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貞德是誰
- 若愛重生:周旋1946
- 納蘭香未央
- 16663字
- 2019-03-25 17:40:07
要多動動腦子,要知道你此刻身在何處?是敵營,我們是潛伏者!四面都是敵人,我們在這里,第一是生存,第二是堅決果斷的完成任務!而且要時刻記住,我們的任務目前是情報傳遞,不是殺幾個兇殘的敵人!
化名柳芊倩的虞水蓉,被從監獄里解救出來了,但是幾乎同時失去了下落。據分析,應該是被胡文軒秘密軟禁起來,具體地址不詳。
江靜舟從南京開會回來,就從許若飛那里獲得了這條信息。但他沒辦法馬上有所作為,因為他身邊有一位從南京順路帶回來的客人——中央日報副主編樊黎翹。
和她同車回到上海,首先安排她在師部招待所住下,吃了午飯,又陪她在警備師轉了一圈。江靜舟心中有事,他看到許若飛望向自己的眼光頗有內容,知道必有重要情況發生,但是他面上不帶出一星半點,鎮定自若地陪著樊黎翹四處逛著,直到她提出派車送她到軍統上海站去,這才吩咐由情報處副處長顧傾城作陪,送她前往。
顧傾城也算樊黎翹的熟人。當年在軍統總局任職時,她就結識了社交能量很大的樊黎翹,知道她和軍統局上層人物多有交往,所以一直對她奉若神明。
此時在這里相見,也算故交重逢,在去上海站的車上,兩人熱絡地聊起來。
樊黎翹看著顧傾城清麗如昔的容顏,忍不住感嘆:“哎,傾城,你這當年的軍統之花還是鮮艷靚麗,依舊‘傾人之城’啊!”
顧傾城不好意思地笑笑:“樊主編,您又取笑我!”
“我說的是真的!不過……”樊黎翹轉而感嘆:“你雖然小我幾歲,但是終究年齡不饒人啊!任何絕色容顏都經不得歲月的蹉跎,我們做女人的,可悲的就是這點!你如今還是一個人吧?”
顧傾城點頭,垂首不語。
樊黎翹當然知道她作為“軍統女人”的無奈,就笑說:“你現今在警備師就職,說來說去,你還算是軍統的人!你們這個職業,很多的時候真的是身不由己,就連終身大事都要和任務聯在一起。身為女人,尤為……不過,不獨你這樣,想想也蠻搞笑的,在你們這兒,女的不嫁,男的也不婚?你看看胡文軒胡站長,好像這么多年了,也一直是形單影吊的?”
雖然目前是警備師軍官,顧傾城自然明白,從組織內部講,胡文軒也是她的上司,而且一直對她關愛有加,自己當然不敢妄加評論,只好沉默。
樊黎翹談興正濃,就自顧自地說下去:“真的,這位胡少將蠻有意思的!我認識他也很久了,他在軍統局中也算是優秀人才了,不僅儀表堂堂,而且各方面都很突出,可如今還是孤身一人,豈不叫人猜疑?莫非他一直在等什么人么?”
顧傾城忙解釋:“胡站長他一心為公,工作第一,顧不上私事,也算有情可原吧。”
樊黎翹笑著搖頭:“哈,你認識他也不是一天半天了,他那些事情,你一定也都聽說了吧?”
見顧傾城露出一臉茫然狀,就不管她是偽裝不知情還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繼續講述下去:“雖說是昨日軼聞,可當時鬧得沸沸揚揚路人皆知啊!想當年,那胡少將和你們江師長是黃埔同窗呢,還是盟兄弟,卻不料愛上了同一個女子!那女子自然是個絕色,聽說有著‘虞美人’的稱號,艷冠一方。最終角逐出結局——美人將繡球拋給了能文能武的江才子,那胡公子自然就是萬般失意之人了。”
聽她講的如此有趣,顧傾城忍不住捂嘴笑。
“你別笑啊,我在說史實呢。”樊黎翹講的更起勁了:“后來江才子抱得美人歸,卻變生肘腋,婚姻觸礁,兩人分手。后來人家再結良緣,又有了嬌妻愛子愛女,美滿婚姻天成,可那位落魄的胡公子不僅沒有再次追到心上人,而且孤獨至今,豈不怪哉?”
顧傾城感嘆:“樊主編好口才啊,不愧是才女,繁雜往事,幾句話就掰扯清楚了。”想想她又忍不住笑。
樊黎翹點頭:“聽你這句話,就知道你一定也是清楚他們三人那段舊事的?”
“略知一二,事關幾位上司的私事,并不敢太過好奇涉獵。”顧傾城是實話實說。
樊黎翹點頭,突然發問:“你是什么時候來到江師長身邊的?”
“正式在師座身邊工作,也是這次他來上海就職時。抗日時期我們的組織和他們多有情報合作,我也曾和他共事過幾回,但那時每次時間都不長。”
“我估計也是因為你們也算舊識,才派你在警備師任職的吧?胡站長應該對你滿信任的!”
樊黎翹這番話讓顧傾城深感不安了,就忙解釋:“我在警備師已經任職近三年了,并不是專為著我們師座才……”
“你不必解釋。”樊黎翹忙搖手:“這些規矩我如何不清楚?任何黨國人員,哪怕他是位將軍,都必須接受一些部門的監督審查。軍統局是干什么的?就是做這些監控工作的!大家都是為著黨國利益在做事,何必忌諱猜測呢?”
顧傾城在她面前從來就是矮三分的,如今涉及敏感話題,又如何敢辯?只能再次垂首不語。
樊黎翹抿嘴一笑,貌似親密地拉起她的手,悄聲問:“你認識江師長也有年頭了,如何看待他這個人呢?”
“樊主編,這……”顧傾城深為不安地皺眉道:“我怎樣敢枉評自己的上司?”
“咱們姐妹私下聊聊嘛,我可一向把你當妹妹看的!”樊黎翹說得很真誠,讓顧傾城不得不感動了。
“這個……我也說不好,不過……我們師座絕對是個好人。”
“廢話!誰讓你給他歌功頌德了?我的意思是……畢竟這些年你經常性接觸過他,目前又在他身邊做事,你看他這個人在私生活方面……如何?”
“私……我哪里會清楚?我們師座他一向威嚴肅穆,連玩笑都很少開!我們就知道他一直是獨身,有個女兒生活在南京,還有一個兒子,好像當年丟了。”
“這個何消你說?他的第二任太太就是我的密友!我就想知道,他現在身邊有沒有女人!”
“我真不知道!應該沒有吧,他很忙,幾乎是成天泡在辦公室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總之我們師座好像……”
“哎,你一口一個‘我們師座’,是怕誰把他搶走不成?”樊黎翹忍不住捂嘴取笑道。
顧傾城聽了,心跳加速,臉紅的都快破了:“不是的……本來就是我們師座啊,大家都這么叫的,我……”
“好了好了,逗你玩的!”樊黎翹大笑:“我和‘你們師座’認識十來年了,我還不清楚他的為人?我是故意逗你說話呢!”
顧傾城還是臉微紅,不知所措的神情。
樊黎翹看著她,腦海萌生出一個想法,就頑皮地一笑,附在她耳邊說了句什么,顧傾城愈發大窘起來,講話也變得語無倫次:“天吶!怎么好好的又說到這里了?要讓胡站長知道了……樊主編!這個……玩笑可不敢胡開,我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樊黎翹傲然撇嘴:“他敢?凡事有我替你做主呢!我要是真告訴他胡文軒,你一直在等著他,暗戀著他,至今守身如玉,他應該暗自慶幸、感激涕零才對!”
“樊主編,求您別胡開玩笑了!”
“怎么是開玩笑呢,關鍵在于你是否對他心有所屬?我正想提醒他呢,何必一棵樹上吊死?人家那株‘虞美人’高傲得緊,狂狷熱烈如江靜舟,尚未能駕馭的住,何況他乎?再說了,當年那虞美人就是離開了江靜舟,也沒隨了他不是?”
“千說萬說,總之求您別牽扯到我身上!”
“一個小姑獨處,一個深情未娶,我為你們做媒不對嗎?何況又在一個組織的,你哪點又比不上那個讓他念念不忘的虞美人了?還是那句話,時光不饒人,虞美人再美,也是花開荼蘼了吧,你可比她年輕多了!”
“哎呀,樊主編,求求您,您再說下去,我就只有跳車的份了!”顧傾城摸摸車門,以玩笑口氣說著,那執拗的神情卻是很認真的。
樊黎翹注意看了一會她,自然心領神會:“好,不說了。看來,你真的是沒這個念頭?難道你對這些獨身男人們就沒有一點想法,安心要孤獨一生?”
“從來不會有,永遠不會有!樊主編,傾城命薄,可能只有這孤獨一生的命了!”她凄涼決絕的話語打動了感性的樊黎翹,她感同身受,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傻妹妹,請原諒我用無聊來打趣!”
她微微嘆口氣:“其實這也未必是一件壞事呢!古人不是說嘛——他生莫作有情癡,人間無地著相思!這自古以來,癡情癡意的人,有幾個有好結局了?”顧傾城也是同感,垂首默然。
卻還是難忘那個話題,那個“影子般的女人”,樊黎翹再次嘀咕道:“想想那個孤高傲世的虞美人,結局又會如何呢?哼,只怕目前她就難過這個檻……”
樊黎翹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些什么,就忙改口吟哦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姬虞姬若奈何?’哼,這虞美人的命,也忒悲涼了不是?”
眼看車子停在了軍統站的樓前,她才停住了話頭。
江靜舟的辦公室里,颶風小組的四個基干成員聚在一起舉行秘密會議。
許若飛講到江靜舟他們到南京期間,這邊出現的三個新情況。
首先,就是“霞表姐”柳芊倩出獄后的去向問題,江靜舟緊鎖眉頭,沉默不語。
程睿問許若飛:“齊芳那里沒消息嗎?”
齊芳是胡文軒身邊的上尉秘書,她和唐玉手下的電訊員齊茹是同胞姐妹,都是程睿發展進來的同志,齊芳還是程睿的戀人,代號“霜表妹”,齊茹的代號為“雪表妹”。
許若飛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我聯系過齊芳,其實她早就秉承師座的意思,一直在留心這件事情的新動向。奈何這次胡文軒那里防范很嚴,據說人出獄后,具體安置地方是行動處處長于德飚一手經辦,就連胡文軒的副官陳瑋都不知道具體地址。”
沁梅忍不住插話:“那個于德飚,簡直就是個巡海夜叉,什么壞事都少不了他!”
“老家這次的做法令人費解!讓咱們這方放棄營救,卻把信息傳遞給他們?”許若飛也帶著情緒嘟囔著。
“好了,就事論事,扯那些沒用的何益?”江靜舟不耐煩地打斷他們的話:“隨意質疑指責自己的上級,也不是個好習慣!尤其對我們這樣的地工人員,不能言說的……也太多了!”他帶點不滿的神情看看幾位下屬。
三人都意識到江靜舟在這個問題上格外糾結憤懣的情緒,都不敢再說下去了。
“這件事情先到此為止,其他辦法容我再想。若飛你繼續!”他揮揮手。
“第二件事情,就是最近發生的一場慘劇,我黨一個秘密電臺被敵人搗毀,報務員被抓、犧牲,現用密碼全面泄露,各處電臺工作暫時陷入癱瘓狀態,等待新密碼的啟用。我們這方也停用了那個內部密碼,改用臨時替代密碼和老家維持聯系,一切等待新指示的到來。有關報務員犧牲的情況,沁梅恰好在軍統站聽說了并遇到了,具體詳情她來講吧。”
沁梅于是把自己那天遇到、聽到、看到的情景完完整整地講述了一遍。
“那個楚天舒,我會面過幾次,人很斯文的樣子,一直以為他是搞技術的,怎么如今也干起了審訊的活?”程睿微蹙眉頭問道。
“這還用說嗎?還不是為了能早日破譯我們的密碼?才會讓他這樣的專業人員跟著審咱們的報務員?”沁梅撅嘴分析著:
“再說了,你那個二叔,我的養父,他的韜略城府你又不是不知道,凡事都要疑三分!他一定是認為這個被捕者有太多可以挖掘的線索,可供他們去分析、理清,然后順藤摸瓜,擴大戰果……可惜,咱們那位同志堅貞不屈,讓他的如意算盤落了空!”
“這個楚天舒究竟是怎樣一個人?”江靜舟沉吟著。
程睿為他陳述自己掌握的楚天舒資料:“24歲,南京人,出身背景莫測,但是家世深厚的世家,留美博士,電訊、密碼方面的高端人才;抗戰前期出國,光復后回國,主動應聘軍統上海站。我看過他的資料,他在破譯密電方面,確實是一個奇才!二叔用他為總破譯師,目前看來,主要針對的,就是咱們這方的幾個電臺了。”
許若飛連忙補充:“唐玉最近就比較緊張,我已經告訴她,即使是用臨時替代密碼,這段時間務必減少和老家有電報往來,而且收發的時段也須格外注意。”
江靜舟沉吟片刻道:“兩點意見:第一,在得到新密碼后,也要重新布局。我建議,這段時間咱們和老家聯系的密碼要經常更換,雖然這樣會給你們的譯電工作帶來麻煩,但是為了安全,必須如此!第二,必須把針對這個楚天舒的預案盡快做出來,除了咱們這方用以防范外,還可以通過必要渠道,警示上海地下黨的別的小組!”
大家聽了紛紛點頭。
程睿還有些擔憂:“這段時間大概是多久?頻繁更換密碼,會不會存在隱患呢?師座說的預案相當重要,我們必須有一個長期的對策才行!”
江靜舟看著三人,眉頭緊鎖,在思慮著。
“關于如何對付這樣一個危險萬分的家伙,我想提點個人意見!”沁梅突然舉手。
江靜舟看到女兒純粹是學生氣的發言方式,心下有點好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對她微微點頭。
許若飛和程睿也注意地看著她。
“這是一個兇殘、兇惡、兇險的敵人,外表看上去斯文儒雅,極具迷惑性。我以為,對于這樣的敵人,我們不如將他徹底消滅掉,豈不萬事大吉?”
“徹底消滅?”許若飛和程睿沒反應過來,一時都有些愣怔,江靜舟卻看出女兒孩子氣的一面來,不禁暗暗搖頭。
“是啊,你們怎么聽不懂我的話呢?把他干掉就好了呀!反正是敵人,還是一個很難對付的敵人,不如直接,砰!”沁梅做了一個手槍瞄準的姿勢。
許若飛率先啞然失笑:“我的沁梅同志,你在想什么呢?這里是敵營啊,周圍都是敵人!你想干掉一個就干掉一個?開玩笑!你以為是在戰場上殺敵呢,面對面,一槍一個?倒也痛快!”
程睿也笑道:“小梅才來,不知道秘密戰線上工作性質,說話好可愛,純粹是小八路的思維哈。一個軍統的高級軍官,豈是容易殺的?”
沁梅頗不服氣:“你們這都是些什么邏輯,軍統軍官為啥就不能殺?既然說他如此危險,讓他肉體消失不是最好的辦法嗎?何況他手上還有血債,我那天可是親眼見到他殺害了我們的好同志!”
許若飛笑著解釋“楚天舒是一名軍統少校軍官,一個大活人,怎么可能說消失就消失了的?動手殺他,我們暴露的概率會增加多少,你想過沒有?”
“可是……”沁梅還想辯解,江靜舟果斷打斷了她:“若飛,三個問題,你說了兩個,第三個呢?”
許若飛:“前天收到老家密電,將建立起一條特殊的情報傳輸通道,和我們的小組并肩完成任務。會有一名特殊的戰友出現在我們周圍,當然,這位同志是隱形的!”
“隱形的?!”程睿和沁梅不約而同接話。
“是的,一位獨立的高級特工,直接受老家最高級別組織領導,沒有老家的特令,不和這里的任何小組發生直接聯系,我們和這位隱形戰友的情報傳遞有一種秘密的方式,不能見面。該同志負責的是我們這一方最絕密情報、密級程度極高情報的傳遞。”
“哇!好神秘!”沁梅忍不住接口道:“那我們連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了?”
“目前只知道這位神秘戰友的代號是貞德。”許若飛點頭。
“這個我知道,我知道!貞德啊,我讀到過她的事跡,在延安抗大的歷史課上,她是法國的一個著名女英雄!”沁梅露出欽羨神往的表情。
程睿也贊:“嗯,圣女貞德,好威武的名字!”
“我明白了,那肯定是位女同志了!還一定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同志!”沁梅拍手道。
“也不盡然。”程睿沉吟。
江靜舟微微皺眉:“這些猜測都是毫無意義的。若飛,還有嗎?”
許若飛點頭:“最重要的一句話我還沒傳達,老家有令,我們小組以后的一切行動,都要以配合貞德同志為最高準則!”
幾個人都在默默咀嚼這句話的含義。
程睿點頭:“我說怎樣……”他欲言又止。
江靜舟很敏感,看著他:“小睿,你像是有想法?”
程睿靦腆一笑:“三叔,我就是一點小猜測罷了,剛才小梅說貞德是女同志,我說的不盡然也是這個意思。我怎么覺得……這個貞德的身份好像一個人?”
一個人?所有人都看向他。
程睿看著許若飛:“你是否記得上個月老家曾經有指令,咱們小組還有一位隱形成員——風表哥?其身份的認定,其肩負的職責,就好像這位獨立級特工貞德?”
江靜舟和許若飛默默不語,暗自思索,沁梅自然更加不明白。
程睿接著笑笑:“其實這個沒所謂呀,剛才師座都說了,咱們不必妄自猜測,主要是配合好貞德同志的工作至關重要!”
“小睿說的對!”江靜舟拿出欲結束這次碰頭會的語氣來:“各司其職,睜大眼睛,服從上級,小心行事,大家心中有數就是了!”
程睿和許若飛都點頭,準備結束會議離開,沁梅叫住了他們,又提到楚天舒話題上:“可是,我還是想說一點自己的意見。”
她看到父親微微點頭,就繼續分析道:“說到要配合貞德同志的工作,就又不能不提到剛才的話題。那個電訊博士正在虎視眈眈地等待破解咱們的密碼,搜查咱們的電臺,如何能確保貞德同志的情報安全傳遞?”
她看著許若飛:“你剛才都說了,貞德是專門傳遞最高級絕密情報的,是不能輕易暴露的!我們是不是應該為她掃清障礙呢?”
許若飛忍不住笑:“看來,你是一心想讓那個電訊博士人間蒸發了?”
程睿笑著搖頭:“孩子氣的想法!”
“誰是孩子啊?我就奇怪了,你們為什么想不出辦法干掉他?干掉這個危險分子?還在嘲笑我孩子氣?當年在延安,對一些敵特分子,敵工部可是抓了好多呢,全都給斃掉了!”
“這里是上海,不是延安!”江靜舟終于忍不住插嘴,看著女兒直搖頭:“女孩兒家,別總把這些兇巴巴的話掛在嘴上,好像你殺過多少人似的!要多動動腦子,要知道你此刻身在何處?是敵營,我們是潛伏者!四面都是敵人,我們在這里,第一是生存,第二是堅決果斷的完成任務!而且要時刻記住,我們的任務目前是情報傳遞,不是殺幾個兇殘的敵人!”
沁梅低頭不語,臉上掛滿失望和難堪。江靜舟有點于心不忍,但是想到自己的身份,于是用略帶責備卻不乏關切的目光望著女兒,繼續說下去:“還有,這里不比別處,別動不動總把延安呀,槍啊刀啊的掛在嘴邊!這種敏感的詞匯,最好從你的腦海里暫時剔除掉。沁梅,你要時刻記住,你是一名特工!特工意味著什么?就意味著即便說夢話,也能控制住自己不泄露身份、保守秘密!要知道,哪怕是一句口誤,一句無意識的稱呼,都會帶來殺身之禍,滅頂之災!”
他深深嘆息:“說句實話,丫頭,我真有點擔心!從今天你說的這幾句話,我實在看不出你這個所謂的特工,都被培訓教授了什么技能?這才是真正十分危險的事情!好吧,有空你要和你大哥,還有若飛哥多交流,多向他們學習!”
沁梅很失落,更覺得沒面子,就沉著臉不吭氣,看父親講完了,用略帶責備卻不乏關切的目光望著自己,她莫名就有想流淚的感覺。她要馬上逃開。
“是,表叔,我記住了……您的話說完了吧?我先走了!”她的眼淚究竟還是沒忍住,就扭臉不再看父親的表情,偷偷拭著淚跑了。
望著女兒疾步跑開的背影,回想著她那副委屈傷心的模樣,江靜舟心里很糾結難受,也有點小后悔,就看著程睿和許若飛,略帶苦笑:“我,我剛才是不是態度不夠好?再怎么說,她還是個孩子!”
程睿體貼地看著他:“小梅是孩子氣重一點,不過她還小呢,又才來,身份的轉換不容易!在這種嚴酷的環境下,相信她慢慢就會適應了。三叔,您放心,我和若飛都會關照她愛護她的。”
許若飛卻提到另一個問題:“師座,下周三是您的生日了。”
江靜舟一愣:“怎么說到這上頭了?這是什么時期,還提到這不相干的事情?亂彈琴!”他的眉頭緊緊皺起。
“我的意思是,您下周生日這件事,還是沁梅提醒我的。”
許若飛這句話讓江靜舟愣住了,他望著自己的副官,半天沒回過神來,有疑惑更有嘆息:“這丫頭如何知道的?”卻瞬間明白了原因所在,他撓撓頭,掩飾住自己略帶憂傷和難為情的神色,沉吟不語。
“沁梅是想和您好好過一個生日,她說過,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許若飛說得自己都傷感起來,他幾乎不敢再看江靜舟的臉色。程睿忙拉了他一下,微微搖頭,讓他別再說下去了。
“唉!這個丫頭……”江靜舟再次喟嘆,心里傷感極了。
顧傾城將樊黎翹帶到胡文軒辦公室外,就借口離開了。她不想進這個門,雖然,身份職責所在,她每月都要來這里一次。
沒錯,她就是胡文軒的人,是他安插在江靜舟身邊的暗哨。關于這一點,她知道江靜舟是察覺的,也是隱忍不發的。
她是軍統女人,肩負著審查監視周圍軍官的職責,即使她有著警備師情報處副處長的公開身份,也并不能掩蓋了她的另一個工作要點。
她相信胡文軒也并非讓她在江靜舟身邊臥底,根本不需要,就明晃晃在那里杵著,就是給江靜舟的一個警示了!
她也知道胡文軒是不會勉強她做一些事情的,他尊重她,也愛護她,就憑自己哥哥和他的一番情意,胡文軒也絕不會太為難她。她記起他多次對她說的話:“傾城,你如果在那邊做的不開心,我可以想辦法招你回來。”
“不用了,站長,在哪里都是做事,為黨國效勞。無所謂的。我在警備師很好!”
“好吧,傾城,我相信你對黨國的忠誠!對一些異己分子,一些身份色彩復雜的人員,你一定會睜大眼睛,而且眼中絕不揉沙子的,不是嗎?”胡文軒的笑容里有信任,更多的是鼓勵。
胡站長說的一定是他,一直針對的就是他,讓自己明里暗里監視的還是他!
顧傾城的心里很困惑,甚至有不舒服的感覺涌起。不知道從何時起,她發現自己對這個監控目標——既有狂狷氣質,又有細膩風光,深沉威猛,英氣內斂的“我們師座”有了一種異樣的情感。
是從抗戰時期自己和他有限的幾次合作嗎,還是這一個多月來的再度朝夕相處?為什么越來越不敢面對他那仿佛洞悉一切的銳利眼睛?為什么他擺出那副公事公辦又暗中敲打的姿態?
她有種想馬上從他身邊逃離的念頭,又有另一種要為他掩護遮蓋什么的想法,這本身就是矛盾的,可悲的是她已經無力自拔!
這時,這個叫樊黎翹的女人出現了,剛才寥寥幾句話,讓她充分覺察到女主編的動機——她一定是愛上了江靜舟,于是開始打探并警告著他身邊的女人,就好比威嚴宣告了這個男人終究是屬于我樊黎翹的!
從軍統站大樓出來,顧傾城仰望天空,藍色天幕萬里無云,她隨即將一顆芳心生生壓抑在卑微的最底層。
胡文軒辦公室倒是另一番風光,主人在熱切歡迎著一位故人舊交的到來。
在他的眼里,樊黎翹絕對是手眼通天的貴人,代表并傳遞著來自中央一級的某些信息。孤傲清高的胡站長并非阿諛小人,但是對于這個有著深厚家世背景和政治資源的女子,也難免一種天然敬畏感。當年因為和江靜舟的糾葛,他和這位女記者有過接觸,也知道某些事情是需要聯合縱橫,借力打力的,最起碼不要自樹強敵才是。
但幾句寒暄過后,胡文軒的背脊就冷汗直冒了。原來,這位樊主編并非單純地來此看望故人,她似乎還肩負著一項特殊使命。
樊黎翹不僅直接和他提起了柳芊倩一案,而且話里話外透露出總局對這個特殊背景的女諜多有關注。看起來,一定是有人在戴局長那里說了些什么。
胡文軒畢竟是老牌特工,他清楚樊黎翹對他們——江、胡、虞那場轟轟烈烈的舊情早有耳聞關注。如果這個精明的女主編只是挖掘涉及兩名黨國將軍的風流香艷的花邊新聞倒也罷了,若是她懷疑上虞水蓉的復雜背景,或者干脆是她背后有人關注此案,那就相當麻煩了!
是的,他不能忘,眼前這個手眼通天的女人,大到總裁夫人、軍統局長,小到各級將軍、軍官,都是她的人脈所在。
事關虞水蓉,自己畢生最心愛的女人,他不能不防!
胡文軒將鎮定自若、水波不興的職業素養此刻發揮到極致。他用誠懇平和的語氣解釋了柳倩芊所謂的復雜身份其實并不復雜:這位貌似多面的間諜,其實是中統局臥底在日偽高級情報部門的一名優秀特工!她用自己的才干和膽識,在抗戰時期為我方做了大量的工作,她無愧于諜戰之花的美譽。
目前,自己之所以急于保釋她出來,還有很重要的目的——因為她身份特殊,當年和上海灘的一些有頭有臉的大漢奸們有過交往,所以對于目前軍統牽頭進行的查抄偽產的工作很有幫助。所以他是奉總部之令,已經將柳芊倩保護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準備下一步協助他們的工作。
“看來胡站長是要將這位柳小姐招致麾下了?”樊黎翹忍不住打斷他的話。
“不錯,有關這個動議,其實我早打過報告到總局,得到了戴老板的首肯。不然我胡文軒何德何能,敢私做如此主張?軍統局的家法,樊主編也是清楚的。”
“胡站長敏感了,黎翹不過是一點好奇心而已!畢竟這個女子的真實身份你我都心知肚明。實不相瞞,上次在你們總局,我看到你上呈的檔案里面夾著的照片時,就一眼認出她了。該女子當年的艷名可不是吃素的呦!”
原來如此!胡文軒心里有底了:“以前的事,都如過眼云煙吧!經過八年抗戰,大家都重新確定了自己的位置,正所謂殊途同歸,我們多珍惜吧!”
“好的,我就祝胡站長心想事成,珍惜眼前人并收到相應的回報哦!”
這個話題至此收尾,胡文軒寧愿相信她的提問,僅僅只是出于好奇心。
另一個話題的提出,也讓胡文軒詫異。
“胡站長,我還想見你這里的一個人,請成全啊!”
“哦?是何人?樊主編請講!”
“你的一個屬下,一個叫楚天舒的年輕人。”她抿嘴笑了。
接到上司叫他速來的指令,楚天舒丟下手中正在破譯的密電,走進了胡文軒的辦公室。
“小姨,您怎么來了?”
他對樊黎翹的這聲親昵稱呼讓胡文軒猛然愣住了。
樊黎翹帶著長輩般的微笑,先看楚天舒:“哈?小七!沒想到我會來這里看你吧?”她扭頭看到胡文軒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由得笑出聲來:“胡站長是嚇住了嗎?你怎么也想不到,我和你的這個屬下還是親戚關系吧?”
“是啊,怎么會這樣巧?萬萬想不到啊!”胡文軒撓頭笑了:“你們這輩分……”
楚天舒掛著一絲羞赧的笑意,也不答話,只看著樊黎翹,他自然知道自己的這位小姨是伶牙俐齒,所向披靡的人,還是由她向自己的上司解釋一切比較好。
“完全正確呀!”樊黎翹露出得意的神情:“你看吧,你和我是平輩的吧?楚小七是你的部下,等于是你的子侄輩,這不是很順暢嗎?”
“楚小七?”胡文軒咀嚼著這個稱呼,感到很好笑的樣子,又點頭:“我是說你這年齡啊,給我們楚少校當長輩多少有點……”
樊黎翹掰著指頭算起賬來:“我大他近十歲呢,怎么做不成長輩了?他媽媽是我最大的堂姐,比我大二十多歲呢!哈哈,他還是我最小的外甥呢,他的好幾個哥哥姐姐可都比我年長呢,還不是一樣要叫我小姨?”
楚天舒笑著插話:“小姨,您沒聽明白我們站長的意思。他是說,像您這樣年輕貌美,風韻過人的女子,怎么能是我等成年人的長輩呢?看著也不像啊!我這一聲‘小姨’,把您生生叫老了,叫委屈了!”
這一席話讓胡文軒點頭大笑起來。
“好啊,楚小七!幾天不見,當刮目相看!你這阿諛奉迎的功夫是從哪里速成的?哼,寥寥幾句,既夸了你們上司,又逢迎了我,著實不簡單呀!”她說著忍不住點了下楚天舒的額頭:“看來你媽的擔心都是多余的,楚家七少爺當真長進不淺呢。”
胡文軒招呼兩人坐到沙發上,又拿起茶壺,楚天舒見狀忙上前接過來,給三人都斟上茶。
樊黎翹看著他點頭,向胡文軒解釋著:“你聽我叫他楚小七好笑吧?這還是最普通的稱呼呢,是按他的家中排行來的,他們弟兄姊妹眾多,他是男孩子里面最小的,也是最不聽話的!從小調皮,外號一大把,什么混世小魔王、小精怪……”
“哎,哎,小姨,您忘了這是啥地方了,軍統上海站啊!您面對的,是我們上司啊,如何說這些?”楚天舒慌忙打斷她的話。
樊黎翹疼愛地看了他一眼,笑著:“你們上司也是我的故交,這里又沒外人,怕什么?”
胡文軒感慨:“我可想不到天舒調皮至此!在這邊,他處事很穩重,做事很有章法,辦事我很喜歡!”
聽他一連聲說了三個“很”字,樊黎翹抿嘴一笑:“那是他偽裝的好,這小子精得很呢!別說我沒提醒你哦,胡站長,和這個小家伙過招,你可要小心,他數學好得一塌糊涂,論腦子靈光啊,怕是誰也比不過他!”
她貌似用玩笑的口吻繼續打趣著胡文軒:“你是他的上司,這匹小烈馬得拘緊些,時常要狠狠給上幾鞭子!不然,你被他賣了,估計還要跟在后面幫忙數錢呢!”
說完這幾句話,她捂嘴笑。雖然是玩笑話,樊黎翹自有深意。她當然清楚自己最鐘愛的這個外甥在來這之前,受到的那番莫名且不公正的對待。此刻是用曲筆在為他討個公道,同時也暗示胡文軒,莫要故技重施,欺辱了自己的這個晚輩。楚家人豈是容易被人小覷的嗎?
“唉,我親愛的小姨啊!您要夸我,就實心的夸;您要貶我,不妨下死力的貶,這樣夾槍帶棒可不成!”楚天舒倒是很委屈很不安的樣子。
胡文軒何等聰明,隨即笑道:“幸好有至親在場,讓我看到天舒的另一面,原來七少爺的口齒這么伶俐!”
“豈止是口齒伶俐,簡直是自做主張,膽大包天!”她用手點著身旁楚天舒的頭說:“你說他在美國讀書讀得好好的,畢業后完全可以在那里擁有一份舒適安定的生活,可非要跑回來穿這身軍裝!要知道,他們家可是書香門第,最講究老理,好男不當兵什么的。可是他們弟兄七人倒好啊,這前仆后繼的,倒有三個先后穿上了軍裝,把他媽媽氣得是夠嗆啊!”
她這話讓楚天舒抓了把柄,不禁頑劣一笑:“這件事反正不是我起頭的哈。”
“廢話!你最小,輪得到你起頭么?可是你卻是最不聽話的一個!在美國都讀到博士學位了,還回來干這個!多大出息?”樊黎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
“小姨,我們長官可坐這兒呢!”楚天舒尷尬地看了胡文軒一眼。
樊黎翹傲然一笑:“那有什么?當著委員長的面我照樣敢這么說!何況,胡站長是你的長官,卻是我的朋友,不是嗎?”
胡文軒忙點頭:“榮幸,榮幸,讓我能結交上大才女!”
樊黎翹并不理他的話,一心擺出“三娘教子”風范訓導著外甥:“你這個不聽話的七少爺,父親是早逝,如今幾個哥哥都在美國,鞭長莫及,你四哥有心管教你,又礙著你娘寵你,最后把你慣成眼下這無法無天的樣!難怪你老娘時不時落淚,甚至是在夫人面前!”
楚天舒有點緊張:“母親她怎么了?”
“為你從軍的事啊,你娘當然傷感了,自然又會記起你大哥。”
聽了她這話,楚天舒神情肅穆起來,低下頭去,不再答言。胡文軒不明就里,也不能妄加插言。
樊黎翹順著自己的思維來,就難管他人感受了:“說起來,你如今到了上海,倒是可以經常去看你大哥了。”
“那個地方,我已去過兩次了。”楚天舒的頭更低了。
樊黎翹的長輩范兒更足了,干脆直接想拿下楚小七的氣勢:“其實別說你母親,就是你四哥,他自己身為軍人,也不支持你的選擇。我這次在國防部會議上見到他了,他聽說我要到上海來,特意請我給你帶句話,說如果你干得不順心,或者幡然醒悟,覺得自己不適合這個職業了,還是趕快回美國吧!”
“哼!我四哥……”楚天舒明顯是又不服氣又生悶氣,想要耍少爺脾氣又覺得環境不合適,他可是憋屈的緊,這種糾結勁讓他咬緊了下唇。這神情樊黎翹是敏銳捕捉到了,于是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小外甥。
胡文軒一向鐘愛這個部下,此刻看到他臉上不悅,一副糾結難言的樣子,忍不住忙為他解圍道:“樊主編見諒哈,我可要為自己的部下說句話了!雖不知道天舒是為何從軍的,但若有人說他不適合從軍,或者在這里不合適,我這廂異議可不小!原本當著天舒面我都不想說這話,怕年輕人聽了自鳴得意。但眼下我是不得不說了,天舒非但是位優秀的電訊人才,而且忠誠勤勉,敬業篤誠,完全是一名合格的黨國軍官!他不適合從軍誰又適合?”
“呦,你們長官、屬下還怪惺惺相惜的!”樊黎翹聳聳肩:“楚小七,我反正是盡到職責了,家里的話都帶到了,悉聽尊便!”
楚天舒笑著靠近小姨,摟住她的肩膀:“小姨,好人啦!母親大人那里還請您多美言吧,請她老人家放心,我這里蠻好的!至于四哥嘛……”他咬咬嘴唇,露出頑皮的樣子來。
樊黎翹推開他的手:“別在我這里撒嬌,留著這手,在你媽面前用!你四哥的事,自己說去!”
楚天舒有點無奈:“四哥總為這事和我作對……其實小姨您沒發現么?四哥他書呆子氣好重的,就愛認個死理……唉!總之,這些做將軍的人的想法真是蠻奇怪的,我們這些下級軍官簡直是無法理解啊!他們那些人……”忽然記起對面的上司也是個將軍,七少爺直接把后面的牢騷咽了下去。
“行了,打攪胡站長的時間也夠久了,還是帶我到你那里去轉轉吧,回去也好哄你母親!”看出外甥在自己上司面前的不自在,樊黎翹就主動帶著他離開了胡文軒這里。
楚天舒的辦公室讓樊黎翹頗為滿意,首先掛在門前那塊“總破譯師”的牌子,就讓她喜笑顏開了:“喲,這裝相還真是有模有樣!”
楚天舒引她進了房間,邊為她沖著咖啡,邊不滿地嘟囔:“瞧您哪有長輩樣子,還裝相?”
樊黎翹抿了口咖啡,故意回身望望門外:“沒人聽見啊,我的楚少校!不過,再高的軍銜名望,也不是你們楚家想要的!實言相告,我就不看好你!”
“為什么?”
“因為你看似精明,實則厚道,就是個宅心仁厚的孩子!”樊黎翹用咖啡匙點點他額頭:“你那搞技術的聰明腦袋,搞政治搞權術就不行,簡直像榆木疙瘩,一竅不通!你們楚家幾個男孩子,除了你四哥勉強好些,其他都是一樣的政治白癡!”
“好嘛,您這是一桿打翻一船人了,我們兄弟在您的眼里都這樣不堪了!”
“傻小子,你聽懂我的話沒?我是說你們幾弟兄都是搞學問的頭腦,不適宜搞權謀!再說了,你二哥、三哥、六哥那幾個,人家也都老老實實在國外呀,誰像你走到這個窄胡同里來了?小七啊,小姨不是看不起你,只是在這個圈子里太久了,眼光還是有的!就憑你這單純的小腦瓜,想在這個復雜的地界混,未免嫩了些!”
她壓低聲音,繼續道:“這里可以說是魚龍混雜,暗流涌動,深不可測,不容小覷。軍統上海站,淞滬警備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你夾在里面意義何在?這種政治的骯臟黑暗程度,不是你做技術的思維所能想象得出的!”
楚天舒辯解:“你說的那些我不摻和,做好本分就是!”
“想獨善其身,世外桃源瀟灑著?我說小七,那你更不該來這里了!”樊黎翹撇嘴道:“既然不想摻和這些,哪里不能棲身?何必非穿這身軍皮,入這個組織,湊這份熱鬧?還因此和家里面鬧別扭呢?”
楚天舒嘿嘿一笑。
“沒話說了吧?傻小子,你早晚會后悔!不信咱們走著瞧罷!”
正說著,樊黎翹的目光落在辦公桌的一架飛機模型上,不由得上前仔細看了看,點了點頭,又看了看楚天舒,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楚天舒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一種傷感情緒掠過他的心頭。
樊黎翹卻不愿跌入這種傷感情緒中,就主動岔開話題:“對了,你在這里見過淞滬警備師的江師長嗎?”
“久聞大名,未曾謀面。”
“嗯,江致遠,他是我的老朋友了。明晚他設宴給我接風,根據我的建議,會請你們站長,你自然也在被邀請之列,我會介紹你和他相識。怎么說呢,既然該相識,不如就相識;反正要相識,不如早相識!總之,你見了他就明白了,我為什么要讓你們相識?”
“這繞口令,聽得人是一頭霧水!”
許若飛和程睿離開江靜舟辦公室,在副官辦公處商量著剛才上司吩咐的事情——明晚宴請中央日報副主編樊黎翹。程睿囑咐他去找唐玉協助顧傾城來安排。
許若飛笑看著他:“剛才師座說,樊主編愛跳舞,讓晚宴后安排一場舞會,我就在想,這下程處你該心里偷著樂了?”
“什么講頭?”程睿不解。
“要請的人那么多,既然軍統胡站長要來,那邊的某某也必來,某某一來,咱們這邊的某某就樂開懷,難道不是么?”
程睿知道他指的是跟隨胡文軒的秘書,自己的戀人齊芳要來的事情,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許若飛壓低了聲音:“程處啊,你知道我們這些人有多羨慕你嗎?從咱們這邊講,你和齊秘書,紅色戀人,情深意篤;從明面兒上看,你們小兩口也能得到大家的祝福,胡文軒站長,咱們師座,一個是你的二叔,一個是你的三叔,都在極力促成這件事,你們可以公開來往,你這才叫革命、戀愛兩不誤!幸福如你,能有幾人?上次師座都感慨,小睿這伢子命太好了!”
程睿笑道:“什么話到你嘴里,就俏皮詼諧的緊!你不用愁,你也可以照這個方向來發展!”
許若飛搖了搖頭:“我倒沒所謂,一切隨緣就好!就是心疼咱們師座,他的婚姻大事,唉!而且跟親情總這么擰著……看剛才沁梅和師座最后頂著的那個態度,我這心都揪緊了!”
“慢慢來吧,小梅還小呢,哪能理解到許多?”程睿也感慨。
許若飛記起一事來:“對了,你們這次怎么沒有帶寧蘭一起回來?”
“你是說寧蘭應該來給師座過生日的事嗎?唉,沒注意到呢,估計她這幾天在南京提前給爸爸祝福了也未可知?”程睿輕嘆:“再說了,封軍座和封夫人看待寧蘭如掌上明珠,命根一般,百般照拂寵愛,所以有些事情,師座這個當父親的有時也不好太插手呢。”
“唉,一個沁梅,一個寧蘭,兩個女兒……師座他不易!”許若飛嘀咕著。
程睿自然明白他之所謂,也只好跟著一聲嘆息。
一個人陷入黑暗中的江靜舟也正在回憶的征程上縱橫奔馳。
剛才許若飛說出的那句“是沁梅提醒的您生日的事”,讓他心緒難平。他知道,這份即將到來的體貼和溫暖,必是來源于發妻,一定是那個叫沈琬的溫柔賢惠女人,對女兒有過充滿親情的叮嚀和囑托。
“唉,小琬……”江靜舟的眼中已經濕潤。
是的,發妻沈琬如今留給他的,都是難以割舍的親情記憶。
他們是同鄉,是真正青梅竹馬的伴侶。
那時他的名字還叫金舟。據父親講,身為家中長子的他,在出生的那晚,母親曾經夢到自己來到一條河邊,看到眼前停泊著一艘金色的大船。于是降生在湘南一個農戶家庭中的男嬰,就被命名為金舟,而隨后出生的他的兩個弟弟,跟著他的排名,分別叫銀舟、鐵舟。
因此,作為他從小玩伴、他的鄰居沈家的兩個姑娘,從小就叫他“金子哥”。
沈琬小他一歲,是隔壁住的一個私塾先生何孟生的外甥女,自幼父母雙亡,帶著妹妹沈冰,和舅舅一家生活在一起。
何先生早年留學日本,中學、西學都很精通,他看上了聰穎俊秀、膽識過人的江家大小子,欣然收他為關門弟子,不但傾心教誨他經史子集、諸子百家,中外通文,而且還暗暗和他父親約定,將心愛的外甥女許配給了自己最鐘愛的弟子。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小金舟和小沈琬的情感更像是兄妹般純凈無暇。那時的金舟并不懂愛情為何物,只是知道并認定,隔壁那個總愛甜甜稱呼自己“金子哥”的沈家妹子,就是此生甜蜜溫馨的“另一半”。
十六歲的金舟已經名滿鄉里,是眾口交贊的“秀才胚子”,在何先生的主張下,他準備去廣州投考黃埔軍校。
此番投奔前程之前,何先生不僅根據諸葛亮名句“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意境,為弟子改名為靜舟,字致遠,又為他寫了一封推薦信,讓他去投靠自己的留日同學、好友,現任黃埔軍校軍事教官的鄭華明。
臨行前,雙方家長做主,讓江靜舟和沈琬訂了婚。
一年后,江靜舟父親病危,他請假回鄉,三天內經歷了和沈琬結婚為父親沖喜、父親病逝、他初為人夫這個巨大的轉變過程。
回到軍校的他,變得愈加沉默起來,仿佛幾日之內,他就成熟了許多。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此時的江靜舟早已有了堅定的政治信仰和特殊的身份。
原來,從來到廣州結識了恩師好友鄭華明那天起,他就站在了畢生信仰的起跑線上。鄭教官是一名身份隱蔽的共產黨員,即使在國共蜜月時期,他也是奉組織之命,作為隱蔽戰線上的黨員,活躍在軍校中。江靜舟從他那里,接觸到共產主義理論,很快,他就熱情洋溢、無怨無悔地成為了他們這個組織中的一員。
鄭教官非常欣賞這個湖南青年的學識和才干,他天生縝密細致、膽識過人的品質,讓他成為秘密戰線上的成員人選。
根據鄭教官的安排,江靜舟成為黃埔軍校中隱藏身份的秘密黨員之一,他的真實政治面目只有他的兩個上級——軍事教官鄭華明,政治教官閻崇光知曉,就連他的盟兄弟程鵬霖和胡文軒都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根據秘密黨員組織原則的規定,包括自己的家庭和婚姻狀況等情形,江靜舟都要做到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半分,以免露出線索,被人追查。他和沈琬的婚姻,就這樣被他深埋在心底,在盟兄弟面前都不曾提起。
年輕的秘密黨員江靜舟,就這樣在北伐、東征的激烈行軍作戰間隙,還要小心翼翼地維護隱藏著自己的政治面目,不但要應付化解來自盟兄弟關于信仰問題的規勸,還要時刻保持高度警惕,避免身份泄露帶來的無妄之災。
一九二七年發生的那場國共分裂之爭,徹底地改變了江靜舟的命運。他不但經受了恩師鄭華明犧牲之痛,還在另一個導師閻崇光離開軍校前,接受了一項特殊任務,深度潛伏,打入到敵人內部去,為我們的黨搜集、提供更有效的情報。
于是有了那場假婚姻,又直接造成了他和發妻沈琬之間無法挽回的誤解和遺憾。
當沈琬和妹妹沈冰帶著他未曾謀面剛滿一歲的女兒沁梅找上門時,他正手挽披著婚紗的戰友虞水蓉,走向婚禮殿堂。
當時他和虞水蓉近乎絕望——他們一定要暴露了!手抱孩子,淚流滿面的沈琬仿佛就向眾人說明了一切,更何況還有眼中充滿仇恨鄙夷神色的小姨妹沈冰站在旁邊。
饒是江靜舟鎮定自若,心理素質極強,當時情景也是難堪至極。危急時刻,是他的盟兄程鵬霖出手相救,將沈琬母女姐妹三人帶離了婚禮現場。
但是危機似乎難以解除,沈琬如何對程鵬霖解說和自己的關系就至關重要。
幸運的是,一切風平浪靜,沈琬等三人很快離去,沒有在廣州再次出現。
事后,程鵬霖多次私下問及江靜舟和沈琬的關系,江靜舟秉承組織紀律,不敢泄露毫分,只是咬定她們是自己的遠房表妹。似乎夫妻間心有靈犀,不謀而合,程鵬霖最后告訴他,沈琬的說法幾乎和他所說的如出一轍。
江靜舟一直想不通一件事情,那就是:當年并非黨員的沈琬,如何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珠聯璧合地配合了那番托詞?
很多年后,他們夫妻早已離異,沈琬再嫁為人妻,他也經歷了一場短暫卻刻骨銘心的婚姻,他們又曾以戰友身份相見過一次,那時的沈琬、沈冰姐妹,都已經是我黨成熟的地下工作者,沈琬才對江靜舟說明了當時的情況:那年,面對程鵬霖的詢問,她幾乎沒有思索,就一口咬定自己是江靜舟的表妹,是和妹妹因家鄉遭遇兵禍來投親的。原因何在,十分簡單——一切都出于對江靜舟的愛!
“金子哥,你相信嗎?雖然當時我看到你手挽新娘的情景幾乎心碎絕望,但是我卻癡癡地抱定了一個想法,那就是,寧你金子哥負我,我沈琬卻不愿負你!我的愛,讓我愿意放你一條生路!”
沈琬那番話至今響在江靜舟的腦際。是的,這就是自己的發妻,她用最樸實的愛,無形中幫助自己躲過了一場幾乎滅頂的危機。
但是江靜舟知道自己的盟兄程鵬霖一定心里是有所懷疑的,只不過也是出于對自己的兄弟情分,替他遮蓋掩飾了一切:不僅出資資助沈琬姐妹到武漢投奔自己的一位同鄉好友;為了讓這對年輕的姐妹能減輕負擔,生存下去,還竭力勸沈琬將小沁梅留下,送回自己老家陜西,由自己的夫人代為養育。
到武漢后的沈琬進了一家工廠做工,沈冰則進入武漢軍校女生隊學習,隨后姐妹倆都加入到共產黨組織中去,和江靜舟殊途同歸。
在江靜舟眼中,發妻沈琬何時何地都是他的親人。后來,他們在革命工作中曾經巧遇,沈冰還碰巧當過他三年的交通員,而女兒沁梅,更是連接他們之間的紐帶。
這次,又是沈琬親手將女兒送出延安,由沈冰接應轉道重慶,來到他身邊,一切的一切,怎能不叫江靜舟心中感慨萬分。
這個因為自己畢生酷愛梅花,因此被發妻命名為“沁梅”的女兒,她出生時,雙眉間就有一個梅花瓣形狀的淡紅色朱砂痣,這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命定緣分呢?
此時的江靜舟心潮起伏,他的心中涌起對親生女兒的萬般情感:心愛、憐惜、愧疚、傷感、渴望……
“小琬,你永遠不會想到,我對你們母女的愧疚和遺憾之情有多深!我真的好想彌補,將一切親情和溫情,都彌補在我們的女兒身上,彌補在這親生骨肉的身上!”
江靜舟在黑暗中默默私語著。
他不會想到,他渴望得到的溫情會和虐情接踵而至,馬上來到的那場舞會,父女今生的第一次共舞,是那樣的難忘和溫馨;而原本親情四溢的生日聚會,也會因為一直就存在于這父女之間的糾結、閉塞、別扭情結而出現不和諧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