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街坊
- 第一香
- 江天雪意
- 6739字
- 2019-04-10 10:41:12
重陽節快到了,這是北平最美的一段時光,也是廣安門西南這一大片地域最美的一段時光。這里沒什么名人雅士,多的是引車賣漿之流:窩脖的、拉駱駝的、泥瓦匠、磨刀的、賣炭的、收破爛兒的、開紙坊的、送水的……這里也并不富庶繁華,一年之中面貌光鮮的時候并不太多。唯獨在秋天,沒有毒辣的日頭,沒有鋪天蓋地的揚塵,也沒有時不時就猛灌下來的暴雨,天空明澈如一面鏡子,湛藍湛藍,敞亮開闊,人與街巷都顯得溫和、喜樂、潔凈。
籬笆上的葫蘆、倭瓜、扁豆、茄子全都成熟了,樂呵呵地掛在枝上,像在大聲喊:“快來摘了我喲!”你不摘兩個就真對不起它們了。連草奶奶的板車上也多了一盆盆或清麗淡雅,或艷美張揚的秋菊、蟹爪、繡球、金獅子、小鈴鐺、綠珠……是替各家各戶送的。從開春到晚秋,花農從豐臺花鄉將時令鮮花采下,用馬蓮捆起來,運進城中“花廠子”(賣花的店鋪),所謂“豐宜門外豐臺路,花擔平明盡入城”,賣了花,換了銀錢米糧回家去。零散的花卉,有的從花廠流向賣花的小販,推車挑擔地運進大街小巷。菜市口的下斜街和土地廟,不光花廠子多,每到每月初三、十三更是賣花人云集,若是住得離右安門不遠,自有一些婦女大清早去護城河邊趕個早市,從草橋來的花農那里買來鮮花裝在竹籃里,冰匣子是事先預備好的,從春天的玉蘭,到夏天的茉莉、玉簪、鳳仙,用浸濕的藍花布罩著,保證買到的時候花兒就跟剛剛摘下的一般新鮮可愛。若說送花這事兒,原和草奶奶沒什么關系,也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菊花一上市,草奶奶便出了右安門去,躉一車菊花回來,沿著萬泉寺繞到柳村,再從柳村過鴨子橋到白紙坊,穿過半步橋,走向陶然亭,一路繡陌橫蕪,紺墻欹樹,就那么慢悠悠推著車走,也不吆喝,一路自有街坊們問他買花,給多給少是買花的人看著辦,一吊兩吊錢的事兒,沒有一盆貴過一塊大洋,花并不名貴,但鮮艷、健康、好看,窮人家滿意即可。草奶奶究竟會不會算賬,買花的錢哪兒來,賣花的錢怎么用,沒人太在意。草奶奶的車轱轆一響,便似有香氣冒出來,胡同里那條叫斗二爺的大白狗立刻就“香”激靈了,汪汪兩聲報個信兒,自有婦人丫頭們陸續出來,在草奶奶的板車邊挑挑揀揀。草奶奶呢,半閉著眼睛,似在休息,似在打盹兒,又似沉浸在一種安逸、帶著香味的恍惚里,大白狗斗二爺溜達了一會兒,便走去倚在他破爛的褲腿邊,將腦袋擱在草奶奶粗糙的光腳板上,睡了。
太陽徐徐地、一點點地移動著,槐樹柳樹上冒起的藍幽幽的煙氣不注意是看不出來的,那是植物在舒暢地呼吸吐納,要離得遠一點、再遠一點,踩著滿地的紅棗,映著滿樹的大石榴,才看得真切。那是一種像汪洋大海中一顆水滴一般晶瑩、脆弱卻永恒的東西,它閃爍在看似麻木實則寧靜的面容之下,它有一點沉默、謙卑卻執拗,它委婉,卻充滿力量。這種東西不太容易被滅掉,它貫穿在每一寸光陰之中,在爭斗與磨滅的過程里不斷重新萌生,你很難說清它究竟是什么,但日常的生活里總能看到它的影子,你看著它,或者感覺到它,就似和一種很美的事物對視了一下,會生出一種能持續很久的、心照不宣的愉悅。
草奶奶休息得差不多,抖抖肩,繼續推車前進,斗二爺會一直跟著他,過了半步橋再溜達回去,途中自會與宿敵——蘇記紙鋪的老貓白白干一架,誰先用爪子扇倒誰誰就先撤,白白撤的時候比較多,畢竟年紀大了,且個頭比斗二爺小一半,斗二爺也懂得見好就收,絕不戀戰。不過,你若假裝替白白鳴個不平:“可憐的白白喲!白白被打了嘞!”斗二爺立刻會直起它那雙要耷拉不耷拉的黑花耳朵,瞪大一對黑黝黝濕漉漉的眼睛瞪著你,從喉腔里發出憤怒的昂昂嘯音,以示抗議。
“嘛呢,斗斗!”聽到這個洪亮的聲音,花耳朵瞬間耷拉下來,雖然依舊齜牙咧嘴的,但依然乖乖低著頭奔到一人腳邊,緊接著,一陣蜂鳴似的輕盈的鈴鐺聲響起來,一雙寬大的手將一只小小的金黃色鈴鐺掛在了白狗的脖子上。
斗大爺就是白狗的主人,其實大家都和斗大爺一樣叫那只狗“斗斗”,不過狗主人對狗實在是太好,跟倆哥們兒似的好,所以私下里街坊們便笑稱斗斗為“斗二爺”。
駝隊從京郊進城,六頭或九頭一個隊伍,領頭的駱駝和收尾的駱駝各戴一個鈴鐺,兩個鈴鐺發出的聲音是不相同的,只有拉駱駝的人和做鈴鐺的人才能聽出細微的區別。在白天,悠悠的駝鈴聲與回旋天際的鴿哨構成古都獨有的韻律;而在夜里,若是走著走著,聽不到后面那只駱駝的鈴聲,就說明肯定是有掉隊的了,就得挨個兒回去找。斗大爺是南城將駝鈴做得最好的匠人,住在棗林街和白紙坊交界的一個小破院子里,老光棍一個,家里就他和白狗以及滿墻掛著的銅鈴鐺,他和氣,友善,也許是因為寂寞,他并不排斥隔壁的閑漢金四爺有事沒事就到他家來聊閑天兒蹭茶喝。說起金四爺,原是一家醬鋪的賬房先生,因為在銀錢上犯了點兒事,被東家辭了,自此就守著一點兒家產混日子,每天最大的消閑就是耍嘴皮拍老腔兒,地上的事兒全知道,天上的事兒嘛,謙虛一點,他知道一半。平日里,有事兒沒事兒就上斗大爺家串門,或者拿著胡琴,到“牛肉劉”坐坐,拉拉琴,唱段西皮。金四爺的老婆在一個富人家當女傭,攢錢給兒子作學費,孩子叫金蛋,今年快十七歲了,讀的倒是好中學。
金蛋是小名兒,大名金長風,去學校報到的時候,教員看到這名字也不禁愣了愣,同學拿他打趣:“金長風,你偶爾瘋一下便可,別經常瘋啊!”
叫金蛋也好,還是金長風也好,金家少爺讀書很用功,為人更是正派。四五歲的時候,街坊家的小孩兒上他家玩,偷了金四爺一根煙卷兒,躲在茅廁墻邊抽,被他發現了,立刻告訴了私塾的于老夫子,告狀不是因為人家偷了他爹的煙,而是老夫子曾訓誡過:好學生決不允許沾煙酒。
這么個實誠孩子,對父親游手好閑極為不恥,所以幾乎從不回家,每次回家,父子倆必然會吵架。
比如有一次兒子質問父親:“爸爸,您整日什么都不干,連自己的生活都不管,就知道遛鳥、賭錢、耍嘴皮……家底子就這么點兒,耗干凈了看您怎么辦?”
金四爺眼睛一瞪:“怎么辦?有孝順兒子在,大不了去喝西北風唄!”金蛋怒道:“風停了呢?!”這倒是真問住了金四爺,便抽了金蛋幾巴掌,得,大少爺回了學校,倆月沒回家了。
四爺每次去找斗大爺,總會先跟白狗打招呼,雖然金四爺的家境實際上比狗主人好很多,但白狗斗二爺并不是很看得起他,由著四爺在自個兒腦門兒胡亂撓,捏它那漂亮的花耳朵,眼皮都不帶抬。
“嗯,好狗,好狗!”哪怕斗二爺一個回應都沒有,金四爺也有他自己的解讀,“舒服吧?撓對地方了吧?別謝,知道你舒服,不用謝了哈!得嘞!”
斗二爺氣得發出嗚嗚的警告,金四爺撒了手。
“來了啊?”斗大爺坐在門口,拿砂紙擦著一只鈴鐺,朝金四爺揚了揚下巴。
“哎。”
“茶在屋里爐子上。”
“正想著這口兒哪!”
熱茶下肚,金四爺便嘰里呱啦開始噴:“小柱子在陶然亭遇到一只黃鼠狼,撿起一石頭就砸,正好砸到那東西左腿上,只聽嘰的一聲叫喚,黃鼠狼一瘸一拐地跑了,到了遠處,回頭瞧了一下,挺瘆人的意思。你猜怎么著?小柱子第二天在珠市口被一輛洋車軋了,軋哪兒?左腿!”
“哦。”斗大爺繼續擦著鈴鐺,斗二爺已經開始打呼了。
“狐黃白柳灰,最邪乎,有妖性!”金四爺抬頭望天,停頓了一下,“就說咱那紫禁城里(說得就跟他住那兒似的),天兒一擦黑,什么大刺猬黃鼠狼蟒蛇啊烏鴉啊,全聚齊兒了!變幻人形……”
忽然住了口。原來打東邊兒來了一婦人,步態裊娜,一只纖纖白手捂在嘴邊,離得近了才看清是在剔牙。婦人姓姚,人稱姚嬸,以前在八大胡同做過領家的(近似于妓院老鴇),后來生意不行了,嫁給了一個雜貨鋪老板,搬到廣安門,雖沒重操舊業,卻頗愛給人做媒——讓那些被生活逼迫得毫無出路的窮人家將女兒賣去當小老婆。
斗大爺沒抬頭,只金四爺不錯眼珠兒地盯著看,姚嬸走路跟洗澡似的,一會兒撓胳肢窩一會兒捶大腿,好一股風情,四爺大聲招呼:“喲,姚姐兒來啦!今兒又說和了幾對兒了?”
姚嬸白眼一翻:“你嘴沒毛病吧?里頭疔瘡爛了,味兒不對啊!”
“您又沒嘗過,怎么知道味兒不對?”
“臭不要臉!”姚嬸罵罵咧咧走了。
斗大爺看看日頭,踢了踢呼呼大睡的白狗:“起來!”
斗二爺一個激靈,抬頭茫然地看著主人,斗大爺伸手朝空中虛擲一下:“運運氣,竄一個!”
白狗撒腿就往前沖,斗大爺起身伸伸懶腰,一手將馬扎拿起來,另一手則從衣兜里掏出一把銅子兒,用大拇指在掌心里勾了勾,大概數了下,道:“老四,替我去一趟‘牛肉劉’,把這錢給劉掌柜。”
“干嗎?”
“欠的飯錢。”
“秦瞎子欠的?”金四爺問。
“什么秦瞎子,那是我師弟,人眼睛不瞎!我先走了啊。”
“去哪兒呀?”
“鴨子橋找秦瞎子去!”
“嘿!這可是你自己說人家是瞎子啊!”金四爺笑道,斗大爺也忍不住笑,將馬扎放進院子里,鈴鐺全碼齊了掛上,朝斗斗招了招手,一人一狗往鴨子橋的方向走去,連門都不鎖,倒是金四爺體貼地將茶壺里的茶全灌進自己那黑黢黢的茶盅里,把門給帶上了,自去天祿的店里,將錢交給天祿。
說起秦瞎子,天祿眼中忍不住閃過一絲關切:“秦爺的病還沒好?”
金四爺倒是一愣:“啊?真生病了?怪不得老斗去了鴨子橋。”
天祿嘆了口氣:“害了傷風,瘦成了骨頭架子。”
“那真是稀奇。”金四爺道。
秦瞎子并非等閑之輩,少年時和斗大爺結伴從東北來的北京,習過武,堪稱力拔千鈞,實實在在的一個壯漢,現在雖然老了,也算得上是個壯老頭兒。前清的時候,廣外有個摔跤行里的高手,人稱“雷不動”,京師南城太獅會舉辦了一場摔跤大賽,“雷不動”連打三天擂臺,眼看就要當武狀元,孰料會長“篩子陳”多了一句嘴:“臺下還有哪位不服,來和雷爺過兩招兒!”
沒人應聲。“雷不動”已開始滿臺走步,拱手行禮了,卻聽嗡地一下,緊接著哐當一聲,沉悶的聲響震得旗桿不停晃蕩。眾人目光看過去,只見擂臺西南角,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正單手將一個石墩子拎起來,順手畫了一圈,又反手畫了一圈,像放一個水桶似的穩穩放在地上,抬起頭,朝會首笑了笑:“沒不服,就是想和雷爺過過招。”
“雷不動”被他三招放倒。
武狀元讓了位,秦瞎子去了太獅會,逢年過節串街走巷地表演,算是在京城有了一個職業。他的師哥斗大爺也找到了活兒干:為太獅會的舞獅做鈴鐺。雖與秦瞎子以師兄弟相稱,但斗大爺從來沒有表現出一點習過武的跡象——就是一個憨厚老實與世無爭的手藝人。久而久之,人們逐漸認為“師兄弟”這個稱謂,不過是異鄉人相互幫襯著在京城過活的借口。
秦瞎子并不瞎,只是在庚子年間鬧拳匪時,為了保護“篩子陳”,被一支流箭射中了左眼角,那雙曾十分銳利的眼睛自此總是半瞇著,瞇成一條縫兒,如今歲數眼見著近古稀,旁人看來,他也還真是個瞎老頭兒的樣兒。時代變得快,舞獅的行當越來越不規范,南城太獅會就是在秦瞎子手里解散的,老爺子守著幾張獅子皮傷心許多年了,練武的人一松,那就是山倒之勢,摟都摟不住,秦瞎子這些年就如同一座虛浮的肉山,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就這么一個人,前些時候天祿見到他,竟突然間瘦成了皮包骨,想來是病得不輕。
既然來了“牛肉劉”,也不能白來一趟,金四爺將隨身帶的胡琴放到膝上,習慣性地得意地左右瞧一眼,頗有鶴立雞群、出類拔萃的優越感,調調音,搖頭晃腦地拉起琴來。琴聲回旋急促,好一段《貴妃醉酒》!到半途,有些食客實在受不了吵,顏料鋪的周掌柜走到金四爺對面坐著,假裝認真聽,聽了一會兒,打斷了他:“四爺,您這胡琴有點講究,這琴弓的毛還挺不一般哪。”
金四爺往手里哈哈氣:“瞧出什么稀奇來了?”
“拉的這聲兒不對,是驢的毛還是騾子的毛啊?又尖又沙。”
金四爺將下巴在琴軸上摩挲了兩下,撓了撓癢,伸手從兜里掏出幾張豆紙,塞到周掌柜手里,指著外頭的大槐樹。
周掌柜道:“干嗎啊?”
金四爺道:“咱倆沒法說話。您還是去那兒蹲著去!拉屎放屁,這紙我送您!”
天祿趕緊過來打岔,老周道:“你聽聽,你聽聽,說的什么話?那么損,什么拉屎放屁,老金,你吃屎不嫌臭別拉上旁人。”
天祿笑道:“周掌柜的,您瞧您說的,我這一小飯鋪,這兒還有別的客人,您說的這話……”周掌柜也意識到話說得不合適,啞了一啞,金四爺得意了,以為天祿向著自己,晃晃身子,笑道:“老周你不是嫌鬧騰嗎?哎,我今兒就不走了,我這胡琴,想拉到什么時候,就拉到什么時候。你呀,沒眼力見兒。人家天祿跟我是什么交情,你知不知道?”
“什么交情?”周掌柜白了他一眼。
金四爺一拍胸脯:“劉關張的交情!”
天祿笑著送客:“得了得了,兩位大爺,差不多,二位好走啊,我劉天祿可是沒招誰沒惹誰,你們一個呢說我這兒臭,一個呢咒我關張。我姓劉沒錯,我好好開著我的店,憑什么要我關張!”
一番話,說得眾人大笑起來。
這一帶的街坊,有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如金四爺;也有從山東來的,如天祿;還有河南來的,關外來的,甚至云南、四川來的……寒來暑往,不知不覺就一輩子,說什么抱負,也別提什么衣錦還鄉,不過就為了混口飯,端起碗扒拉幾口,喜怒哀樂全在里頭,誰吃誰知道,誰知道誰記得。天祿對秦瞎子和斗大爺是非常敬重的,兩個老人不同于其他的外鄉人,在北平已經待了超過四十年,他們照顧了天祿的生意,天祿則盡力照顧他們的胃口。“牛肉劉”雖然賣牛肉,可大部分時候做的卻是燒餅面條這些廉價的吃食,畢竟牛肉不是誰都吃得起的,單就說自新路白紙坊一帶,也就丈二姑娘和秦瞎子家里有點余錢,算得上真正的大主顧。丈二姑娘愛吃醬牛腱子,秦瞎子喜歡扒肉條,扒肉條的料得從牛腰窩上挑,只要秦瞎子托人帶話說要來,天祿頭天就去牛街的肉鋪把肉訂好,當日天沒亮就去取,精挑細選,專給秦瞎子留著。正是天祿親手烹飪的“扒肉條”,讓秦瞎子給他送來了“南城第一香”的幛子,幛子掛上墻的那天,秦瞎子和南城太獅會的兩個老弟兄以及斗大爺都來了,放了炮仗,過年似的熱鬧。
南線閣“馬記”羊肉床子的馬掌柜知道了,只道:“叫牛肉香、小劉香、小牛香什么香都好,就是叫這南城第一香吧……嘿嘿,嘿嘿,叫得不對。”
便有人道:“要說不對,也是不對。‘牛肉劉’在外城,雖在西南,但說不上是在南城里頭,若說是南城香,是有些不對。”
馬掌柜道:“我只是納悶,他這第一,是跟誰比得來的呢?”
明說,不服氣唄!
馬掌柜的羊肉床子在廣安門一帶小有名氣,牛羊肉新鮮肥嫩,平日也兼做熟食生意,賣點白煮羊肉羊雜羊頭,到冬天還有涮鍋烤肉。鋪子的位置還不錯,城門一開,來來往往全是人,有時十幾頭駱駝歇在門口,一群小孩子圍著看,溫順的駱駝隨你摸,眼睛還眨一眨的,看見駱駝,就知道駝隊在馬掌柜那兒打尖呢,燉羊肉的香味直往外竄,誘得過路人包一嘴口水。
馬掌柜抽空去了一趟“牛肉劉”。
天祿從金四爺那兒得知了他對“南城第一香”的評語,既不愿意得罪這位老街坊老前輩,也不愿意掉份兒,因此表現得不卑不亢,謙遜里帶著熱情。晌午飯剛過,恰是生意人的飯點,馬掌柜悶聲不響,欲言又止,一碗涼茶動也沒動,天祿問:“馬巴還沒用過飯吧?我給您做道下酒菜。”
馬爺沉默了一會兒,道:“不勞煩劉兄弟。”
天祿又道:“馬巴若肯賞臉,跟我到后廚,勞您駕指點一二。您放心,我雖不是大教的人,但廚里用的油和肉,都是牛街來的。您放心進。”
扒肉條做起來很費工:牛肉得先燉熟了,切好裝盤,保證肥瘦勻稱且不走形,這便是“扒”的講究;然后就是油鍋,蒜瓣姜片蔥段大料,熱油里滾一圈,倒入高湯,用醬油調味調色,待湯汁香味出來,澆到裝牛肉的湯盤里,上屜蒸個三道茶工夫;這還不算完,接著收拾沫子浮料,再將肉條窩進勺里勾芡,加入少許明油,輕輕抖摟抖摟再重新收入盤中,真真的鮮香熱嫩。
馬爺默不作聲地看著,湊近聞了聞,又細細看了看,道:“我不把劉掌柜當外人,所以實話實說,這道菜我覺乎著,差點兒意思。”
天祿不禁笑了:“您這不還沒嘗哪。”
馬爺道:“不必。”
“那這話有點不公允。”天祿笑道。
“改天到我鋪里坐坐。”馬爺拱拱手,轉身離去。
次日天祿就去了南線閣,也是午飯后的時間,馬爺很高興,端出一碗白水羊頭。
天祿吃了一口羊肉便悶聲不響了,他覺得臉在燒,白水羊頭香極了,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他的扒肉條比不過,可究竟是哪兒比不過,他自己也不明白。
“跟馬巴比,劉天祿手藝太?,慚愧!”
“您也別這么說,”馬爺道,“只是咱們中國人凡事總講究一點兒意思,是什么意思呢,其實我也說不上來。小老百姓過得苦,能有點兒吃的不容易,咱們靠做吃的為生,想來應該更明白什么叫‘來之不易’,做起來就更會琢磨了,我尋思那點兒意思,就在這‘琢磨’里吧。”
天祿點點頭。
天祿曾一直想把“南城第一香”做成招幌掛在店外,夢想著有一天,自己簡陋的小飯鋪也能跟大柵欄的那些老字號一樣一代代傳承下去。此刻,他手中提著一塊牛上腦,對著光左瞧右瞧,有的地方色暗,經絡交錯適合燉煮,有的部位則鮮紅如秋天成熟的山果,表面顯得脆嫩,實則是燉一天都不會爛,只能爆炒。刀一揚,落下,唰唰幾下,一盤肉絲已經碼得齊齊整整。旺火高躥,頓時蔥香油香四溢,肉絲在鍋中飛騰翻轉。
“馬爺說得對,至少得做到名副其實,我才好意思掛起那塊匾。”他將蔥爆牛肉絲裝盤,端起來,又檢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