿青花的敞口圓碟來盛,白底藍花襯著玫瑰色的蘿卜,十分綺麗動人。用它來燉排骨湯,是南京人春天的時令菜。深紅的蘿卜燉煮之后成了粉紅色,漂在乳白的肉湯里,上桌時撒上碧綠的蔥花,吃起來軟糯鮮甜,是一道滋潤的春日湯品。
大概四月中下旬吧,南京城里城外的梔子花就盛開了。綠得像翡翠般的葉子,托著層層疊疊潔白無瑕的花瓣,像極了觀音坐下漢白玉的蓮座,幽靜而秀氣,陣陣淡雅的香氣沁人肺腑。那種清澈的美,會令你的心為之一動。
天剛蒙蒙亮,郊外的花農就將帶著露水的梔子花摘下來,幾枝扎成一小把,放在小木桶里,用清水養著,拿到市場的門口去叫賣,非常便宜。于是人們的菜籃子里都紛紛有了那白色的梔子花。梳髻的女人也會在頭上斜插上一朵,烏黑的發絲襯托著玉白色的花,露出一小段深紅或寶藍的頭繩,令她們頓時便有了不一樣的風情,令人忍不住多看上兩眼呢。

《雨花臺頌》傅抱石作
也有挑著擔子到處去賣的,但南京的小販不只是賣花,而是捎帶著剛上市的青辣椒一起。在幽靜的深巷里拉長了聲音喊著:“梔子花……辣椒!”“梔子花”三個字溫柔而惆悵,尾音悠長,而“辣椒”,卻是清脆響亮的!那樸實的南京方言低沉而韻味十足,至今仍在我腦海里回蕩。
母親常把賣菜人叫到家門口來,但她并不買花,而是買父親最愛的青辣椒。春天的這種小青椒個頭不大,像一只只嫩綠的小燈籠,皮薄籽少而光潔油亮。要用輕油去煎它,等到起了焦黃的小麻點,就撒上細鹽,快炒上碟。那股獨特的青味,吃起來鮮香微辣,令人難忘,父親幾乎餐餐都會吃它。
春末夏初,白蘭花和茉莉花也都相繼開了,它們的花期不長,前后也就是一個月左右。南京的花農六百年前就開始在城南的“花神廟”一帶種植白蘭花和茉莉花了,規模頗大。小小的花朵潔白可愛,陣陣香氣馥郁,它們在花店里是買不到的,而是在賣花人的小竹籃里,靜靜地躲在干凈潤濕的毛巾下。做此營生的都是些干凈利落的老婆婆、小姑娘,她們挎著柳枝編的小竹籃,在路邊輕輕地叫著:“白蘭花喲!茉莉花!”
這些花不是一朵朵散賣的,白蘭花要用細細的小鉛絲將兩朵一對地穿在一起,留一個小環掛在衣襟上。而茉莉花卻是按照“奇數”穿成一個小小的扇形,也可懸掛。淡淡的綠色花梗纖小而易脫落,穿花是南京小姑娘的活,是要溫柔而細心的。
買花的多是些年輕的女孩子,三五個蹲在竹籃前議論著,“賣花贊花香”,那是一定的了。如果你和賣花人相熟的話,她就會悄悄地避開眾人,輕輕掀開小竹籃的底層,露出藏在下面的潔白新鮮的花,每一朵都碩大無比。雖然價錢稍貴,但你卻會不假思索地買下。
美麗娟秀的南京女孩很會戴花,她們大方地將花掛在領口或衣襟上,或掏出麻紗小手絹輕輕地包好,放在上衣的小口袋里,裹著淡淡的花香,微笑著消失在人群中。
初夏的南京是很浪漫的,滿城的薔薇競相開放,非常壯觀。街頭巷尾,竹籬墻邊,都開滿了粉紅色的花。微風吹過來,陽光下深深淺淺的紅色閃爍跳動著。“不搖香已亂,無風花自飛”,五光十色令你意亂情迷。有時你走進一條灰色冷僻的深巷,卻猛然覺得眼前一亮,原來就在不遠的轉彎處,一大叢在逆光中鑲著金邊的玫瑰色薔薇,正探出頭來微笑地看著你。清晨走在街上,路兩旁綠墻似的薔薇經過一夜的露水,那副“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的慵妝,會溫柔地撫慰著你的心。
南京的夏
從前在南京過夏天,是要有足夠勇氣的。那時既沒有空調,電扇也是昂貴之物。人們用來取涼的,只是一種蒲葵扇,南京人叫做“芭蕉扇”。但我想應該和“芭蕉”沒有什么關系,可能是因為那碩大的葉子令人聯想到“芭蕉樹”吧?此物真是上天賜給我們專門用來做扇子的,它是蒲葵樹的葉子,連著長長的葉柄。將成熟的葉子連莖割下,陰干之后把邊緣修剪成圓形,留下中央的葉柄做扇柄,將細長的竹篾沿著剪口用針線加固,再用各色布條滾上一道邊,即成為一把輕巧適用的“芭蕉扇”了。從前做此活計的都是一些家庭婦女,利用空暇時間賺點小錢,幫補家計。那葉子長在樹上的時候是翠綠的,但陰干之后卻變成淺淺的蛋青色,而且葉面光滑,質地細密,輕薄堅挺。于是有人就用燒紅了的烙鐵在扇面上輕輕地燙出淺赭色的花紋,有村莊茅舍、各色人物,十分雅致,頗有一種淺絳山水的韻味。這扇子雖是粗物,也非常便宜,但扇起來風卻很大。每到夏天,南京城里人人手執一把。不管是聊天、吃飯、走路或干活,都是扇不離手的。小時候我就常和一幫小孩兒拼命地揮動著扇子,跳著大聲叫道:“夏天天氣熱,扇子借不得。雖是好朋友,你熱我也熱!”可見天氣真是熱極了,就連好朋友都不能顧了。豐子愷的漫畫里就有雙手叉腰,頸后插著一把芭蕉扇的南京大漢,非常傳神。
南京最熱的時候是每年的七、八兩個月,就算熬到了九月,也絲毫不會涼爽下來,有時反而會更熱更悶,南京人稱之為“秋老虎”。那種熱,真是可以令人談“虎”色變的。
每天凌晨,也就四五點鐘,無情的太陽就出來了,隨著第一道陽光灑向南京城,溫度開始迅速上升。最先感覺熱力的是那樹上的蟬,開始只有一兩只,忽高忽低、斷斷續續的“嘰@@嘰@@”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很快,那聲音就此起彼伏地連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常常還在夢中,就已是滿耳蟬聲。聽蟬聲可判斷天氣,如果它們是聲嘶力竭的話,那今天一定是極熱的了。我常從汗濕的床上爬起來,坐到門外的臺階上去,睡眼惺忪地看著青草上面的露水一點一點被陽光蒸發掉,酷熱的一天又開始了。
南京人是淳樸可愛的,他們情感的表達毫不做作。在酷熱難當的夏天,朋友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會笑著問你:“熱死了吧?”如果是親密的朋友,還會用手上的扇子朝你身上猛扇一通!那位朋友也會笑著回答:“熱死了!熱死了!”這才會說到旁的事。當然在冬天也同樣如此,只是把那個“熱”字換成“冷”字而已。看來這嚴酷的氣候,絲毫也不會影響南京人那熱愛生活的樂觀天性。
在當年,居住條件還十分差,“冷氣機”離我們還有二三十年的距離。到了傍晚,被高溫烤了一天的矮陋屋子如同開足了馬力的烤箱,酷熱難當。于是家家傾巢而出,一時間,南京城里的大街小巷、屋前院后,就通通擺滿了各式躺椅、板凳,甚至門板、竹床……一直放到了大街上。坐滿了赤著膊的男人,穿著短衫褲的女人,閉目養神的老人,到處亂跑的孩子,不斷啼哭的吃奶嬰兒……什么樣的人都有。聚在一起談天的,一家人圍著小桌子吃晚飯的,喝茶的,吃西瓜的,縫補衣服的,打孩子的……干什么的都有。只見扇子不停地揮動,嘈雜聲不絕于耳,簡直就是一支浩浩蕩蕩的乘涼大軍,蔚為壯觀。直到后半夜稍稍涼爽,困倦已極的人們,才紛紛東倒西歪地在露天睡去,在昏暗的街燈下黑壓壓的一片,四周這才慢慢地安靜下來。只有不時傳來的鼾聲和打蚊子的噼啪聲,讓你在這躁動不安的黑夜里,能感覺到這滿街都是人。

《玄武湖一瞥》傅抱石作
在那樣的夏夜里,我常常伏在二樓的窗口向街上望去,饒有興味地聽著遠處傳來“白糖蓮子粥哎……五香茶葉蛋!”的叫賣聲。不知生活艱辛的我,只覺得這是一幅充滿趣味的南京夏日風情畫。
南京夏天的酷熱雖然有些難熬,但也不是全然沒有一點好處的。比方說衣著,隨便穿點什么,就是露胳膊露腿,也沒人覺得礙眼。俗話說“夏天無君子”嘛!衣服臟了,隨便洗洗一晾,無論你晾在哪兒,哪怕是樹陰下,也頃刻便干,真是方便極了!窮人花幾塊錢,買兩套汗衫褲也能混一個夏天。睡覺不用高床軟枕,隨便找張草席,或舊門板,朝陰涼處一扔,躺了下去就渾身舒坦了!吃飯更好辦,每天清早煮上一大鍋綠豆稀飯,浸在涼水里,再有幾個饅頭、幾塊燒餅加上咸菜,就已經餓不著了。想要吃好一點,花上塊兒八毛,就能買到半只香嫩的鹽水鴨還帶上兩只鴨頭,再打上二兩高粱酒,在自家門口的樹陰下,迎風擺上小桌子,臉上掛著欣慰滿足的微笑。有誰能說他們不幸福呢?有一次和父親走在街上,看著路邊老百姓居家過日子,他感嘆地說:“窮人夏天的日子容易過啊!”父親自幼貧困,曾在冽寒溽暑中煎熬過,個中滋味怎能不深有感觸!
“水上荷花堤上柳,半城山色半城湖。”夏天玄武湖的荷花是很壯觀的。在寬闊的湖面上,連天的荷葉就像重重起伏的波浪,流動的翠色像要溢出湖面,一直漫延到遠處的藍天。荷花半掩在深翠的荷葉當中,透過藍色透明的薄霧,隱約地見到點點緋紅。唯有采蓮人的小船在荷葉里穿梭,忽隱忽現。行蹤飄忽的紅蜻蜓停在碧綠的荷葉上,像鑲在翡翠玉盤上的紅寶石。剛想伸手捉住它,就倏地不見了,好像從來就不曾來過。唐人詩曰:“月暗送朝風,相行路不通。菱歌唱不輟,知在此塘中。”這一切,就像懸浮在半空中的一幅碩大無比、水汽淋漓的潑墨大青綠。
湖邊常有賣蓮蓬的,幾枚一扎十分便宜,小時候常在湖邊買來剝吃。未成熟的蓮子肉潔白而細嫩,清甜中微微有點苦澀。剩下的蓮蓬斗是十分好玩的,父親教我們去掉外層的綠皮,把淡赭色海綿狀的內層撕成蓬松的細絲狀,像極了漁翁的蓑衣。將它倒撲在一個白瓷盤里,蓄上清水,在頂端蓋上一個用紙做的斗笠,再斜插上一根細棍,就成了一個神形兼備的“寒江獨釣”了。這小小的玩意兒曾讓我愛不釋手,直到蓮蓬枯萎仍不忍丟棄。父親看我驚喜又佩服,那笑容是頗為得意呢!
等到夏末秋初荷花謝盡,就是新藕上市的時候了。南京街頭香甜的桂花糯米糖藕是很吸引人的,一口大鍋煮著塞滿糯米的藕段,放上冰糖,上面蓋著干凈的紗布,小火滾著,越煮越香。有人來買了,就用竹夾子箝起一段,快刀切成不薄不厚的圓片,澆上桂花糖鹵,用竹簽插著遞給你。如果是自己煮就更講究了,放的是蜂蜜,吃起來會有一股花香。南京的藕肥白粉嫩,清香無渣。就是洗干凈了當生梨吃,也是鮮嫩多汁,是別處不可多得的。而剛出水面的嫩荷葉更是珍貴,夏日里母親總要蒸幾次荷葉米粉肉來請客,荷葉的清香令浸滿肉汁的炒米粉酥香不膩,大受歡迎。
夏日的晚香玉是令人懷念的。父親頗愛此花,在傅厚崗的院子里就種過。挨著墻根碧綠的一排,挺拔著長長的葉片,迎風搖曳。晚飯后,父親帶著我們在院子里乘涼,在晚霞的余暉中,靜靜地看著那白玉簪子似的花骨朵一朵朵逐漸地開放,像白衣少女般高貴而矜持。那陣陣的芬芳,溫暖而濃郁,帶著一絲絲的甜味。那是夏夜里特有的香氣。
南京的夏天還有一種花非常有趣,是院前屋后隨處可見的,叫做紫茉莉,民間俗稱“洗澡花”。因它每日綻放的時間恰在晚間洗澡前后,故得此名。此花長不高,但分枝花頭極多,紫紅、大紅、粉紅喇叭似的花朵一叢叢盛開在葉的頂端,點綴著夏日的濃綠。小時候常喜歡折來把玩,弄得滿地都是,被母親責罵,故而忘不了它。

《虎跑風景》傅抱石作
南京盛夏的蔬菜瓜果很多,像冬瓜、瓠瓜、絲瓜、菜瓜都是我們家常吃的。母親常用自腌的咸肉或豬爪來燉冬瓜湯,大塊的冬瓜加上一把宜興扁尖筍,煨到肉酥瓜融,湯色雪白,十分清香甘鮮。拿來泡飯就不需要其他菜了。
紅莧菜也是夏天才有的,將莧菜煸炒過后加新鮮蠶豆瓣燒成的湯是紅色的,鮮香軟糯。如把菜湯澆在飯上,立刻就將整碗白飯染紅了,非常有趣。母親常對我們說那紅湯是補血的,想來不無道理。
通心菜是夏天最便宜的粗菜,南京人叫做“甕菜”。此菜實在沒有什么特別,除了加蒜米清炒之外別無他法。但母親愛吃,說祖母也愛吃,曾說“甕菜的葉子就像綢子一樣”!父親會點頭微笑,證明母親所言非虛。一生窮困的祖母大概并沒有穿過多少“綢子”,應該是很看重的,把它想象成“綢子”,倒是十分浪漫。雖然那菜炒過后是黑色的一團,但吃起來倒是軟滑清香,尤其是拿來配小火熬的新粳米粥,那可比咸菜好吃多了。
南京的秋
大約到了九月底吧,過了白露,南京也就正式進入秋季。雖然中午仍然是熱,但早晚已明顯地有了涼意。隔三差五的淅瀝小雨,帶走了那似乎永不退卻的酷熱。俗話說:“一場秋雨一場涼”,季節是不可抗拒的。秋風把白楊樹吹得沙沙作響,路邊的梧桐樹不時落下幾片黃葉,在清冷的西北風中,隨著行人匆匆的腳步,四處地飄散開來,隨風打轉,引人注目。大概這就是“一葉知秋”吧!天空逐漸地變得更藍,好像寬闊了許多,空氣也透明起來。遙望棲霞山上的楓葉已泛出了淺朱色,青翠的中山陵也變得清晰可見。
夜里露水重了,街上乘涼的人已寥寥無幾。院子角落里的秋蟲“唧……唧……唧”地徹夜長吟,似乎有訴不盡的惆悵。秋天真的來了!被夏天熱昏了頭的南京人終于神清氣爽了。秋天的日子比夏天要短暫,于是更加地珍貴。
深秋的南京街頭是清爽而甜蜜的,賣小吃的攤子紛紛登場。糖炒栗子,花香藕,糖芋艿,熱老菱,糖山芋,烤白果,五香八角鹽水煮的新花生,好吃又便宜。新上市的桂花鴨此刻正是皮白肉嫩、油香四溢。隨之而來的鴨油燒餅更是香酥綿細,令人欲罷不能。此刻你只要上街逛一逛,是無法空著手回來的。

《杜甫〈秋興〉詩意》傅抱石作
郊外山坡上的茅草已一片金黃,深紅的落葉點綴其中,像一幅重彩的油畫。我就曾帶著一本《紅樓夢》躲進那深深的野草中,暖暖的秋陽曬在我的身上,快樂不知時日過。那時也就是十三四歲吧。
賞菊是南京人秋天里熱衷的一件事。中國文人喜歡稱“菊”為“寒菊”,而“寒菊”又常常伴著抖擻的西風,西風兼著細雨,細雨打濕了梧桐。所以在中國人的心里,實在沒有任何一種花,能像菊花那樣讓人領略到秋的意味,激起對秋的眷戀。唐人元稹曾詠道:“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南京的菊花是很有名的,宋人范成大有金陵《詠菊樓》詩曰:“東籬秋色照疏蕪,挽結高花不用扶。凈洗西風塵土面,來看盡碧萬浮圖。”原始的菊花只是黃色,南朝建都后,南京的園丁就培育出了白色品種,唐宋期間又增加了幾十種不同的顏色。明末清初時,南京的菊花已漸成氣候,非常繁盛,據李時珍記載已有三百多種。每當秋分之后,雞鳴寺附近的菊圃花團錦簇,姹紫嫣紅,燦若云霞。賞花之人絡繹不絕,更有人遠道騎驢來游,滿載而歸,一路歡聲笑語,菊香滿谷。那時的南京還是茅屋布衣的時代,但那“騎驢賞菊”的場景卻是那樣的令人神往。
直到如今,每年玄武湖梁州的菊展都是盛況空前。寬闊碧綠的草坪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菊花,興致勃勃的南京人,紛紛扶老攜幼,熙熙攘攘地流連在那花海之中,享受著那秋日的盛宴。但我卻獨愛那路邊盛開的藍色雛菊,此花又名“延命菊”,貼地而生,叢生小花,排列有序。雖花形娟小,但藍得可愛,像染了白粉調過的花青,又像染了花青調過的胭脂。如連成一片,就像一匹鮮亮的藍印花布,又像是滿地靛藍的青花碎瓷,十足的中國韻味,引人遐想。我家大姐也愛此花,稱之為“小蘭菊”。
南京秋天的桂花是極盛的。最有名的是靈谷寺的桂花,幾丈高的桂樹綿延數里,夾著青石的甬道,遮天蔽日,綠陰匝地,好一個清涼幽靜的世界。初秋時節,滿樹桂花金黃細密,馥郁的香氣彌漫著整個靈谷寺,令無數人去探幽尋芳。
我家也有一棵金桂。母親曾說,因父親、大哥和我的生日都在八月,父親親手栽種了這棵桂樹。金桂郁郁蔥蔥長得很好,年年開花,而且花朵極密,香氣襲人。我小時候常用一只空瓶子去收集花瓣,再用白糖腌漬起來。等過年母親煮湯圓時撒在上面,軟糯香甜,風味極佳。
在傅厚崗的后院里,吃了整個夏天的青菜,經過一夜的輕霜,此時也不再長菜葉,而是從菜心處抽出了嫩綠肥白的菜薹,上面還點綴著黃色的小花蕾。清晨時分,那雜草叢還掛著冰冷的霜花,我就提著竹籃,輕手輕腳地蹲在菜地里摘菜薹了。初冬的陽光透過灌木叢,將金色的晨光輕輕地灑向后院。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的青草味兒,寒冷中充滿了勃勃生機。
清炒菜苔是很好吃的,連平時不愛吃蔬菜的父親,都會忍不住多夾幾筷子。炒這道菜也是有講究的,不能用小火去煮,要大火寬油。等油大熱了,撒進一小撮鹽,就將菜倒入,快速翻炒上碟,這樣吃起來才會潤糯清甜,連味精也不需要放呢!不過也只有經過霜打的菜薹,才有這樣的風味。
秋日將盡,天氣逐漸地冷了下來,南京人就要腌菜過冬了。母親也會從郊外菜農的擔子里買上一大堆青菜和雪里蕻,它們棵棵肥碩新鮮,潔白的菜梗中透著淡青的玉色,經霜之后更加圓潤細密。
經過了幾天的堆放,外層的葉子開始發黃,就可以去掉老葉準備腌制了。說到腌菜,坊間傳說是有“好手”及“霉手”之分的,會直接影響到腌菜的成敗,而且屢試不爽。雖然只是小菜,但卻是家家戶戶冬天的重要依賴,不能等閑視之。我家奶媽是一把“好手”,平時不聲不響的她,此刻就顯得非常重要。只見她隨手掰開一棵菜,抓起一小把鹽,均勻地撒入菜心,或輕或重地揉進整棵菜里,動作優美而有節奏。等到全部的菜揉制完畢,就要把它們一層菜一層鹽,轉著圈碼放進大缸里,再厚厚地撒上一層鹽,用一塊大麻石重重地壓在上面,蓋上竹制的大斗笠或油布之類的來遮風避雨,這才算大功告成。
秋盡冬來,已是濃霜薄雪的天氣,每天早上奶媽就會煮上一大鍋稀飯,這才會想起那放在墻角里,早已被我們遺忘了的大缸腌菜。腌菜的吃法有很多種,最“文雅”的吃法是去掉外層的葉子,只留下菜心,細細地切成小塊,拌上麻油涼吃。這時的腌菜已變成半透明的琥珀色,泛著誘人的光澤!清脆無渣的口感,伴著回甜的咸香、滋潤豐腴的麻油,混合成一種獨特的風味。配著熱騰騰的白米粥,令你欲罷不能!就是那剝下的腌菜葉,切碎之后加上蒜粒炒成咸菜,也是非常下飯的。記得廚房的小飯桌上,總是放著一只大號的藍邊碗,盛的就是這青黑色的炒腌菜了。
腌菜一冬吃不完的話,開春就要把它曬成霉干菜,用來燒肉或煮湯,味道都非常鮮美。黑色發亮的菜干,襯著玫瑰色、半透明的五花肉,香味濃郁,令人食之難忘,是夏天的美食,也是父親的最愛。父親還喜歡吃生曬的菜干,他常常從晾在籬笆上的菜干上揪下一小段來細細品嘗,好像有無限的滋味。我也試嘗過,但總覺得太咸,又嫌晾在露天里太臟,始終不能像他那樣坦然自在。大概是父親自幼歷盡貧窮,對樸實自然的生活備感親切的緣故。
有一年,父親不知怎的忽然動了雅興,和母親商量著要帶全家去秋游。我們是絕少有機會和父親一起出游的,都非常興奮,早早地就和母親收拾妥當期待著。去的地方是城東北的棲霞山,此山多楓樹,每逢深秋,便漫山紅遍,層林盡染,如火如荼。孔尚任曾在《桃花扇》里嘆曰:“放目蒼巖萬丈,弗頭紅樹千枝。”
我們跟隨父親輾轉上得一處地勢頗高的山頭,只見幾叢雜樹依山而生,點綴著朱紅的闊葉,在清澄的藍天下,疏朗可愛。放眼望去,南京城池盡收眼底,遠處浩渺的長江帆影點點,一片秋光山水,如煙如霞。“一徑林杪出,千巖云下看”,是何等的蒼茫!父親在黃草漫徑的盤山路上走著,秋風吹拂著他的衣襟,他不時駐足遠眺,邊走邊頻頻回頭呼喚母親和我們,興致很高。那時的父親應是心曠神怡、滿懷激情,已有畫稿存于心中了。
中午時分,父親便帶我們在山上一處食店打尖。那是建在山腰的一處簡陋屋子,屋頂上鋪著厚厚的茅草,深深的赭色看來已有些時日了。墻是籬笆做的,長滿了斑駁的青苔。屋后雜草叢生,秋日的黃菊正盛開著,一群野鳥在空地上嘰嘰喳喳地尋食,十足一個荒涼的野店。但屋前有一棵參天的大樹,卻令我難忘。此樹不知是楓還是桐,巨大的玫瑰色樹冠在秋陽中泛著層層銀光,美麗奪目。一陣山風吹來,密密的樹葉此起彼伏,嘩嘩作響,在寂靜的空山里回蕩著。深紅的樹葉隨風飄落,撒了滿地。層層疊疊的紅葉覆蓋在茅屋頂上,非常壯麗。父親在樹下駐足仰望良久,似有不忍離開之意。
進到店內,只見那泥地上放著四五張半舊方桌,幾只歪歪斜斜的板凳,里面已經坐著一些游人。而食物只是一些醬鴨之類的黑乎乎的東西,但卻有燒酒賣。我見那地方有些臟亂,正遲疑著不敢上前,但父親卻毫不介意地招呼我們坐下,興致勃勃地要了酒菜。那情境還真像父親山水畫中的一景呢。
南京的冬
南京的冬天是極冷的。不經意間就會有一場鵝毛大雪鋪天蓋地而來,朔風夾著飛雪,紛紛揚揚,不大會兒,眼前就成了白茫茫的混沌一片。門前階上的積雪剛踏出腳印,轉眼間就了無痕跡。盛開的臘梅被層層的白雪裹住,被風吹落的小花瓣散落在小徑上,點點金黃。寶塔松在雪地里分外精神,蒼翠的枝葉不時抖落著厚厚的積雪,揚起飛舞的雪花。
我還記得父親站在門邊抽著煙,望著這一切出神的樣子。他戴著褐色的氈帽,穿著藍綢面子的舊絲棉襖,微笑著對我說:“雪景好看嗎?要不要去折一枝梅花來?”
在寂靜的冬夜里,我常常會想著那雪下得怎么樣了?不顧寒冷趴在窗前向外張望,見到那雪仍在靜靜地下著,靜謐中仿佛聽到那雪花落下的聲音,這才又安心地睡去。
雪后初晴,空氣越發的凜冽。遠處銀裝素裹的紫金山,白雪皚皚,在澄明的空氣里不停地變幻著深淺不同的紫色,神秘瑰麗。
我家住的傅厚崗巷子,是條長長的鵝卵石小路,蜿蜒有致。寂靜的巷子里行人稀少,但踏雪的聲音卻傳得很遠,清晰的腳印在積雪的小路上一直延伸到巷子的盡頭。路邊的房屋在大雪里只剩下半截灰色的墻,只有盛開的臘梅透著鮮亮的黃色,散發著淡遠的清香,在這清冷的世界里令人為之一振。
父親的畫室里整個冬天都是不生火的,父親起身很早,每天清晨,他畫桌上的水盂就會結上一層薄薄的冰。盡管雙手凍得僵直,但他仍一刻不停地畫。筆上的墨凍硬了,就放到嘴邊哈哈熱氣,再繼續畫。只有父親指間的香煙和母親不斷送上的熱茶還有絲絲暖意。每逢天晚欲雪,寒氣逼人,父親就會斟上一杯白干,又精神抖擻地繼續作畫。
父親愛畫雪景,他畫的雪景有著獨特的意境,莽莽蒼蒼,如水如霧,用潤濕的淡墨皴染的遠山大氣磅礴,氣象雄渾。靄靄叢林在薄暮中的雪地里是那樣的寧靜安謐,蒼茫凝然,一股淡遠的寒氣會令你屏息。最著名的有1953年畫的毛主席詩詞《更喜岷山千里雪》,和1961年去東北寫生所畫的《林海雪原》等。
父親整個冬天都穿著同一件咖啡色的舊絲棉襖,深灰色的大棉褲,黑色的舊棉鞋,戴著一頂深赭色的氈帽。那是一頂雙層但無接縫的帽子,非常特別。父親還詳細地告訴過我那氈帽的制作過程,說是蒙古人在冬天先用雪捏成一個正圓形人頭般大小的雪球,然后用羊毛層層敷貼上去,待到天氣回暖,冰消雪融的時候,那羊毛球里的雪就會化成水,慢慢地滲漏出來,經過日曬,直到完全干燥,再折疊成半圓形,就天衣無縫了。父親一直都很珍惜那頂舊氈帽,我想那帽子里一定還有他濃濃的氣息。這是在父親的衣物中我印象最深的東西,只可惜在“文革”時被紅衛兵抄了個干凈。
南京地處江南,屋內都沒有保暖設施,所以家里和外面是一樣的冷,甚至比外面更冷。因為缺乏燃料,就是數九寒冬,也只能在母親房間生一個火爐,我們放了學都會擠在那里。爐子上平時只燒著一大壺開水,不斷地噴出一團團的白色的水汽。但逢年過節,母親就會在爐子上燉上一只雞或蹄髈,家里立即就彌漫著令人無法抗拒的香味,那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刻。
現在的南京冬天是有很多好東西吃的,和幾十年前的貧瘠清冷完全不同了。街邊熱騰騰的小籠包和鴨血粉絲湯的香味吸引著路人,只要還能吃得下,你就絕對無法抵擋那種魅力。南京人喜歡將這兩樣小食搭配起來吃,更有滿足感。粉絲湯加剛出爐的蔥油燒餅則是另一種風味。經過初雪覆蓋的青菜也十分美味。此菜梗白葉綠,肥矮粗壯,南京人稱之為“矮腳黃”。每到冬天,郊區的菜農就成擔地挑進城里來賣,菜根上還帶著新鮮的泥土。母親常在家門口成堆地買,十分便宜。吃的時候要用豬油煸炒,加鹽燜煮一會即可,盛起來時菜葉仍是綠油油的,清香鮮糯令你百吃不厭。母親用它來煮菜飯,將大量的青菜切碎用豬油炒軟,再加上黏性十足的無錫大米,用大鐵鍋小火燜到陣陣焦香撲鼻就好了。我們每人一大碗,熱騰騰地拌上新鮮豬油、醬油,大口大口地吃著,那種美味的飽足感,在北風肆虐、滴水成冰的寒冬,是那樣地熨帖著你的心。吃此飯時若是有塊濃油赤醬的無錫排骨,那就是人間極品了。還有一種貼地生的菠菜,南京人稱之為“干菠菜”,碧綠的葉子帶著緋紅的細根,雖生在雪下,但干爽不濕。清炒最能得其真味,嫩滑清甜,食之不厭。
南京冬天的臘味非常出名,是冬日的一大美食。本地人叫做“咸貨”,名稱稍嫌粗陋,但其味無窮,令人懷念。每當年關將至,北風乍起的時候,南京人就紛紛動手制作了。大街小巷,凡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屋檐下、陽臺上、窗口、路邊都可以看到一掛掛、一串串的臘味在晾曬,蔚然成一景,那富足的意味的確令人振奮。

《滿天飛雪炫雙眸》傅抱石作
南京人腌起臘味來是很有魄力的,整爿的大豬,整條的大魚,肥厚碩大的豬頭,整只的雞、鴨、鵝,成串的香腸,就連豬肝豬肚、豬腳豬尾巴都可以腌,所用調料只是粗鹽和少量的花椒,訣竅是要將鹽反復用力搓透原料,再放進缸里腌一兩個月,中間還要翻動幾次,選個好太陽天再掛出來晾曬。等到浸潤了冬日的暖陽和吹透了西北風,咸肉將近半干時,就可以用干凈的紙包好,放在陰涼的地方,隨時都可以吃了。吃法很簡單,只要蒸透即可。那玫瑰色、顫巍巍的半透明咸肉口感豐盈,充滿油潤的咸香是任何調料所無法形成的。和偏甜的廣東口味完全不同,倒是很有南京人樸實無華的性格。
南京的事是說不完的。有時候,我會覺得所經歷的事情,不管是苦是甜,好像已經從生活里消失殆盡,不復存在。其實不然,生活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跡,是永不會消失的。它只會在歲月的浸潤中,更深地埋進你的心里,成為你人生的底蘊。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會突然無比清晰地出現在你的眼前,像春潮一樣漲滿了你的心,你的靈魂就像進入了時光隧道,向著你那不忍舍棄的一切飛馳。而南京,這個處處留有我和家人生活記憶的地方,又怎能不讓我魂牽夢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