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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公元1968年陽歷1月(2)

  • 綠色的青春期
  • 劉兆林
  • 8003字
  • 2019-03-26 16:52:08

5

“長征紅軍來看望解放軍這樣子?”楊燁舅舅從病床坐起,摸出兩個蘋果:“沒啥招待紅軍這樣子,請坐吃個蘋果這樣子。”他很重的口頭語跟蘋果一樣使我覺得新鮮??晌夷挠行乃拣捥O果吃。“不吃!”我說。

“嘿,紅衛(wèi)兵沒造反派脾氣這樣子,見著好吃的還不吃這樣子!”他傷準是快好了,要不咋有心思跟我開玩笑。

“我吃你的蘋果了!”

“嘿,真能說胡話這樣子,你插隱身草偷吃的這樣子?”

“給你輸血慰問的。”

“嘿,血都在我身上流了這樣子,我還沒感覺出來這樣子!”他捏捏手腕暴出的血管,“看見了,果然有你血這樣子?!彼易?,“長過征,輸過血,當了兵不成英雄才怪呢這樣子。”

“兵都當不上,能成英雄才怪呢!”

“這么說你是找我……當兵這樣子?”

“是?!?

“你是戰(zhàn)斗隊長還是團長……這樣子?”

“兵團團長!”

“那肯定是縣里舍不得放你這樣子,長征紅軍兵團團長比我官都大,誰舍得放這樣子!”

我講了原因。他沒了玩笑,皺起眉頭?!笆沁@樣子,是這樣子?!?

“這樣子就不要啊,不是重在表現(xiàn)嗎?”

“你的表現(xiàn)……我還……不了解這樣子?!?

“血都獻給你了,三百毫升,還不了解?要不我再流點血,寫份血書!”

“不不,不用這樣子!”他被我不惜流血的勁頭感動了?!拔耶敱鴷r人家也不要這樣子,哭哭啼啼硬跟去的這樣子?!焙鋈桓目谡f,“不過我那時……年代不一樣這樣子。”

我看出他的同情心便抓住不放了:“要不要我也非跟去不可了,首長,你一定幫我講講情!”

嚴寒已對我失去作用。我虔誠地站在雪地里任落雪撲打著臉,眼巴巴望著縣革委會議室的燈光。我已偷偷在這兒站二個多小時,落雪快把我腳埋住了。我等待著命運之謎快點揭曉,等得實在忍不住了神差鬼使走到窗下偷聽。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管不了這些啦。

終于研究到我了。我聽見楊燁舅舅替我講情的話,也聽見縣里的人說我不能同父親劃清界限的話,還聽見說我在對待楊校長的問題上立場也不堅定的話。我氣得忘了是在偷聽會議,突然闖進屋。在他們都愣住的當兒,我一口將右手中指咬破了,甩了甩,抓過會議記錄本寫了兩個血字:當兵!驚嘆號那一點我是狠狠頓出來的。人說十指連心,千真萬確。寫完血字我才覺出咬破的手指鉆心疼。我一言不發(fā)站著盯他們。

楊燁舅舅拿起血字問我:“你是大聯(lián)委副主任這樣子,紅衛(wèi)兵團長這樣子,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非要當兵這樣子?”

我明白他是在替我問大家。

“你們?yōu)槭裁捶且鞅兀俊蔽掖舐暦磫査麑嶋H是反問那些不同意的混蛋。

“好了這樣子!”楊燁舅舅拿著血字說,“還有要說的嗎?”

我已從他口氣里聽出他要定我了。“如果沒有要問的,我就沒什么要說的了!”

他掏出手絹連他的手套一同扔給我。“包一包戴上手套走吧這樣子。”

我什么也沒拿轉身走了,不再在窗外偷聽,也不在雪地等。我攥著流血的中指坐到收發(fā)室的火爐旁。呼呼啦啦的爐火為我唱起了催眠曲。

童年??!北方長大的男人們,誰的童年沒有一首當兵謠哇。不管是由媽媽奶奶姑姑還是阿姨帶大的孩子,哪個不盼買一支好玩的槍呢。有錢的,會給孩子買一挺機關槍、沖鋒槍。錢少的,會給孩子買一支大肚匣子或一勾嘎嘎響直冒火的手槍。沒錢的也要用秫桿或柳條給孩子綁扎一支長槍,再不就用木頭削一把小镥子。而得到槍的孩子們哪,不管三個、五個還是七個八個,到一塊的時候最喜歡做的游戲就是模仿小人書或電影里的人物從軍打仗。從使用熱兵器的李向陽、楊根思、黃繼光、董存瑞……到使用冷兵器的林沖、趙云、羅成、岳云,托塔李天王……大家都爭搶著扮演。有時光為爭當一個英雄角色就要混戰(zhàn)無數(shù)場的,分不出勝負便不得不以真假某某告一段落。就連有些女孩也搶著充當花木蘭、穆桂英以及雙槍老太婆啦。我們的兒童戰(zhàn)爭幾乎連年不斷,從春秋戰(zhàn)國打到大澤鄉(xiāng)起義,然后是三國鼎立、瓦崗寨、梁山泊、三俠五義一場一場打下去,直打到抗美援朝再反復亂打,哪一個身上沒有幾處傷痕啊,有一回我跟媽媽去夜校聽課,老師正教一幫婦女們唱“王大媽要和平,要呀么要和平”的歌兒,教完了叫婦女們討論:你要戰(zhàn)爭還是要和平。我插嘴說,要戰(zhàn)爭唄!大人問我為啥要戰(zhàn)爭,我說,要戰(zhàn)爭好拿槍打仗唄。

我天天幻想當兵打仗,其實我十歲以前一個真兵沒見過,都是小人書和口頭故事的影響,那就是所謂的文化積淀吧。十歲那年秋天我們鎮(zhèn)子西邊少陵山的三角架下忽然支起一頂帳篷。上山打柴的大人們說那是來了三個解放軍,我就象聽說來了三個神仙,和小伙伴們秘密串聯(lián)好,各自偷了家里的洋柿子、黃瓜、白菜、大蘿卜或者土豆,悄悄給解放軍送了去,目的就是看看解放軍啥樣,最好再能摸一摸真槍。我們的交換成功了。見人家很熱情又得寸進尺,每人要了一個子彈殼?;氐郊遥蠡飪和诳招乃及炎訌棜そ由香~管做成真手槍,用爆竹的火藥裝進膛里去放響,裝了砂粒竟打死過一只小雞。

解放軍走了,他們和他們的帳篷、沖鋒槍還常?;氐轿业膲羿l(xiāng)。從此《我是一個兵》的歌兒就被我們唱得滾瓜爛熟了。冬天除四害,我能在拉開皮條彈弓向樹上的麻雀射泥彈時信口唱出“我是一個兵,打你不留情,老師向我要你的腿,不打咋能行……”夏天,從深井里用轆轆搖上一罐水,忽然發(fā)現(xiàn)里邊有幾塊冰,大家瘋搶著含進嘴里解渴時,又可以順嘴唱出,“我是一塊冰,吃了肚子疼,跑肚拉稀別怨我,怨你好吃冰……”不管春夏秋冬,干啥事時我們都能順口把歌詞兒改一下唱起來。

春節(jié)啦,奶奶燒上香,點了許多蠟燭供家譜,我就面對老祖宗的牌位哼唱?!拔沂且粋€兵,來自老祖宗,上學考試難住了我,分數(shù)是個零……”邊唱邊問奶奶,那些祖宗們都是干啥的。奶奶就象講故事似的講起了他們。聽完我便失望地仰臉問奶奶:“咱家祖輩到現(xiàn)在,咋沒一個當兵的呀?”奶奶說:“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種地也比當兵強!”當然了,奶奶說的是解放前。可惜的是,我們家中我這一輩人都失去了當兵的機會。爸爸是他那一輩中唯一的讀書人和教書人,他當過校長后來當中學老師,所以我沒到當兵年齡便考上了高中。上高中都是為考大學的,慢慢地,童年和少年的憧憬又被青春的理想取代了。

可是啊,剛剛成為青年就刮起的這場急風驟雨把我心窩中還沒長出羽毛的理想又吹跑了。我又被一首《當我十九歲的時候》的詩所燃燒:

……

倘若我能提前三十年誕生,

我一定背一支小馬槍、戴一顆紅五星,

跟著偉大統(tǒng)帥,

邁步在雪山、草地的隊伍中。

……

一只手把我從夢中揪醒,眼前還是一個朦朧的人就聽他選:“還不快點報喜去這樣子!”

楊燁的舅舅,簡簡單單一句話我聽得清清楚楚,但以為還是夢中?!芭鷾世??”我問。

“你所有的官銜都被免了這樣子,連‘紅衛(wèi)’兩個字也免掉,只剩一個兵字這樣子!”他的巴掌重重落在我肩上,我覺得那是有生以來挨過的最親切的一巴掌。我嘴和臉都哆嗦了。解放軍的一員,哪怕最小最小,每個行動都真正和革命連在一起了。我深深鞠了一躬,好像這便是告別學生時代,從此將永遠使用軍禮的最后一個鞠躬禮了。飽涌的淚水被甩出了好幾滴。我象捧著整個一顆心說:“謝謝您,首長!”

“不過,你要同父親劃清界限這樣子,好好干這樣子?”

我怔了一下只稍稍一怔,便真誠而深重地嗯了一聲,然后撒腿沖出縣革委大院,發(fā)狂地朝大街跑去。天微微亮,路上沒有行人,我不知被大腦的哪根神經(jīng)支配著,在大街上肆無忌憚狂跑,竟沒意識到跑向哪兒。少陵山頂給過我子彈殼的解放軍啊,祝賀我吧,我當兵啦!長征路上給我們講過行軍常識的解放軍啊,歡迎我吧,我當兵啦!長眠的祖宗啊,祝愿我吧,我當兵啦!奶奶、媽媽弟弟妹妹,同學和老師們,歡送我吧,我當兵啦……我當兵啦!我有點象范進中舉似的興奮瘋了吧?

跑哇跑哇,不知不覺竟跑進一家院子。當我舉手要敲門時,才清醒過來,這是楊燁的家。

一只公雞扯著脖子長長的一聲唱,我冷丁意識到,天才朦朦亮,這時候敲她家的門,真是瘋了。

我轉身又向學校宿舍跑。一進屋,我把吳勇的被子掀掉,摟住他的脖子大聲說:“他媽的,我當上兵啦!”

全舍的人都被我吵醒了。我抱住吳勇在床上打了個滾又喊了一聲:“我當上兵了!”

我的棉衣似鐵,只穿背心褲衩的吳勇打著冷顫把我推開:“我呢?還有我嗎?”

我這才止住瘋狂,犯了錯誤似的敲著自己的腦袋,我真自私,我太自私了,高興的時候怎么忘了問問戰(zhàn)友行沒行呢?

吳勇智多星的派頭無影無蹤了,幼稚頑童樣不安地問:“我排最后一號,批準你,會不會擠下我呀?”

我更覺得自己自私了,怎么就沒想到會不會把戰(zhàn)友擠下去呢?

6

從被首長囑咐過劃清界限起,我變得膽小了,卑微了。就要離家遠行,想回家看看爸爸媽媽及弟妹們都不敢。還想到楊燁家跟她告?zhèn)€別,左思右想也沒去。現(xiàn)在想來多么難以置信,那時人的心不是肉長的嗎?生平第一次離家遠去不知幾年而歸,竟能與共患難的父母兄妹及朝夕相處日夜想念的女同學不辭而別?卻就那樣做了。只能和學校告?zhèn)€別吧。尖厲的小北風裹著雪粉嗡嗡錚錚地撲打著學校,七十多人當兵一走,各派組織都散了架子,沒人到學校來了。滿院大字報被風刀割得殘破凋零,一片冷清凄涼。只有敲鐘師傅住的水房子冒著一縷煙。水房門鎖著,不知老鐘頭哪兒去了。看看圖書館的“老書頭”吧,那回掃四舊燒書,他從火堆給我偷出好幾本。

走到圖書館窗前看了看,“老書頭”也不在,五六個“黑幫”老師在寫檢討材料。要走了,連看見母校這些“黑幫”老師也覺著留戀,可跟他們說什么呢?我在窗外看了一會兒,他們也用友好而怯生的目光看著我沒戴領章帽徽的軍裝,不知該說什么。不過那復雜的眼光都懂了,這就是告別。

幾聲馬嘶呼喚著我。有年去農(nóng)場勞動,我被蛇咬了,沒車往醫(yī)院送,是那匹大紅馬馱我去的??纯瘩R兒吧!

馬棚收拾得比哪個教室和兵團團部都干凈,我真羨慕無憂無慮埋頭吃草的四匹大馬,它們用不著和誰劃清界限,也不用和誰鬧派性,吃飽了好好干活就是了。我上前摸摸大紅馬的脖子,無限深情地說“保重吧,我要遠走他鄉(xiāng),不能和你一塊建設學校了!”我滿心頭的告別情緒控制不住對馬發(fā)泄起來,馬抬頭舔了舔我的手,竟舔出我一串眼淚。大紅馬好像認得眼淚是什么,善良地沖我咂巴著嘴。

“放心走吧,我們會把學校搞好的!”

嚇得我打了幾個冷顫。見鬼了嗎?我感覺到身后有一雙眼睛看我,回頭見墻根的谷草堆上站著楊校長,楊燁的爸爸。他纏著白繃帶的手里一本紅塑料皮的書,眉毛、胡子、帽耳朵上都是白霜,他借著后窗投進的弱光在讀書。他一定以為我方才是同他說話所以才站起來回答我的。他是楊燁的爸爸呀,無論如何我應該跟他說幾句話,馬棚里沒人看得見??伤舱媸前V心妄想,誰都在同他劃清界限,哪還能用他建設什么學校?我雖然暗中保護過他,但也違心地當著對立組織的面用不切實際的言詞批判過他,我總覺得欠了他的帳。他以為我的眼淚是為他道歉而流的,不安地安慰我:“你們沒有錯,我是應該好好批一批。給你當了好幾年校長,連你家住哪兒都沒問過,這不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是什么?”說著也擦了擦濕乎乎的眼睛。

我無法回答他。

他大人關心孩子似的問我:“你家在哪?”這好回答?!拔麈?zhèn)的?!蔽艺f。

“我有個同學在西鎮(zhèn)中學,跟你同姓?!?

他的同學竟是我爸爸。

“哎呀,過去的師生關系確實成問題,老同學的兒子在我眼皮底下都不知道。你父親那人剛強、學問好,品行也好,你們爺倆有點象!”

人家正說我和父親感情深,要我劃清界限,他卻說我們有點象,我趕緊說:“他有嚴重歷史問題!”

“我了解他,人很老實!”

我害怕有人路過聽去這些話,慌忙推說有事走出陰暗的馬棚。他趕了幾步招呼我:“楊燁這些天出遠門了,回來的話我告訴她你當兵去了!”

我感動得眼淚又往外涌,但沒回頭,裝沒聽見走了,走向我們班教室。

教室空無一人。大批判專欄里一份份厚厚的批判稿被棚頂斜吹出的涼風吹得嘩啦啦直響,大黑板上落著薄灰,我揀起一截粉筆在旁邊寫道:“再見了,同學們,即使我們遠隔千里萬里,也會奮斗在同一面紅旗下,愿再相見時我們都成為真金、純鋼、祖國的棟梁?!睂懲陳澣蝗羰ё轿以S久沒坐了的書桌前,好像旁邊還有一個人坐著,我心里完全清楚,黑板上的話主要是留給她的,她一看就會明白,因為引用了她送我長征時的話。

楊燁,你知道我當兵要走為什么還出遠門呢?難道我們就這樣不見而別了嗎?幾年來我們被很深的感情聯(lián)系著,心心相印,就這樣從此失去聯(lián)系?我終于不忍,到街里選購了一本最好的日記本匆匆跑回教室,給她寫道:“同志,我們分手了……”我使用了她最珍視的同志二字?!啊覀兎謩e了,誰知道再過多久,在什么地方還能見面呢?或者一年、兩年以至永遠。但我堅信,只要活在世上,即使遠在天涯海角,我們都會奮戰(zhàn)在同一面旗幟下,這就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紅旗!同志,1968年1月×日”寫完了,我又讀了一遍,一股不可克制的心潮沖撞著,我象酒醉時那樣大了膽子朝馬棚走去,把本子交給楊校長。

7

在我十九歲以前的日子里,是沒見過新兵啟程那種盛況的,比縣革委成立大會那天還要隆重??h革委成立大會那天只主席臺上有縣武裝部幾個穿軍裝的,加上主席臺兩邊六個站崗的,解放軍也不過十個,人少不說還是縣中隊看監(jiān)獄的。而我們新兵走那天,光新兵自己就近千人,每車一個排,共三十多輛卡車,簡直可以說浩浩蕩蕩啦。陸軍在前,還有三卡車海軍,每人胸前一朵紅花,每人手中一本紅如火焰的毛主席語錄本,這兩樣東西彌補了沒戴領章帽徽的缺欠。車是無法開快一點點的,象蝸牛一樣慢慢向前蠕動,因為全縣城各行各業(yè)的所有單位幾乎都停止了工作,加上從各公社來送行的人們,縣城的幾條主要街道忽然象干枯的河床突然漲滿了,而那滿滿的東西不是水而是粘稠的人流。三十多輛卡車象在淤泥的江河上行走不起來的客船,只好慢慢蠕動。那人流的淤泥又是彩色的,彩旗、標語牌、語錄本,還有不遠幾步就會出現(xiàn)的很長一掛挑著的鞭炮,不光各單位的一面又一面鑼鼓,還有一伙又一伙往年誰家辦喜事雇用的那種民間樂隊也自動出來義務送行??h文工團和幾所學校聯(lián)合組成一支混成軍樂隊,做前導。擴音器傳出解放軍指揮員動人心弦的口令:“各——車——注——意——準——備——”備字拉得很長很長卻又很響很亮,振奮人心,排山倒海,若是在劇場里哪個演員喊出這么出色的聲音肯定會博得山呼海嘯的掌聲無疑。那備字拖長的響亮聲音把所有人的心弦拖緊之后,突然爆炸出兩個字:出發(fā)!

瞬間出現(xiàn)了比劇場里要求演員返場的掌聲強烈千百倍的轟鳴。鑼鼓、樂隊、鞭炮、汽車馬達和喇叭,每個人的喉嚨一齊發(fā)出全力以赴的音響。我們在車上真的感覺到了那熱烈的聲浪如洶涌澎湃的海潮直沖身體撞來,迅速在我們全身心擊起熱血沸騰的激動,眼圈鼻翼和心頭都在分泌潮濕有味道的東西。那味道傳導給我們的手臂,千多只手臂便一遍遍不由自主揮動起來,手中攥著的紅色飛起飛落象閃電在低空劃動。爆竹炸起滿天烏云和碎紙,那巨大的混合的驚天動地交響象不可抵擋的狂潮,個人的多么沉重的心情也會被鼓舞起來,我那些傷痛迅速被淹沒了。喉嚨隨著大家呼喊,胳膊伴著喊聲揮動。

走著走著便看見親人們隨車擠動形成的暗流了。多是媽媽跟兒子,姐姐追弟弟或未婚妻女朋友尾隨心上的人。

我沒有這些人來送行,但胳膊也一直揚著,遇見認識的人就使勁搖動幾下。仿佛自己的軍裝閃著金光,一搖一閃那些熟人肯定會看見??墒强倹]使出最大的力量盡情地搖一次,能把靈魂都甩帶出去那種搖。我把這一次留著,搜尋著盼楊燁會忽然從哪個角落鉆出來朝我揮一揮她那條藍圍巾。

車開得漸漸快了,縣里領導和前導隊已經(jīng)撤到路旁同接兵部隊首長握別了,也沒見楊燁的影兒。

我乘的那輛卡車已進西城樓,最后一縷希望散斷了,我在心底長長呼喚了一聲:楊燁啊,你在哪里!

卡車剛一鉆出城門,有人喊一聲我的名字,一卷東西同時朝我投來。啊,那是爸爸!沒等我考慮是否伸手去接那東西已毫不猶豫落入我手。按當時我向首長表示的態(tài)度和決心,應該反手再把東西扔下去,但手象被一塊沉重的鉛砣墜住了,怎么也沒抬起來。我看看身邊的人,沒誰知道那是爸爸。我迅速打開那卷東西,是一雙毛手套和毛襪子,新的,一定是剛從百貨商店買的。毛線的東西我和我家所有人那時都沒穿戴過啊。刮臉刀似的冷風剛開始上手上臉,不見邊際的田野冰封雪鎖,城外的寒冷將我的鼻子抖動了幾下。爸爸穿得暖和嗎?我想回頭望他一眼,后邊的車隊把我的眼光擋住了,我站起來翹首再望,見爸爸還在城門下站著。我再也忍不住了,在心里暗暗地呻吟了幾聲。爸爸呀,你知道我當兵的經(jīng)過嗎?我不能回家跟您告別,您會理解嗎?風雪發(fā)著尖長的呼叫,象是在替爸爸回答:理——解——理——解——!可是當時我卻無論如何不能理解爸爸。若是現(xiàn)在,我絕對沒有力量這樣做的。

不知哪輛車起頭唱起了歌。歌聲受到風的干擾時強時弱,象頑皮的孩子聽收音機唱歌時在旋弄音量開關玩兒。

我是一個兵,

來自老百姓,

打敗了日本狗強盜噢,

消滅了蔣匪軍。

嘿嘿嘿,

槍桿握得緊,

眼睛看得清,

誰敢發(fā)動戰(zhàn)爭,

就堅決打他不留情——

歌聲因被曠野的冷風吹散了,不響亮,卻起了酵母作用,各輛車都相繼跟著唱起來。唱歌是當年人們的拿手好戲之一,什么環(huán)境和場合都能唱。那時的歌象烈酒一樣,能澆愁,能將柔弱多情的心變得麻木、無畏,因而也能克服掉心中自然產(chǎn)生的情感,粗糙大度,堅硬起來。

我是一個兵,

愛國愛人民,

……

大家都象豪飲烈酒一樣亢奮高昂地唱著,我也卷在其中跟著唱,但我發(fā)出的聲音不大,就跟我吞下的不是烈性白酒而是低度白酒因而興奮的程度也不同一樣,我心中的歌詞是這樣的:

我是一個兵,

來自紅衛(wèi)兵。

文化革命考驗了我,

立場更堅定

嘿嘿嘿

槍桿握得緊,

眼睛看得清,

誰要不愿革命,

也劃清界限不留情——

這歌詞在我心里隱隱約約有些勉強地跳躍著,等到前面又唱起“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時候,我才和歌的詞及旋律一致起來,也如大口大口吞下烈酒: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不是做文章,

不是繪畫繡花,

不能那樣雅致,

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

那樣溫良恭儉讓。

革命是暴動,

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雜牌雜色的車隊戴著一色(還有三車灰色)新兵唱出的鋼鐵般一律的歌聲在光滑的雪路上前進。臉被寒風刮得麻辣了,身上的血卻急流涌進,冰凍的野山丘和公路都在明亮但不十分熱情的太陽下精神抖擻地閃爍。這是通往我家的路,四年的十六個寒暑我無數(shù)次地在這條路上往來。有年放暑假回家路過少陵河大橋時我正手拿俄語課本在朗讀《卓亞和舒拉的故事》,后邊來了汽車。我總是步行,所以既羨慕又嫉妒乘車的人,我便不肯抬頭看車,繼續(xù)低頭讀我的俄語??墒擒嚥辽矶^時有人喊我?!拔?,我去姥姥家,哈爾濱!”楊燁喊我,她又喊了一句俄語:“我給你寫信”隨即拋給我兩個大大的黃杏,我知道是她家園子那棵杏樹結的。她在樹下親手為我摘過。我到橋下用清清的少陵河水將杏洗了無數(shù)遍,洗到后來失去洗的意義了,完全是借助河水來擴大和延長甜蜜的心情……

車一上大橋,前邊那輛車忽然停了,我們的車也急剎停住,車上的人被重重一推,硬如鋼鐵的歌聲立時被折斷。有兩個小伙子從橋底下跳出來截車,還沒等司機探出頭去大罵要和他倆的娘結婚,兩人已繞到車后,攀上車廂,兩人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有一個還和我一塊長征過,他政審沒問題,就因為扁平足被拿掉,而他又是我們長征隊最能走路的一個。帶車的解放軍很年輕,勸說不住,看看表,急忙命令車上的新兵往下推。新兵們下不得手,小解放軍親自跳上車:“趕不上火車你們都別想當兵啦。想當?shù)穆犖颐?,推!”一車新兵這才呼叫著動手推。兩個扒車的同學用掌腳抵擋著不讓接近,最后寡不敵眾還是被抬下車,鞋和帽子都扯掉了。大家把他們按在地上七手八腳重又穿戴了帽子,怕他們松開后再扒車,便一直按在地上,讓后邊的車先過。

路過我家西鎮(zhèn)時最先看見的竟是我家鄰居小虎子。他脖上掛塊“現(xiàn)行反革命”的牌子被兩個民兵押著,低頭站在路邊向所有新兵認罪。他身后的人們喊著口號:

“向積極參軍的革命小將學習!”

“徹底批臭反革命逃兵!”

小虎子不愿當兵是事實,怎么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呢?我一邊納悶一邊告誡自己,小虎子貪圖自己發(fā)家致富而不愿當兵,發(fā)展成現(xiàn)行反革命,資產(chǎn)階級思想是萬惡之源啊。自己千萬別被地主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纏住手腳,劃不清同父親的界限。

我一顆還未成熟的心彎過來直過去,麻木了又疼痛,然后再麻木,就這樣登上遠行的軍列。沒有窗子的悶罐車封得嚴嚴在東北大鐵路上晃晃蕩蕩地奔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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