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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 讓歷史復活
  • 熊召政
  • 9057字
  • 2019-03-27 10:29:16

——在西安交通大學的演講

今年五月,我應邀來參加西安白鹿書院舉辦的中國首屆“文人書畫邀請展”。在上午的開幕式上,我說,千年前的古長安,是物華天寶之地;千年后的西安,依然是人杰地靈之鄉。在三秦大地上,我們可以找到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的發展軌跡。來到這片土地,一個人不可能不心生敬畏。就說人杰吧,千年前長安城的曲江上,一撥一撥的游船載滿了麗人、才子、顯宦、將軍,在這片土地上演繹他們的愛恨情仇。千年以后在古都,仍能讓我們領會到這片土地上的漢唐氣象,以及流風余韻。文人生活在西安是幸福的,是三生所修啊!他可以享受深厚的文化積淀,沉浸于對歷史的想象中。可是文人生活在深圳,就一點也不優雅了。那座新型的商業城市,所有的興奮點都在財富的積累上了;它所有的節奏,都按財神爺的需求來確定。這種社會的進步,雖然很好,但我們文人卻不大喜歡過這種生活。在商業化程度很高的城市里,喪鐘為誰而鳴,為文化而鳴;激情為誰而開,為商人而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有的地方的水土出商人,有的地方的水土就出文人。

你們西安《美文》的編輯,希望我就今年的高考作文提一點看法。去年的高考作文題我也作了點評。今年的題目看了后,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北京是中國的首都,題目是談文化;湖南的考題讓同學們談意氣。為什么要談意氣呢?因為湖南出了一支曾國藩創立的湘軍,出了一支毛澤東創立的紅軍。在一百多年的歷史中,出現了多少英雄啊!毛澤東寫詩明志“糞土當年萬戶侯”,在他眼中,所有的達官貴人都是糞土。這一種湘人的激情,促使他們的后代要談意氣。上海是最小資的城市,它出的題目是《我想握住你的手》,題目很溫馨。浙江的題目是讓考生們論工作與休閑的關系,這也很符合省情。浙江是盛產賺錢的拼命三郎的地方,這幾年那里有不少企業家“過勞死”,出了這種問題,才感覺到生命的意義。既要賺錢,又要講究生命的質量。從這些作文題中,可以看出強烈的地域文化的思考與憂患。每個地方的追求和憂患都不同,這也論證了我的觀點: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文化的特點,是由風俗和風氣兩部分來展現的。托夫勒是美國著名的未來學家,他在《第三次浪潮》中說過一句話:風俗是自下而上,風氣是自上而下。兩者互相碰撞,影響我們的生活。我們說開風氣之先的人,一定是文人干的,而不是政治家干的事情。我們說風俗醇厚,這一定是存在于民間的、有很深的傳統意義的東西。風俗帶有保守、穩定、和諧的氣息;而風氣帶有開拓、創新、發展的意味。什么地方的人喜歡開風氣之先,什么地方的人又特別地眷戀土地、眷戀過去的時光呢?這里起作用的是文化,這和每一個地方的思想和生活習性有很大關系。

去年,我們省的一位副省長跟我聊天,問到一句話:“浙江、廣東的經濟為什么發展這么快,而湖北的經濟發展總是慢半拍,是什么原因?”我說:“是文化的因素,你看江浙的哪一個縣出過兩百個將軍?沒有,溫州盛產企業家,可是和將軍無緣。我們湖北和江西、湖南的將軍縣卻比比皆是,是什么原因呢?將軍的事業是毀滅一個世界,企業家的事業是創造一個世界。那么,在一個地方出現了那么多毀滅世界的精英,怎么又可能出現那么多創造財富的精英呢?這是兩種不同的文化。毀滅和創造是文化的兩極,這文化兩極的精英,各自承擔著不同的歷史責任。一到改朝換代的時候,中原逐鹿,群雄崛起,歷史就要重新洗牌了。那些善于毀滅舊世界的英雄,就在歷史轉折關頭閃現出來。曾國藩、毛澤東、還有更早一些的,如蘇北的劉邦、安徽的朱元璋等等,很多很多,都把他們生命的光輝閃現出來。所以我說中原的文化是毀滅大于創造。你看梁山英雄譜一百零八條好漢中,沒有誰是說吳儂軟語的。江浙這個地方的人,追求的是安寧和創造。你不能簡單地評判這兩種文化的優劣,因為歷史的發展,有盛世,有衰落期;有和平年代,也有戰亂時期。哪一個地域的人,在哪一個時空點上閃現其光芒,這是歷史的機緣。只不過在今天,在實施偉大的民族復興的戰略過程中,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改革浪潮中,國家更多的是需要建設性的人才。在我們湖北,恰恰這種人才比較少。連路邊撿破爛的人,心中都裝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種思想,所以湖北的經濟發展不順利,這是因為文化上有缺陷。”副省長覺得我的話有道理,他又問:“還有救嗎?”我說:“有救,這就要開風氣之先了,作為領導者,要提倡尊重勞動,而不是尊重造反的風氣。”尊重勞動有很多文章可以做。勞動者的主體不再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民,更應該包括具有創造性思維的知識分子。我們的制度創新,就是要創造讓這樣一批知識分子能夠發揮才能的土壤。一定要保護這些創新的人員,不給那些窩里斗的人、嫉妒別人才能的人任何機會。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好的事情。但惟其艱難,我們更要做。法國人說,培養一個暴發戶只需要一代人的時間,最短只要二三年;而培養一個貴族則需要三代人時間,因為那是一種脫胎換骨的改造。一個人要在很短的時間里脫胎換骨是不可能的。血液里面流淌的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種老子天下第一的思想,怎么可能幾年以后變得非常寬容、非常儒雅、非常有敬畏之心呢?文化的改造是漫長的,就像我們改造土壤一樣。我剛從美國回來,在美國西部旅行的時候,我一次一次地想到了我們中國的西部。我們當年看到美國的西部片中,有不少騎在馬上穿越沙漠的勇士,他們的皮囊里裝著僅有的一點水,在與狼群的搏斗中寫下開發西部的史詩。所以,我對美國西部的印象,與對中國西部的印象是一樣的,那里絕對不是個適于人類生存的地方。但是,當我親臨那片土地,我們的車行進在美國西部沙漠中的時候,我看到,裸露在表面的沙塵已經很少很少了,到處都是駱駝刺、芨芨草。更可喜的是,有的地方出現了灌木林。美國人改造西部,花了一個世紀,今天已卓見成效。中國人經常覺得自己非常有耐心,總是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十年能改造沙漠,那簡直是異想天開。十年樹木,在改造沙漠上依然是一個浮躁的口號。我們中國人說的百年樹人沒有錯,百年就是把一個暴發戶改造成貴族所需要的時間,但還不是把沙漠改造成綠洲的時間。所以十年樹木這句話是錯的。美國人改造沙漠將近一百年了,到現在還在繼續地努力,相信通過一個世紀,美國西部的沙漠將不復存在。同美國的東部一樣,它將成為人間的錦繡之鄉。文化的氣候和土壤,與自然的氣候和土壤是一樣的。在沙漠那種不毛之地,更多地出盜馬賊,強悍的人。在那里,你就會想到馬致遠的“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可是你到江南,會看到溫婉的女子像水做的一樣。她們的吳儂軟語,是江南那種草長鶯飛的環境中產生出來的。因此,不少文人都懷念南京的秦淮舊夢。歷史上,西北人一次一次立馬中原,奪取天下。江南人在一次一次政權的逐鹿中敗北。主要原因,是他們的血管里面沒有流淌著英雄血,所以在歷史的改朝換代中,他們總是處于劣勢。我非常喜歡杭州,也喜歡南京。但我知道,一個國家的首都是不能建立在那里的。從“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南北朝,所有建立在南京、杭州的政權都是短命的,也包括蔣介石的中華民國政府。北宋靖康元年(一一二六年),在大金國揮師南下的時候,北宋王朝倉皇逃跑。他們逃到了杭州,喊出的口號是恢復中原。可是那種紙醉金迷的生活,那滿街的紅袖嬌娃,逐漸消磨了他們的英雄氣。到了江南之地,你就知道什么叫英雄氣短,什么叫兒女情長。我們在盛世的時候,那種虛無縹緲的秦淮舊夢,仿佛就在眼前,這里面有溫馨,有愜意,有令人非常難以釋懷的東西,但這種東西是容易讓人喪失斗志。

在這里,我不想對毀滅和創造這兩種文化進行優劣判斷。但是可以說,在當今建設新時代的時候,毀滅性的文化必然會在我們的建設、在積累財富的過程中處于劣勢。

我到過很多地方。在巴黎,我看到幾百年來所有的老房子都在。二百年前,雨果描寫的巴黎圣母院還在,教堂和鐘樓還在。但這并不妨礙巴黎成為一個新興的城市,依然成為世界的“香水之都”。走過香榭里舍大道,在凱旋門的另一端,法國人建造了另一個現代化的巴黎。你可以在幾百年的教堂里,以懷舊的心態去尋找以往巴黎的繁華,塞納河的波光。一切的一切,都會讓你感到夕陽的詩意。你再往前走,走過香榭里舍,穿過凱旋門,你會看到一個魅力四射的新巴黎。他們是在創造新生活,但不是以毀滅舊的生活為代價。

我們中國人,習慣先毀滅,后創造。毛主席就說過:不打破壇壇罐罐,鬧什么革命呢?岳飛也講過:“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大凡是舊的東西,在我們中國人的意識里一定是落伍的、不好的。因此就該淘汰它,毀滅它。在新時代的建設中,這樣一種觀念會將我們引入歧途,讓我們沒有辦法來積累國家的財富,民族的財富,人類的財富。同樣的例子,在美國的東海岸,紐約、華盛頓、波士頓、費城、巴爾的摩等等。所有東部海岸的城市都有二百年的歷史,歷史并不長,但保存得很好。那些二百年前的建筑都在。沒有人會心血來潮把那些老房子拆掉。即便在紐約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也沒有哪一位開發商說因為某一地段的房子太矮了,應該把它拆了,重新蓋三十層的高樓。他們國民的意識里面沒有這種想法,他們的執政者也不會產生這樣暴殄天物的行為。加拿大的東部,從多倫多,到渥太華以及蒙特利爾、魁北克,依然是這樣,老的建筑都保存完好。可是今天,你到中國的城市走一走,從西部的成都到東部的上海,從西北端的烏魯木齊到最南端的深圳,你會不認識自己的故鄉。所有的土地上,房子的建筑都是一樣的。所有的舊城都在改造、所有老的房子都在拆除,而所有的城市,它們只有一個名字,就是現代化的城市。它們沒有自己的姓氏,沒有自己的風格了。我們記憶中的北京的大屋頂、四合院,蘇州的河上人家,杭州的湖光山色,皖南的白墻青瓦的民居,湖南湘西的吊腳樓……一切的一切,我們文化的標記都很鮮明,但現在都在消失。到了美國的紐約,你一定會想到三十年代的百老匯。你現在去到那里,仍然可以坐在以前老劇院的位子上,欣賞七十年前的歌舞。七十年的時間,對于我們中國來說已經是歷史了。但在紐約,這歷史還充滿活力,依舊成為現實生活的一部分。兩相比較,我們文化的缺陷就出來了,我們的口號是“不破不立”,被我們破掉了的,雖然有該破的東西,但大量的是應該保存的東西,卻都被無情地毀滅了。以至我們的后代,會喪失對歷史的記憶。

這里打一個比方,上一代人花一百萬蓋了一幢房子,這代人認為這房子不好看,把它推倒重建。這樣一來,上一代人留存的百萬元的財富沒有了,這一代人又用更多的錢重新建設。下一代人再把它毀掉,再重新建設,如此循環往復,我們的財富永遠沒有積累。上一代人創造的輝煌,下一代人毀滅掉,這個國家還會富裕嗎?如果不改掉我們文化中的這種毀滅性的基因,那么我們很多財富,將成為無效財富。中國人有句話:富不過三代。這句話絕對是我們這片土地上的真理。但用之于西方,卻是謬誤。洛克菲勒家族,四代了還是那么輝煌。在西方國家中那些很大的商團,大的企業托拉斯,經過一百年、幾百年依然充滿活力。為什么他們的第三代、第四代沒有垮掉,更加輝煌呢?而我們卻富不過三代呢?依我看,這是因為:第一,我們的血液里,只愿意看到自己的輝煌,而不愿意尊重前輩人創造的財富;第二,整個社會由于這樣一種心態,便養成了這片土地上獨特的仇富心理,他們會用毀滅的方式來扼殺你。所以說,這樣一種文化,不會對我們的社會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說了毀滅與創造的問題,現在我再談談風俗與風氣的問題。晚清末年,有一個叫辜鴻銘的人,學富五車,是學貫中西的大學者。他在國外很多年,但卻欣賞中國的帝制。皇帝廢除后,他還一直在后腦勺上留一根長辮子,以示對帝制的懷念。他的這種古怪的行為,令當時許多人感到奇怪,那些一天也沒有喝過洋墨水的人,都說要學習西方的政治制度,應該走向民主,走向共和,而不是走向專制、帝制。辜鴻銘先生對中國的傳統文化近乎癡迷,人們給他戴了一頂文化保守主義的帽子。

我認為,一個國家文化上相對保守一點,一定會對國家的發展有好處。不少有識之士都談到,只有出現大量的中產階級,社會才能穩定,時代才能多元、有個性的發展。為什么會這樣呢?中產階級成為社會最飽滿的一個階層后,這個社會的大富豪就比較少,窮人也少,社會不至于兩極分化,因此才會穩定。這是從經濟的角度分析。若從文化的角度來看,中產階級具有文化上的保守傾向。窮人太多就會造反,富豪太多就會掠奪,社會在兩極之間產生搖擺,風險極大。而且,這兩種人都容易走極端,給社會造成不穩定的因素。而中產階級不一樣,他們有恒產,也有恒心。既有能力承擔社會的責任,也希望社會和諧、穩定。這兩種因素結合起來,就造成了他們文化上的保守傾向。而中產階級的最大人群,年齡在四五十歲之間。六七十歲的人傾向于守舊,這和中產階級的保守是兩種概念。中產階級的保守是一種寬容的心態,含有對新事物的關注、容忍,但自己不會去試驗。在春秋戰國時期,中國的政治架構是由四個層次組成:最高的是皇帝,周朝的天子;中間一層是諸侯國的國君;在國君與老百姓之間,還有一個貴族階層,也稱士大夫階層。這個士大夫也有三個級別,即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無數的大夫構成貴族的階層。貴族一般都有自己的封邑,也說是領地。他管轄領地里的百姓,既是他們的統治者,也是他們的代言人。貴族們幫助國君治理天下,但不是國君的附庸。他們可以對國君說不,國君可以對周天子說不。這樣一種態勢,是制衡大于制約。秦統一中國之后,貴族階層就消失了,因此中國政治便少了很多生氣。貴族政治在事功上、在文化上既具有活力,也傾向保守。這一點,同當今之世的中產階級有相似之處。這種文化上的保守主義,不僅反映在早期的莊子身上,也反映在儒家的孔子與孟子身上。比他們更激進的思想代表是韓非子、荀子。文化上的左、中、右,在漫長的春秋戰國時期一直共依共存。諸子百家,風雷激蕩。最后孔孟成為中國文化思想的主角,這本身表明文化保守主義者的勝利。孔孟之道養成了中國士大夫的心態。士大夫“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個“達”是入世;“窮”是出世,就是不受重用的時候。獨善其身,出世用老莊養心;兼濟天下,用的是孔孟,這是一個人精神狀態的兩極。用這樣一種文化治國,處理得比較好的,是唐朝,是我們后人稱贊的盛唐氣象。對應于唐的,是漢,我們中國人稱自己是漢人。全世界所有的“中國城”都稱為“唐人街”。漢唐與長安,一個漢字,一個唐字,寫下了中國人歷史上輝煌的記憶,也烙下了中國人文化的胎記。

由于培植國力,在歷史朝代里,我們不止一次在經濟上或者軍事上實行擴張主義。但是在統御人心的時候,我們永遠奉行文化上的保守主義,這樣社會才會穩定。在今天,如果中國培育中產階級,首先要培育中產階級的文化觀念。我經常在報刊上看到,有的專家從經濟指標上劃定中產階級的范圍,說什么有房有車,年收入在五萬至十萬之間是中產階級。這種資產上的劃分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應該劃分中產階級的文化特征。我認為中產階級的文化特點第一是心存敬畏,他們對列祖列宗存有敬畏之心。我們對歷史上任何一段燦爛的文化,首要的任務不是批判,而是吸取智慧的營養。在發現它不足的過程中,你批判它但不是為了毀滅它,而是為了把它培植得更好。中產階級第二個特點是有寬容心,它永遠不會以激烈的方式,來對待社會上的多元發展,他不會輕易否定別人價值觀的取向。有些事情他可以不去做,但他會容忍和欣賞。第三個特點是愛心,這個愛不僅僅是愛自己的家人、愛自己的朋友、也愛自己的民族和這一片土地。當所有的愛凝聚起來的時候,它就成為推動我們民族向和諧社會發展的一個巨大的動力。在這里,我向同學們說說我參觀哈佛大學的一件小事。哈佛大學最顯眼的地方立有哈佛的雕像。我站在雕像前,校方介紹說哈佛是18世紀的商人,他捐出了一萬英鎊和幾十英畝土地,建造了這所大學,所以這所大學就用他的名字命名。一個商人的名字,成為世界上所有學子向往的大學的名字,我當時真是心存感慨。后來我又到了賓西法利尼亞州的首府哈利斯堡,這座城市為什么叫哈利斯堡呢?哈利斯是個德國商人,做木材生意的。他賺了錢以后,便買下這片土地捐給市政府來建造這座城市。兩百多年過去了,這座城市依然叫哈利斯堡。接著我又到了紐約,在市中心,我看到了非常豪華的十七座大樓,它們連在一起,總稱為洛克菲勒大廈。這座大廈由洛克菲勒建造。但后來被別人買過,被日本人買過,它依然叫洛克菲勒大廈。通過以上三件事情,我就認識到這就是美利堅這片土地的寬容。它尊重財富,尊重對社會作出過貢獻的人。但是在中國,結局恐怕會是另外一種。大學建起來可以叫華盛頓大學、林肯大學,因為他們是總統,有優先命名權,但絕對不可能叫哈佛大學。錢可以讓哈佛出,但不能讓他得這個名。即便是用了你哈佛的名字,最后還可以改過來。你活著的時候可以尊重你,死了就不認賬了。這就是沒有敬畏感,對有貢獻的人不尊重的表現。明朝就有這樣的一個例子,朱元璋奪取天下,定都南京,大興土木,江南的首富沈萬山捐資為南京修一尺厚的城墻。城墻修好以后,朱元璋心想,你一個商人,哪來那么多錢?你富可敵國,比我當皇帝還榮耀,這怎么行!因此尋找借口,將沈萬山發配到云南,家產被抄。這個沈萬山如果生長在美國,他修的城墻恐怕就叫沈萬山墻了。但他沒有哈佛、哈利斯、洛克菲勒這些商人幸運。連朱元璋這樣的皇帝都有那么強烈的仇富心理,民間就更不用說了。這就是沒有敬畏,沒有寬容,沒有愛。如果社會的每一個階層都生活在尖銳對立中,我們怎么能和諧呢?這樣就不是文化的保守主義,不是要培育出來的一種中產階級的精神狀態。中產階級的第四個精神特點是憂患。憂患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是你愿意為民族思考,第二是你有能力為民族思考。很多人是愿意為民族思考的,但是不具備思考的能力。

這種思考的動力與能力,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精神資源的開掘。我們說的文化的保守主義,它的表象并不陽剛,而是陰柔的。它處理問題不是激烈的、極端的,而是沉默的、迂緩的方式。曾有一個美國的研究機構在研究中國人的文化特征時說過:“每一個中國人的心中,同時有兩座神,一個是土匪,一個是菩薩。當生存出現危機的時候,中國人心中的土匪就出現了;當他們解決了溫飽時,每一個人又變成了菩薩。”在對中日文化作比較時,他又說:“對付一個日本人易如反掌,對付一群日本人難上加難;對付一個中國人難上加難,對付一群中國人易如反掌。”這是為什么呢?因為中國人擅長窩里斗。追根溯源,是我們文化上有缺陷。但是我們的傳統文化也有它非常獨特的長處,用唐詩來形容,叫“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對世界上所有好的東西,它都會兼收并蓄,并最終把它改造成中國文化的一部分。

二零零零年我訪問印度的時候,印度新德里大學一位研究哲學的教授在同我們中國作家座談時,提了一個刁鉆的問題:“馬克思主義在全世界都遭到了失敗,惟獨你們中國還在堅持。你們認為,中國還能將馬克思主義堅持多久?”這實在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當時想了一下,回答說:“我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我到印度來是為了尋找印度佛教,結果我非常失望。這個向全世界輸出了佛教的國度,佛教已經式微了。現在印度最大的宗教是印度教和伊斯蘭教。佛教人口在十三億人中只有九百萬。對于這個人口眾繁的國度來說,九百萬佛教徒實在太少了。我很奇怪,為什么創造佛教的國度沒有延續它的輝煌?大概在印度的阿育王時代,佛教傳入中國,至今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這期間,特別是唐代之前,中國有不少高僧大德跋山涉水,萬里迢迢到印度取經。這些人中最著名的要數玄奘了。他終生的意愿是要獲得印度佛教的真諦。不辭勞苦取回佛教典籍,并親自擔任翻譯工作。正是因為有無數的玄奘式的人物的努力,佛教終于在中國落地生根。到了晚唐,禪宗的出現,印度佛教基本上已在中國已經本土化了。現在,不管官方意識形態怎么樣,佛教的信仰在我們的老百姓中間是牢不可破的。中國在吸收、改造印度佛教成為我們本土佛教的過程,花了將近七八百年的時間。在這漫長的時間里,中國人也曾排斥它、抵制它。唐代的大思想家、文學家韓愈便是抵制佛教的代表人物。我們的政治集團,或者說統治集團對佛教的態度,也是因人而異,像梁武帝,就是一個佛教的極力推崇者。在他統治時期,出現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盛況。反對佛教的人,滅佛、毀佛的皇帝,像周武宗、明嘉靖皇帝等,也對佛教在中國的傳播給予了沉重的打擊。但這都只是過程,我們的知識精英一直沒有放棄佛教在中國本土化的努力。這種改造是水滴石穿的過程。因此,現在全世界認識的佛教多半是來自于中國。特別是唐代興起的禪宗,這似乎成為當代世界佛教的正脈。中國是佛教的二傳手,卻是佛教發揚光大的功臣。中國從引進佛教到輸出佛教,這在世界文化交流史上,是最為杰出的范例。教授先生所說的馬克思主義和佛教一樣,都是外來文化,都被中國人接受。這個接受的過程不會一帆風順。既然是外來的,總有一個水土不服的階段。中國人花八百年改造印度佛教,中國人一定也有耐心花八百年來改造來自德國的馬克思主義!這個過程非常漫長,不是我們一代人所能完成的,但是我們中國人有這種鍥而不舍的毅力,最終讓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本土化。我相信總有一天,全世界會接受改造過的中國本土化的馬克思主義。”

這個教授沒有想到,他提到的這個問題我會用佛教的例子作答,他一時無從辯駁。佛教也好,馬克思主義也好,我認為都是中國人開掘精神資源的例子。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在中國落地生根,主要是它與中國的儒家思想有契合之處。春秋戰國時期,也就是貴族政治時期,我們是自由的但不是民主的。現在,我們接受民主自由的思想,它們是西方的,當然也是馬克思主義的。相信中國人的智慧,一定能找一條通道,將它們融入中國文化,最終成為國粹。這個艱巨的任務不是一代文化精英能夠完成的,這中間會有沖突,甚至會有流血的沖突,但最終我們的文化是會有強大的消化能力、改造能力的。今天我們在執行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時,感到有很多生硬的地方,這是因為我們的移植是物理性的焊接。這邊是中國,那邊是馬克思,中間找個焊條焊起來。因此,馬克思主義還遠遠沒有成為我們文化的自覺。從物理的焊接到水乳交融是有個過程的。就像速溶咖啡,加上伴侶,倒入開水,百分之百溶化。這是一種最好的物我相忘,最后咖啡伴侶沒有了,水也沒有了,杯子里的液體成為了另一種狀態,滴滴香濃。如果有一天,馬克思主義沒有了,孔孟也沒有了,它們合成了一種新的東西,成為人類的寶貴精神財富,那么我們文化的改造就完成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是養我們一代人,是養我們千秋萬代的人。

2006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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