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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艱難的田園詩

大魚,小魚

澤費利諾的父親從來不穿游泳衣。他總是穿著卷著褲腳的褲子,套著短袖衫,戴著頂白布料的帽子,從來不離開礁石群。他的愛好是帽貝,那種扁平的、貼在礁石上的軟體動物,它們硬極了的介殼和石頭幾乎渾然一體。為了把它們拿下來,澤費利諾的父親得使上刀,每個星期天他都用自己那戴著眼鏡的目光檢閱海岬上的每一塊石頭。他能一直這樣繼續下去,直到他的小筐子里裝滿帽貝;有幾個是剛摘下就吃掉了,他吸著帽貝那濕潤而發酸的貝肉,就像從調羹里吸出來一樣;其他的帽貝他則放進籃子。他不時地抬起眼睛,并把這有些茫然的眼睛轉向平滑的大海,喊道:“澤費利諾!你在哪里?”

澤費利諾整個下午都待在水里。他們兩個一起來到海岬,隨后父親就把他丟在那里,趕緊去跟在他的帽貝后面了。帽貝這么堅定固執,不可能吸引澤費利諾的注意力;首先吸引他的是螃蟹,然后是章魚,再有就是水母,接著是各種各樣的魚。入夏以來,他這個獵打得是越來越復雜和巧妙了:現在跟他一般大、持著水下獵槍能把獵打得像他這么好的小伙子,是一個也沒有。水下功夫上乘一些的要數有點矮胖的家伙,耐力好,肌肉足;澤費利諾正在往這個樣子長。在地面上,他那樣牽著父親的手,看起來就是一個那種剃著光頭,張大嘴巴,需要讓人拍著腦袋才能往前走的小伙子,在水上,他可是比誰都要強;潛在水下還要厲害。

那一天,澤費利諾為了水下狩獵把所有器械都準備齊全了。潛水面具他是去年就有的,那是他奶奶的禮物;一個表姐妹的腳小,就把她的腳蹼借給了他;獵槍他是從舅伯家里拿來的,他拿的時候什么都沒說,卻跟父親說是他們借給他的。再說他是個小心的孩子,既會耍槍,處事又周全,大家把東西借給他都很放心。

大海很美,很清澈。澤費利諾對所有的囑咐都說:“好的,爸爸,”然后就下水了。他那樣頂著插上通氣管的玻璃臉罩,蹬著雙魚尾一樣的腿,手里還操著那既像長矛,又像步槍,也像魚叉的工具,都不再像人類了。然而,一下海,盡管他是半埋在水中地游弋,還是很快就能認出來那是他:從他拍腳蹼的模樣,從他把槍夾在腋下舉向前方的方式,從他把頭浮在水面向前行進的那個勢頭。

海底起初是沙子,然后是石頭,有些石頭表面給侵蝕了,光禿禿的,另一些上面則是長胡子般布滿了密匝的褐色海帶。在礁石的每一處褶縫里,或是翱翔在水流中那顫抖的須根之間,都有可能突然出現一條大魚,玻璃面罩后,澤費利諾全神貫注地轉動著不安的眼睛。

第一次發現海底時,會覺得它很美:不過就像其他每一件東西,最美的,還在后頭,要通過一次次的劃臂才能完全了解它。就好像是在喝這些水下景色:走啊走,永遠也走不到頭。面罩的玻璃是一只巨大的單眼,吞食著這些陰影與色彩。現在陰暗結束了,他已經遠離了那片礁石的海域;在海底的沙子上,能辨認出來被海水流動勾勒出的纖細波紋。太陽的光芒一直到達這底下,搖曳著閃爍不停,成群的追餌魚這多半是卡爾維諾自創的說法。也跟著閃動不止:極小的魚群筆直地疾行著,然后突然又一齊來個直角轉彎。

突然升騰起來一片沙云,那是海底的一條金鯛魚拍了一下尾巴。它沒有發現自己已經對準了那個魚叉。澤費利諾已經在潛游了;而金鯛魚呢,那生著條條線紋的兩側漫不經心地擺動幾下后,猛的一跳就溜走直沖到水面去了。這魚和捕魚人一直游到了一片小海灣里,周圍盡是些豎著刺海膽的礁石,那里的石頭多孔,光溜溜的。“在這里它可就逃不掉了,”澤費利諾想;就在那一刻,金鯛魚失蹤了。從一些洞穴和凹槽里,冒出一串小泡,然后很快就止住了,然后在另一處又冒起泡來;海葵不停地發著光。金鯛魚從一個穴口中探出身來,隨即消失在另一口洞穴中,很快又從極遠的一個孔里鉆出來。它沿著一塊山嘴般的礁石,朝底下游去,澤費利諾看見在海底有一處地方綠得發光。這魚在那片光亮中迷失了方向,澤費利諾緊隨它游去。

穿過一塊山石腳下的低矮拱洞,在他上方又是高高的水深和天空。淺色石頭的陰影包圍著這片海底,落在更深處一塊半浸在水里的礁石上。澤費利諾腰一挺,腳蹼一蹬,準備浮到水面上來換口氣。氣管露了出來,他吹出幾滴鉆進面罩的水珠,但這小伙子的頭還埋在水里。他又找到了那條金鯛魚;甚至:是兩條!同時,他又看到一整隊的金鯛魚安詳地游在他左側,而右側閃耀著另外一群。這個地方的魚類富裕極了,而且幾乎是片封閉的水域,不管澤費利諾望著什么方向,總能碰到閃現的纖細魚鰭,耀眼的魚鱗,以至于他驚愕和狂喜得一槍都打不出去。

這時候不能急,要研究好最佳出擊,同時又要注意不能把恐懼散布開來。澤費利諾的頭仍是埋在水下,往最近的一處礁石邊游去;在水中,順著巖壁,他看見一只白乎乎的手懸在那里。大海是靜止的;在那繃緊和明凈的海面上,擴散著一圈圈的同心圓,就像是一滴雨珠掉了下來。小伙子抬起頭望著。一個肥胖的女人,在礁石邊緣上俯著身,穿著泳衣,正在曬太陽。她在哭。眼淚一滴滴地從臉頰上滑下來,落在海里。

澤費利諾提起額頭上的面具,說:“對不起。”

胖女人說:“看你說的,小伙子,”然后繼續哭。“你盡管逮你的魚。”

“這個地方全是魚,”他解釋道。“您看見有多少魚嗎?”

胖女人的面容寬慰了些,直勾勾望著自己前方的眼里飽含著淚水。“我還真沒看見。我怎么辦?我止不住總是想哭。”

澤費利諾但凡談及大海,談及魚群,那是最能干的;然而,這一碰著人,就又是他那副張口結舌的模樣。“我很抱歉,夫人……”于是就想回到他的金鯛魚那里去,但是,一個哭泣的胖女人又是如此罕見的景致,搞得他不得不著迷地看她。

“我不是位夫人,小伙子,”胖女人說,她那高貴的嗓子略帶些鼻音。“你該叫我小姐。德·瑪吉思特里斯小姐。那你叫什么名字?”

“澤費利諾。”

“好孩子,澤費利諾。你捕魚捕得怎么樣?或者說獵魚獵得怎么樣,怎么說來著?”

“我不知道這該怎么說。我還什么都沒逮著。但這里是個好地方。”

“可你拿那把獵槍時要小心。不是說跟我,你拿槍要小心,我一個可憐人又能怎么樣。我是說你,你要小心別弄傷自己。”

澤費利諾跟她保證,叫她不要擔心。然后也在巖石上,挨著她坐下,又看著她哭了一會。好像有那么幾陣子,她稍停下來,用那個發紅的鼻子抽口氣,抬起頭,再搖一搖。同時,在眼角和眼皮下面,好像又鼓起了一泡眼淚,然后很快就從眼睛里溢了出來。

澤費利諾不知道該想些什么。看著一個小姐哭,是件揪心的事情。但面對那樣一片充盈著各種魚類的海上圍場,怎么能傷心得起來呢?心中應該是滿懷著興奮與念想才對呀。跳進那一潭綠色中,跟在魚群后面,又怎么能靠在一個哭得全是淚的大人旁邊?在同樣的時刻,同樣的地方,卻同時存在著兩種如此對立而不可協調的折磨。澤費利諾不能同時考慮這兩件事情;卻也不能讓其中的任何一種折磨隨之而去。

“小姐,”他問道。

“你說。”

“您為什么哭?”

“因為我在愛情方面非常不幸。”

“啊呀!”

“你不能明白的,你還是個孩子。”

“您想戴著面罩游一會泳嗎?”

“謝謝,我很樂意。有意思嗎?”

“這是世上最有意思的事情了。”

德·瑪吉思特里斯小姐站起身來,扣住背上游泳衣的肩帶。

澤費利諾把面罩給她,很清楚地解釋了該怎么戴它。她半打趣半羞赧地晃了晃腦袋,把面罩戴在了臉上,但逆著光,還是能看見她的眼睛在不住地流淚。她用不是很優雅的動作下了海,就像一只海豹,臉朝下地胡亂撲騰起來。

澤費利諾夾著獵槍,也跳進水里游了起來。

“您看見什么魚的話,請告訴我一聲。”他對德·瑪吉思特里斯喊道。在水里他可是不開玩笑的;他很少會給出和他一起來逮魚的特權。

但是那小姐抬起頭來,做了個不行的手勢。玻璃變朦朧了,看不清她臉上的輪廓。她把面具脫下。“我什么都看不見,”她說,“眼淚把玻璃弄模糊了。我不行。真抱歉。”然后就待在那里,哭泣著,在水里。

“真糟糕,”澤費利諾說。他連可以把玻璃擦干凈的半塊土豆都沒有意大利人有用土豆來擦玻璃的習慣。,但是他用一點口水將就地打理了一下,自己又戴上面罩。“您看我是怎么做的,”他對那個胖子說。他們在那片海里一起往前游,他全仗著腳蹼,頭埋在水下,她則是側身劃著,一只胳膊展開,另一只曲著,腦袋痛苦地挺著,極度傷心的模樣。

德·瑪吉思特里斯小姐游泳游得很糟糕,整個身子都是側著的,每劃一次臂膀,她人就笨拙地往前沖一下。她下面,成米成米的魚群在海里奔跑著,海星和烏賊盡情地暢游,海葵大張著嘴巴。在澤費利諾眼前,迎來的就是讓人眼花繚亂的景色。水很高,沙質的海底上布滿了小塊的礁石,礁石間是一觸到海水的涌動就蕩漾起來的縷縷海帶。但是往那下面看,在大片質地均勻的沙子上,就好像礁石在那片長滿了海帶的靜止水域中波動一般。

突然,德·瑪吉思特里斯小姐看見他頭朝下地消失了,只是臀部露出了片刻,然后是腳蹼,再接著是他潛在水下的淡色陰影,正徐徐地往海底降下去。當那條狼鱸發現危險時已經太晚了:被擲出的魚叉已經斜著擊中了它,魚叉中間的那根叉子戳中了它的尾巴,從魚的一側穿進,又從另一側穿了出來。這狼鱸豎起了多刺的魚鰭,撲扇著水,猛地往外掙脫,魚叉的其他叉子沒戳著它,它冒著丟掉尾巴的危險,還指望能逃跑。但它得到的卻是被魚叉的另一根叉子刺進了魚鰭,它完了。槍筒已經收回了線,魚的上方是澤費利諾那滿意的粉紅色陰影。

刺穿狼鱸的魚叉從水中冒了出來,接著是小伙子的胳膊,然后是戴著面罩的腦袋,還有從通氣管中汩汩涌出的水泡。澤費利諾露出臉來:“看見沒?這多美啊!小姐,看見沒?”這是一條銀色與黑色相間的粗壯狼鱸。但是那女人仍是在哭。

澤費利諾順著一塊礁石的尖角爬了上去;德·瑪吉思特里斯小姐吃勁地跟著他。為了把魚放到一處清涼的地方,小伙子選了一個積滿水的小凹槽。他們蹲在旁邊。澤費利諾凝視著狼鱸閃閃發光的顏色,撫摩著它的魚鱗,想讓德·瑪吉思特里斯小姐也照著他的樣子做。

“您看見它有多美嗎?您看見它是怎么戳人的嗎?”當他感到在這個胖女人的沮喪中,正有一絲對這魚的興趣在逐漸擴大時,便說了句:“我去看一下能不能再弄一條上來,”說罷就已經全副武裝好了,跳入水中。

那女人就和魚留在了一起。她才發現沒有比這條更不幸的魚了。她用手指撫過它環形的嘴巴,魚鰓,還有魚尾;這才看見,在它那銀色的漂亮身段上,打開了成千上萬的小孔。狼鱸身上的水蚤和微型寄生蟲,已經在上面統領了很長時間,且仍在啃噬著它身上的肉為自己開路。

澤費利諾才不管這些事情,他已經又浮出了水面,魚叉上戳著一片金色的陰影,他把它伸到德·瑪吉思特里斯小姐跟前。于是兩個人就這么分了工:女人把魚從魚叉上取下,并把它們放在背陰的凹槽里;澤費利諾再把頭陷進水中,捉另一條魚去了。但每次下水之前,他總要先看看德·瑪吉思特里斯小姐是否已經止住了哭泣:如果她沒有停下哭泣來看這狼鱸,這一小片影子,那還有什么東西才能夠安慰得了她?

金色的條紋橫穿著那小片陰影的兩側。它背上的兩片魚鰭排成了一行。在這些魚鰭之間,小姐看見了一條既細又深的傷口,比那桿魚叉刺出來的口子還要老舊。應該是海鷗使了好大勁在那魚背上啄出的一道口子,叫人不明白的是,那一口怎么會沒把它給弄死。誰知道那一小片陰影攜著這痛楚有多長時間了。

比澤費利諾的魚叉還要快的是一條鯛魚,它在一群細小且行蹤不定的黑棒鱸之上,正準備出擊。鯛魚及時吞進一條黑棒鱸,而魚叉卻同時戳進了它的喉嚨。澤費利諾從來沒這么高超地逮過魚。

“這條鯛魚妙極了!”他大嚷著,摘掉了面罩。“我原來是跟在黑棒鱸后面的,那鯛魚吃了一條黑棒鱸,而我又……”他解釋著當時的場面,結結巴巴地表達著興奮之情。一條又肥又漂亮的魚一般是很難獵著的:澤費利諾想讓德·瑪吉思特里斯小姐最終能參與到他的欣喜中來。而她望著那條銀色的肥厚身軀,那個剛剛吞進一條青色小魚的喉嚨,這次這魚卻是被魚叉的叉齒撕了個粉碎:這就是整個海洋的生活。

澤費利諾又捉住一條灰色的洛克魚此魚的名稱為音譯。,一條紅色的洛克魚,身上有黃色條紋的金鯛魚,胖嘟嘟的烏頰魚,還有一條扁平的刺鰭魚;甚至還有一條有髭須并多刺的真豹魴zaozi。但在所有的魚里,除了魚叉戳出的傷口,德·瑪吉思特里斯小姐還發現了水蚤在魚身上啃出的咬痕,一種不知名寄生蟲的斑跡,或是一只長久刺入喉中的魚鉤。那片被小伙子發現的海灣,那個各種魚類約會相聚的地方,也許是一家被判了長期瀕死狀態罪的動物避難所,一個海洋傳染病醫院,一處拼死決斗的競技場。

現在澤費利諾在礁石間忙活個不停:章魚!他發現了藏匿在一大塊巖石腳下的群落。在魚叉上已經出現了一只肥大的紫色章魚,從它的傷口里正滲出一種類似于被稀釋了的墨汁的液體;一種奇怪的不安之感抓住了德·瑪吉思特里斯小姐。為了放置章魚,他們又遠遠地另找了一處凹槽,澤費利諾再也不會離開那里了,他欣賞著那漸變著的灰色和粉紅色皮膚。有點晚了,小伙子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反正他也下海游了很長時間了。但澤費利諾還是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想放棄剛發現的那一整家章魚。

小姐正觀察著章魚,看著它滑溜溜的肉體,它生著吸盤的嘴巴,還有它那微紅的、幾乎呈液體狀的眼睛。這就是章魚,在被捕上來的東西中唯一一個讓她覺得既沒有傷痕,也沒有痛苦的家伙。它的觸角是人類一般的肉紅色,是如此的柔軟而蜿蜒,觸角下全是隱蔽的腋窩,喚起了人們對健康與生命的念想,幾下怠倦的抽搐使觸角左轉右移,觸角上的吸盤也跟著微微擴張開來。德·瑪吉思特里斯小姐的手懸在半空中,做著撫摸章魚的動作,手指也模仿章魚做出的抽動動作,并且越來越靠近它,幾乎就要碰著它了。

夜幕降臨了,海上起了浪。章魚的觸角在風中顫抖,就好像鞭子一般,突然使出渾身的勁,抓住了德·瑪吉思特里斯小姐的胳膊。她站在一塊礁石上,就好像想逃脫出自己被囚禁的胳膊一般,拋出一聲類似于“章魚!章魚弄疼我了!”的尖叫。

澤費利諾,其時剛把一條魷魚逐出來,頭一露出水面,就看見胖女人的胳膊上趴著那只章魚,而且它正把自己的一條觸角伸向她的喉嚨,他還聽見了那一串尖叫的尾音,那是一種高亢而持續的哀嚎,然而是一種——起碼小伙子是這么覺得的——不再流淚的哀嚎。

一個持刀男人跑了過去,踢起了那個軟體動物的眼睛:他干脆利落地砍掉了它的頭部。那是澤費利諾的父親,他裝滿了那一籃子帽貝后,就來礁石群上找兒子。他聽見呼喊,便聚集起那戴著眼鏡的目光,看見了那女人,于是揣著他用來摘帽貝的刀片跑去幫她。觸角很快就軟塌下去;德·瑪吉思特里斯小姐暈倒了。

當她蘇醒過來的時候,看見章魚給切成了好幾塊,澤費利諾和他的父親把章魚送給她去煎了吃。晚上了,澤費利諾穿上了襯衫。父親用精確的手勢向她說明如何可以做得一盤美味的章魚。澤費利諾望著她,有那么幾次,他以為她又要哭起來了;然而,她一滴眼淚都沒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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