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昏。

青石街上突然出現九個怪人，黃麻披身，白草繩收束，額前戴白孝，赤足間拷鐵腳撩，腳踝處滿是銹紅。一步一聲“叮”響。

九人都是清一色青壯漢，卻皆是面容僵硬，蠟黃似久病之人，一手執哭喪棍，另一手做托天勢，托一口青銅棺柩前行。

九個怪人走起路來皆肩不動腿不彎，雙眸之中盡是眼白似僵尸一般。

白發白眉白須又似這早春枯白的柳絮翻飛。

青石街盡頭，有屋三間，屋檐上掛酒旗。

朱紅的酒旗，漆黑的字。

“太白遺風”

九個披麻戴孝的怪人，在酒館下站住了腳步。打頭的一個將手中的哭喪棒往地上一敲“奪”的一聲，竟有直進一尺有余，周圍石板卻不見一絲裂痕。

九人一齊發力，小臂微微一彎竟將那青銅棺置于棒上，又是“奪”的一聲，那哭喪棒直被壓入地下，只留個棒頭支了銅棺柩，卻恰似那青銅棺柩自懸停于地上方一寸。

停住棺柩，九人就繼續往前走。

晚風佛起一縷枯白柳絮消失在暮色之中，不知所蹤。

就在這時，七桿鐵膽銀槍流光似電般射向那口青銅棺柩，眼見是到了棺上，卻又下墜，恰在那棺前七寸處留下七個洞。

何人所為？

只聽見那馬蹄聲是在緊鑼密鼓又似盛夏驟雨片刻，緊打窗檐。

遙見青石街上閃出來了七人，皆是銀甲銀盔，座下一匹白馬，身上白袍，正覆在那馬被上。

天衣無縫。

人又似長在那馬背上一般。

稍夾馬肚，七匹白馬皆是一躍三丈，瞬息到棺前。

七人一齊拔槍，輪臂一甩。

那七桿銀槍是槍尾纏槍頭，槍尖撞槍尾。

七槍一線擦酒館檐飛過去，直射入那屋后白樺樹林中。

“碰”的一聲響。

七槍穿七樹卻只留七孔一聲。

七個人倒轉馬頭，面容看不真切，皆是假面遮掩，只留目視物，眸中有光駭人，左臉卻露著刺的“義字，依稀可見。

七人再夾馬肚，也消失不見，只留下七桿銀槍插的那七樹間。

暮色漸濃，又是馬蹄聲急，比那七匹白馬來時更緊密。似那關外的野馬群沖至，千軍萬馬，踏石而來。

但來的只有兩匹馬。

那兩匹馬是并駕齊驅，黑鬃如發上下翻飛，四蹄雪白恰似踏雪而行。

這兩匹皆是異種的汗血寶馬，有名曰“烏雅踏雪”關外尚不多見，今不知是何緣到此。

馬上一不見人，二不見鞍，甚是奇怪。

離酒館十丈開外，在馬背上忽的閃個人影出來，想來本應是臥著，那馬頭又高，遂不見人影，如今一站，方才看見了。

卻一時魔怔了，世間竟有如此嚇人的容貌。

只見那人的模樣是身比武大郎短半尺，貌比時遷奸五分。賊目鼠眼，尖嘴猴腮，腮上又留一簇胡子，一只左眼瞳孔只中有卻有瞳仁倆個，閃綠光。

那矮漢子，腳尖于那馬背上一點，騰便至空中，待落時，便已到房檐上，見那階上棺柩，樹中銀槍，倆眼一瞇，冷笑一聲，從腰上解下馬鞭子，短臂一抖，連著手腕一轉，“啪”的一聲脆響，于半空中再甩出個鞭花來。

兩馬像是聽懂鞭語一般，徑直走到那酒館門前兩側，四腿蜷曲半臥，再沒半點動作，甚甚于眼皮也不眨一下，與石馬無二。

單眼瞳的矮漢大笑一聲，“忽”耳邊風聲一響，長鞭正至那屋后白樺一棵，借那鞭力，竟似那猿猴一般，一蕩即離了屋檐，片刻在無蹤影。

入夜。

青石街上滿是寂靜。家家戶戶都緊鎖門窗不留一絲縫隙。

街上忽響銀鈴聲，“叮當”“叮當”而后又是一股異香蔓延開來，帶點甜味花香。

一架馬車緩停至酒館門口，有微風吹起房檐上的朱紅酒旗，輕響。馬車一停，銀鈴“叮當”的聲響也隨之停了。

只有花香更濃，甜的讓人起膩。

車中人兩指一并掀起馬車門簾一角，玉指白皙修長。門簾遮了半邊的臉，僅這半邊臉已是傾城姿色，讓人驚艷不已。耳邊系個銀鈴，微動。雙目含情，皮膚比絲綢還要光滑。

說來奇怪自門簾掀起倒是有一股清流撲面而來同是香味，只是這次的到像是雪中的臘梅飄香，妙不可言。

“玄冥停棺、白馬插槍、馬爺駐駒。如此看來倒是奴家來晚了。”車中人一句只叫人骨頭都酥掉。

話畢，從耳上解下個銀鈴來。玉指一捻，“叮當”一聲自那門環上傳來。

放簾，那甜膩的花香有蜂擁而至。馬頭倒轉，走。

“你見過我家孩子嗎？”一只干枯的手抓住馬韁紋絲不動。濃厚的酒香霎時將那花香驅散，反倒將人熏的微醉。

（二）

夜有微風起。擾的屋檐上的酒旗輕響。

酒館四下已然燈火通明。酒館正中置木桌一張木桌周圍放了七把椅子，椅子上有兩人相對而坐，桌上有酒一壇。

花香雜這酒香在酒館之中交融交鋒，酒香正好解掉花香的膩，花香也中和了酒香熏人的醉。

正對門主坐上，坐著一個白袍老者，鶴發雞皮，酒糟鼻子紅里透紫腰間掛著一個酒葫蘆，雙眼微冥，似睡非睡。

忽的一陣風，自門外吹到酒館里面，片刻拂去了那甜膩的花香，酒香頓時熏的對面那人雙頰緋紅，

“酒仙前輩？”那人作揖，耳上銀鈴“叮當”一響。

“奴家百花門董小仙，見過前輩。您請我從那馬車上下來，可不是只為了聞這酒香的吧，”董小仙朱唇輕啟，又是一股淡淡的清香，應是月季花香。

原來這百花門的芳主董小仙便是那馬車中的人，也難怪這馬車會有如此異香。

酒仙雙眸輕啟條縫出來，“不急，我倒要看看這青銅棺柩之中的人還能忍多久。”酒仙一來開口便帶股浪子的味道

人中浪子，酒中仙，如此看來也不是浪的虛名。

酒仙嘴角微微勾個弧度，抬手拂去那酒壇上的半個封泥。一時間酒香更濃，甚至帶些梨花的香甜。

“碰”青銅棺柩之中飛出一黑一白倆道身影，黑影一甩玄鐵鎖鏈，將酒壇縛個完全，一扯正飛到那黑影懷中。

“三息”。酒仙嘴角的弧度擴大了幾分，低喃。黑影伸手取下那塊封泥。

一根熟黃馬鞭卻照手襲來，黑影反應不及，酒壇脫懷而去。

就在這時一根粘了白絨毛的哭喪棒正點至那酒壇子底上接個正著。

卻見那熟黃馬鞭就空中一甩正甩在那酒壇子上。

“啪”酒壇子應聲而飛。恰好落在了房梁上面。

抬眼向那屋梁上瞧卻見酒壇又至一矮漢手中，馬鞭從房梁上垂下來，離那黑影只有半寸之遙。

“黑白小鬼不懂品酒，倒不如讓給我老馬，爺們兒喝爽了送你們匹好馬騎”馬三爽朗一笑，開口許諾道。

此話一出，黑白兩影微抬的手皆沒有了動作，隨意找個椅子坐下來，相比那酒仙的酒還是馬王爺的馬更有吸引力。

馬王爺猴急的除卻那酒壇上的封泥，拔了紅嫚子，酒香才完全暴露出來，饒是酒仙這嘗過這其中滋味的還忍不住聳聳鼻子，多聞了幾下。

黑白無常這種沒喝過多少好酒的蠢物。口水成河，兩眼放光自是不消說。“

“著”一聲輕喝，伴著“唰的一聲輕響，一支白羽箭正中那壇腹之上僅一個小口，卻傾出不少酒來。

“好酒。”梁下一人用嘴接個正著，雙頰霎時通紅，一片連帶這左峽那個“義字也都紅了幾分。”

“你一”梁上馬爺來不及罵出聲，便一股腦的撲進酒壇之中，喝了個痛快，一手還不忘將那酒壇腹出的破洞堵上。

“好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凌統領，奴家好不佩服。”董小仙起身作揖。

“算了在下就是個武夫到是酒仙前輩，好手段，擇劍典沒開始呢，到是先試出了我們的武功路數，”好算計，“。凌振一抱拳拜道。

“賊配軍，喝了人家的酒還說人壞話，江湖傳言白馬義從不要臉原是統領帶的頭”。

“養馬的你是要過過手是怎得”，凌振騰一下站起身，殺氣破體而出。

“是如何！”馬三手中馬鞭再挽無聲的鞭花兒，倆眼兒一瞇，似毒蛇盯了獵物不死不休。

“要打出去打打破了我店里的家伙什兒，拆下你們的腦袋來賠。”酒仙兩眼一睜兩道眼刀似電，啪的甩在兩人臉上。

董小仙見勢不對，忙打個圓場，“大家來就是為了生意，哪有個比試的心思，酒前輩不要動怒才是，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和氣生財？你百花門，馬幫，白馬義還知道和氣生財？長安曲家是你們黑白無常的手筆吧。”酒仙盯視著二鬼，不怒自威。

“是。”二鬼干脆的承認。

“那云南苗寨應是你董小仙的杰作。”酒仙瞥一眼董小仙。

“是奴家做的。”董小仙一捋長發，黑發如墨在指間流淌，說不出的嫵媚。

“那臨潼李氏便是凌大爺和馬三爺合作的成果吧，那你兩個人擱我這兒演個球子。我是隱退了，但是眼不瞎耳不聾，”

“是是是是……”兩人臉色一僵，沒想到酒仙人一開口竟是這般模樣，顯然火氣是積壓以久。

說來也是，酒仙未發跡前本是市井之中釀酒販酒的販子。劍閣主見他釀酒頗好，收入門下，傳授劍術沒想到他卻以酒入劍道，僅十年便成了一代劍宗，會些市井粗語也是正常。反正酒仙一直就是為人放浪，不修邊幅。這些年養氣功夫稍好了些，也忍不住在說些俗語。

“呼”酒仙呼口濁氣出來，“這都無妨，人殺了便殺了。但是我家孩兒要是少一根毫毛，今天你們就留在這兒與我看店好了！“館中酒香一凝瞬間帶出殺意，

三人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凌振雙手一抱拳，開口道：“不知公子是哪位才俊。我們哥幾個雖然沒什么本事但至少讓底下的人招子放亮些。

“蘇郢，蘇漸離。”酒仙眉頭漸舒，嘴角又掛上笑意”也算你們識相，還留了一位小道姑在路上不然………！“酒仙只笑而不語。

三人臉色再凝，訕笑道“那是自然，您老人家退隱多時，殊不知這江湖上早就傳開的一句話：江東自古多佳人最是金陵溫婉清。她這傾慕者能從江南擺到江北，誰人敢動？”

“凡是個有腦子的動他都得掂量掂量。”

“有腦子？”酒仙的眸中忍不住流露出不屑，“你們有這個東西嗎？”

“你—”白無常說。

“這是什么意思？”黑無常說。

他們總是這樣一句話非要斷成兩半句說。

“字面意思。”酒仙舉起酒杯細品，酒入口甘甜爽口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機會再喝。

“什么意思？”馬王爺下意識的攥緊了手中的馬鞭。

“還說自己有腦子？”酒仙放下酒杯，愚不可及的人不配和他一起喝酒。“拿錢買命或是拿命換錢。”酒仙手中明是實無一物，劍氣卻在其指間流轉，這樣意思就應該很明顯了吧。

“劍閣一直以誠信為名，您這樣做是不是不合規矩？”凌統手中銀槍一召正在酒仙的鼻前一寸

“誰告訴你這就是劍閣「擇劍典」了，規矩？我就是規矩！”酒仙手中劍氣一顫，一股酒香傳出，凌統臉上霎時飄紅！

血！

鮮紅滾燙的血！

沒人看清楚酒仙是怎么出手的，但事實就是這樣。這僅僅是臉上，若是脖頸呢？

凌統不敢想，所有人都不敢想。

“這次明白了嗎？”酒仙再舉杯，還似之前一樣的云淡風輕，只是味道卻變了。

“明白，明白！”馬王爺趕緊回答，“我這次就帶了兩匹“烏雅踏雪”都給你老人家使喚了。也算我孝敬前輩的。”

“奴家那個銀鈴鐺有清神的功效，是我家老人做的，也留給你老人家的小輩用了可好？”

“東西留下，人快滾。在被追上誰也救不了你們！”酒仙臉色變了又變，長袖一召一陣香風將幾個人送了出去。

門外—

凌統說：“就這樣走了？我不服！”

馬三爺：“那你還有什么辦法？總不能把命賠上！”

董小仙：“回去就不好過？”

黑無常：“不好過——”

白無常：“但總不會死！”

董小仙：“這可說不準！”

門內—

“小家伙們可算來了！”酒仙低喃一句，雙眸復瞑。

（三）

溫婉清不知道有人等她。他只隨自己的心意走。

雖然騎馬但與步行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兩樣。

她不執馬鞭，反倒任由它輕敲馬肚。

早春時節，時有微風拂面，其中又夾雜這青草香，讓人舒服極了。

溫婉清長發披散在肩上流淌在背上，直至腰間。

她從來不束發的，此時風過便吹散了幾縷隨發在臉上，也不惱，反倒讓她開心些。

溫婉清身上的素色長衫已然有些舊了，從來沒有穿過舊的衣服，這次巴蜀游倒讓她覺得舊衣服反而穿著更讓人舒服。

就連衣擺處的灑漬都帶著梨花的香氣。

她不喜歡喝酒也不能多喝，聞了一路這酒漬卻對這酒也多了幾分向往。

這些固然讓人開心，但最讓人愉悅的卻是那個人。

此時他離開溫婉清也不過幾步之遙，如果他愿意大可走過來。但是他卻停住了。

今天他穿了一身墨色長衫，不知道是顯得還是怎得，到比之前幾次白了些許。

溫婉清嘴角也忍不住勾弧，下意識的抱緊了懷里的鐵匣子。

第一次見他時他扮做客棧的小廝，一身干練的青衣，在溫婉清身邊穿梭，他的偽裝真的很完美，除了眼睛，他的目光總是向溫婉清虛瞟，或者說是向他懷里的鐵匣子瞟，從來不知道掩飾。

溫婉清照常坐在那里，匣中之物卻起異動，兩張封靈符拍下才安靜了一些，他每次出現匣中物總是這樣，這更讓溫婉清確定他就是為了匣子來的。

從第一次出現后，但凡溫婉清停下，他必定會出現，只是每一次的形象都不同，賣酒的，打鐵的，舉子，乞丐，若不是每次匣子都出現異動，她也認不出完全，

溫婉清覺得有趣，便放慢了速度等他。果然他又來了，這很好。

若是這模樣，便是他本來的模樣，那便是好極了。

“讓它安靜下來吵人，”他不來，溫婉清便走過去。

路在那里她總是要走的，只是停不停下來卻是自己說了算的。

所以溫婉清停了，就停在他身邊，聽他這句話的語氣明明是命令，溫婉清卻不抵觸，因為不管他說或是不說溫婉清走時要做的。便隨手拍兩張靈符在匣子上。

“多謝”他說。“多謝”溫婉清也說，他知道溫婉清謝他什么，好東西自然不會只有他一人想要。

“蘇郢。”他先通了姓名。

“溫婉清”她回應答道。

“我知道。”蘇郢再接一句。

一直仰視溫婉清，蘇埕脖子有些酸，便伸手去揉。

“你很喜歡我匣中之物“？溫婉清語調出奇的溫和。

“本就是我的東西，正該是它喜歡我！”蘇郢在笑，多了幾分浪子的意味。

“他是喜歡你，我早就知道了。”溫婉清笑，一側梨渦輕顯。

“原來你今天扮了無賴，溫婉清藐視的嘲諷。

“這不需要扮，只是你喜歡嗎？蘇埕眸中閃過一絲狡黠。

既然知道她是無賴有何不快走？只是溫婉清并不想。

“可”溫婉清只吐了一字。

蘇埕便喜上眉梢。他還是不會掩飾自己的眼神，就連眼角處都流出笑來。

只見見他腳尖一點，便騰身上馬，馬卻不是他的是溫婉清的。

婉清只嗅的一點梨花的幽香，撲在身上，應是他撒在自己身上時自己也沾了些。溫婉清心想

“你干什么？”覺得有點溫軟，靠在背上，她生來就是生人勿近，這種接觸是從未有過的，溫婉清回視背后，蘇郢笑的很開心。

溫婉清這才覺得有些后悔，只是為時已晚。好不容易再上套，蘇郢又怎么會讓她逃掉。

“做無賴該做的事！”蘇埕雙腿猛夾馬肚，馬兒吃痛瘋跑。

“你不就是想要如此嗎？”蘇埕在她耳邊低喃一句，鼻息掃在脖頸上頓時一片緋紅，但蘇郢的話卻沒有錯。

南人不善縱馬奔馳，溫婉清亦然。

“我猜你還想去吃那梨花酒”蘇埕再次戳中溫婉清心事。

“你如何得知。”溫婉清眉微皺，這種被人吃定的感覺還是第一次。

不爽但并不討厭。

“你現在有又擔心誤了你的的事”，蘇郢再開口，不出意外又一次命中，“且消了這沒用的心思，到了你自知道。絕不誤你的大事。”蘇郢信誓旦旦的像極了小孩子。溫婉清眉頭卻悄然舒開來。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很幼稚？”此時溫婉清的笑中已多了些無奈，

“蠻可愛的。”她說。笑再次爬上了溫婉清的臉

”去哪里？”這總是要知道一下的。

“太白遺風。”身前的少年意氣風發。

太白遺風中的怪人結局究竟如何？蘇郢和溫婉清又會怎樣？且看下回分解“飲恨終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