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有人看到過沈肆這模樣，癲狂的癡態，和無賴一般無二。

沈肆沒想過自己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三天前他睜眼，發現剛剛遭了淮王指派的刺殺。而這件事發生在他二十一歲那年。這一年他記得清楚，笙宛的悲劇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那小時候纏著他總要抱的小丫頭就是今天被姜家那一群雜碎下嫁到了王跛子家。

他那時候遭遇二次刺殺，不得已借王跛子屋子養傷的時候，推開門便看到姜笙宛呆滯地看著王跛子隱隱發臭的的尸體發呆，她神智已不清楚。

他憐惜這小丫頭片子，帶她走時，好巧不巧就和被姜家仆人帶來的官兵相錯而過。

那時候的姜笙宛面色蒼白，很瘦，漂亮的眼睛沒有任何光華。聽到馬車外官兵的盤問，她怯懦地把臉埋到他懷里。等官兵走時，他發現衣衫上帶了兩道清淺的淚痕……

小院子里，馮九身邊跑過來一個小廝對他耳語了一番。

馮九罵罵咧咧朝著那干癟媒婆走過去，一把抄起她懷里的紅色包袱，朝著屋沒關的窗戶扔了進去。

“趕緊換！轎子還有一刻鐘到。若是你想保住你這個哥哥的性命，你最好乖乖聽話。”

姜笙宛好不容易才把姜湛扶到了炕上，姜湛才喘過來一口氣，聽聞馮九這話又吐出一口血來。

“我去和這個惡徒拼了！”張著滿是血的嘴，姜湛大口呼吸，面上滿是暴戾。父親走的時候叮囑過他萬萬不要讓姜笙宛被欺負了去，如今這個境況，他有什么臉面再見回來的父親！

“哥哥……”姜笙宛站在炕邊，看見姜湛的樣子是泣不成聲。抄家的時候，不是沒有人對他們動手。是姜湛把她護在懷里，被那一群人打得遍體鱗傷。如今姜湛站立起來都困難，心心念念的竟還全是她這個妹妹。

咬咬牙，推開門走到馮九身邊，姜笙宛定定地看著馮九：“你說的可是真話。”

馮九面色陰郁，氣得滿身的肥肉都在抖動：“你祖父再怎么樣也至于對姜家的男丁下手，別給老子想有的沒的了！不換衣服，花轎一樣要上！”

“你最好說到做到！”姜笙宛說完話把門摔上，插上栓子，捂著胸口喘氣。

“你，別去……”姜湛嘶啞的聲音已帶了幾分絕望，王跛子，呵。姜笙宛自小就是京城第一貴女，性子雖不跋扈，可也是一等一的驕傲。如今被祖父指嫁給王跛子，他不敢想象這個從小優秀到大的妹妹心里是什么感覺，這，怕是還不如殺了她吧。

不多時，姜笙宛的聲音突然在姜湛耳邊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哥哥，好看嗎？”

姜湛睜開眼，逆光站著的是換上了媒人帶來那一套嫁衣的姜笙宛，說是嫁衣，不若說是紅衣更為貼切實際。他一個男子都看得出來這衣服布料粗劣，陣腳別扭，穿在人身上明明白白就是折辱人。

可穿的人是姜笙宛，僅僅那布料的紅色，便已經把她襯托得嬌艷可人，原本如寫意山水，換上這艷色衣裳陡然成了靡麗的重筆描畫。

“挺好的。”姜湛還是看到了姜笙宛眼里藏得很深的期待，哪個女子不期待自己成婚呢。只是姜笙宛在這個境遇，這個模樣……

“其實，莊稼漢真的很踏實啊，而且還有很多地。”歪了歪頭，姜笙宛別在頭上的紅色珠穗晃晃，她還想說一些勸慰姜湛的話，可是姜湛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只有自己走了，姜家才會對姜湛施以援手吧。

“轎子來了，快出來！”粗暴的拍門聲響起，是馮九在門外催了。

姜笙宛手忙腳亂給姜湛掖了掖被子，臉上擠出一個笑“哥哥，那我去了，你過幾天好一些，可不能忘了要去看我。”

門被外力強行破開，隨著馮九走進來的是兩個形容枯槁的老婆子。

“怎么，請不動你？”

站起身，姜笙宛慢條斯理理了理裙子，看向那兩位老婆子嘴角勾起冷笑：“不敢勞煩二位。”

左邊略高一些的老婆子聽姜笙宛這個反應，不由抬起眼皮多看了眼前這個少女一眼。這一眼看下來，她暗暗心驚。饒是她自詡這輩子見過的新娘已經夠多，哭鬧上吊的兩只手都數不過來，眼前這個本該哭鬧的新娘給她感覺就像是當頭一棒的驚艷。無論是從氣度還是姿態上都無可挑剔，唉，可惜了。

“請小姐動作快些，莫誤了吉時。”矮一些的婆子見新娘乖順，神態和緩了很多。

姜笙宛隨著兩個婆子出門去，看到轎子已經停在那里。粗劣的紅布，像是紗一樣薄，紅顏色甚至還不均勻，一看就是和她身上的嫁衣一個手筆。

輕咬下唇，姜笙宛回頭朝著屋里小炕看去。姜湛不知什么時候撐起了身子，此時盯著她，神色幽深莫名。

“沒，事。”姜笙宛朝著姜湛比了口型，轉頭如鴉羽的長睫輕垂，斂下萬千思緒。輕笑出聲，姜笙宛輕輕踏上花轎。

小院子西北角的茶樓高處，一個淡粉色衣裙的少女目光淡淡。站在一群貴女之首，面色帶著快意。那小院子里發生的事情，在這一層茶樓可以說是一覽無余。

一個同樣裙飾精貴的少女不由把半透輕扇掩唇，語氣驚訝又掩飾不下幸災樂禍：“姜笙宛真真是上了那轎子，可惜啊。”

“嗤，可惜什么。你倒是忘了咱們詩會每次姜笙宛每次都是格外花枝招展？”

“落到這般境地，也是自作孽啊……”

為首的粉色襦裝少女嘴角輕輕勾起，姜笙宛，好戲還沒開始呢。

正想著事情的柳依依袖子突然被輕輕拉住，是一個模樣秀麗的姑娘：“依依，你別難過。我們也沒想到在這里開詩會，竟會讓你看到你表姐姐遭遇這樣的事情。”

柳依依故作虛弱笑笑：“我胸口有些難受，雖然平日笙笙姐姐并不喜我，可是我也不愿意她淪落這一番境地。”

“不若我回去打聽打聽，我們姐妹幾個明天湊些碎銀子，差人接濟接濟笙笙姐姐。”柳依依掩下眸中冷笑，明日，就是柳依依殺死王跛子的日子了吧。上一世讓殺了人的姜笙宛逃脫，這次，她不會給姜笙宛這個機會了。

這一世，能夠站在那個全天下最尊貴的男人身邊的人只會，也只能是她柳依依。姜笙宛，你這輩子就當那最骯臟的爛泥吧。

是夜。

姜笙宛視線一片紅蒙蒙，蓋著紅蓋頭的她，已在那藥香氤氳的房屋里坐了許久。

不多時，她就能夠看到她的丈夫王跛子，可她一點也不期待。

姜笙宛正想著，腳步聲已經慢慢靠近她。一步兩步，越來越近，她甚至能夠聽到男人身上環佩在行走時發出撞擊的脆響，姜笙宛心口劇烈跳起來。

“真好。”沈肆聲線低沉，帶著深深的愉悅。

身著嫁衣的姜笙宛，小巧乖順，就端坐在他身前。幻想了一世的場面突然實現，即使眼前的她嫁衣粗劣，即使這里只是一個逼仄的土屋……沈肆沒有再按捺心中巨大的喜悅。

是，王跛子。姜笙宛微不可查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