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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朝堂風雨

  • 謀鳳(全集)
  • 葉梵
  • 14773字
  • 2019-04-11 14:54:10

(一)

初冬的天色亮得很晚,放眼望去四下還是一片漆黑,只有長長的紅色燈籠在公主府外的風中搖曳。北風吹在臉上跟刀割似的痛,盡管我戴著面紗,穿著厚厚的裘皮外氅,但還是覺得全身顫抖、手腳冰涼,趕緊手腳并用地爬進溫暖的車中。

已經很久沒這么早起過了。回京三年多來,我夜夜笙歌,三更才眠,自然不可能五更便起。無論是母后還是皇兄,也幾乎把我這個父皇遺詔中親封的“攝政長公主”的身份遺忘,任由我經常缺席宮室各種活動。所以今日這么早把我從溫暖的被窩里拉出來去議政,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何況以往就算必須出門,小武也總會細心替我打點好一切——小武,小武,我用力搖搖頭,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心底那份難言的苦澀甩出去。明明他跟在我身邊才三年,可有些東西卻仿佛銘心刻骨一般。這幾天晚上我一直在做亂七八糟的夢,夢里全是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我從前總覺得我待他的心思與呈久他們一樣,又或者我一直以為他遠遠比不過跟長風騎兄弟們同生共死的情義,可此時心里空蕩蕩的,讓我有種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感覺。

我暗自鄙視自己,大約是在京城待久了慣出了軟弱的心思,便在這時只見車簾一掀,一道暗色身影也矮身進來。

是呈久。

按規矩,從五品的官員不能坐華蓋馬車,更不能從朝陽門入宮。可誰讓呈久是本宮的新寵呢,本宮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可以為他破例的,幸好在這點上,母后和皇兄從不為難于我。

他見我的表情不由得怔了一怔,剛巧簾子掀起灌了些許寒風進來,我一個沒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呈久見狀忙向我行禮,口稱“臣有罪”,眼中卻帶了幾分笑意。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昔日休說初冬,北地冰雪三尺之時我照樣可以跟他們一起埋伏山坳間數個時辰,只為偷襲敵軍。可如今……唉,罷了罷了,往事不堪回首,多想無益。

我正在自怨自憐中,馬車已轆轆而行。

手中抱著暖爐卻依舊驅不散全身的寒氣,看來下回得讓秦總管提前找人在車里生盆炭火才行——當然,如果有下回的話,因為畢竟能讓本宮去早朝的大事不會總能出現的吧。

正哆嗦著,忽然一只手伸了過來,輕輕握住我冰涼的手掌。

我轉臉看向呈久,呈久向我眨眨眼,目光雖還有笑意,卻分明閃過一絲憐惜。

我怔了下,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欲抽回手掌,誰料他卻握得很緊,片刻之后一股暖意便從他的掌心涌向我的掌心,緩緩傳遍全身。

我鼻間一酸,他卻盤膝而坐,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良久,我覺得全身都暖了起來,他才松開了手,輕輕倚在軟榻間小憩,面色似比剛才蒼白了幾分。

我亦無言,轉了頭默默瞧著車廂正中掛的那盞琉璃宮燈不停地搖動,晃得眼睛生痛。

驀地馬車停下,我隱約聽到車外有人低聲對話,還不待我開口相詢,外面人的聲音忽然高了幾分:“我朝律法言明,唯有皇親國戚及正三品以上大臣才能從朝陽門正門入正明殿,臣冒死懇請殿下謹遵法度,以正朝綱。”

我輕輕撫了撫額,才說自己總算還享有點“攝政長公主”的特權,這就有人來向我挑釁。不過每個月也總有那么幾次,那些自詡朝中老臣、國之清流的人,會跳出來大肆指責我一番。本宮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只要不是當著我面指著鼻子罵的,我一概不理不睬,可今日人家卻已經堵在我車前,這是準備死諫了呢。

我側目,卻見呈久正向我看來,一雙眼似笑非笑,分明一副“我不管,你看著辦”的模樣。

我長長嘆了口氣:“外面是哪位大人?”

駕車的是公主府的副管事于萬海,聞言剛要開口,卻聽那人大聲道:“臣乃禮部侍郎連長運,在此叩見公主殿下,萬望殿下以國祚社稷為重……”

“連侍郎這話說得好生有趣,怎的本宮攜個五品官員入宮,就成了不以國祚社稷為重?”我不由得冷笑,顯然將連長運問得一怔,趁此空當我又道,“按連侍郎的說法,若本宮寵個把人就犯了這么大罪,您連著娶十房八房妾室莫不成了禍國殃民?”

呈久實在沒憋住,噗地一笑,趕緊用手捂了嘴,另一只手還不忘了給我伸個大拇指,贊我胡攪蠻纏的功夫又精進了不少。我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若連這點小事都解決不了,本宮還憑什么橫行京城。

連長運此人我還真是知道的。

連家三代單傳,到他這一代自然也急于傳承香火,只可惜他如今已近六十高齡,竟只有三個女兒,再不努力就沒有機會了。于是三年之內他連娶七房小妾,本著廣撒網多撈魚的原則,替他開枝散葉。不過除此之外,此人倒也算是清正之人,但清正之人難免迂腐,有事沒事就跪在正明殿前死諫,又自恃三朝老臣的身份,就連皇兄也頗是頭痛。

而我更好奇的是,他“死”諫過那么多回,怎么還活得好好的?

“殿下此言差矣。自古乾為天,為男,為夫,為父,女為坤……”

“連大人的意思是說,先帝封本公主為‘攝政公主’便是最大的錯誤了?”我緩緩笑道,“既然如此,這早朝本宮不參加也罷了,以免連累皇兄,有違圣人之訓、乾坤之道……”

“臣……不敢。”

我這好大一頂帽子扣過去,他頭如搗蒜,還敢再諫才怪。

于是我的馬車從他身邊揚長而去,呈久終是忍不住放聲大笑。

唉,想不到昔日靠武功刀劍說話的云麾將軍,如今也淪落到賣弄口舌的地步,不過……我望著眼前人,那曾經不齒權貴、風流瀟灑的人,如今也靠吟詩作曲、出賣色相過活,沒比我好到哪去。

思及此處,我想笑,卻是無論怎么也笑不出來。

我到時早朝已經開始。

我從側殿悄悄溜進金鑾殿,果然見母后早已正襟危坐在皇兄丹陛高臺的側后方,一雙丹鳳眼神采奕奕,絲毫不見疲倦。

一張屏風將前面隔了起來,于是我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見我出現,她皺了皺眉,示意我坐到她身邊。

“怎么這么晚?”母后低聲責備。

我輕笑:“在門口遇到禮部的連侍郎‘死諫’本宮帶男寵同出同入,所以耽擱了些……”

“舒夜!”

“兒臣好容易早朝一次,也不過偶爾讓呈久搭一下車而已,還能慣出什么大毛病嗎?”我漫不經心地答道。母后看了我半晌,只得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天子早朝不過是個形式,有重要的事情大抵是早朝散后內閣相關人等關起門來議事,因此我側耳聽了聽,亦不過是些北邊干旱、南邊洪澇、京城防務、人員任用之類,都是些六部可以解決、不必非要天子做主的事情。

這幾年來感覺精力真的是大不如前,加之昨夜睡得不安穩,此時被殿內暖暖的爐火熏著,我上下眼皮開始打架。

忽地母后輕輕哼了一聲,我猛一激靈坐直身體,忙取了桌上的茶灌進口中,清醒了幾分,才向母后低聲道:“母后您老人家青春永駐、精神矍鑠,有皇兄英明決策和您坐鎮主持大局,咱們大靖定然國運昌隆,女兒只求您不要讓我再來受這種罪了。”說著我指了指自己露在面紗外面的眼睛,“這臉上唯這一雙眼睛還能看,您忍心讓女兒這雙眼熬得跟兔子一樣嗎,您看您看,女兒黑眼圈都有了……”

母后又開始盯著我不語。

她一這樣打量我,我就緊張。

我想,在那種鳳目間的尊儀威嚴壓迫下沒有人會不緊張,可這樣的目光卻只讓我想到之前的種種往事。那時我們的關系并不融洽,我更親近于父皇,她見我眼中亦只有疏離防備和探究。

有時候我覺得她和四妹沈舒婉更像是母女,精明聰慧,心機深沉。為此我曾問過父皇,我究竟是不是她親生的。

一向待我慈和寵愛的父皇第一次板了臉責備我,說我不得胡說,母后亦是疼我愛我的。

其實看面貌就知道我跟母后生得非常相似,而且后來這些年母后容忍了我這么多的惡劣行徑,可見如父皇昔日所言,她大概算是疼我愛我的。但她是不喜父皇才會恨屋及烏吧?我小時候偶然聽過他們之間的爭執,再后來就只有相敬如賓——估計大靖朝帝后不和在整個皇室也不是什么隱秘,到后來父皇幾乎不再踏入中宮,便是每月初一、十五本該在母后宮中的日子也大多歇在了乾英宮。不過,我猜他到底對母后還是有情,否則不會待我這般好,亦不會頂住許氏一族那么多壓力到底沒有廢后——當然這些亂七八糟的宮中舊怨我始終不愿探究,何況我與母后之間的種種,遠非如今的所謂“疼愛”就能償還彌補。

母后看著我,我卻胡思亂想,她終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眼中閃過幾分復雜心緒,終只是低低一嘆,輕撫上我的眼。我深吸了口氣閉著眼笑道:“您再這么幫我合著眼,兒臣可就大不敬地趴在您身上睡了啊。”

靜默了片刻,母后才收回手,眼中已一片平靜:“聽說你挑了安沐軒的手腳筋脈?”

我有點跟不上母后的思路,怔了下才低聲湊到她身邊道:“假的,看上去傷得挺重,其實只是傷了點皮肉,養養就好。”

“哦?”母后微微揚了揚眉,看不出是驚訝還是在意料之中。

“我做給皇兄看的。”我笑嘻嘻地說,言語中有幾分得意,“我看皇兄挺倚重這個安沐軒的,便故意放出風聲,想讓他急一急……其實,我也是想讓安沐軒知道,如今他的小命兒可在我手里,皇兄說是想保他護他,到頭來他若沒有了利用價值,皇兄照樣可以棄他如敝屣。”

說罷,我眼巴巴地看著母后:“母后斷不會把我的心思說與皇兄聽吧?”

我故意如此說,果然見母后神色微僵,但沒有回答,只輕拍了下我的手,示意我集中些精神聽早朝之事。

我側耳聽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朝堂之上已從天下瑣事談及邊關之勢。我不解地看了母后一眼,母后終是輕輕嘆息:“昨日邊關八百里加急來報,黎國黑龍騎再入長陽關,長陽關失守,平陽關則岌岌可危。”

我心突地一跳。

長陽關位于大靖國西北邊陲重地,屬平陽郡治,向東南一百二十余里是平陽關,護衛著南面五十余里外的平陽城,之后便是一馬平川的平原腹地。

長期以來,長陽關以龍首山為天然屏障,將靖國與黎國劃分鮮明。可自從二十七年前黎國新君繼位,覬覦龍首山中大批礦藏和南麓廣袤草場,便炸山開礦,順勢將龍首山打開缺口,擾我百姓,掠我財產。

黑龍騎,原本是黎國悍匪,被黎國君王圍剿收編成軍漸漸發展,成了該國最強悍的一脈騎兵,數次偷襲我朝北地。為此十年前父皇痛下決心從西胡重金購置胡馬,組建大靖騎兵,而我,則是從那時起開始了一種與其他深宮公主截然不同的人生。

默了下,我緩緩垂眸,一雙手卻在袖下攥緊。昔日我一念之差,讓曾經金戈鐵馬的同澤埋骨他鄉,五萬邊城將士就是在黑龍騎的碾殺之下化為白骨。死不瞑目的英魂卻又怎能守護這連綿百里的大靖河山。黑龍騎,這三個字便是我心尖頭頂懸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魔咒,如今從旁人口中吐出,又怎能不叫我生出噬骨般的屈辱與恨意!

“舒夜。”我聽母后在一旁喚我,方覺失態,不由得抬眼,眸間唯余幾分無奈幾分不悅幾分感傷:“當年之事我真心記不起多少,如今女兒這般狼狽模樣,只求隨心所欲了卻殘生罷了,難道您到現在還不信女兒嗎?”

母后見我的表情,微微怔了一下才輕輕拍著我的手:“你受了那么多苦難好容易活著回到母后身邊,母后怎么會不信任你?只是今日讓你上朝,實在不是母后的意思……”

話音未落,我便聽到“安大人”三個字從朝堂之上鉆進我的耳朵。

細細聽了下,我恍然,原來朝中居然有人建議讓安沐軒前往邊關抵御外敵。

聞言我不由得哧地一笑:“這位將軍說得好生有趣,安沐軒雖是北地出身,到底也只是個文官,這不明擺著讓人去送死。”

我的聲音許是大了一點,于是隔著屏風輕輕飄了出去,待母后面色微變想攔著我時,已然來不及了。

我看著滿堂寂靜無聲,一時氣氛有些詭異,不由得也有點后悔。得罪一個人也就罷了,若得罪一堂的人……實在是不怎么明智。只是不知道那些清流忠臣之類的罵我的花樣是不是要繼續創新,更不知道明日酒樓茶肆又會上演荒淫無德刁蠻長公主的什么奇聞逸事。

我扯了扯唇角向母后苦笑,母后也只是無奈地瞪了我一眼。

幸好我那賢德溫良的皇兄不曾怪罪于我,穩穩開口:“長公主所言正是朕之疑問,縱是安大人出身戎馬世家,但據朕所知,他因體弱不曾習武,鐘將軍又何以推薦此人?”

那位鐘將軍道:“陛下有所不知,安大人在北地丁憂期間,曾數次出入長陽關,冒死前往龍首山麓勘查地勢,對黎國邊塞種種情況了然于胸,對邊關之勢頗有心得,臣亦知道安大人雖不習武卻自小飽讀兵書,精于謀算,胸有千壑……”

直到此時我方聽出那人的聲音,應該是歸德將軍鐘文商。我不由得撇了撇嘴,聽說鐘將軍是昔日安將軍,也就是安沐軒的父親輔國大將軍安晟德一手提拔起來的。聞音知意,這分明是想變著法兒地想把安沐軒解救出本宮的魔掌呢。

“此事朕是知道的,他甫一回京就給朕獻了龍首山地脈圖,極盡詳細。”皇兄溫和的聲音響起,“原來竟是他親手所繪。”

我側眸看向母后,她也正在看我:“此事哀家也知道,上回皇上還特意拿給哀家看過,夸繪圖者繪得精致細膩。這些年來,他倒也是有心了。”

她這是向殿前文武百官說的,亦是向我說的。

我忽地明白他們今天非把我拖到金鑾殿前和剛才一番問話的心思。

可是……我眨了眨眼,向母后靠了靠不悅地咕噥:“皇兄明知道我挑了安沐軒的手腳筋脈,怎么還打他的主意呢,他又不知道我是故意做給他看的。”說著我低聲笑得曖昧,“莫不是皇兄當真如外界所傳喜好男色,不管安沐軒變成什么樣子都喜歡他?”

母后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片刻便恢復了平靜。我懂得點到為止的道理,于是不再言語。

(二)

“這幾年北地偶有黎兵來犯,安大人出了不少好主意替陳將軍分憂,在平陽城中頗有威信。”只聽鐘文商又道,“正因為安大人既是熟知那一帶地勢之人,又有謀略才能,所以臣才諫言由安大人前往最好。只可惜……”

一切盡在嘆息中。

只可惜他刺殺本宮未遂,縱是本宮寬宏大量沒有殺他,如今卻也淪為本宮的階下之囚——皇兄,前幾日可是你紅口白牙說安沐軒任由我處置,怎么這么快就想反悔不成?

“眾卿還有更好人選嗎?”皇兄不接他話題,只朗聲開口。

“昔日大靖貢三千金、萬匹絲,遣數十工匠,嫁元和郡主,并將龍首山礦藏讓出,約好是五十年之內雙方互不侵犯,如今黎國竟毫無信用,單方毀約,太不像話了。”說話的是位老臣,老到下巴上的胡子都白了,隨著他的身體一顫一顫的。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您老倒是說點有用的建議啊,人家是單方毀約了,可毀了又能怎樣?天下之爭何來信義可言,自古國之疆土榮辱甚至存亡都是要靠實力說話,大靖兵力不行,人家不趁機多分幾杯羹才怪!

“南平王爺不日返京,臣聽說王爺的兩位公子都是將才,只可惜邊關局勢瞬息萬變,怕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又有大臣道。

乍一聽說話的人似是向著母后說話,但轉念一想卻分明是故意斷了南平王爺染指北地的念頭。只是都國難當頭了,還想著利益瓜分,我徹底無語。

母后倒是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唯唇角略緊。

“郎中耿建秋進工部前曾在隆興關任過校尉,臣覺得……”

“上回平定江夏郡叛亂,被暴民打折胳膊的便是這位吧。”

我認得這個出聲反對的聲音,母后經常召見的人里面便有這位吏部侍郎,估計什么耿建秋必是許氏門人。

兩方陣營爭來爭去怪沒意思,所以相互嗆了幾聲之后,一時間朝堂上無言。那些平時跳得歡實的三公九卿朝廷肱股們,個個都噤聲不語,莫非真的只有安沐軒才能救萬民于水火,還是說他才是兩方相互妥協之下的人選?

且不說他一介書生是不是真有這個本事,光憑朝堂這些大人們的小心眼兒,就足夠讓我深深鄙視皇兄母后了。

“邊關危在旦夕,偏是陳都尉在與黎軍交戰中受傷,數萬將士群龍無首,臣也以為唯有派熟知西北地形且能服眾之人前往才最為妥當。”

說話之人語意沉穩,中氣十足。我聽不出是誰,但極愛這份從容氣度,想必當是一位行伍出身的將軍,“目前長陽守軍三萬,平陽郡府府兵兩萬,陛下剛才下旨再調禁衛軍三萬,八萬之師雖比當年長陽關軍隊人數還多,但昔日長風九騎三萬將士訓練有素、身經百戰、以一當十。特別是因與黎國簽訂了所謂互不相擾條約,這些年來長陽關沒有大戰,這些人只有守護之職疏于操練,不少將士甚至務農種田,士氣低迷。京中禁衛軍雖日夜操練且意氣風發,卻又缺少沙場經驗,尤其是要面對的是如此強悍的黑龍騎……因此此次出兵人選當慎之又慎,不但需要此人熟悉地形敵情,更要能指揮得動這三萬禁衛軍。否則長陽關再失,只怕不止平陽關岌岌可危,便是平陽城數萬百姓也要淪入敵手……”

要不是身在此地,我當為之叫好鼓掌。誠如他講,當年三萬長風騎軍練兵七載,沙場千里,折敵數萬,所向披靡,又豈非尋常軍隊可比!

“高將軍所言極是,不知道您可有人選?”

果然不出我所料,對方是位將軍。只是他一直緘默,不知道是對皇兄之言沒聽見還是內心在掙扎猶豫,我怕他也提出什么“安沐軒是最合適人選”之類的話,不由得笑著開口:“我看這位高將軍風姿氣度都挺好,腦子也清楚,不如皇兄就派了他去吧。”

朝堂之上似騷動了幾分,然后就是極為靜謐詭異的沉默。我搔搔頭,難道我又說錯了什么話?

這回來不及看母后,只聽高將軍緩緩開口:“若非臣雙目失明,一定自薦去平關陽殺敵衛國,保我大靖河山。”

我心頭突地一緊,驀地想起一個人來。

父皇在世時曾跟我提及一位傳奇將軍,姓高名之涯。他父母雙亡,自小在深山之中被狼群養育,后來父皇一位貼身侍衛無意中救下他并收養他,教其武功。十六歲從軍,十八歲便在與昌國之戰中以一當十、不畏生死、殺敵數百、名震西南。而后在與昌國十余年的征戰中,他從校尉至中侯至郎將至壯武將軍,直至六年前將昌國打回祁蘭老家再不敢兵犯大靖,而他亦被封為從二品鎮軍大將軍——那是大靖史上最年輕的二品將軍。

盡管受封為鎮軍大將軍,但當地兵士還是習慣稱之為“狼帥”,不知道是因為他對敵冷狠還是與他那段與狼為伍的經歷有關。

至此西南平定,所有人都覺他或轉戰北地,或入朝為官,卻不料在歸京途中遇襲,同行家眷侍衛三十余人皆命喪黃泉,他亦遭人暗算雙目失明。

那是大靖史上最無頭的懸案,我聽說父皇在位時曾派許多明臣暗衛調查,均無功而返。而今父皇過世,自然再無人追問。

但民間卻有種種傳言,說是昌國戰敗后對他恨之入骨,便雇了江湖殺手不計代價除之后快。當然民間傳言難辨真假,我朝也斷不能因著捕風捉影的傳聞而讓邊關再起波瀾。

他前往邊關之時我甫出生,他名震西南之時我尚垂髫,他返京遇襲之時我在北地縱橫沙場、痛飲敵血。待三年前我身敗名裂、九死一生回京后,我與他盡是物是人非,各自輪回著各自的痛。

所以他從戎近二十年,名震朝野,我竟無緣得見。唯一的交集,便是十年前我不計一切求父皇讓我去邊關之時,他千里迢迢托人快馬送來的一卷兵書。字跡雖略顯潦亂卻別有風骨,而如今替我寫書的人,雙目失明,數年寥落,再無當年氣魄。

所以我縱是可以看淡一切,舉朝之中唯對此人別有情懷。

除卻因為他是父皇一直推崇倚重之人外,更因他是我兒時最崇拜的男子,是我頑執的英雄情結!

生做人杰,死為鬼雄,好男兒便當像他一般馳騁疆場、橫刀立馬。當初便是因為聽多了他種種傳奇故事,才有我執意的策馬人生。

而如今終于得見,竟是此般情境——不過皇兄好手筆,能將不問世事隱居偏遠一隅的狼帥高之涯請出山,當真讓人不容小覷。

隔著屏風,我似被無數化成利刃的眼光狠狠洞穿著,卻忽然覺得沒有任何為自己無心之過辯解的心情。一時心有戚戚,我倉皇無助地轉向母后,母后不知我心情,只當我真的惶恐,便溫言開口:“長公主不識高將軍,才出此妄言,還望將軍海涵。”

她待這位功勛卓越的大將軍,也極是客氣的。

有她這樣的話,旁人自然不敢再多說什么,而高將軍卻只有三字作答:“臣惶恐。”

皇兄息事寧人道:“高將軍所言極是,所以朕才越發難以抉擇。不知道眾卿可還有旁的人選沒有?”

于是朝堂之上又開始貌似熱烈地討論起來,張三李四王五聽上去便是種種不靠譜。我又開始懷疑皇兄是不是之前有過交代,鐵了心要借此機會將安沐軒給保出來。

我見母后也是眉頭微蹙,不由得嗤笑:“堂堂大靖竟連個像樣的將領都派不出去,非要讓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前去,休說黎國,便是我大靖百姓也要笑話的。”

“舒夜。”母后輕喝我一聲,眉頭卻蹙得更緊了幾分。

我邊玩著涂滿蔻丹的手指邊漫不經心地道:“依我看,我府上的韓清比他們都強……”

母后倏然凝眸,而后卻淡淡笑道:“果然是護短的,就知道把好差事往自己人身上攬。”

“什么好差事,若要真是好差事,這些大臣們也不至于人人都當縮頭烏龜。再說他沒把女兒當自己人,女兒更不敢當他是自己人,若非女兒扣著他的家人,他沒準兒早把女兒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了,這種練武之人下手,肯定比安沐軒還要狠。”我不屑地撇了撇嘴,復又得意地笑了下,“不過一天找不到他家人,他便得乖乖地為我所用。”

“哀家記起來了,他好像是玉谷人,而且考取武狀元之前在上陽縣當過副尉。”母后目光微閃。

想不到母后對韓清的經歷竟如此了如指掌,或者她一向“關心”本宮的家務事。

但母后說得不錯,上陽是平陽郡東南六七十里的一個小縣城,屬平陽郡管轄,而我所設計的韓清的背景中,也的確有從九品一職的小小武官——其實哪里人并不重要,當過什么官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韓清目前雖然官階只有六品,卻是專門負責數十萬禁衛軍操練的副都統。

我曾聽說,昔日禁衛軍中有人因為他是本宮的男寵而不服,故意挑釁。在一次訓練后他讓那幾人自己挑幫手,他則一柄長劍單挑了那足足一百八十余人。

我閉上眼睛都能想得出他劍光翻飛的如虹氣勢,我的三哥昔日戰場上所向披靡,連黑龍騎首領都幾乎斃命在他手下,又豈是區區一百余人可比?

自那之后韓清之名大震,禁衛軍中再沒人敢輕視于他,我知道,詛咒本宮的人于是又多了不少。有人悄悄拿他與狼帥高之涯比,說昔日高將軍成名一戰,他一人不過殲敵一百二十有余。

我聞言卻只淡淡一笑。

將在謀,不在勇。

戰場上從來不需要匹夫之勇,因為身為將領,面對的不是單打獨斗,而是戰式陣法,需要的是駕馭指揮千軍萬馬的謀略膽識。這點上三哥縱使尚不如高之涯,卻也絕對是良將。

我知道,而今他需要的,只是那一戰成名的機會——作為韓清,一戰成名的機會!

此時望著此時母后眼中熠熠的光彩,我知道,也許……這個機會來了。

(三)

我覺得,這可能是大靖史上最痛快最和諧最有效率的一次決定。

當母后提議韓清時,金鑾殿中諸人默了一會兒,竟是皇兄第一個贊同,只溫和笑道:“若是皇妹肯割愛,卻是再好不過了。”

好揶揄人的一句話。隔著屏風,我見皇兄望向我的目光別有深意,或許他以為我只是為了留住安沐軒才舍了韓清。

我則無所謂地笑了笑:“臣妹亦是以江山社稷為重的,皇兄明白臣妹的苦心便好。”難得我正經一回,但靜默片刻卻又補充了一句,“戰事結束后,若韓清還健在,皇兄記得把人還給臣妹喲。”

定國長公主聲名在外,我又何必叫眾人失望。

果然朝堂之上再次沉默,然后才是一片刻意而虛偽的“皇上圣明”的歌功頌德之聲。

很快便有人宣韓清上殿,韓清何等氣度風姿,對答之下就連高將軍似也贊了幾句。

而散朝之時,他便已從六品副都統升至從四品明威將軍。

連升三級,殿前一片恭賀之聲,不乏艷羨目光,大意我也聽出幾分,不外是說沾了本宮推薦的光兒——我忍不住冷笑,用生命去換取的官職榮譽,你行你上啊。

我沒工夫理會那些虛情假意的逢迎,只讓抬輦的內侍再快幾分,臨出朱武門時,總算追上了那道身影。

“高將軍留步。”我忙叫內侍停下,下輦鄭重地緩步行去,直停在他身前。

那人緩緩轉身。

如我無數次猜測的一樣,陽光下,那張臉棱角分明,眉濃黑飛揚,唇薄而堅毅,再加上那動人心魄頂天立地的氣勢,讓他顯得無比風姿卓越。但和我想象中不一樣的是,他竟那么年輕。

雖然我知道他今年不過才三十六七歲,但我印象中那歷經無數次戰役洗禮,飽受喪親失友和身體殘疾之痛的男子,定然是滄桑而落魄的,可那筆直的身體,威嚴的氣勢,甚至明明不能視物卻依舊炯然的目光,都讓我恍然,他竟還是那個傳言中威武英勇的狼帥高之涯。

許是因為眼瞎的人都會耳明,他只這一句便聽出了我的聲音,于是輕輕松開扶他而行的仆從的手,向我行了一禮:“臣高之涯見過長公主殿下。”

明知道他瞧不見,我仍伸手虛扶了一下,笑道:“剛才是舒夜眼拙,未識得高將軍,所以特意追過來賠罪,有失禮之處還望將軍見諒。”

其實賠罪是假,一圓兒時的夢想才是真的。也許他出現在朝堂并非偶然,我想結識他可以來日方長,改日去他府邸拜會或是讓皇兄母后下旨宣他晉見,但我卻不想用自己的身份來命令他,只是想在第一時間近距離瞻仰期許很久的偶像。

高之涯聽了我的話似是微頓了下,唇邊浮了一絲淡淡的笑:“長公主言重了,殿下雖不識臣,但臣卻在鄉野市井中早聞公主大名。”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再笨我也知道這并不是什么好話,而我在鄉野市井當中的傳聞是何模樣,用腳趾頭也能想得出來。

曾經無數次夢想過與他相遇的情景,縱是得不到他的贊賞,但哪怕只有一個鼓勵的微笑也會讓我內心雀躍。可是……望著他漆黑幽然的目光,深不見底般的淡漠,就連唇邊禮節性敷衍的笑,在我眼中也只覺得含著刺目的嘲諷。

“臣身體微恙,若公主沒有事的話,臣請告退。”

我隱約聽到身邊的吸氣聲,我知道那是我的侍從。在他們眼中,這么明目張膽給本宮臉子看的人,一定沒有好下場。

我亦有些惱羞成怒,見他轉身欲行,不由得冷笑道:“高將軍慢行,本宮只有一句話想問將軍。”

高之涯怔了下,終是停了步子,轉身靜靜“看”著我。

我目光向后一一掃去,身后諸人都很精明,忙識趣地遠遠退開。我見高之涯身邊的仆從年紀不大,但身材筆挺、目光沉定,見我望向他卻只是從容回視,而高之涯也沒有絲毫讓他回避的意思,心下明白這定然是他極心腹的親信,于是不再勉強,只緩緩開口:“縱是失了雙眼,高將軍胸有萬壑千機,仍是不遇良才,仍能為國出力,為何您直到今日才重入朝堂?”

高墻遮住了初冬的暖陽,我卻清晰看見高之涯面色微不可見地一變。

我不欲揭人傷疤,尤其這還是我最佩服崇敬的人。于是不待他言,我又道:“將軍縱是看不見,但以高將軍的武功卓越,亦當聽得出,舒夜腳步之聲可有異樣?”我微微苦笑,也實在不愿自揭傷疤,卻更不愿抱憾終生,“實不相瞞,舒夜身中劇毒,內力全失,臉被毀傷,一條腿又跛了,推己及人,您用六年尚未痊愈,又如何要舒夜三年就能坦然視之?”

我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對于我的故事,知道真相的人并不多。官方傳言大抵我這個嫡長公主十三歲時因生性頑劣被父皇送到圣地清涼山調教,三年多前歸來之時手執父皇遺旨成了定國攝政長公主。然而多年修行卻沒讓我心性平定,反而變本加厲,依舊性情乖戾,行止惡劣,為人荒誕無德。

畢竟那段往事涉及宮闈間許多不光彩的手段,他們不欲張揚,我也無所謂顏面。至于私下種種,均屬謠言,傳成何樣,我亦不曾在乎。

而這卻是我第一次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如此坦言心事,我知道有些唐突,但我以為,我們神交已久,他當懂我。

果然,片刻之后他淡淡抬眸,仿佛在重新審視和打量于我。明知道那深不見底的目光什么都看不見,卻依舊讓我的心不由得疾跳了幾分。

“是臣愚昧,望殿下見諒。”

“高將軍是我一書之師,舒夜今日是特地來拜師的。”我誠懇地望著他。

靜了一下,高之涯開口,語意依舊平淡:“公主見笑。其實當年若不是……”

不在乎他的語氣,他果然還記得當年之事,這已讓我內心雀躍,然而我卻打斷他的話一字字地道:“高將軍心血所集,舒夜受益匪淺,不論發生什么,舒夜都不曾后悔當時選擇。”

高之涯面色一肅,忽然伸了伸手,他身邊一直跟標桿一樣站立的仆從立刻向后退到聽不到我們談話的距離。高之涯靜靜開口:“公主今日找臣究竟所為何事?”

我不由得笑了,他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聰明敏銳,不愧我仰慕那么多年:“舒夜所求有二,一是高將軍的忠心,二是高將軍的指點。”

高之涯剛剛開闊些的眉頭又微蹙了幾分:“臣只忠于大靖。”

我輕笑:“高將軍肯忠于大靖,便足夠了。”

我實在沒有要他忠于我的意思,但這世上有太多人只盤算著自己的利益而枉顧家國天下民生,唯他,我愿信之!

許是明白了我的心思,高之涯的唇抿了抿,面色越發深沉,沒再開口,于是我又道:“至于高將軍指點一事……”

話未說完,我見宮墻不遠處一道緋色人影款款走了過來。

我微一皺眉,向他打眼色,他卻視而不見,徑直行到我面前:“臣呈久,見過長公主殿下,見過高將軍。”

他識得高之涯?我揚揚眉無法細問,只瞪著他無聲抗議:正說到關鍵處,你出來搗什么亂呢!

呈久卻笑得越發諂媚,語意間似還有絲委屈:“公主久不上朝,臣又因為官職低卑不能入殿伺候,好容易在外面等到公主,臣無他愿,只求看一眼公主,看到您平安臣便放心了。”

我怔了怔。手足相親多年,彼此一向心意相通,唯這次我竟看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于是我繼續無語地盯著他,看他怎么唱這出戲。

“既然殿下與高將軍相談甚歡,臣便不打擾兩位,先行告退,下朝之后臣再去好好伺候殿下。”說罷他居然向我曖昧地眨眨眼,行了一禮飄然而去。

我忍不住撫了撫額,早知道呈久在外人面前能裝得比我還無恥,但面對我的偶像,你好歹給我留點面子行不行,而這神神道道來去匆匆,你又唱的是哪一出?

忽見高之涯眉間浮起一絲思量,隨后言意淡淡聽不出褒貶:“殿下身邊果然藏龍臥虎,剛才那位大人好沉穩的內息,好凌厲的氣勢。”

我又怔住。自從受傷以后我內力全無,對許多事情的感覺也遲鈍了很多,但高之涯這話一出,我卻瞬間明白了呈久的心思。他在用自己試高之涯,亦將自己推向與我同進退共存亡的一線之上。

明知道我現在最應該做的是裝糊涂地說“高將軍之話本宮聽不明白”,將自己擇干凈,可我除了內心激蕩,竟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正在我怔忡間,忽聽高之涯抱了抱拳沉聲道:“臣知道殿下求的是什么,臣自會盡早送至殿下府上。”

說罷,不待我多言,他便轉身離開。

遠在一旁的仆從迎上幾步欲扶他的手,卻被他輕輕推開。那堅定的步伐、挺拔的身姿和剛才留給我的沉毅表情都讓我心震撼——高將軍,你比我勇敢,因為其實不管多久之后,我只怕都再沒勇氣重新立于曾經跌倒的地方。

(四)

回到公主府。

我趕緊叫長碧過來幫我換下這身朝服。服飾的重量雖比以前的戰盔銀甲輕,但我還是覺得被壓得腰酸脖子痛,跟長碧抱怨著一輩子不想再穿——這話傳出去,大概會有很多人罵本宮矯情,要知道想用這種辛苦來換本宮這一品朝服的大有人在。

長碧是我的貼身侍女,從我獨居晗夕宮開始就貼身侍候我,至今有十五六個年頭。昔日初到北地,我企圖帶她女扮男裝混在軍營,但因為她實在長得漂亮,到邊關沒多久就被人識破,再加上她又水土不服,我無奈之下只得先遣她回了京城。

所以三年前我回京之時還能見她一旁侍候,不是不感慨,畢竟當初我身邊的舊人只余她一人。只是感慨之余卻也不得不以小人之心地多想,她目前對我的忠心還剩下幾分。

所以除了日常梳洗侍候,很多事我有意瞞她。而她倒也本分老實,一如當年那個被我欺負慣了的丫頭。

待侍候我梳洗完畢之后,我吩咐她:“去把秦總管叫來。”

不一會兒,秦總管便笑瞇瞇地出現在我面前。

“叫廚房準備些好菜送到后院,把以前父皇賞的二十年‘滿庭芳’也取來一壇。”我含笑道,“怎么著韓清也算是從公主府出去的,本宮替他把酒送行。”

“老奴還不及恭喜殿下。”秦總管忙應聲道。

我不由得失笑:“秦總管恭喜本宮做什么,回頭韓大將軍回來,秦總管便去敬他一杯好了。”

秦總管也笑道:“殿下又不是不知道,老奴沾酒即倒,何況韓大人對老奴一向有點誤會,老奴就不掃殿下和韓大人的興致了。”

秦總管跟韓清之間,的確有點……過結。當初韓清“抵死”不從本宮時,是秦總管親手下的蒙汗藥將他抬進臥室才讓本宮“得手”的。這些在宮中混得久的老太監,對付不聽話的人果然很有一套辦法。

其實,韓清記恨他另有原因,因為要不是我攔著,秦總管是想下春藥來著——以韓清的武功修為,蒙汗藥算不得什么,但春藥……就很難說了。

我抿了抿唇不再言語。

秦總管似忽然想起一事,向我道:“今日發現府里一個婢女和一個賬房做了茍且之事,私逃未果,老奴覺得不是什么大事,就自作主張給處理了,但想著畢竟府里少了人,便知會公主一聲。”

我不動聲色地笑了笑:“的確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不知道秦總管怎么處理了?”

“老奴叫人杖斃了。”秦總管面白無須的臉上始終含著溫和慈祥的笑,低眉垂目間,仿佛他不是殺了人而是救了人一樣。

我挑了挑眉:“杖斃……有點重了。”

秦總管躬了躬身,狀似惶恐:“他二人不但有茍且,而且手腳不干凈,偷了公主府的東西,老奴以為這種罪要重罰,否則……”

我攏了攏頭發笑道:“罷了罷了,本宮就是念叨一句,秦總管不必當真。這公主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總還是要靠您支撐打點呢,您最熟悉情況,下回這樣的事不必請示本宮,看著辦吧。”

揮手遣退了秦總管,我唇邊的笑終是緩緩冷下來。

母后雷霆的手段依舊不減當年,我不過早朝推波助瀾了一下,這會兒就已經將內奸揪出,本宮的日子還真是不好過。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今日雖不是十五,但月亮極是明亮,映著一地凄清。

申時已過兩刻,桌上的菜換過一遍,可本該出現的人還沒有出現。于是本宮非常不悅,一怒之下砸了桌上的飯菜,更是派人親自去皇兄宮里要人。

酉時三刻,那道挺拔威武的身影才闊步而來。雖還穿著朝服,卻不再是早上的六品,而換成了四品將軍的服飾,越發襯得他氣宇軒昂。

我圍著貂裘抱著手爐坐在石桌前斜睨著他:“韓大將軍好大架子,有了皇兄當靠山,越發不把本宮放在眼里了。”

韓清卻只盯著我不語。

我指了指凳子,他撩袍坐下。

我復又指指酒杯,他舉起飲盡,我眼中方漸漸浮起笑意。

我轉轉眼珠,他識得我的心思輕輕搖頭,示意我周圍沒有多余的耳目。然而不待我再開口,他卻起身:“我們回屋說話。”

我哧地一笑:“韓將軍你搶了本宮的臺詞。”

韓清臉上開始浮起可疑的紅色,我繼續大笑——這個穿梭在千軍萬馬中手起刀落都絕不眨眼的硬朗男子,唯是經不起這方面的調戲,所以當初說服他以這種面目出現在朝堂時,我跟呈久費了不少口舌。

韓清嘆息,無奈地看著我,待我笑夠了才道:“進屋吧,外面太冷怕你受不住。”

他不是多話之人,我當然知道他的心意,忽然調笑他的心思皆無。他為人向來清明朗直,我執意將他置于這種境地,以后他功成名就,封侯拜相,這段過往終將是他人生敗筆,他將何以自處!

我忽然惶恐,第一次有些后悔當初的決定。

見我怔怔不語,韓清劍眉輕蹙了幾分,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剛要開口,卻面色微變,冷喝道:“誰?”

“喲喲喲,韓將軍一吼好有氣勢,不愧是四品大將,嚇得下官腿都軟了。”呈久自花廊下步了出來,大冬天的還拿一把扇子故作風雅掩面而笑,我后悔怎么沒把阿然的角色分給他。

韓清見是呈久,剛凝起的冷厲之氣漸漸散去,皮笑肉不笑道:“終于也有呈久大人稱‘下官’的一天了,哈哈哈哈,本將軍實在榮幸之至。”

韓清官職一直居于呈久之下,雖然文武官制不同,但為此呈久沒少在這上面占韓清的便宜,這回韓清終于扳回一局。

我微一皺眉,向呈久道:“一下午你干什么去了?”

呈久面上似有幾分不自然:“跟同僚喝喝茶,聊聊天,殿下不能讓臣十二時辰相侍左右吧?”

我向前幾步湊近了他,笑得不懷好意,冷不丁地指向他的下頜:“喝茶還能喝出胭脂來?快老實交……”

后面的話猛地凝在我口中,天色沉暗我眼神不濟,但湊到近前我還是清楚地知道,他下頜的紅色絕不是胭脂,我一下僵在那里,聲音發澀:“誰干的?”

呈久退了半步,笑得風輕云淡:“九爺我神功護體,這點小傷算不得什么。”

其實不用問我也知道是誰干的,樹大招風,今日早朝我帶他招搖過市,那些自詡朝中棟梁們不能動我,于是便找人揍了他。偏他以文官身份入朝,不能讓人知道身懷武功,所以只能任他們拳腳相加而不能還手。

“小夜。”我聽呈久相喚,才發現自己雙拳緊握,指節泛白,估計面色也好不到哪去。

“真的沒事,九爺我皮糙肉厚,禁打得很,更何況那些人也不過都是花拳繡腿,比昔日戰場上的……”

“九哥。”我忽然開口打斷他的話,雖然流不出淚來,但只覺得眼眶發痛,鼻子發酸。

呈久怔了一下,面色微白,竟第一次再笑不下去。

我很久沒有喚他“九哥”了。在邊關時,他們幾個最怕聽到我那個“哥”字出口,每當我這樣相喚時,準沒好事,不是有求于他們,就是犯了錯求他們原諒。如今九人已去大半,曾經快意人生的灑脫、橫刀立馬的風流、保家衛國的雄心壯志盡歸于茍且偷生的屈辱,不管我們怎么掙扎忍受,都難逃生離死別的痛楚與折磨。

“小夜,別這樣。”韓清緩緩開口,第一次主動上前,一根根掰開我冰涼僵硬緊緊掐在掌心的手指,“你當知道,我們不是為自己活著。”

仿佛隨著拳被打開,我所有的軟弱怯懦也一點點顯露在空氣中,我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將頭緊緊抵上他寬厚的胸膛。

明顯感覺到韓清身子一僵。我知道,他并不習慣如此親密的接觸,而我與他唯一一次如此相親,是三年前他和呈久、阿然一身風塵出現在我面前時。當時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抱緊他們三個,那是劫后余生的驚喜,如溺水者抓住浮木——我以為我最親近的親人全都離我而去,這世上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我!

良久,我感覺到他寬大的掌輕輕落在我的肩頭,一如每次出征之前我們所有人都會用相同的動作彼此鼓勵一樣。

于是,我抬頭,手落在他的肩頭:“三哥,一定要贏,一定要活著回來。”

他的另一只肩頭落下的是呈久的手,聲音不若平時清亮,含了幾分喑啞:“三哥,一定要贏,一定要活著回來。”

韓清沉穩堅定的聲音清晰地響在我的頭頂上方:“放心,有邊城五萬英魂相佑,我一定會贏,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替長風九騎和長風軍報仇!”

“你們太不厚道,這種時刻,怎么就少了我。”阿然的聲音幽幽傳來,似含了濃重的鼻音。不待細看,他一下撲了過來將我擠走,一拳也敲在韓清肩上:“三哥,你一定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嗯,不用太擔心人家……”

我和呈久幾乎暈倒,那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傷感頓時煙消云散。

我忽地想起一事,一把拉開還要趴在韓清身上繼續發揮演技的阿然:“我托你辦的事怎么樣了?”

阿然揉揉眼睛笑道:“我辦事你還不放心?”

我雙眼一亮,一手拉住阿然,另一只手捉了韓清的手腕,向呈久揚聲道:“走,咱們進屋說,有驚喜喲。”

阿然駭笑:“哇,公主殿下今晚又要連御數男……”

“噗!”呈久又沒忍住,我無語望天,唯韓清,繼續臉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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