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暗涌
- 簌簌時光
- 于雨簌謠
- 3680字
- 2025-08-01 13:59:22
機車駛離營地后,山風灌進頭盔縫隙,刺得林簌耳膜生疼。沈時墨的脊背像一塊烙鐵,隔著騎行服傳來灼人的溫度。她環在他腰間的手無意識收緊,指甲陷進掌心舊疤——那里還殘留著儲藏室水泥地的粗糲觸感。陸巖靳筆記本的硬殼硌在她小腹上,沉甸甸的,像塊鎮魂碑。
“后座儲物箱里有毯子。”沈時墨的聲音混著引擎轟鳴砸過來。
林簌摸索著打開箱蓋,指尖觸到蓬松的羊毛織物。她抖開毯子裹住自己,濃郁的藥水味混著松木香鉆進鼻腔——是沈時墨常年放在醫院值班室的味道。
遠光燈劈開盤山公路的濃稠黑暗。崖邊護欄在光柱里一閃即逝,金屬反光如刀鋒擦過視網膜。林簌閉上眼,卻看見儲藏室昏黃燈光下攤開的最后那頁日志:「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吧?」陸巖靳的筆跡幾乎戳破紙背,帶著孤注一擲的祈盼。
突然一陣急剎!
輪胎摩擦瀝青爆出刺耳銳響。林簌整個人撞上沈時墨后背,筆記本脫手砸在油箱上。前方彎道中央橫著半截斷樹,枝椏猙獰如鬼爪。沈時墨單腳撐地穩住車身,護目鏡上映出狼藉的泥痕——山體滑坡的新鮮土石正簌簌滾落。
“抓緊。”他擰轉車頭繞行,碎石在輪下迸濺。林簌伏低身子時,瞥見后視鏡里一束詭異的強光。
那光來自百米外的山道拐角,雪亮得近乎慘白,死死咬住他們尾燈。不是普通車燈,像改裝過的氙氣探照燈,刺得人眼球脹痛。沈時墨猛然提速,機車如離弦之箭扎進隧道。轟鳴在密閉空間炸開回聲,黑暗瞬間吞噬了那束追光。
出隧道時,林簌回頭望。追光消失了,唯有山崖深處幾點露營燈火如將熄的炭。
出租屋的霉味在凌晨時分格外嗆人。林簌把陸巖靳的筆記本攤在餐桌上,深藍封面那點褐斑在節能燈下泛著冷光。她蘸濕棉簽想擦拭,指尖卻懸停半空——這是陸巖靳留在世間最后的溫度。
手機屏幕驟然亮起。林簡的微信頭像在黑暗里跳動:
簡姐:筆記本帶走了?
簡姐:巖靳出事前晚給我打過電話,說俱樂部財務有問題,有人動公款。
簡姐:他錄音了,藏在騎行服內袋。
文字像冰錐刺進脊椎。林簌猛地掀開筆記本,泛黃紙頁瘋狂翻動。在倒數第三頁的夾縫里,她摸到一道極淺的折痕——有人撕掉了半頁紙!鋸齒狀的殘邊像隱秘的齒痕。
她沖進廚房拉開所有抽屜。終于在調料架底層摸到半卷封箱膠帶,粘性早已微弱。對著燈光慢慢拉伸,膠面赫然粘著幾縷織物纖維:熒光綠,和騎行俱樂部志愿者馬甲同色。
老魏!
儲藏室里遞檸檬水的畫面閃回——他指關節有和陳年機油漬混在一處的、新鮮的膠痕!
市一院急診大廳永遠浸泡在消毒水與血腥的混沌氣味里。林簌攥著粘了纖維的膠帶卷沖進門時,搶救室的紅色指示燈正灼灼發亮。沈時墨的聲音穿透嘈雜:“按壓不能停!腎上腺素1mg靜推!”
隔著重癥玻璃,她看見他穿著沾血的手術服,肘部深綠布料被碘伏染出黃褐暈圈。他雙手交疊壓在病人胸口,每一次下壓都帶起軀體的震顫,像在馴服一頭瀕死的獸。監護儀上心電圖拉成細瘦的直線,尖銳長鳴聲刮擦著每個人的神經。
“除顫儀200焦!”
電極板按上胸膛的剎那,病人身體弓起又砸落。沈時墨的額發被汗水浸透,一縷縷粘在眉骨,護目鏡滑到鼻尖,露出眼底蛛網般的血絲。
“沈醫生……”小護士遞紗布的手在抖。他接過時,腕骨凸起的弧度割裂燈光:“車禍患者脾臟破裂,通知血庫再調800ccO型血。”
林簌蜷在等候區硬塑椅上。三小時了,陸巖靳筆記本的棱角硌在肋間,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儲藏室記憶的痛楚。沈時墨終于脫了手術服走出來,橡膠手套邊緣勒出的紅痕橫貫小臂。
“有人跟蹤我們下山。”林簌把膠帶卷塞進他掌心,“老魏撕了日志,林簡說巖靳哥錄了...”
話音被急救床滾輪聲碾碎。幾個滿身油污的工人抬著昏迷同伴嘶吼:“醫生!鋼筋穿肚子了!”沈時墨已轉身沖向處置室,只拋下一句:“去我休息室等。”
休息室不足五平米。鐵皮柜貼滿人體解剖圖,窗臺晾著洗到泛白的手術刷。林簌的目光被書桌吸引——玻璃板下壓著張泛彩的機車賽道圖,邊緣處用紅筆圈著“清風谷環山賽”,落款日期是陸巖靳出事前兩周。
她拉開抽屜找紙杯,卻帶出一沓門診病歷。最上面那張患者姓名欄寫著:陸巖靳。
【主訴:右肩胛刺痛伴夜間盜汗三月余】
【查體:舊傷疤痕增生,局部觸診硬結】
【處理:建議心理疏導,患者拒絕】
【醫生簽名:沈時墨】
日期是陸巖靳死前四十九天。林簌的指尖撫過“拒絕”二字,墨水洇開的毛邊像無聲嘆息。
門鎖咔噠輕響。沈時墨端著兩個一次性飯盒進來,消毒水味裹挾著盒飯的油膩氣息。“邊吃邊說。”他把飯盒撂在桌上,酸辣土豆絲的油漬迅速在病歷紙上漫開。
“巖靳的肩傷根本沒痊愈。”林簌抽出病歷,“他夜里疼到盜汗,為什么還參賽?”
沈時墨掰開竹筷的脆響在狹小空間里格外清晰。“俱樂部環山賽冠軍獎金十五萬。”他夾起一筷子涼透的米飯,“那筆錢,是他給林簡準備的婚紗照尾款。”
林簌喉頭哽住。飯盒里醬爆茄子的油光映著她煞白的臉。“老魏動公款的事...”
“不只公款。”沈時墨突然掀開賽道圖。照片背面用藍黑鋼筆寫著密麻麻的數字:
【7.12魏入賬+80000】
【7.15材料支出-35000(假發票)】
【7.20強借款-20000(未還)】
“瘋狗強?”林簌想起斷崖上那道刀疤臉。
“高利貸。”沈時墨用筷子尖戳著“未還”二字,“上周瘋狗強在城西地下賭場輸光褲衩,放話要卸老魏一條腿。”
林簌的太陽穴突突狂跳。儲藏室昏黃的燈光、老魏遞檸檬水時泛紅的眼圈、瘋狗強被警察押走前淬毒的眼神...碎片在腦中瘋狂拼合。“所以巖靳哥的錄音...”
“是催命符。”沈時墨掰斷一次性筷子,尖銳木刺扎進指腹,血珠倏地冒出來,“老魏怕事情敗露,瘋狗強要滅口——”
手機在桌面瘋狂震動。林簡的號碼跳動著,聽筒里卻傳來男人粗糲的獰笑:
“沈醫生,借你姘頭用用?”
背景音是林簡壓抑的嗚咽,混著金屬鏈條拖拽的刺啦聲。
飯盒被沈時墨掃落在地。醬色菜湯潑上墻壁,蜿蜒如血。
城東廢棄汽修廠彌漫著輪胎焦糊與機油的腐敗氣味。林簌跟在沈時墨身后,高跟鞋陷進油污浸透的沙地。月光從破敗的彩鋼瓦頂漏下,照亮橫七豎八的報廢車架,像巨獸的森白骸骨。
二層維修平臺傳來鐵錘敲擊聲。瘋狗強只穿件臟污的工字背心,刀疤在月光下泛著油光。他腳邊蜷著被麻繩捆住的林簡,嘴被膠帶封死,亞麻裙擺撕開一道長口。
“錄音筆交出來。”瘋狗強的扳手劃過林簡臉頰,“不然老子拿她排氣管!”
沈時墨往前半步,擋在林簌身前。“你要的在這里。”他舉起U盤,銀殼在月光下閃出冷光,“巖靳出事前快遞給我備份的。”
瘋狗強啐了口唾沫:“當老子傻?”扳手突然砸向身旁鐵架!刺耳銳響中,暗處竄出七八個拎鋼管的人影。
林簌的指尖掐進掌心舊傷。血腥味漫上舌尖時,她看見沈時墨左手悄悄探進夾克內袋——那里鼓起槍支的硬朗輪廓。
“強哥!”維修坑里突然爬出滿身油污的老魏。他撲過去抱住瘋狗強的腿,聲音劈裂:“條子早盯上你了!倉庫那批走私零件...”
扳手狠狠掄下!老魏的哀嚎混著頭骨碎裂的悶響炸開。林簡趁機翻滾到堆疊的輪胎后。瘋狗強雙眼赤紅地撲向沈時墨:“U盤給老子!”
槍沒掏出來。
沈時墨被瘋狗強撲倒的瞬間,林簌抓起地上一截銹蝕的傳動軸沖過去。鋼管撕裂空氣的呼嘯聲中,她看見瘋狗強后頸鼓起的青筋,看見沈時墨屈膝頂向對方肋下的標準格斗姿勢,更看見月光下急速放大的扳手寒光——
噗嗤!
傳動軸捅進皮肉的滯澀感順著手臂傳來。溫熱的液體噴濺上林簌的眼睫。瘋狗強僵直著栽倒在地,扳手“哐當”砸在沈時墨耳側。
警笛聲由遠及近,紅藍光束絞碎汽修廠的黑暗。林簌低頭看著自己發抖的雙手,鮮血正順著扭曲的傳動軸滴落,在油污沙地上砸出深色圓斑。
沈時墨撐起身,染血的掌心覆上她手背。
“松手。”他聲音啞得厲害,“正當防衛,我在場。”
警燈刺目的紅光里,林簌看見林簡撕開封嘴膠帶,干嘔著咳出帶血的唾沫。她的目光穿過混亂人群,與林簌相撞——那雙眼里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只有鋪天蓋地的、冰冷的失望。
市局詢問室的熒光燈管嗡嗡低鳴。林簌機械地復述經過,指甲縫里的血垢在強光下變成赭褐色。年輕警官推過來筆錄:“看看有沒有遺漏。”
最后一頁證人簽名處,沈時墨的字跡力透紙背。下方空白欄里,是林簡留下的字:
【林簌,你永遠在制造災難。】
鋼筆水暈開了“永遠”的“永”字,像道潰爛的疤。
走出市局時天已微亮。沈時墨的機車停在梧桐樹下,油箱蓋積了層薄露。他擰開礦泉水淋在林簌手上,水流沖開凝固的血跡,露出底下結痂的舊傷痕。
“去個地方。”他把頭盔扣到她頭上,“巖靳該換花了。”
晨霧中的西郊墓園寂靜得瘆人。陸巖靳的墓碑立在半坡,照片被雨漬沁得泛黃,笑容卻依舊帶著騎手特有的張揚。碑前積著枯萎的洋桔梗,花瓣邊緣焦黑卷曲。
沈時墨蹲身清理腐葉,露出被掩蓋的祭品——半盒潮軟的萬寶路,和一只磨禿的摩托車活塞環。林簌的視線卻被墓碑左側新刻的小字攫住:
【未亡人林簡】
深刻利落的筆畫,像用刀生生剜進石料。
沈時墨忽然用扳手撬開墓座水泥封邊。一小截空心管里,躺著裹滿油污的錄音筆。按下播放鍵,陸巖靳沙啞的嗓音裹著電流雜音淌出:
“...老魏挪錢補高利貸窟窿,瘋狗強上個月在省道弄死追債人...證據我藏...”
滋啦爆響掐斷尾音。
沈時墨把錄音筆塞進林簌背包夾層:“你堂姐故意漏線索引瘋狗強上鉤,賭我會交真證據。”他抹了把墓碑照片上的露水,“她恨的不只是你。”
山風卷起滿地枯葉,簌簌聲漫過整片墓園。林簌抱緊沾血的背包,錄音筆的硬角硌在肋骨下。
遠處山道上,一輛黑色奔馳緩緩駛離。后車窗里,林簡蒼白的臉像張被雨水泡爛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