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0章 彼岸之花

所以我要說,密碼破譯實在是用的巧勁,用的是智慧而非純粹重復式計算,笨拙的數字演算……一個成功的密碼破譯者,一個密碼破譯大師,除了扎實的數學功底外,還要敢于猜,敢于想,甚至是敢于賭!

軍統站密碼破譯辦公室里,沁梅對著面前一大疊紙上的密密麻麻數字發愣。

沒想到破譯密碼是這樣一種苦差事。再難的數學題都有題目,解題思路,解題步驟,解題方案等可循規律,而這些密碼數字呢,簡直是一串串、一行行的雜亂無章的小精靈在自己眼前飛舞。她已經演算了無數遍,腦子里還是一堆亂麻全無頭緒。

她回頭望望坐在自己旁邊辦公桌前的同事井媛媛,也是一副愁容莫展的神情。

“媛媛,你那里有思路了嗎?”

“哪里會有啊?一點頭緒都沒有呢!”

“這些密碼練習題,也許,根本就無解呢。哼!這個楚天舒,不會在故意整人吧?”沁梅又開始皺著小鼻子吸冷氣了。

“不會吧……楚長官教得很認真,耐心解答各種問題,再說了,咱們是代表警備師來接受培訓的,他沒理由整咱們吧?”

“誰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哼!”沁梅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句,雖然她心里也未必認可自己的這份“偏見”。

她起身轉了幾圈,又探頭到隔壁套間看了一眼,小芮在埋頭寫什么東西,而最里頭那個房間——楚天舒的辦公室門緊閉著。

她走到井媛媛面前,咬著手里的鉛筆,忽然說道:“有了!咱們干脆來個笨辦法,實打實地演算一遍,你負責前半部分,我負責后半部分,然后咱倆再對到一起,不信不出結果!”

“啊,這樣行嗎?楚長官貌似最討厭這樣,他說過要使巧勁,破譯密碼者都是‘聽風者’,要善于捕風捉影,從蛛絲馬跡中發現設密者的思想,讓一切現出原形……”

井媛媛是個年輕的女中尉,戴著一副秀氣的銀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睜得好大,在認真重復著楚天舒對她們的“諄諄教誨”。

沁梅一撇嘴:“你對他的話倒是奉若神明。”

“人家是長官,又是教官……”

“他是軍統站的長官,又不是咱們警備師的長官!”沁梅不由分說,將一沓演算紙交到她手中:“咱們快開始吧,不然今天作業真的做不完了!”井媛媛性子隨和,只好依了她。

沁梅手中筆走如飛,在演算著一個個數字習題,耳邊莫名其妙回響著這兩天那家伙給她們講課時的聲音。

“提起密碼技術,人們常常和隱寫墨水、袖珍照相機、膠片、發報機、收報機等諜報裝備、技術相聯系。密碼技術源遠流長,和人類歷史上的各種軍政斗爭密不可分。只要人類的各個社會集團之間還存在各種破壞性對抗,密碼技術就永遠不會消亡。”

“有人千方百計不想讓人知道他跟人說了些什么,就有人偏想知道。在這一行中,密碼編碼和密碼破譯永遠針鋒相對。”

“數學和密碼學關系緊密,沒有堅實的數學功底是干不了破譯這一行的。所以密碼界會有這種說法——現代密碼學家通常也是理論數學家。而且我私下以為,密碼破譯領域埋葬的數學天才可能比其他領域都多!”

記得那個家伙講到這里,竟然孩子氣的搔搔頭發,露出童真般的笑容。

沁梅當時就頂撞道:“楚長官,你該不是在說自己吧?”

“不,不,當然不是!”那個家伙忙慌亂地辯解,臉頰飛紅,兩道生動的眉毛擰成了可愛的形狀。

近距離和某人接觸,竟發現他有時候真的有種無法言說的孩子氣,很純凈羞澀的感覺,和以往自己對他的印象有所不同。

他當時怯怯瞄自己一眼的神情也很可笑,沁梅就莫名地心軟了下來,不忍心繼續用話嗆他。

那個家伙就是機敏過人,似乎看出沁梅那微弱得幾乎難以辨別出來的認同感,于是又討好地對她笑笑,投桃報李地講起了一個讓沁梅感興趣的話題。

“說到這里,我想起了一個人,是郭少尉很關心的人物,咱們國家知名的密碼破譯專家池步洲。”他的嘴角上彎,兩彎細長的眼睛里溢滿笑意。

“池先生簡直是我的偶像啊,作為中統局機關唯一的留日學生,抗戰中他回到國內,被編入總務組機密二股,專門負責偵收破譯日軍密電碼。他成功的破譯了許多日軍高級密碼,為抗戰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不僅委員長對他是青睞有加,他的才華讓美國情報高層都贊許不已,而那時的他,還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

沁梅手里不停歇地演算著習題,腦海里都是那天楚天舒生動的講述——用那種魅惑人的舒緩悠揚的男中音,還有他那張充滿崇拜、敬仰微笑的生動的顏。

“他通過統計發現收到的日軍密電,基本是英文字母、數字、日文的混合體,字符與字符緊密連接,多為(MY、HL、GI……);經過進一步的統計分析,發現這樣的英文雙字組正好有十組,極可能代表著0—9的10個數字。根據這一發現,他做了一個大膽的猜想:他將這十組假設的數字代碼使用頻率最高的MY定為‘1’,把頻率最低的GI定為‘9’……這樣一份天才的猜想,讓他的破譯工作從‘山重水復疑無路”的困境走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佳境。所以我要說,密碼破譯實在是一巧破千鈞,用得是智慧而非純粹重復的笨拙的數字演算。一個成功的密碼破譯者,一位密碼破譯大師,除了扎實的數學功底外,還要敢于猜,敢于想,甚至是敢于賭!”

想到這里,沁梅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筆,有點猶疑的樣子。片刻,她歪著頭想了想,又瀟灑一甩頭:“沒辦法,誰讓我們不是成功的密碼破譯者,更不是大師呢……”

不一會,兩人的演算紙就小山般堆積起來,桌子、凳子都不夠用了。沁梅想出法子,將兩人的辦公桌拼到一起,將資料分門別類地一字排開,再將演算稿紙從桌上、椅子上,一直鋪到了地下。

所以等楚天舒從外邊進來,途經她們辦公室時,就看到這樣蔚為壯觀的情景:桌子上、椅子上、地上,鋪滿了資料、本子、書籍、筆、尺子和各色演算紙。

兩個年輕姑娘更是形色狼狽、疲憊不堪:井媛媛的頭發蓬亂著,眼鏡半掛在鼻梁上,軍裝領子都歪斜著;沁梅更是夸張,軍裝上衣被脫了扔在一邊,軍襯衣的袖子高高挽起,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樣;原本黑瀑布般的齊劉海被汗水“沖刷”成亂草樣,臉色緋紅,小小的圓鼻頭上掛滿晶亮的汗珠。

楚天舒進門瞬間的瀏覽,已知端底。此刻他忍住笑,在屋里巡視了一番,又故意仔細夸張地看看兩人,點頭:“原來真的是我這兩個刻苦努力的學生啊?我還以為自己進錯了門呢!”

“楚長官,您在說什么?”井媛媛一臉天真的不解。

楚天舒倒是滿臉認真狀:“這哪里還是軍統電訊科破譯室,分明是城隍廟啊?”

沁梅知道這家伙又沒好話,就鼓著眼看他,并不接話。

“城隍廟?”井媛媛不解其故。

“難道不是?”楚天舒神色如常,絲毫看不出是在調侃:“這一堆堆、一攤攤的,不像是在擺攤設點嗎?你們不像是城隍廟里雜貨店的伙計嗎?”

井媛媛和沁梅的臉都紅了,不同的是,前者羞愧地低了頭,后者卻偷偷白了那家伙一眼。

楚天舒貌似統統沒看到的神情,轉身進了里間。

“我們該怎么辦?要不要先收起來?楚長官一向強調辦公室整潔的。”井媛媛怯生生地問沁梅。

“用不著!我估計就快結束了,破解之門正向咱們緩緩打開!”沁梅看看腕上的表:“今天中午不吃飯了,一定把這幾步算完!我還不信了?我發誓……”

“你不用急著發誓!如此這般讓人同情的勤學苦算下去,到明天中午時分,也得不出任何結果!”一個悠揚灑脫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卻原來那家伙沒走遠,楚天舒從里間探身出來,對兩人揶揄笑著。

“啊?”井媛媛很沮喪。

“那就沒辦法了!這個錯在你,并不在我們!”沁梅依舊斗志昂揚地喊道。

那家伙果然繃不住,又踱步進來:“愿聞其詳。”

沁梅振振有詞:“你是留美博士、數學專家,技高一籌,才學八斗,而我們不過是初中水平的低級學步者,這如何是對等的關系?你設密,我們解密,幾乎是地球到月亮距離的差距呢!”

她盯著高傲的教官,眼也不眨地倔強抵抗:“何況,術業有專攻,我郭沁梅毫不諱言,自己就是個數學盲!當學生時,數學對我來說,就是一只攔路虎。你講過,沒有堅實的數學功底干不了破譯這一行,我實在是在勉力為之!”

“哦,那么郭少尉‘專攻的術業’又是什么呢?”楚天舒習慣性挑眉,頑皮一笑。

“文學!具體說吧,我喜歡詩詞曲賦,尤其是中國古典詩詞。”

“明白了,如果用古典詩詞來編制一些密碼題,郭少尉就會如魚得水,迎刃而解了?”

“倒也不敢任意吹噓,不過,肯定強于這些令人頭疼的數學謎題!”

楚天舒笑了:“好建議,我可以試一試!不過估計是難以學以致用。你總不能今后要求對手方,也就是我們的敵人都按你的胃口來設置密碼吧?”

他詼諧的話讓井媛媛捂嘴笑了起來,沁梅卻心有不甘,正想再次反駁他,卻見程睿突然走了進來。

他先笑著招呼了楚天舒,又笑看沁梅:“小梅,我來請你陪我上街一趟。這兩天有人去南京,師座想買些衣料帶給寧蘭做衣服,我想你們女孩子品味重要,還是請你幫助挑。”

沁梅機敏過人,她知道程睿此來必有任務,心里明白,嘴里還是要說些閑話才顯自然:“大哥你應該請齊芳姐姐陪你去才是啊?她也是女孩子。”

程睿笑說:“我才去了二叔那里,齊芳在忙呢。我就順勢給二叔說了,幫你請個假,二叔說讓我和楚總說一句就好。”

楚天舒忙謙遜:“程處言過了,站長同意就行。”他又笑看沁梅:“這個估計更是郭少尉的強項呢?”

“不錯!逛街壓馬路,買吃買喝我最在行!這件事有趣得緊,比坐在這里破譯那些討厭的爛密碼強百倍!”沁梅知道他話帶譏諷之意,匆忙回擊一句,任務在身,無暇顧它,且放這個可惡的軍統少校一馬就是了。

她上前挽住程睿:“大哥咱們快走吧!”她幾乎是笑拉著程睿跑開了。

回宿舍換了一身便裝,沁梅上了程睿的車,看到他拿出一支鋼筆,表情是異常嚴肅道:“這次是咱們小組第一次和貞德同志聯系,傳遞一份重要情報——有關國民黨高層對重慶談判的看法和真實意圖分析,是水鳥同志才傳出來的。我已經按照和貞德同志的特殊約定方式,在《申報》登出了尋人啟事,咱們只要在今晚七點前將情報送到指定地點就好。”

沁梅認真地點頭。

程睿繼續傳達著精神:“在新密碼啟用前,我們和老家的聯系只能通過貞德同志,尤其是這種絕密情報。云表哥有指示,鑒于和貞德同志聯系的特殊性,從他的安全考慮,此次任務用你、我這個組合比較好,正大光明的以義兄妹身份完成;我和齊芳的戀人組合暫停,畢竟要顧及二叔那一方的猜忌問題。”

“不錯,我養父他本身就疑心很重,況且如今添上楚大公子這樣一個長鼻犬……哼,不能不防!”沁梅也計較著,她接過筆,放到隨身帶的包中,程睿發動了車。

兩人在霞飛路和南京路上逛了幾家商場,買了幾塊衣料。沁梅又挑了身男士睡衣,請他帶給父親。

“這是補生日禮物嗎?”

沁梅咬唇不答。

程睿搖頭:“其實那天我們都看出來了,說你提前給他送了禮物——分明是師座在替你打掩護呢。小梅,當哥哥的要勸你一句,別任意懷疑三叔對你的那份心!在他那里,你和寧蘭是一樣的,絕對不差毫分!而且,你也千萬別嫉妒寧蘭,那是個單純善良的都不知道嫉妒為何物的女孩。真的,有些事你以后就明白了。”

程睿邊開車邊絮叨著,沁梅望著車外,掩飾著自己的不安和傷感。

兩人來到滬西公園,沁梅手里舉著袋話梅邊走邊啃,程睿幫她拎著包,一副兄妹倆逛公園的情致。

來到湖邊的濕地上,泥土松軟,沁梅腳上的白色高跟鞋陷入泥中,程睿忙上前挽扶住她,兩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似乎是玩累了,兩人坐到湖邊的石凳上,邊聊天邊欣賞著湖景,一把陽傘遮住了陽光,也遮住了周圍的視線,不知不覺中,沁梅已經將那只鋼筆藏到指定的石凳下方縫隙中。

他們磨蹭到天色漸黑才離開公園,又在街上的一家餐館吃了晚飯,程睿才將沁梅送回軍統站。因為在這里學習的緣故,胡文軒安排了一間宿舍供沁梅住,她一般很少回警備師。

和程睿分手,沁梅帶著完成任務的喜悅心情沒有馬上回宿舍,她來到辦公室,準備將上午沒完成的密碼題拿回宿舍再思考一下。

“哼!絕不能讓那個高傲狂妄的家伙小瞧我!我就解了這個破密碼題,讓那小子看看我這個女八路也不是吃素的!”

她暗自嘀咕著,來到辦公室。作為站長養女的特權,臨時在這里學習的她也有一把辦公室鑰匙。

辦公樓里漆黑一片,除了一樓的值班人員外,三樓空無一人,沁梅打開外間的燈光,將密碼題放到包里,正想離開,突然看到里面套間門開著,她不由自主走上前去。

隨手打開里間的電燈,平日里小芮的座位自然空無一人,奇怪的是,最里面的房間,那個掛著總破譯師牌子的房間竟然也半開著。

“有點不對呀?”沁梅暗自嘀咕:“楚天舒是個很嚴謹的人,如果不在,門總是緊鎖的,怎么今天?”

到處沒有燈,他一定不在里面,可是……

沁梅突然產生一個念頭,很想進去看看。雖然這幾天她進過這個辦公室,但是都是他在的時候,而且出于自己對他的不屑態度,當著他的面,也沒好意思認真查看這間辦公室,那么今天,豈不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進入這間屋子,沁梅可沒開燈。她明白這間房間的窗戶向著外邊院里,一開燈容易招惹人注意,好在外邊這間沒窗戶的套間燈光夠亮,可以借光瀏覽一下這個辦公室。

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幾個臨墻站立的書柜,一個不小的保險柜,就是這間近二十平房間的主要擺設。

保險柜自然打不開,書柜毫無稀奇處,沁梅略去不看,她的注意力在辦公桌上。

這個大辦公桌上東西整齊有序,各種文件都碼放的整整齊齊,顯示出主人的良好習慣素養。

沁梅翻了上面幾頁,都是軍統局內部公開的通報之類的,毫無情報價值,想來這個狡猾的家伙也不會把絕密的東西放在這明面上。

自己原不為情報而來!那為了什么呢?是純粹的好奇心嗎?是想偷偷審視一下這個危險的敵人的日常辦公處嗎?沁梅自己也說不清楚。

倒是一副隨意看看的表情。

桌子上有架飛機模型,模型旁放著一個大鐵盒,打開看看,里面是花花綠綠的糖果樣東西,包裝紙上寫著外文字母,沁梅恍然大悟,這一定就是上次在審訊室外碰到那個家伙時,他嘴里不停嚼著的東西——口香糖了。

又回手拿起那架飛機模型,總覺得這東西放在這里,位置很重要的樣子,其中有什么玄機呢?沁梅仔細端詳著飛機,發現機身上好像有字母數字字樣,她湊著外間的余光,正想好好辨認一下,身后驀然響起那個醇厚低沉的男聲:“不開燈能看清嗎?眼睛不怕壞掉?”

沁梅心頭一驚,差點失手將飛機模型摔在桌上。慌張間她放好模型,回身看到,卻見楚天舒一身便裝站在自己身后的門邊。

“你干什么呀?一點聲音都沒有?像個……魂兒似的就突然出現在人家背后?嚇死人不用償命嗎?”

她原本想用“像個鬼樣”這種詞,不過想到畢竟是自己偷闖人家辦公室,心里發虛,就靈機一動,將即將脫口而出的“鬼”字換成了“魂”,也算是客氣了。但是強詞奪理的一貫精神不變,這是先發制人的好招數,是屢戰屢勝的法寶,而且是貼上“沁梅專屬”標簽的。

那人果然無奈。

楚天舒順手打開了手旁墻壁上的開關,房間一下亮堂起來。他首先來到辦公桌前,拿起飛機模型檢查了一番,確認毫發未傷,才暗暗吁了口氣。轉身討伐的氣勢卻明顯不足,那語氣聽上去倒像是哀嘆加無語:

“郭少尉,郭同學,你能心平氣和地講一次道理嗎?我像魂兒?明明是你魂不守舍、驚魂未定才對!也是啊,大晚上的跑到自己老師的辦公室里,東瞧西看的?這學生當的……倒怪我嚇了你一跳?”

“誰讓你不關門的?我……我是好心想檢查一下,準備幫你關上的!卻不料?哼!好人果然難當!這學生和老師理論,能占到什么便宜嘛?何況還是你這位大博士老師……”沁梅卻一貫是無理搶三分的勁頭。

她擺著腦袋說著,身上穿的白色洋裝領口的繡花花邊也隨之晃動幾下,很是生動的樣子。

楚天舒卻毫無憐香惜玉,欣賞美人的神情,他邊無奈地笑著,邊打量著沁梅,從頭到腳,然后公然嗤的一笑。

沁梅也在回看他,一身黑色皮夾克,藏藍色的馬褲,長筒馬靴,白襯衣領子亮白在領口——該人也是一副從外邊游逛回來的形象。

聽到這聲分明是“不懷好意”的笑,沁梅又用質問的眼光逼視住他。

這人果然機敏,忙解釋著自己那聲嗤笑的由頭:“你逛街逛到野地里去了嗎?”

“什么意思?”沁梅一仰頭。

那人不回答,只是笑著努嘴示意沁梅腳下。

洋裝裙子下露出的這雙白色高跟鞋沾滿了新鮮泥土,在燈光照射下,顯得格外狼狽且引人注目。

一定是剛才在公園中湖邊沾上的!還未來得及掩飾幾句,卻聽到那種舒緩悠揚的男中音又起,語氣充滿調侃揶揄之意:

“我倒奇怪了?派克弄到靜安寺路……哦,不對,光復后,那里就改名南京東路與南京西路了。整潔光鮮的大馬路,也會讓郭少尉逛了一腳泥嗎?真有點不可思議!”他竟然還夸張地搖搖頭。

沁梅冷冷一笑:“有啥不可思議的?壓完馬路我還拉我大哥逛公園去了?怎么了?不許嗎?還需要格外請示嗎?”

“哦,就是一句玩笑話哈,郭少尉又激動了?別那樣敏感啊,兄妹去逛逛公園,在湖邊走走什么的,很正常啊?”

“湖邊走走”一句讓那沁梅心里猛跳了一下,面上卻已經可以做到水波不驚。

她若無其事地反唇相譏:“我看楚長官衣著光鮮亮麗,也不是下午呆在辦公室的樣子吧?又去哪里快活了?舞場?商店?還是……冰淇淋店呢?”

“冰淇淋店?”楚天舒揚眉不解。

“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宿舍了。等著長官您明天的新題目哈!那個詩詞曲賦的新創意?”

沁梅揮揮手,瀟灑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胡文軒來到辦公室,于德飚已經等他很久了。

他將手中的一沓資料恭敬地遞給上司,垂首侍立一旁。

“有何疑點嗎?”胡文軒隨手翻閱著資料,頭未抬。

“目前看不出來……很合理的生活軌跡。每一段都按照您的叮囑,有三個以上人的證詞,沒什么不妥的地方,只是……”

“嗯?”胡文軒抬眼盯他。

于德飚說得有些遲疑:“那個鄒惜韻一家光復后遷居美國了,沒找到供詞,不過鄰居和同事那里調查的結果,和小姐說得完全吻合。所以,屬下認為倒算不得什么疑點吧?”

“我說過一定會有疑點嗎?”胡文軒平靜地看他:“理清擺順我們周邊人的過往經歷,是一件很必要的事情,無論對誰!”

“是,老板!還有一件事情要向您稟報。”于德飚竟然掛上困惑不解的神情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今早接到總部的電話,讓咱們上報齊芳上尉的所有資料,并注明要事無巨細,越詳細越好。”

這話讓胡文軒也疑惑:“說明原因了嗎?”

“就是沒原因,才說奇怪。”于德飚很想不通的樣子:“還有更奇怪的事呢,緊接著下午又接到一個電話,說是讓直接將齊秘書的資料上報到戴老板辦公室。”

胡文軒更加困惑了,想了又想,又如何想的明白?他隨即甩甩頭:“既然這樣,就按規矩要求盡快上報吧!”

“是!”

“你去通知天舒,按計劃出發。”

這邊辦公室里,沁梅和井媛媛在認真看楚天舒給她們的密碼破譯資料,沁梅習慣性地咬著鉛筆思索。

只見楚天舒從里面辦公室出來,換了一身便裝,手里拎著個文件夾。

他走到沁梅面前,將一卷紙遞給她。

“這是什么?”

“配合你的‘專攻術業’編制的密碼,請郭少尉發揮一下特長吧!”

他笑看了眼女孩,接著提醒:“鉛筆含鉛,鉛中毒表現為腦子癡呆,改掉你的壞習慣吧!再說了,破密碼是用腦子,啃筆頭毫無意義吧?不開動腦筋,咬爛筆頭也無濟于事。”

“我愿意……”沁梅習慣性頂他一句,不過這次聲音很低,近乎自我嘟囔。

那家伙一副得逞的模樣,帶著“師長輩慈祥之微笑”對兩個女孩道:“有任務。你們先自習,有問題一定記錄下來,我回來講解。”

井媛媛現出標準的軍人姿態,忙起身答道:“是,少校!”

沁梅沒起身,只是點了點頭。

楚天舒笑著對井媛媛揮了揮手,示意她坐下,又盯了沁梅一眼,笑著走了。

等到那家伙背影消失了,沁梅才展開剛才他遞給自己的那卷紙,看到是兩指寬度的一卷紙條,上面亂七八糟寫了一些諸如:遙、樂、星、流、晦、盈……等漢字。

“亂七八糟的,都是些什么呀?”

井媛媛也湊過來看,兩人完全不得其解。小芮也來湊熱鬧,看了也直搖頭。

“這個是專供沁梅來解的密碼,我們是更不行了!”井媛媛不管沁梅思索著紙卷內容,拉住小芮說起楚天舒來:“剛才楚長官換了身西服,我覺得好帥,比他穿軍裝還好看!很清瘦斯文的樣樣。”

“人家是留過洋的嘛,當然與眾不同些。”

“可是上次沁梅同我說,他前幾天親手參與犯人審訊……還死了人?我怎么不大相信呢?這樣儒雅的人……”

“參與犯人審訊是很正常的事情,老板吩咐,焉得不遵?不過誰說他親手……犯人啦?他究竟和于處長那些人是不同的!”小芮有點不以為然。

井媛媛對她向沁梅努努嘴。

沁梅正在仔細研究那個紙卷,此刻抬頭接語:“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上次他從審訊室出來,自己都承認了的。”

小芮望著她詫異:“他承認了什么?”

“他說他手不干凈,因為剛才動了犯人!”

“哦,嗨!”小芮偏頭想了一下,釋然一笑:“你是誤會在這里啦?”

她認真看著面前兩人,為她崇拜的上司洗脫著這天大的“冤情”:“那天審那個共黨女報務員,于處長手下人是蠻干,明明看那女的都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還給她上電刑!眼看人就不行了,我們楚總忙上前給她做心臟按摩,那是他在美國學到過的一項技能……可惜搶救了一陣,還是無濟于事。這些都是于處手下的兄弟告訴我的。”

原來真相是這樣的嗎?

沁梅心里有疑惑也有不安,她看小芮說話的樣子很認真,不像是撒謊的樣子,就也不答話,借著考慮這個新密碼題掩飾了自己的復雜心態。

院子里停著的一輛黑色轎車,楚天舒來到車前,看到胡文軒已經坐在副駕駛位置上。

他隨著于德飚上了后排座位,于德飚拿出一個黑色眼罩來:

“楚總,不好意思……”

“沒什么,按規矩辦。”

楚天舒理解地點點頭,很配合的由他為自己戴上眼罩,心里卻不由好笑:“如果我愿意,這個東西如何能瞞得過我的一切判斷呢?”

車子開了四十來分鐘,停在了一個院子里,楚天舒去掉眼罩,隨胡文軒走下車,看到一棟白色的小洋樓,掩映在一片灌木叢中。

于德飚坐回車里等候,胡文軒帶著楚天舒走進小樓,一陣鋼琴聲從樓上傳出,一個老媽子模樣的老年婦女迎了過來。

“她在做什么呢?”

“一大早就開始彈琴呢,直到現在。”老媽子恭敬答道。

胡文軒點頭,示意楚天舒在樓下客廳沙發上等候,自己先上樓去。

胡文軒帶楚天舒來見的這個神秘人物,正是被他隱藏起來的虞水蓉。

有關虞水蓉的安置和后續身份問題,一直是困擾胡文軒的一個難題,自從上次舞會他和江靜舟較量之后,他逐漸明晰了自己的計劃和打算。

事有湊巧,楚天舒最近關于工作上的一個請示,讓他竟然瞬間擁有了一個比較完美的計劃。

這首先要從當時的時局說起。

抗戰光復以來,面對全國各收復區不下四萬億元的日偽產業,國民黨政府派出大批軍政官員前往接收,一時間各種接收機關林立,僅平、津、滬、杭四地就有此類機關一百七十多個。

這些接收大員們趁機大肆營私舞弊,貪污盜竊,紛紛“五子登科”:占房子、搶車子、奪金子、撈票子、玩婊子。

軍統上海站一直主要負責清查上海地區的日偽逆產的工作。上海灘魚龍混雜,當年有不少大漢奸在這個十里洋場購置了房產、商鋪等。趕上光復后這個清查潮流,軍統局更是大發其財,戴笠指示胡文軒要抓住這個時機,抓幾條大魚,痛下狠手,收繳逆產充實軍統財庫,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一件事。

但是這些逆產的界定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些業主的復雜背景也經常會帶來很大的麻煩。前不久發生的“玫瑰別墅”一案,就讓胡文軒觸了霉頭。

滬上著名的玫瑰別墅,是立法院院長孫科的二夫人藍妮的私產,因為涉及偽產清查,被封了一段時期。卻不料藍夫人哭訴于孫科,孫科又致電委員長,結果是戴老板遭受到上司的一頓訓斥,并勒令即刻將別墅歸還藍家。

戴局長從上司那里領受的怒火,自然會發泄到胡文軒等人的身上。具體到辦事的胡文軒,卻不能不注意這個“前車之鑒”。他認為以后行事一定要證據確鑿,以免造成被動局面。

楚天舒一直從事破譯的過往日偽政客商人交流來往的密電,就成為取得這些證據的一個重要途徑。

這些密電由于密級較高,在戰時緊張的時期,很多未曾破譯出來,成為一些疑案封存了。如今,由楚天舒負責成立破譯小組,專門解密這些舊時密電,也是戴局長所親自過問和關心的一件事情。作為上海站站長的胡文軒,更是以自己的主要政績而予以一向的高度重視。

楚天舒曾請示于他,鑒于自己近來破譯密電中,出現的一些無法解決的細節問題,希望能有一個了解日偽機構組織關系和內情,并且精通日文的人,來協助自己的工作。胡文軒自然馬上想到了剛剛被自己解救出獄的虞水蓉。

作為曾經的中統局女諜虞水蓉,在日本接受過幾年技能培訓,后又在駐滬日本間諜機關就職過,無疑是契合楚天舒要求的最佳人選。

還有最為胡文軒看重的一點是,目前虞水蓉十分需要一個合適的身份重現于人前,如果這個位置還是在自己身邊,自己可控的范圍內,豈不是更加順心如意的一件事情?

他自然清楚虞水蓉的工作能力和日語水平,如果她能在正在進行的這項工作中有所建樹,那么其身份的轉換,就是格外合情合理的一件事情。

考慮至此的胡文軒滿心得意,興奮莫名。他急于帶著楚天舒來和她會面,就是想將這個自然而然的踏板,鋪到虞水蓉的腳下,將她從漂泊的船上過渡到彼岸。

是的,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讓這種完美轉體計劃得以實現。他直覺虞水蓉是楚天舒這項工作的合適參與伙伴。

胡文軒之所以會信心滿滿地籌措這個計劃,還來自于他感受到的,虞水蓉對他態度的轉變。

這次將虞水蓉從監獄中接出,胡文軒驚喜地發現,她對自己以往的那種抵觸情緒淡化了許多。也許,從虞水蓉到柳芊倩,她已經經歷了脫胎換骨的人生巨變,心態也逐漸有所變化。隨著年齡的增長,一些事情的發生,使虞水蓉已經看清楚了一些真相和事實。不管怎樣,胡文軒都認為,如今的他,更有條件和魅力重新獲得這個孤高傲世的女子的認可和接納。

經過上次舞會和江靜舟針鋒相對的那一番談話,他發現,在談到虞水蓉的問題時,那個跋扈狂狷的少壯派人物,第一次表現出了以往沒有的猶疑和愧疚。胡文軒心底暗自得意:時過境遷,江致遠,如今的我,貌似更有條件來戰勝你,超越你,全身心地擁有這個女人。

他曾經和虞水蓉試著交談過了幾次,也隱隱約約地透露了自己想讓她合理變身的一些計劃,她沒有明確答復,不過他從她的態度上感知,她已經有點心動的意思。也許,萬事俱備,就差一個合理而自然的契機。今天,他為她帶來了他的電訊寶貝,風度翩翩的楚大博士,就是在給她一個最恰當不過的轉換機會。

此刻,出于尊重和慎重,他讓楚天舒等在樓下,他要先上去,將自己的詳細計劃再次告知虞水蓉,并且說明白楚天舒的身份,和他正在從事的工作。他相信,對于自己這個完美計劃,虞水蓉是沒有理由反對的,可以從某些意義上,理解為是抗日工作的一個收尾掃底行動。

半個鐘頭后,老媽子來請楚天舒:“這位先生,請上樓吧。”

楚天舒上得樓來,看到二樓正對面的小客廳中,坐著胡文軒和一個陌生女人。

“來,天舒,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柳芊倩女士,曾是中統局高級特工,為抗戰做出過特殊貢獻;芊倩,這位是楚天舒少校,是從美國回來的電訊、數學雙料博士,目前是我們上海站的總破譯師,是我們的后起之秀,也逐漸成為中流砥柱哈!”

兩人客氣地相互致意,和胡文軒一起坐在沙發上。

坐下后細打量,楚天舒還是為眼前這個女人的絕色容顏暗暗驚嘆。

這明顯已經是個過了花季的女子,但是她的美卻仍然那樣驚心動魄,令近觀者嘆為心服。

她身著一件深寶藍色旗袍,凸顯出象牙般白色的膚色;頭發向后直梳著,在腦后松松挽起一個發髻,使她的面龐完全顯露出來,典型的中國仕女的鵝蛋臉型,圓潤中有著靈透的輪廓,膚如凝脂,發若漆點,柳眉輕顰,杏眼微醺,挺直的鼻梁如雕塑般深刻,微微抿起的嘴角帶有了然一切的自如。

歲月雕刻了時光,也沒放過美女。她的額頭已經不像少女那樣光潔明亮,她的眼睛,也不似少女的秋波剪瞳,她的眼角,已經開始有了歲月的痕跡,她的身材稍顯瘦削,她的面色失于蒼白……可是,在接觸她的瞬間,卻能讓周遭的人瞬間感受到一種獨特的氣場;她的周身未帶任何珠玉飾品,卻自然有著一種隔世的貴族氣度。

她像月亮一樣散發出瑩瑩的光澤,有一種冷艷,但是絕不寒冷逼人,她像一支孤荷,遺世獨立,帶著與生俱來的淡淡哀愁。面對著她,你可以不必想相像她正當華年時的風采,而會自然而然地認為,她每個年華都會散發出異于常人的美麗和韻味。

作為世家子弟,楚天舒見慣了名媛淑女,大家閨秀,他的身邊從來就不缺乏優秀完美、奪人眼光的女人。他的大嫂,曾經是金陵女子大學的校花;他的幾個姐姐,也曾因為過人的品貌,其玉照頻頻出現在《良友》等時尚雜志上。可是如今面對著這樣的女子,這份攝人心魄之美還是讓身為異性的他心底暗暗贊嘆:“天生尤物,顛倒眾生,世上還真有這樣的絕色女子。”

虞水蓉靜靜聽著胡文軒關于楚天舒的專業介紹,帶著溫暖的微笑望著他,讓楚天舒又感到一種來自異性長輩的溫情。

這真是一個有著獨特魅力的女子!

虞水蓉靜靜聽完楚天舒關于密碼破譯問題的解釋,帶著一貫的文靜笑容,看著這個年輕的少校:“我對于破譯密碼完全是外行,不知道在哪些地方可以幫到你呢?”

楚天舒接受胡文軒任務時,知道此行的目的,自然是有備而來,他從隨身帶著的文件夾中,取出一疊文稿。

他抽出其中一頁,對虞水蓉解釋著:“其實,我想向您請教的,就是一些關于特定日語詞語翻譯的問題,一些中、日文語言的差異,或者,也許是某些特定的代號,特殊的指向,畢竟,作為密電的用詞,是有些玄機的,必然有背景的人才可以領會到。”

他笑笑:“我的專業語言是英語和法語,關于日語,幾乎是業余水平,我的一個姐夫是駐日外交官,我的日語是和他學的,如今單從日常翻譯講,是可以勝任的,但是涉及剛才所說的密碼用詞,就很不夠用了!”

虞水蓉點頭,示意他舉例說明,如何讓她參與到這個破譯工作上來。

楚天舒謙遜地:“我先講一個簡單的例子吧,關于中文和日語很多字寫法相同,但是意思是很不一樣的,例如‘切手’這個詞,日語的意思是郵票,和中文字面看到的意思無疑相差很遠。”

說到這里,他有點羞澀地看看虞水蓉,輕輕一笑:“既然對著您這樣一個優雅的女士,我們不妨用花卉來舉例探討一番吧。比如說,我們中國人說的迎春花,在日語中的表達,就很有意思的……”

他靜靜地望著虞水蓉,似乎在等待著她的應和。

“黃梅の花。”虞水蓉緩緩接口道:“的確,二者的意思是大相徑庭啊。在我們眼中,是初春怒發第一支的迎春花;在他們那里,變成了黃梅開出的花。”

楚天舒會心地笑了,年輕的臉上寫滿溫潤和愜意:“您感覺到了吧,這種兩國文化的差異是很有趣的。可是,如果折射到我們密碼破譯方面,就會帶來很多困惑,這種詞是否還包含著特定指示的意思呢?這實在是比兩國文字差異更加令人困惑的事情啊!”

他貌似無意間又抽出一份文件來:“還有一種非常神秘的彼岸花,不知道您是否曾聽到過它的芳名?”

“彼岸花?”虞水蓉面容平靜無波,但是那雙秀麗的大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奇異的光澤,卻未逃過眼前這位年輕人的眼睛。他撲捉到那道光亮,他要馬上抓住它!

“對,彼岸花!這個詞匯會經常出現在一些無法譯出的密電中。”楚天舒看向胡文軒,后者也是一番關切傾聽的神情。

楚天舒輕松一笑:“有關這個花卉,我專門查過資料,這實在是一種神秘奇妙的花,而且帶有日本文化特有的色彩!”

“愿聞其詳,天舒不妨講講!”胡文軒看著他,又看看那虞水蓉,她也是微微點頭的模樣。

“是。”楚天舒開始娓娓道來,虞水蓉第一次發現眼前這個少校不僅有著一種好嗓音,而且口齒清晰,語言組織能力極強。“彼岸花,中文的名稱叫石蒜,是一種叢生在田埂、堤壩上的多年生草本植物,秋分時節長葉前盛開鮮艷的紅花。它本身有毒,但可做中草藥。它之所以在日本受到廣泛關注,是因為它的神秘感——它是在日本人上墳時節開放的一種花,因此被認為是生長在三途河邊的接引之花,可以引領逝者的靈魂到達彼岸。它的花香有魔力,能喚起死者生前的記憶。在日本,它又被稱為地獄花,幽靈花。”

“這樣一種花……”胡文軒沉思著。

虞水蓉一臉平靜,看不出她有絲毫的情緒波動。即使心中翻江倒海,情潮翻滾,面容上卻古井微瀾,水波不興。這是她多年特工生涯形成的過人本領。

外表柔弱似水,內心雄渾如山,她生來就該是一位天然卓越的特工人員。

那舒緩悠揚,不緊不慢徐徐道來的男中音魅惑依舊:“其實啊,后來我偶翻資料,才驚奇地發現,這個彼岸花還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曼珠沙華。”

“曼珠沙華,彼岸花……”胡、虞二人都在默默自念。

“對,曼珠沙華,就是彼岸花!它原本有兩種顏色,一種火紅,被譽為‘火照之路’;另外一種,更加神秘冷艷,是白色的曼珠沙華,原意為天上之花,又被稱作白色的蓮花。”

這句“白色的蓮花”一出口,胡、虞二人都是心下一驚!

“天舒!”胡文軒忍不住叫出聲來,嚇了楚天舒一跳,他回望虞水蓉,見女人倒是格外鎮定,用纖指輕輕將散落頰側的一縷秀發籠到耳后,不露聲色間掩飾了自己的異樣神色。

“哦,天舒啊!有關這個彼岸花,你說得很清楚了。我在想……呃,是否是咱們敏感了?你也說過,它有著日本民族特有的文化色彩,也許是一種習慣用語,無意識的符號……需要一直糾結于此么?”

“可是站長,它確實經常性地出現在很多未破譯出的密電中,我懷疑它是否有著特殊的含義,抑或是一種日諜機構特指的代碼?”

“好了,天舒,來日方長,柳女士若答應到你那里工作,你自可慢慢向她請教不遲。還有別的問題嗎?”胡文軒看看腕表,又仔細分辯虞水蓉的神色。

卻見這個安靜高貴的女人微微一笑,嘴角形成一道優雅的弧線:“探討問題,原該鍥而不舍,言無不盡才對。少校,請繼續你的話題。”她絲毫沒有在意和理會胡文軒的那份特殊關切體貼。

楚天舒卻不能不在乎上司的神情,他靦腆一笑:“也沒太多別的內容了,大概就這些。”

他撓撓頭,貌似無意間加了句:“對了,最后一點,就是關于這個白色彼岸花的花語問題——即此花所代表的含義,在中國和日本,也是不相同的。”

他的口齒格外清晰,有孩童背書般的虔誠:“在日本,它代表著悲傷回憶;在我國,它代表著優美純潔。”

三人陷入短暫的沉默中去。

胡文軒咀嚼著“優美純潔”四個字,心底唏噓感嘆,不能自已。

虞水蓉的眼光變得迷離而深遠,她喃喃自語:“白色彼岸花,白色的曼珠沙華,白色的蓮花……”

她綻放了一絲燦爛絢爛的笑容,對著胡文軒,也對著楚天舒,柔美的聲音像是天籟之音般飄入了胡文軒的耳膜:“我想……我的日語知識,和在日諜機關的幾年經歷,不該輕易浪費掉,對于我的祖國,它還有著未完的價值。”

她認真看著胡文軒:“清查偽產的事情,我也多少聽說了,我的一些皮毛知識,也許可以幫到眼前這位少校。無論如何,我可以試試接觸這些神秘的密電……”

“阿蓮!”胡文軒激動之至呼出的一聲昵稱,讓當事的這兩人都滿面通紅。

胡文軒瞟了一眼楚天舒,也不管他是否聽出了什么,只是激動地表示著自己的贊嘆之意:“柳……柳女士,我代表軍統局,歡迎你的加入!感謝你……能加入我們這里來,用自己的才學和忠誠……再次為黨國效力!”

“是的,站長說得很對。感謝您,柳女士!”楚天舒也是一副激動興奮模樣:“有您相助,天舒榮幸莫名!”

他帶著孩子般虔誠的口吻道:“柳女士,這里還有幾個小問題,我實在是忍不住,想盡快向您請教,雖然……”

他翻翻手中的文件夾,又看看胡文軒,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貌似有點太心急了。”

“等等,少校,”虞水蓉安靜地對他笑笑,又回望胡文軒一眼:“可不可以給我要一杯咖啡?哦,對了,也應該給這位少校來上一杯呢。”

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未見過虞水蓉有這樣明快的笑容了,何況這般對自己的溫言相求?胡文軒覺得此刻就是讓他死去,都心甘情愿了。

他激動的有些語無倫次起來:“阿蓮,你?我馬上就去叫劉媽給你煮……哦,不,我知道你愛喝什么口味的,我親自去為你煮!”

他驀然記起青蔥的少年時代,在他的百般請求下,這位冷傲倔強的虞美人才會偶爾賞臉一回,去他家的后花園,坐在午后的葡萄架下,喝一次他親手為她煮的咖啡。

此刻的他,心都瞬間變得年輕輕盈起來,他幾乎是哼著歌子,飄下了二樓。

“站長如此高興,我還是第一回看到啊!”楚天舒笑著感慨。

虞水蓉清淺一笑:“好了,我們繼續我們的話題吧,天舒少校。”

胡文軒趁著親手煮咖啡的時間,向劉媽仔細打聽虞水蓉近來的情緒和狀況。

“柳小姐她很安逸的樣子,吃飯、睡覺、彈琴、看書,一切都很平靜安詳。她問過您什么時候會來,說是要準備一些咖啡豆,她說您愛自己煮咖啡喝,不習慣喝速溶咖啡,那個味道不地道……”

劉媽是他從浙江老家帶出來的老家人,自然是很忠誠可靠的,她一向看視胡文軒如晚輩,絮絮叨叨地回答著她。

胡文軒有點陶醉,更有點心酸。這個叫虞水蓉的女人,心中還是有一方角落是藏有自己的,不是嗎?他默默祈禱著,他相信,一定是自己的誠心感動了上帝,將這個畢生摯愛的女人,又一次送回到自己身邊。

三個人喝著咖啡,度過了一個悠閑的下午,當胡文軒帶著楚天舒準備告別時,已經接近晚飯時分。

他讓楚天舒先到樓下車里去等他。望著虞水蓉,欲言又止。

虞水蓉沒有說話,但是望向他的目光是平和而寧靜的,似乎等待著他說出自己想說出的一些話。

“呃,阿蓮!你永遠不會明白,今天下午對我的意義所在。什么叫重生?阿蓮你明白嗎?”

“文軒,每個人都渴望重生,可是重生的意義對每個人卻不同。讓時間證明一切,不要相信任何表象,你聽到的、看到的、理解到的,就一定如你想象般真實嗎?”

“我不管!千萬遍的拒絕和冷漠,也澆不滅我心頭的火焰!初戀的火焰是永恒于心的溫暖,你不懂!即使沒人能懂,我也堅持如昔!”

“你讓我感動?還是恐懼?”

“阿蓮,無論感動還是恐懼,那都源于愛!”

胡文軒緊盯著女人的眸子,發誓般喃喃自語。他還要問出心頭的另一樁疑問:“阿蓮,還有一件事情,今天來的那位少校……”

他頓住了,似乎難以啟齒,自己都覺得心臟急跳,臉微泛紅。但是必須要有這一問,這個問題對他很重要:“你有沒有覺得他像一個人?”

好像預料到他會有此問,虞水蓉面色平靜的令他心都顫抖起來。

女人也不看他,迷離無波的眼神望向遠處,好像要看透彼此的命運之路:“我給你唱首歌吧?”

不待胡文軒反應,那清麗柔美的歌聲已起:

“彼岸花,

開彼岸,

只見花,

不見葉……”

女人用日語先唱了一遍,接著又用中文重復過。

停了歌聲,溫婉清淺的音調描述了她的思緒:“這是流傳于日本民間的一首民謠,主題就是講那個彼岸花。我在日本生活過,焉能不知道彼岸花的傳說?那個少校實在是太年輕了,他其實并不了解,所謂彼岸花的真正含義。”

“此花開時看不到葉子,有葉子時看不到花,花葉兩不相見,生生相錯。當靈魂渡過忘川,便忘卻生前的種種,曾經的一切都留在了彼岸,往生者就踏著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獄。這種花,不就是如今的我的寫照嗎?——一切往事留在彼岸,不再讓我煩惱,不再讓我牽掛,也不再讓我追憶……”

“我現在滿腦子里面,開的都是這種神秘爛漫的彼岸花!你說,對我無意間提到彼岸花的這個年輕人——他像誰,于我……還有意義嗎?”

她宛然一笑,胡文軒卻流下了眼淚。

離開這棟別墅前,在車子啟動的剎那,楚天舒奇怪地聽到他的上司對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謝謝你,天舒!謝謝你的彼岸花!”

回到站里的楚天舒來到辦公室,意外看到自己的桌子上擺著一張電報紙,上面秀麗的筆跡抄錄著一首詩文:

車遙遙,馬幢幢,

君游樂山東復東,

安得奮飛逐西風。

愿我如星君如月,

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暫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復,

三五共盈盈。

電報紙的旁邊,還有一個木棍,上面纏著一卷紙,就是自己走前交給沁梅的那個紙卷。

楚天舒左手拿著電報紙,右手拿著纏著紙卷的木棍,看看手中的兩樣東西,不禁笑道:“行啊,小丫頭,夠聰明!”

第二天早晨,被楚天舒叫進辦公室的沁梅很開心、得意的樣子。聽到教官在叫她,她幾乎是像一陣快樂的清風,飄進了他的辦公室。

“呃,這道題你解的很好,時間也很快,能告訴我你是如何辦到的嗎?”

“我聰明呀!楚長官你這下該相信術業有專攻了吧?”

“好吧!密碼題的破解秘鑰是關鍵,此題之密鑰在于……”

他溫和地笑看著她,這種充滿善意的笑容讓人最沒有抵抗力,倔強孤傲如她,也瞬間心變得柔軟,成功的喜悅讓她的心情更加放松,往日面對他的緊繃的對抗意識那根弦也松弛下來。她上前拿起辦公桌上那個纏了紙卷的棍子,將紙卷小心解了下來,指著紙卷最末端一個小小的數字給他看,那上面有一個很小的“1.5”的字樣。

她雙手抱拳沖他一揮,頑皮一笑:“多謝教官相助,留下這個小小的突破口,哦,是你說的密鑰。”

他搔搔腦袋,對他贊許地笑笑,那笑容里竟帶著一絲羞澀和驚喜,然后看著她,再次誠信贊美:“聰明!”

“楚長官真的認為我夠聰明嗎?”

“聰明!”他的回答真誠坦率。

女孩嘆口氣,偏著頭想想,貌似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一揮手:“好吧,你真誠,我也坦率對你!”

她笑著解釋著:“其實,真實密鑰在于,我本身就熟悉這首詩。”

他眉毛輕揚了一下,用微笑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女孩的聲音娓娓動聽,有自信、自得,還有爛漫天真的坦率:“這首南宋詩人范成大的《車遙遙篇》,我是爛熟于心的,其中的‘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是我最鐘愛的一句詩。因為熟悉,所以詩里的字、詞都是有靈性的,一觸眼就會反映到腦海中。”

“楚長官,你昨天給我的這個紙卷上不規則地排列這一些漢字,看似雜亂無序。可我靜下心來一分析,就突然發現有很多我熟悉的字眼蹦進眼中……這些字眼像是老熟人,雖然是碎片,但讓我記起了這首詩。其實到這里你的謎題已經被我僥幸破解了,可我還要給你一個合理的說法不是?那就是,我怎樣得到的這個答案呢?于是我逆向推理,如何讓這些熟悉的字眼,按照合理的排序,才能形成那首詩?”

“我仔細研究了紙卷上文字的排列形態,突然記起了你前幾天給我們講到的一個知識點——最早的換位密碼術。你說過,那是古希臘斯巴達發明的一種原始密碼器。用一條帶子纏繞在一根木棍上,沿木棍縱軸方向寫好明文,解下來的帶子上就只有雜亂無章的密文字母。解密者只需找到相同直徑的木棍,再把帶子纏上去,沿木棍縱軸方向即可讀出有意義的明文。”

“想到此處我豁然開朗,但是木棍的直徑是多少才正好恰當呢?我邊思考邊又仔細認真瀏覽了一遍這個紙卷,發現角落這個‘1.5’這個字樣,這一定是教官你故意留下的印記吧?一個小小的密鑰?”

女孩長篇大論的講完,臉由于興奮變得微紅,她揮動著手中的木棍:“不過,經過反復試驗,這個‘1.5’是半徑而非直徑哈!”

楚天舒看著神采飛揚的沁梅,再次傾情贊揚道:“聰明!”

“我都告訴你其中的秘密了,你還夸我聰明?你的夸贊真不值錢!”女孩又習慣性撇嘴。

“何解?”

“這道密題之破完全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如果我不是恰好熟悉這首古詩,此題在我處一樣無解。再說了,你上次說過的,對手方也不會根據我的愛好和專長來編制密題吧?所以說啊,這個密題的解開,是毫無價值的!”

“孺子可教!”楚天舒忍不住贊揚:“其實相較于這道密題,我認為你的誠實、坦率、謙虛、認真、務實,自我評價的公正合理性,還有可貴的自嘲精神,這些更可貴、更重要,讓我欣賞,甚至是欽佩!郭少尉,對你我是刮目相看了。”

他也抱拳,一副回敬她的滑稽樣子,兩人不由相視而笑。

“好吧,這道密題就算是完美收官。即使是玩笑意味的,結局還不錯。算你解題成功!”他比出“OK”的手型。

“解題失敗長官訓斥,解題成功有何獎勵?”

這句話讓眼前的教官明顯有點為難,環顧左右,他打開辦公桌上放著的那個大鐵盒,拿出一把口香糖:“出去和她們幾個分享慶祝吧!”

“我不要這個,吃不慣。”沁梅對他搖手,轉而捧起鐵盒旁邊的那架模型飛機:“把這個獎勵給我吧?”

“哎呀,這個不行!絕對不行!你,你快放下!”

那家伙看樣子是真急了。

從沁梅手中拿過飛機模型,楚天舒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原處,又輕輕吁了口氣。

他這聲高音頻喊叫式的阻攔傷了沁梅的小自尊,她又開始撅嘴吊臉了。

“什么了不起的寶貝,值得你這樣大呼小叫,大驚小怪的!至于嗎?不過是一個破玩具而已……小氣鬼!”

“郭少尉,我必須正告你,第一,這不是一個玩具,它是有著特殊紀念意義的物品;第二,它更不能用任何不敬的詞匯來形容,因為它代表了一種不朽的精神,在我心中,它是無比神圣的!”楚天舒的神情異常的莊嚴肅穆,清俊的臉頰上沒有一絲笑容,那剛勁有形的嘴角也掛上了一絲寒意。

“這么嚴重?愿聞長官教導……”沁梅也覺得有點奇怪,更有濃烈的好奇心涌上心頭,就也斂容認真問道。

楚天舒微微咬著唇,壓下了心頭的悸動,換上平日里平靜穩健的神情。他默默盯著沁梅看了一會,輕聲相問:“我想知道的是,你認識這種飛機嗎?我是指它的名稱。”

沁梅老實地搖頭。

楚天舒嘆了口氣,竟有淡淡的憂傷和失望神色飄過面容:“我還以為,所有的中國人……起碼是經歷過抗戰烽火的國人都認識它呢。”

“為什么會這樣說?”沁梅更加好奇起來。

“它的名字叫霍克3,霍克,英文的意思就是鷹,它曾經是咱們中國空軍的主力戰斗機。當年的航空英雄高志航、閻海文、吳鼎臣等人使用的都是這種型號的戰機,他們就是駕著這種名稱為鷹的雙翼飛機,在保衛著我們的領空,以弱克強,和十倍百倍甚至是幾百倍的日軍飛機作戰。”

“霍克3……我們的空軍……”沁梅默默自語著,那好聽的男中音就是有這樣的魅力,總能在特定的情境,將自己推入到歷史的漩渦中去。

“是的,霍克3,我們的戰鷹!我們的空軍!你聽說過八一四、八一五空戰嗎?還有上海空中保衛戰,武漢空戰?你聽過中國空軍四大天王嗎?”他說得激動起來,秀氣的眉毛微微揚起,年輕的臉龐瞬間蒙上了一層紅暈。他望向她的目光是激動的,也是坦誠的,此刻更是充滿期冀的。

沁梅第一次覺出知識貧乏的羞愧,更是第一次感覺到對方原是有著一顆蓬勃跳動的心,一顆帶著青春特有的熾熱濃烈色彩的心!如果貼得近些,再近些,就會發現,理解和偏見相去甚遠,如同橘與枳,有著甘甜和苦澀完全不同的味道。

年輕的長官顧不上眼前這個小少尉的情緒和思慮,他已經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情感世界——那個已然過去,壯懷激烈的時代記憶:“當年,我們的空中驕子們,就是駕著這樣的戰鷹,和日本空軍拼到了最后的一兵一卒!他們的誓言是——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的兵艦陣地同歸于盡!在雙方實力懸殊的空戰中,我們的飛行員,甚至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撞向日軍的軍艦和基地;他們中的一些人,在座機被擊落跳傘后,不幸落入敵群,也會選擇拔槍自盡,實現自己許下的誓言:中國無被俘空軍!”

這番話重重地敲擊在心頭,沁梅的心中也燃起了熊熊烈火。無語沉思中,她在默默感受著這個一向被自己抵制和拒絕的“敵人”的深情。

“后來,這種型號的飛機幾乎拼光了,重新組建的空軍飛機,都是美國和蘇聯援助的新式機型了。但我始終覺得,這種有著雙翼,名稱為鷹的飛機的形象,應該鐫刻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心底!記住了它,就記住了我們的空戰英雄們!要知道,他們也曾風華正茂,青春飛揚過,他們也曾有父母兄弟,摯愛親人!”

肯定有淚水劃過自己的眼際,但是分明不想讓眼前這個小丫頭看見,楚天舒選擇背轉身去,掩飾著拭去了痕跡,他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飛機模型,像是撫摸著自己親人溫暖的手臂。

是的,怎能忘懷那強有力的手臂?還有它的主人,那張溫潤慈愛的臉龐!還有那磁性有感的聲音,永遠漂浮在自己耳際,從來不曾遠去:“老七,你還小呢,等再大一點,再來找哥哥……”那手臂就摟住自己稚嫩的肩膀,用力拍拍,仿佛要灌輸無盡的力量和責任,給曾是少年的他。

在悲傷感懷的思緒中,他聽到女孩輕柔的共鳴:“楚長官,其實當年在這里,在上海,我也曾親眼見過咱們的飛機和日本人作戰的場景,每個中國人都熱血沸騰。是的,我們應該記住這些為國捐軀的英雄們!”

楚天舒眼里蒙上的輕霧在慢慢散開,綻放了一絲微笑給這個總是倔強難言的小姑娘。

但是隔閡的樊籬豈是輕松容易拔除的?之后的一番對話,又讓兩人之間因為情感共鳴產生的溫情,像黎明前的朝露一樣,逐漸消失掉。

“真沒想到,楚長官,你也會有這樣的英雄情結?”沁梅重新認真打量著這架飛機模型,幽幽嘆道。

“為什么?為什么我不會有這種情結?”

“因為……我說不好!”

“你不會又要提到我的家庭出身這個話題吧?我發現啊,其實在這個問題上,你的看法很偏頗哦!”

沁梅不以為然地看著他。

“事實上你根本不了解,我剛才講到的中國第一代空軍里面,有很多飛行員都是世家子弟,就是你經常表示出不屑一顧的那類人。他們同樣在國家危難之時,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也許,每一個中國人都明白,在國難當頭之時,正如蔣委員長所說的那樣,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

“可是……”沁梅想到他的經歷,他在抗戰期間遠避美國的經歷,就想直言反駁他一下,但是不知為什么,自己卻有一絲不忍開口的之意,這番猶疑,連沁梅自己都不解:難道我對這個危險的對手已經心慈手軟起來了么?

遺憾的是,楚長官這次心智不夠,犯了沁梅“吃軟不吃硬”的大忌,竟然口氣嚴肅地教育起她來:“郭少尉,我發現你有一個問題,可以算得上是你性格中的一個缺陷吧!你很愛生活在自已臆想猜測的世界中,寧愿自欺欺人地維持著偏見,也不愿相信自己眼中看的、耳中聽到的事實!”

沁梅的臉潮紅起來,小鼻子又急促地扇動起來,遺憾的是那家伙還在不知死活地往前沖。

“可以這樣說吧,雖然我看出你是一個是非觀念很強的人,但是往往由于你的偏見和固執,讓自己的思維陷入到無知的泥潭中。換句話說,這是你的性格悲劇,與其說是你愛和別人較勁,不如說愛和自己較勁,和自己的一些臆測、猜想、偏見較勁!”

“長官就是長官,教訓起下屬來是頭頭是道,貌似還很專業,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還望長官不吝賜教!”沁梅開始反擊,她的臉色寧靜柔和,語氣卻已漸轉為犀利尖刻。

“不妨直言,但凡我知道的,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楚天舒倒是真平靜。

沁梅竟然還能莞爾一笑:“楚長官的英雄情結自然是難能可貴,剛才那番話也可謂壯懷激烈!但我想問您個人的那段經歷,八年抗戰,我們的祖國被蹂躪在異族鐵蹄之下,那時候,楚長官您在哪里縱橫馳騁呢?”

“我在美國學習。”

“學了八年嗎?”

“將近八年。”

“哦,抗戰八年,您在美國學習了八年!光復了,您倒回來了?好巧!”她說得自己都捂嘴笑起來,卻見那人露出一副無奈的樣子,羞愧難言的神情又像孩子般無辜。

“誰說不是呢?想起這些,我不只是愧到無語,更是……恨得咬牙!”他真誠的表情絲毫不做假,看的沁梅瞬間又心軟起來。

“說呀,說出你的經歷來!你剛才不是說要對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么?”她不自覺就想聽到他的辯解。

“不過也要怪我自己,還是我的意志不夠堅定,和家人的抗爭不徹底。”他回憶起往事,其實他也想不通,面對這樣一個咄咄逼人的小丫頭,自己為什么有興趣和她講述著那些讓他悔恨羞愧的往事。

“我曾經一直期盼著這樣一件事情,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一名藍天勇士,駕機翱翔,和小日本痛痛快快地拼個你死我活!老實講,我幾乎觸摸到這個理想……”他忍不住嘆息著回憶:“那年我不滿十七歲,正在讀高中,我六哥在清華讀書,我們弟兄兩人約好了,瞞著家人偷偷報考了南京中央航校,兩人都幸運地被錄取了!卻不幸被家人發現,死死攔下了。”

“那后來呢,你就屈服了?”沁梅很好奇。

楚天舒沮喪極了:“那該如何呢?母親的淚眼,兄姐們的哀勸……無奈中,我們兄弟二人幾乎是被家人押著去了美國,我的二姐和姐夫像是看管犯人一般,和我們住到一起,全天候監視著我們。”他搖搖頭,仿佛想甩開那段令他羞愧惱恨的記憶。

“再后來,性情溫和的六哥屈服了,踏踏實實進了哈佛學習,我還是不甘心,又想參加美國援華自愿航空隊,但是還是由于家人看管太嚴,幾次都沒有成功。”

沁梅同情地望著他,想捂嘴笑都有些不忍,這個往日自信得意的長官如今完全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羞愧無助。

“唉,你真不幸!別人是不幸生在帝王家,你是不幸生在權貴家,我看都是一個道理!總之,我聽明白了,是家族的暴虐將你的救國夢想掐死在萌芽狀態。可悲復可嘆!”

“你用詞又不準確了,不能用‘暴虐’形容吧,家里人畢竟是一片好心。”

“要是每位父母都懷這種自私自利、只顧小家的好心,舍不得自家孩子去抗日救亡,那中國早就亡了!”

“你說這話又有些偏頗,有些真相你未必知曉。”

“好了,我也沒那樣大的興趣!我奇怪的是,如今這倭寇已平,天下初定,你好好的不在美國待著,又跑回來作甚?”

“呃,這個……估計潛意識里,還是想圓我的從軍夢吧!”他望著她平靜地說道:“我以為,任何時候,學以致用,都可以用自己的知識才學,服務于我們的國家,做一些有益的事情!譬如說,我們目前做的清查日偽逆產的事情,就算是抗日的一項收尾工作吧!何況,目前國家還沒有統一,匪患沒有肅清,在這里不是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干么?同樣可以大有所為啊!”

他沒有注意沁梅的臉色轉為鐵青,帶著自信的表情繼續道:“我原先是學數學的,一個偶然機會結識了美國著名密碼專家史金斯,所以改學了密碼破譯專業。沒想到,回國后,發現這個專長是適合軍內這個行業的,好歹實現了我的從軍夢啊,雖然家里不是很支持,但是也不像以前那樣反對了。”他得意地笑了,那股孩子氣又浮現在他臉上。

聽了這番話,一種警惕、不屑,甚至是失落的情緒劃過沁梅的心頭,對他好容易建立起來的些許好感又不翼而飛。

她聽到這個不失為英俊灑脫、風流倜儻的青年,將“匪患”這個詞鄭重說出,是那樣的自然和平靜,這讓她不能不隨時繃緊這根弦。

抗戰結束了,國共兩黨磕磕絆絆的蜜月期也已經結束,曾經的合作環境和條件在流失在消亡,兩大陣營的決斗勢態已經初見端倪。無疑,眼前這位才華橫溢,也曾熱血沸騰,有著拳拳報國之心的青年才俊,很快就要作為另一個陣營的對手,將與她和她的同志們展開較量、角逐,甚至是生死決戰。他的知識,他的才干,很可能就是自己革命事業的攔路虎,絆腳石!

“那么就對不起了!”沁梅在心底偷偷說道:“真遺憾,楚少校!我就是你口中的那個‘匪’,正如你叫我們為‘共匪’一樣,你也是我們口中心中的‘白匪’!所以,我要不客氣地對你下手了,不但要偷學你的技術,還要將你作為敵人豎立在面前,去對付,去周旋,去戰勝!”

想到這里,沁梅自信地笑了。

雖然不明白她這番笑意所為何來,但是眼前這個家伙可愛的緊,孩子氣十足地晃晃他那顆聰明絕頂的腦袋,咧開嘴,也向她綻放出一個最燦爛的笑容。

主站蜘蛛池模板: 台南县| 南安市| 同仁县| 霍林郭勒市| 项城市| 烟台市| 宣汉县| 迁西县| 清河县| 吕梁市| 游戏| 崇阳县| 洮南市| 贵德县| 红原县| 天门市| 广河县| 雅江县| 龙口市| 会东县| 杭锦后旗| 云南省| 郁南县| 历史| 山阴县| 洛川县| 北票市| 红桥区| 黔南| 柘城县| 囊谦县| 二手房| 桑日县| 连南| 江门市| 冕宁县| 凌源市| 金塔县| 阜阳市| 额敏县| 沂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