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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年時代

  • 曾國藩傳
  • 梅寒
  • 11293字
  • 2019-03-25 15:34:12

1.巨蟒天降的傳說

歷朝歷代的圣賢偉人和王公巨卿,因其卓越的功勛或影響,往往從出生那天起就被后世賦予各種傳奇色彩。

據說,堯的母親懷胎十四個月才生下他,商代祖先的母親在野外洗澡時遇鳥下蛋拾而食之生子,周朝祖先的母親因踩了巨人的腳印而受孕。

大明王朝有一鄭氏女,在生子的前一天夜里,其婆母夢見一群仙人懷抱一嬰兒,腳踏五彩祥云從天而降。這位嬰兒就是后來創立心學的王陽明,他出生的小樓也因此被命名為“瑞云樓”,現在還在其家鄉余姚接受著今人的膜拜與瞻仰。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那些披著神秘之光降臨人世的圣人已然走遠,關于他們的種種傳說卻被后人代代相傳。時光來到清朝嘉慶年間,讓我們把目光聚焦在湖南省長沙府湘鄉縣一個名叫白楊坪的小山村。

這是南方一個極普通也極偏僻的小山村,村子坐落在湘鄉、衡陽兩縣之間的高嵋山下,離湘鄉縣城一百二十里。這一帶是丘陵山區,一年四季豐沛的雨水滋養得滿山坡竹青林茂。竹林深處,清溪水畔,零零星星散落的幾十戶人家組成了白楊坪村。

白楊坪,像一顆被外界遺忘的小小明珠,掩映在這青山秀水之間。這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東晉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人,自得其樂地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絲毫不去關心彼時的世界如何天翻地覆。

要講曾國藩,還得從他的出生說起。同歷代傳奇偉人出生必帶天象異兆一樣,曾國藩的出生亦是如此。

嘉慶十六年(1811)十月十一日清晨,在白楊坪村一戶普普通通的曾姓人家小院里,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早起后正坐在堂中合眼小憩。忽然,老人感覺到屋子里的桌椅板凳都劇烈地震動起來,一陣涼風隨之撲面而來,急抬眼往外瞧時,竟看到屋后的一樹蒼藤化身為一條巨大的青蟒騰空而起,但見那條青蟒升空后,在空中盤飛騰躍,而后又從天而降,先在老人打坐休息的宅堂上空左右盤旋良久,隨即又進入內庭環繞一番。之后,滿庭的祥云煙霧慢慢散去,那條巨蟒也隨之消失。

老人打了個激靈,一下子醒了過來。那個一路大呼小叫的家人也剛好在這時候飛跑進來:“恭喜竟希公,今早喜添曾孫了?!?

這個男孩就是曾國藩,做夢的老人竟希公是他的曾祖父。

巨蟒天降,曾孫降生,此乃祥兆。竟希公急急喊了兒孫近前,向他們描述方才夢境。最后,竟希公鄭重言道:“此子將來必成大器,光耀我曾氏門庭,一定要好好栽培看護?!?

一家人聞聽老爺子得此良夢,才想起跑到屋后去。

曾家老祖屋的后面,一株多年古樹,為青藤所繞,樹已枯,藤卻日益枝繁茂密。那株蒼藤,枝干遒勁,矯若虬龍,粗壯的藤盤曲伸向天空,綠油油的枝葉遮了大約一畝地。猛一打眼望去,可不就是一條盤旋而上的青蟒嗎?

這一年,這棵蒼藤抽枝散葉,似是要長瘋了。原來是為了迎接那個尊貴的小生命。

曾國藩化身巨蟒降臨人世,自是后世人附會的成分更多,姑且當作一個神話一聽了事。但曾家祖屋后的蒼藤隨著曾國藩的榮辱升降而榮而枯,卻是讓人不可思議之事。

據說,在曾國藩出生的這一年,蒼藤突然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生機。爾后,每次曾國藩在官場上順遂如意之時,蒼藤亦生機盎然;曾國藩在外步履艱難時,蒼藤亦無精打采。又因曾國藩一生為渾身的癬疾所困,人說那是巨蟒的鱗片。如此種種,巧合暗示,曾國藩前世為青蟒的傳說也就越傳越遠、越傳越神。

曾氏門庭喜添男丁,此男丁出生就踩著吉夢祥兆而來,喜得竟希公殺雞宰羊大宴賓朋。

有個來路不明的和尚耳朵靈,趕在曾家大喜的日子前來化緣。

那日,竟希公被眾親朋的一片賀喜聲醺得滿面紅光。竟希公瞅見那和尚,雖穿得破衣爛衫,蓬頭亂須,也不煩,卻把他視為一氣度不凡的方外高人,笑吟吟上前,便把重孫的生辰八字報了過去:“您這高人給算算,這孩子將來可是真的能大富大貴?”

和尚倒也不推辭,閉目沉吟,很快就給出幾句讓人摸不著頭尾的讖語:“恭喜曾門得貴子,二四秋舉二七進,八六升遷六一人,三生有幸壯門庭?!?

竟希公雖出身鄉里,可他知書達理也算是個精明人。面對這四句讖語,他還是如墜五里云霧,拈著胡須半天沒言語。欲再讓那和尚給細說分明,和尚卻早已敲著他的破缽揚長而去。

正可謂天機不可泄露,這短短的四句讖語,概括的是這個男孩的一生。和尚自然不會說。

野和尚的話,自然沒人放在心上,疑惑一陣子也就忘了。

竟希公很快就給這個寶貝重孫取了乳名——寬一,幼小的曾寬一絲毫不明白,自己稚嫩的肩膀上已被賦予光耀門楣的重任。他還那么小,除了有力地吮吸母親香甜的乳汁,便是緊閉著眼睛沒日沒夜地睡。

小寬一很乖,他不似一般嬰兒那樣動輒咧嘴大哭。長到三四歲了,戶庭竟罕聞他的啼哭聲。也許,曾國藩那種非凡的定力與韌性,自年幼時就已初顯。

2.望子成龍的鄉間小財主

曾家祖籍原為湖南衡陽,清初才遷到湖南湘鄉縣荷葉塘鄉大界里。那個最初帶領家人遷到湘鄉的先祖,被曾氏后人稱為“始遷祖”。此人叫曾孟學。

曾孟學六世孫曾應貞(字元吉,族中稱元吉公)生了六個兒子,其中第二個兒子曾輔臣便是曾國藩的高祖。

曾輔臣二十一歲得獨子曾竟希,就是坐在堂中做那奇異之夢的竟希公——曾國藩的曾祖父。

曾竟希生有兩子,他的第二個兒子曾玉屏(族中稱星岡公),即為曾國藩的祖父。

嘉慶十三年(1808),曾竟希率全家十余口由荷葉塘鄉大界里遷至湘鄉縣南百余里外的白楊坪村,在此定居下來。

曾家祖先世代務農,翻遍曾氏家譜,都不曾見到曾家有光耀門楣的讀書人出現。曾氏遷于湘鄉之初,家境還不富裕。直到曾國藩高祖曾應貞這一代,其家境才漸漸好轉。

據曾國藩后來說,元吉公年輕時家中貧困,后來發起家來,慢慢積聚了價值數千金的產業,家里起了幾處宅院,曾家子孫才算過上收租吃租的地主生活。

曾應貞年老,除留下衡陽境內的四十畝養老地和一處宅院,其余全部分給了他的子孫。但子孫與子孫不同,有勤儉持家將祖上基業發揚光大的,也有坐吃山空很快敗落的。到曾國藩祖父曾玉屏這一代,曾應貞其他支派的子孫已大多衰落,唯獨曾玉屏這一家日漸富裕,有屯田有余糧,成了據有百余畝田產的地主。當然,這充其量也就算個小地主,甚至只能算作富農。

曾國藩這一支的興旺,當歸功于一個人,就是曾國藩的祖父曾玉屏。說起曾玉屏,在當時的白楊坪村曾氏家族中,那也算得是一個響當當的人物。他勤勞肯干,又頗善經營,慢慢將曾家的產業發展壯大起來。

當然,曾玉屏也不是天生就這么擅長持家之道。相反,他年輕時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浪子。

“吾少耽游惰,往還湘潭市肆,與裘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寢。長老有譏以浮薄,將覆其家者,余聞而立起自責,貸馬徒行,自是終身未明而起?!痹瓉?,曾玉屏年輕時竟是一個十足的紈绔浪蕩子,每日游手好閑,與一幫狐朋狗友出沒于湘潭市肆之間。看得出,曾玉屏也是心性好強之人。不然,長輩的幾句譏誚語也斷不能那么輕而易舉地就讓這個浪子做了“金不換”。連自己的寶貝坐騎都賣了,徒步回家,回家之后還給自己定下天不明即早起的規矩。

曾家當時有一部分梯田,用時下話說是山高田薄,那些田壟峻如梯、小如瓦,耕種起來非常不方便。曾玉屏就帶領家里長工開山鑿壤,日夜苦干,終于修整得有了一定規模。之后,曾玉屏又親力親為,率領著家里的長工們種菜種糧、養魚喂豬,一年到頭不得空閑。曾家的產業,至此才慢慢豐足壯大起來。

曾玉屏生了三個兒子,長子曾麟書(字竹亭),二子生下不久就夭折,三子名為曾驥云。

曾家累世業農,偶爾出了個讀書人,也僅僅是識文解字而已,與功名科舉無緣。曾玉屏原本有讀書的條件,可他年輕時放蕩不羈,生生把大好的讀書時光給浪費了。及至成年,娶妻生子,開始持家過日子了,才嘗到沒文化的苦。

那還是在曾麟書三歲時,曾家因宅基地的事,和湘鄉的一位大鄉紳鬧起來,一直鬧到官衙里去。自家沒有文化人,只好請鄉里的老秀才代寫訴狀。曾玉屏又不懂其間的規矩,沒有如數給老秀才遞交潤筆費。揣著寫好的狀子,曾玉屏滿懷信心地走進縣衙,到了堂上才知道,原本占理的曾家被那老秀才給捉弄了,老秀才硬把有理寫成了無理。自己呈上的訴狀都不占理,何談什么勝訴?不僅如此,還被那大鄉紳狠狠戲弄了一番:“哼,在湘鄉還想跟我斗。我兩個兒子可都是秀才。秀才是什么?是真金白銀壘起來的。家里連個秀才都供不出還想跟我打官司……”

敗了官司,輸了宅基地,還賠了五十兩銀子。這對曾家來說元氣大傷,只好把家里的長工又辭掉一個。

那一場輸掉的官司讓曾玉屏又羞又惱,甚是心疼,他大病一場,直到半年后才能下地。

也正是那場官司,篤定了曾玉屏要供兒子讀書的決心。兩年后,曾玉屏不顧家人反對,把家里最后一名長工也辭退了。然后,求人到長沙雇了一位老秀才來家。老秀才六十多歲了,專門教曾麟書讀書習字。在白楊坪曾家小院上空,從此響起“子曰”“詩云”的瑯瑯讀書聲。

老秀才進曾家時,曾驥云尚小,曾家的私塾里其實只有曾麟書這一個學生。按理來說,這份工作對老秀才來說應當非常輕松。事實卻遠非如此,看上去乖巧懂事的曾麟書,一打開書本就頭疼,一寫八股文就犯暈。他倒不是不愛學習,據說他也非常熱愛學習,只是為自己的愚鈍懊惱不已。有很多次,他背不出書,也寫不出漂亮的文章,氣得拿腦袋直撞墻。

兒子的不爭氣,讓曾玉屏又急又氣,常常對兒子施以打罵。可縱使他再打再罵,縱是曾麟書再怎么拿腦袋撞墻,也沒能把那顆不開竅的腦袋給撞聰明了。曾麟書一次又一次走進考場,次次都以失敗告終。妻子來家,兒子曾國藩出生了,此時的曾麟書卻仍然是個童生。

曾玉屏知道,這個兒子是指望不上了。所以,當他聽父親竟希公繪聲繪色地講述那個巨蟒天降的夢時,終于展露笑顏——他們曾家的希望之星終于降臨。之后,曾玉屏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個長孫身上。

曾國藩六歲了,到了該入學的年齡,家里那位老秀才卻以年老體衰而辭館回了家。也許他更擔心,六歲的曾國藩繼承了他父親的愚鈍,索性辭職了事。

曾玉屏并沒有灰心,老秀才前腳剛走,他后腳又派人去長沙物色老師。這次,他花了更高的價錢,把長沙極有名氣的陳雁門請了回來。兒子曾麟書是沒法指望了,這個陳雁門是專門請回來輔導孫子的。

這一年,陳雁門也已六十二歲,是名震三湘、育人有方的行家里手。

因為多次求取功名而不得,曾麟書在父親及家人面前也覺得抬不起頭來。曾麟書雖然還沒進學,但畢竟也是讀過書進過數次考場的人,遂在家里開起一個私塾,名曰“利見齋”,招了鄉里的幾名學生,就當起了先生。

曾麟書白天開館授徒,晚上挑燈夜讀,繼續備考。他仍舊是年年進考場,年年大敗而回,竟然一連參加了十六次考試。最后,連學政大人都看不下去了,在他第十七次走進考場時,學政大人給點了湘鄉縣縣首,曾麟書總算進了縣學,由童生轉為秀才。

這一年,曾麟書已經四十三歲。

曾國藩六歲入學,師從陳雁門,八歲又入父親所開的私塾學習。在科考路上傷透心的曾麟書,轉而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兒子身上。晨夕指畫,耳提面命,一次不達目標兩次,兩次不達三次,反復教反復訓,不達目的不罷休。有時正走在路上,想起來也要把兒子提過來考一考。

曾麟書年年考年年敗,依舊日夜堅持不懈地苦讀趕考。這自然而然會影響到兒子,曾國藩自幼讀書就有股子鉆勁兒,長大成人做事亦是如此。這也許是那個四十三歲才考中秀才的男人一生最大的收獲。

在父親和祖父的雙雙督導之下,曾國藩的童年過得快樂而充實。于他來說,童年的天空就是白楊坪上空那一片片悠然的白云,那一行行從天空鳴叫著飛過的大雁,是家前竹林桃花樹下的嬉戲玩耍,是祖屋后蒼藤下祖父藏滿胡子的故事,是父親私塾里他與同齡人朗朗的讀書聲。

伴隨著無憂無慮的讀書嬉戲聲,那個承載著光耀曾家門楣希望的男孩,一天天長大了。他沉浸在自己那個安樂祥和的小圈子里,自然無從知道外面的世界。彼時,他所處的大清王朝已是暗流涌動、危機四伏。而那個小小的山村,終究是圈不住他這條從天而降的巨蟒的。

3.動蕩的時代和閉塞的故鄉

曾國藩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這一份動蕩卻非一朝一夕的存在,而是由來已久。順著歷史滾過的車轍往回走,這要從大清的來處慢慢說起。

公元1644年,于中國大地來說可謂是天翻地覆的一年。

都說“天無二日,人無二主”,這一年,在中國大地上卻出現了三個政權并立的短暫局面:其一,農民起義軍李自成于這年正月初一在西安稱帝,公開成立了自己的大順政權;其二,大明的崇禎皇帝面對岌岌可危的大明政權,正做著垂死掙扎;其三,關外的大清政權對中原早已虎視眈眈,在這年入主中原。

三月十八日,李自成率領的農民起義軍一路攻破北京,大明王朝皇帝崇禎在煤山自縊身亡。同年五月初一,清世祖福臨率他的鐵騎從關外一路進入北京,李自成退出北京。九月三十日,清定都北京,開始了滿人取代漢人在中原統治的歲月。

這個從馬背上興起的民族,一路過關斬將直打到漢人的統治中心——北京,但彼時的大明王朝留給他們的卻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

從順治元年(1644),直到康熙十九年(1680),這三十六年時間里,大清王朝就像顛簸于狂濤巨浪中的一艘航船,要面對各地層出不窮的農民起義,還要面對大明愛國人士的反抗。加之滿人初入中原,水土不服,八旗兵內部也問題重重。大清國為了早日穩定政權、鞏固人心,不得不南征北討、東拼西殺。在那樣戰火紛飛的歲月,老百姓東躲西藏,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熱之中,何談什么國力上升、人口增長?

好在那個強勁而有魄力的大清總舵手康熙,在此時走上了歷史的前臺。他年少親政,整頓朝綱,平定三藩之亂,團結漢族士子,終讓大清政權慢慢在中原立穩腳跟。有人說,康熙朝的文治武功,絲毫不亞于大唐盛世。

經過順治、康熙、雍正三代的發展,大清國的國力在乾隆朝達到了鼎盛時期,出現了歷史上著名的“康雍乾盛世”局面。這一盛世局面始于康熙二十年(1681),止于嘉慶元年(1796),跨越康熙、雍正、乾隆三個朝代,時間長達一百一十五年。

在這一百余年的時間里,人口急劇增長,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可謂歌舞升平,到處都是一派祥和景象。

到乾隆朝后期,各方面的矛盾逐漸暴露出來。乾隆皇帝統治的中后期,開始窮兵黷武,極盡奢侈之能事,加之他又重用大貪官和珅,致使官場貪污成風,朝政漸趨紊亂。到嘉慶年間,盡管嘉慶將大貪官和珅處死,沒收其高達九萬萬兩白銀的家產——約抵大清十年的國庫收入,也懲辦了一大批貪官污吏,但仍然無法扭轉日趨衰敗的時局。

中國的封建王朝如一棵千年老樹,發展到大清,已從根本上開始腐朽,其敗勢非個人之力所能阻擋。

政治上的腐敗帶來的是軍事與財政的惡化。乾隆中期,清朝每年的財政收支大體還能平衡,甚至還稍有節余。至嘉慶末年,國庫已漸空虛,漸漸入不敷出。清朝開創之初,包括清軍入關,八旗兵是主力,清軍中的漢軍綠營兵僅起輔助作用。及至平定三藩之亂后,八旗兵已漸腐敗,其戰斗力大大削弱。征戰拼殺,主要靠綠營兵。只是這綠營兵也沒好到哪兒去,到乾隆朝后期,綠營重蹈八旗兵覆轍,日漸沉溺于吃喝玩樂,戰斗力已遠不如前。

嘉慶執政之初,也曾斗志滿懷,頗有扶衰起危之兆,但他沒能扭轉時局。在嘉慶統治時期,吏治敗壞,軍備廢弛,民不聊生,各地農民起義的烽煙迭起。那時,滇、黔、湘、桂有苗疆之變,東南沿海有海疆之變,川、楚有白蓮教之變,甚至在京畿重地天子腳下,也曾發生過天理教之變。

這些起義雖然規模并不甚大,但已夠清廷傷透腦筋。尤其是于嘉慶元年(1796)首發于湖北荊襄地區的川、楚白蓮教大起義,起義烽火迅速蔓延,很快就發展到四川、河南、陜西、甘肅地區。為了鎮壓這次大起義,清政府大舉征調天下,耗銀兩億兩,歷時九年才鎮壓下去。這次起義是大清由盛轉衰的一個分水嶺。從此之后,各地的起義、叛亂此消彼長,大清盛世的美麗面紗被徹底撕去。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道光朝。道光帝曾自詡為中國最為“廉政”的皇帝。因為他曾目睹大清王朝在其父輩嘉慶年間的東征西討、南巡北征,幾乎把國庫淘洗一空。他決定從自身做起,勤政廉潔,力挽狂瀾??伤腔痪?,龍椅還沒坐熱,就從西北邊疆傳來三道急奏——新疆張格爾發動叛亂……

這就是彼時危機四伏的大清朝。

大清國的皇帝卻仍然沉浸在“天朝統馭萬國”“天朝撫有四海”的自滿中。他們閉關鎖國,重農抑商,絲毫沒有注意到西方國家已經熱火朝天地走在革命興國、科技強國的路上。這個曾經讓全世界為之矚目的東方文明古國,已如一個垂暮的老人,所擁有的財富與衰敗,讓那些朝氣蓬勃的西方列強蠢蠢欲動。

自清嘉慶年間以來,西方世界正在發生著前所未有的變化。英國的工業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年輕的美利堅合眾國已經成立,四年一次的總統全民選舉,高高舉起民主與自由的旗幟;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取得勝利,《人權與公民權宣言》發表,獲得了整個歐洲的傾慕;就連同大清最近的鄰居日本,雖然也同樣處在閉關自守狀態,但還是在國內掀起一股股向西方學習的熱潮。

而這一切變化,嘉慶不知道,道光也不知道。他們更不知,這些正在不斷發展壯大的西方列強正將貪婪的目光穿越半個地球,落到亂象迭起的大清國土上。他們正籌劃著用堅船和利炮,用一種麻醉人的精神與意志、又摧毀人的肉體與健康的鴉片,打開大清國那扇閉關鎖國的沉重大門。

曾國藩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出生的。

這樣的風云暗涌,與曾國藩的生活沒有多少關系。對年少的他來說,那是遠在天邊的事。

他出生的湖南,北被洞庭湖阻隔,境內又多山,交通落后,信息閉塞,就連與經濟文化發達的江浙地區也少有聯絡。與其他地區的民眾相比,湖南民眾思想更為保守,外部新鮮的思想與文明很少能影響到他們。

開放與進步,愚昧與落后,恰如孿生,常常結伴而行。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湖南的西部和南部分布著多個少數民族,又分別與川、黔、兩廣接壤,使得這里的社會矛盾極為錯綜復雜,每遇天災人禍,就要發生民眾起義或者騷亂。

自道光以來,湖南各地起義更加頻繁。這種頻繁的戰亂與不安定的社會環境,造就了湖南地主階級所特有的敏感,也為其積累了豐富的斗爭經驗。后來曾國藩以創辦團練起家,繼而建立了湘軍,也許能從這里找到淵源。

“湖南的這種地理環境和社會歷史狀況,造成湖南學術界的兩個顯著特點:一是程朱理學一直居于統治地位,一是注重經世致用?!边@就是曾國藩當時所面對的文化環境。

北宋初年創建的岳麓書院,是當時全國著名的四大書院之一,坐落在湖南省城長沙的岳麓山腳。南宋時,大理學家朱熹和張栻都曾在這里講過學,弟子最多的時候可達千人。此后,湖南的學術思想界雖然經歷過心學、實學、清代訓詁、考據之學的更替變遷,但都沒能改變程朱理學在這里的統治地位。

湖南文士多學理學,習漢學者少。

這種學術風氣對曾國藩這一代士人影響極大,也可以說是曾國藩集團的思想基礎。

在當時的湖南,除了岳麓書院,還有城南書院。城南書院位于長沙南門外妙高峰,張栻和朱熹也都曾在此講學,后廢為寺。清乾隆十年(1745),湖南巡撫在長沙天心閣下修建書院,名為城南書院。至道光二年(1822),新任湖南巡撫左輔認為,書院在天心閣下,環境太過嘈雜,不利于學子們靜修,便將書院遷回六百年前的舊址妙高峰。

清代自乾隆、嘉慶以來,這兩大書院的幾代山長都講習宋學,注重經世致用。后來曾國藩集團的骨干首腦人物,如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羅澤南、郭嵩燾、劉蓉、劉長佑、曾國荃等都曾在這兩所書院學習過。這是后話。

現在,我們把散漫的視線從歷史的深處收回來,重新把目光投聚在白楊坪村曾國藩的身上。

彼時,他還是一名躲在書齋里日夜埋頭苦讀的少年,對身外大千世界的認知只來自那些泛黃的書頁。他六歲入塾讀書時,曾祖父竟希公去世。八歲開始入父親的家塾,一直跟隨父親學習。他雖非天資過人,但勤奮好學,年紀很小就表現出非凡的堅韌性。他的學習進度極快,兩年間居然就把五經學完了。

科舉經仕,是家人早已為他安排好的路。他所有的勤學苦讀,都在為此蓄勢。

再接下來,曾國藩開始學習八股文。那才是幫他插上雙翅飛出白楊坪村最為得力的工具。

4.一波三折的科考路

“四書”“五經”,《史記》《文選》,在父親曾麟書和祖父曾玉屏的嚴格督導下,曾國藩小小年紀就已有了相當大的閱讀量。曾國藩雖未繼承父親的愚笨,可那份血液里的遺傳因素,卻不可避免地在他的身上呈現出來。

與那些天性聰穎的少年相比,曾國藩只能算一個智力中等的少年。讀書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倒背如流這等好詞,一輩子都與曾國藩無緣。

坊間有個傳說,說曾國藩年少時夜里挑燈背書,恰逢小偷光顧他家,那小偷隱于梁上,想等小國藩背完書后好下手。哪知一篇文章,曾國藩反反復復背了很多遍,仍然磕磕絆絆背不下來。那小偷等得腿都麻了,心也焦了,實在等不下去,就生氣地從梁上跳下來,將那篇文章當著曾國藩的面流利地背了一遍,然后揚長而去。

這個笑話也許信不得真,但從中可以看出曾國藩讀書的那股韌勁。這一點,當然得益于父親曾麟書對他的影響。

當然,這也注定了曾國藩在科舉路上不會走得太過順利。

曾麟書自己在科舉路上無所建樹,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他是一位忠于封建禮教的教書先生,除了對兒子灌輸科舉贏得功名、光宗耀祖這些思想觀念之外,在日常的學習生活中,更是對他進行嚴格的督導與訓練。

祖父曾玉屏更是如此。他對兒子曾麟書動輒就大聲呵斥責罵,絲毫不顧忌兒子也是做了父親的人。可他對曾國藩卻是倍加寵愛,因為在這個孫子身上,他才真正看到曾家的希望。在孫子初諳人事之際,他便常常向孫子灌輸一些為人處世的大道理,那些道理如涓涓細流,滋養著曾國藩的成長之路。

曾國藩后來離開家鄉,走入官場,還常拿祖父當年訓導他的話來訓導曾家子弟——“君子在下則排一方之難,在上則息萬物之囂?!薄耙耘橙鯚o剛四字為大恥,故男兒自立,必須有倔強之氣?!痹衿岭m然沒讀過多少書,但多年的人生閱歷與自身的威儀,卻讓曾國藩自少年時代起就對他充滿了崇拜仰慕。

祖父為曾家產業的殫精竭慮,對曾家子孫以耕養讀求功名的熱望,甚至在家庭中的專橫剛愎,都深深地影響了曾國藩,成為他后來發奮苦讀的最大動力來源,也成了他后來在官場與戎馬生涯中堅韌不拔、意志超強的思想淵源。在這些方面,祖父曾玉屏對他的影響顯然遠遠超過其父親對他的影響。

在曾國藩十四歲那年,他的生命中發生了兩件于他來說極為重要的事。

頭一宗,在這年,他被一個叫歐陽凝祉(號滄溟)的人一眼相中。

歐陽凝祉是曾國藩父親曾麟書的好友。彼時,曾國藩已稍有才名,詩文作得相當不錯了。父以子傲,難免不時有顯擺之心,拿出兒子平日所作詩文,在老友面前“謙虛”一番——求老友為兒子斧正。誰料那歐陽老先生一讀便愛上了這個沉穩少言的少年,大手一揮,就把自己的女兒許給了他——就是后來曾國藩的正妻歐陽氏。十四歲,曾國藩對婚娶之事還懵懂無知,兩位父親的決定讓一對從未謀面的少男少女被一根紅線牽到一起。

第二宗,在這一年,曾國藩第一次走出白楊坪,隨父親到省城長沙應童子試。

那次應試,父子二人雙雙落第。父親曾麟書也無心帶兒子去游玩一下繁華的省城,但這個十四歲少年的心窗還是豁然洞開,他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如此之大,如此精彩。

從長沙回來后,曾國藩繼續在父親的督導之下,讀《周禮》《儀禮》《史記》《文選》。他一直跟從父親學習,直到道光十年(1830)。這一年,他二十歲。

曾麟書對曾國藩的督導并不能讓曾玉屏滿意,曾玉屏知道,憑兒子肚子里那點墨水與可憐的天賦,想要輔導孫子只會越來越吃力,他要想方設法讓孫子飛得更高更遠。曾麟書也覺得,自己所教再也滿足不了兒子的需要了,應該送他到外縣去求取更高的名師。

當時衡陽有一所唐氏家塾,也叫雙桂書院,又稱桂芳書屋、桂花軒,是金溪人唐翊庭創辦的一所書院。雙桂書院位于衡陽北,請了有名的汪覺庵先生在此執教。汪覺庵對八股試帖教授極有心得,他成了曾國藩走出白楊坪之后的第一任老師。

雙桂書院以導進人才為目的,倡導經世之學。以研習儒家經典為主,間亦議論時政。汪覺庵常采用個人鉆研、相互問答、集眾講解相結合的方法對學生進行教授。

這種新鮮而生動的講授方式,讓一直跟隨父親讀書的曾國藩倍感興奮。多年之后,對那段學習生活,曾國藩還充滿眷戀。他升任翰林院侍講后,還曾將兩個弟弟曾國荃、曾國葆推薦到汪覺庵處學習,可見他對這位老師的欣賞與信任。

在雙桂書院學習期間,曾國藩有了自己正式的名與字,取名子城,字居武。

雙桂學院嚴謹而又不失寬松的學習氛圍,讓二十歲的曾國藩在這里不僅收獲了學業上的巨大進步,對他思想的改變也影響極大。

在離雙桂書院不遠的地方,有一處名為石船山的清幽之地,是曾國藩常常光顧的地方。那里是明末清初大儒、啟蒙思想家王夫之生前隱居地。王夫之(1619—1692),湖南衡陽人,字而農,人稱船山先生,與顧炎武、黃宗羲并稱明清之際三大思想家。曾國藩對船山學說分外崇拜,后來還曾籌資刊刻了王夫之的著作集《船山遺書》共三百二十卷,為傳播王氏思想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大約在那時,在石船山一次次尋古探幽時,王氏思想的種子就已經深深種進青年曾國藩的心田里。

在衡陽雙桂書院學習期間,曾國藩還同時師從于主講蓮湖書院的歐陽凝祉。彼時,他還是歐陽凝祉未過門的女婿。東床快婿加得意門生的雙重身份,讓歐陽凝祉恨不得傾囊相授。儒家經典,百家要旨,曾國藩從未來的岳父身上學到了不少學問。

曾國藩在雙桂書院學習的時間并不太長,道光十年(1830)九月,他從雙桂書院肄業,又回本縣的漣濱書院學習。在漣濱書院,曾國藩改號滌生,取“滌其舊染之污,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之意。

道光十一年(1831)九月,曾國藩肄業于漣濱書院。

曾國藩在外求學讀書的那段時間里,其父曾麟書也在一邊教書一邊發憤求取科舉功名。到道光十二年(1832),曾麟書已經四十三歲,才補入縣學。那是他第十七次參加考試,終于圓了他的秀才夢。

曾國藩只比父親遲了一年,于道光十三年(1833)考中秀才。相較于那些科舉路上順風順水的人,曾國藩的科舉之路也算不太順遂,從十四歲一直到二十二歲,連考七次,才成為一名秀才,與父親同入縣學??梢?,曾家人的讀書天分并不甚高。

在此期間,曾國藩除了儲備自己的學業,還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件大事——道光十三年(1833)十二月,他結婚了,妻子就是歐陽凝祉的愛女歐陽氏。

說起歐陽氏,在曾國藩的家鄉,一直流傳著一個說法,說曾國藩之所以能夠飛黃騰達,皆因為他娶了歐陽氏這個賢內助。

歐陽夫人比曾國藩小五歲,是歐陽凝祉的掌上明珠。她年紀很小就在家受父訓,跟從父親讀《幼學》《論語》等。曾國藩在衡陽拜在歐陽凝祉門下讀書時,她是曾國藩的伴讀。青春做伴,紅袖添香,想來那也是一段極為浪漫的時光吧。而歐陽夫人嫁入曾家之后,作為曾家長房長媳,放下所有大小姐的身段,勤儉持家,盡心盡責地打理家務,養育子女,成為曾國藩真正的賢內助。

婚后第二年,也就是道光十四年(1834),曾國藩辭別新婚不久的妻子,再次踏上去往長沙的路——他將前往湖南最高學府岳麓書院學習。

時隔八年,曾國藩再次來到商賈云集的省會長沙,心情與八年前已經完全不同。少了一份忐忑,卻多了幾份豪情壯志。碧綠的湘江水從長沙古城的西邊緩緩流過,江中的水陸洲上,綠樹成蔭,橘樹飄香,正可謂江山如畫。

綠樹環抱之中的書院上空,曾響起幾代人的朗朗讀書聲。有多少像曾國藩一樣的寒門士子,正是從這里起步。那些看似文弱的書生,從岳麓山下走出去,在疆場上縱橫捭闔、揮斥八極,曾演繹了許多可歌可泣的歷史。

在南宋和金的連年戰爭中,岳麓書院培養出的既是學生亦是抗金勇士。南宋末年,金大舉南下進攻長沙,湖南安撫使李芾,率領軍民抵死守衛長沙。岳麓書院的學生們,放下書本文墨,荷戈登城作戰。那場慘烈的保衛戰持續了半年之久,最后,長沙還是不幸被攻破,參加作戰的學生全部遇難。

岳麓書院的書生們的那股俠義、果敢、敢想敢做的精神品格一代代流傳下來。

那天,曾國藩經歷一路風塵,終于來到岳麓書院。站在書院大門外,抬頭看到書院兩邊的楹聯,上書八個墨黑的大字:

唯楚有才

于斯為盛

此時,曾國藩的心里是說不出的百感交集。

曾國藩進入岳麓書院讀書時,書院的山長是歐陽厚鈞。歐陽厚鈞是嘉慶四年(1799)進士,字福田,曾任郎中、御史等官,四十多歲時,因母親年紀大而告歸,開始主講岳麓書院。歐陽厚鈞學問淵博,是一位辦學牛人,辦學理念緊跟時代潮流。他不僅教學生們學習應試的八股文和詩賦,更提倡學生們按照他們的天分和性情自由發展。這對一個封建時代的老師來說相當不易。也正是這樣先進的教育理念,才讓岳麓書院培養出了曾國藩、左宗棠、郭嵩燾、江忠源等一大批湘軍骨干人才。

歐陽厚鈞在岳麓書院執教辦學二十七年,其門下弟子云集,有名望者達三千多人。應該說,這也是曾國藩的幸運。正是在這里,曾國藩開始比較系統地接受正統的封建思想教育,也開始接受湖南理學之風的熏染與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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