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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招待所的那個女孩給我送洗臉水時,忍不住拿起桌上的那只桃葉橙嗅了幾下。她要我吃完桃葉橙后,將剝下的皮留給她。為了籠絡我,一會兒她又提來一桶熱水,并解釋說,按規定一個旅客只能用一桶熱水,這是對我的特別優待。女孩還教我,剝桃葉橙應該用兩手手指分別掐住果蒂和臍部,用力掰開。好的桃葉橙只需稍稍用力,果子裂開時,會有一絲脆脆的響聲,隨后清香滿屋飄散。女孩上次吃到這么好的桃葉橙還是三年前的事。我受不了女孩的蠱惑與引誘,雖然我明知她是想早點得到桃葉橙的果皮,甚至還想從我這兒分得一兩瓣果肉。按照女孩的指點,雞蛋大的一枚小果子,真的在我的指尖上叭的一聲炸開了,并且真的一股香氣在小屋里彌漫開來。記得單位里那個招聘來幫忙做通聯工作的少婦小何,曾經失手將坤包里的一瓶法國香水跌碎在茶幾上。小何恨不得脫下裙子將那香水全都吸到纖維中去。當時天正熱,辦公室的人,整整一個星期都舍不得打開電扇。桃葉橙的迸裂在夜空中留下的清香,穿過皮膚滲透到骨髓里。那只小瓶里灌裝的液體氣味,只是在鼻腔中回繞。而從金黃的果皮中飄逸出來,在嫩如鵝絨、晶瑩比玉的果肉中,滋潤了一個春秋、一個冬夏的氣息,卻仿佛是一只試圖駕馭靈魂的幽靈。我將半只桃葉橙送給那女孩,女孩像是忘了自己說過只要果皮,伸手接過半只桃葉橙,漲紅著臉扭頭就走,連謝謝也顧不上說一聲。

吃過半只桃葉橙,這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偷走肖姣送給我的那一只。其滋味確實無與倫比。

我打開抽屜,見里面有一本撕得剩下不多的書。書是從封底開始撕的,封面還在,是《青灘文史資料》第二輯。沒料到事情會如此湊巧,在第一頁概述中,開頭就寫青灘境內資源豐富,“尤以‘部優產品’桃葉橙為代表的柑橘最負盛名”。第二頁便是大事記,我注意到李四光曾于一九二四年春來青灘考察過。李四光也是黃州人,他的家離我父親鄉下的老家很近。父親曾用他來鼓勵過我,說老家那一帶的風水不錯,大家都說除了李四光以外,還要出第二個偉人。李四光將青灘龍馬溪一帶地層命名為“志留系龍馬頁巖”。

我的目光在青灘的時光里飛快地挪動。

突然間,心中出現一個忽閃,兩手隨之飛快地往回翻了一頁。重新找到引起忽閃的但先前沒有留意的文字。就這么一點點曲折,回頭多看幾眼,便看準了:一九四二年二月中旬,民生輪船公司的“民熙號”客貨輪在青灘絞灘時,因負荷過重覆沒,造成淹死八百多人的特大事故。

父親年輕時派頭十足的那張照片,正是以“民熙號”為背景拍攝的。

我坐不住了,開了門便到樓下,準備往家里打個電話。樓下只有兩個女孩。電話機被一只木匣子裝著,還上了鎖。管電話的招待所老板,到江邊接客人去了。

一九四二年,父親已經十九歲了。“民熙號”輪船在青灘翻覆,不可能不在他心中留下記憶。

我記得,父親在母親竭力反對我學游泳時,曾說過,他險些在長江中淹死。母親反對的理由是,河里淹死的從來都是會水的人,不會水的就不會下水,在干地上人是淹不死的。父親當時詰問:萬一失事跌入水中怎么辦?如果乘船船翻了怎么辦?我和父親自然成了這場爭論的勝利者。

在我焦急地等待老板回來之際,大門被敲響了。

我連忙將門閂抽開,涼風先涌進來,后面跟著的是在碼頭遇到的老人古仕光。在樓下的大廳里,我們站著聊了幾句。聽說我到現在也沒見著肖姣,古仕光竟不相信,原因是他嗅到我身上有股桃葉橙香味。我將肖橙的事說給他聽,他才恍然道,那孩子只是肖姣的堂弟。

古仕光自告奮勇替我去找人,不容我推辭,說著話就出門了。

古仕光真的將肖姣給我找來了。

盡管我剛剛還在為父親與“民熙號”客貨輪的關系而焦躁,當看見久候不遇的肖姣時,我心情大好地很想上前將她緊緊擁在懷里。肖姣朝我粲然一笑,臉上掠過幾分詫異。她沒有背那只熟悉的大照相機,一身休閑的樣子,略略蓬亂的頭發顯出另一種風韻。

肖姣說:“你怎么來了?”

沒容我回答,古仕光搶先說:“聽說你來了,她連化妝都來不及。”

我說:“人家是天生麗質,用不著那套程序。”

我請肖姣上樓去坐坐,古仕光瞪了我一眼,“這么好的夜色,還不到外面去走一走?!”說著就將我們推出門外。

青灘鎮內鎮外,只有我們兩個人。

夜色里,我們幾乎是胡亂走著。

四月的夜晚,是峽江一年中美妙季節的開始。峽谷里的星星很少,但是一個個又大又亮,還有點發黃。肖姣說這是星星對桃葉橙渴望太久的緣故,秋天果子黃了時,星星會更黃一些。圍困峽江的山太高太大,月亮總也爬不到頂上,偶爾在一個峽口見到它的半張臉,接下來就聽見它咕咕咚咚地從山背后滾下去老遠。肖姣的肩膀在我身邊若即若離地晃動著。我的衣服感覺到了,我的肩頭卻沒感覺。一只狗在路中間輕盈地向我們走來。它在肖姣面前停下來,搖頭晃腦地哼了幾聲。肖姣用小腿輕輕碰了它一下,它才不情愿地離開。

我剛要問,她拉了我一把,要我小心,路外邊就是直插江灘的峭壁。

我往回靠了靠,發現一根冰涼的手指就在手邊。

我禁不住用幾個指頭將它捉住。

只過了幾秒鐘,那根手指便輕輕地掙脫了。

肖姣問我來青灘干什么,是不是來采風的。

我一愣,情不自禁地說:“不是你發電報要我來的嗎?”

肖姣也愣了,她說:“你不是誆我吧,從學會認字到現在,我還沒有發過任何電報!”

我掏出帶在身邊的電報,擰亮微型手電筒。

肖姣將電報反復看了多次,才說:“一定要查清這是誰搞的惡作劇。”

我索性將先前的那信和文章的事也說了。

肖姣問我在漁洋關時怎么沒提過。我也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何一直未說信與文章的事。離開武漢時,我沒有帶上它們。肖姣說,若有它們,說不定可以從字跡上認出是誰干的。她甚至認為這中間一定有什么陰謀。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有些掃興。

肖姣也沉默起來。

我強打精神說:“我還以為你真的愛上我了!”

肖姣說:“你放心,我不會這么草率的。舅媽桃葉老給我上課哩!”

她又說:“不管怎么著,來一趟青灘,總歸不會白跑,還沒有人走時后悔過。”

肖姣轉身站了站,便開始往回走。

她將我送到招待所門口,執意讓我先進去,不許我再送她。甚至趁我進到屋里還未轉身之際,伸手將兩扇門反拉著關上。我在門后聽了一陣,外面的腳步聲響了幾下就消失了。

進了房間,古仕光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呼嚕打得震天響。那呼嚕不似一般人只是從喉嚨里憋出來的,而是像專業歌手從腹腔里迸發出來的強烈共鳴。我將衣服解開,剛坐到床上,古仕光鼾聲一停,眼皮一睜,很清晰地問:“回來了?”

我說:“回來了。”

古仕光說:“剛才你父親來了電話,我替你說了半天。”

我說:“你沒搞錯吧?”

古仕光說:“那個龍克,我在電話里都能聞到他的氣味,他對青灘比自己的家還熟悉,前年秋天還在這兒住了個把星期。鎮上只有這么一家招待所,即使他不記得電話號碼,也會打114問嘛。”

我問:“你是怎么同他認識的?”

古仕光說:“你坐穩了,別暈倒。我差一點成了桃葉的丈夫。你父親,那個叫龍克的男人,是桃葉最早的丈夫。”

關于父親的那句話,從古仕光嘴里冒出來時,我站起來,幾乎要沖上去,至于是想撕他的嘴還是堵他的嘴,我無法去細想。古仕光的話,像黑暗中被閃電劃裂的天空,強光閃爍后,久久等不來驚心的霹靂,這樣越發讓人渾身上下,如刀割火燒。

我心里非常難受,但頭腦依然冷靜。

古仕光說:“別的地方,總是將女人比作流水,男人比作高山。但在峽江這兒,男人無論平緩和湍急,總是像水一樣來去兩匆匆,只有女人才是兩岸一扇扇挺立的絕壁。”

老人話里有許多的悵惘。我想此話由來一定沒錯,不然怎么會有巫山神女,千年萬年地臨江佇立,自己不流淚,風雨反而為其嗚咽。春天來時桃花如汛,夏季降臨洪濤陣陣,秋天里霜葉紅透水底,冬天里滴水成冰,將一面面山崖凍成冰清玉潔。神女峰總是那般守護,峽江之水是男人經絡與血脈的流淌。

實在憋不住,我吼叫了一陣。

接下來我又闖到樓下去給家里打電話。

我幾乎是破門而入,睡在接待室里的那個女孩,倉皇間不知往被窩里躲,反而爬起來,雙臂抱在胸前蜷縮在床角里。

家里的電話鈴響了五下后,母親的聲音傳到青灘。我要她讓父親接電話,母親問我有什么事,可不可以同她說。我真想告訴母親,她被父親欺騙了幾十年,但母親如止水般的情緒鎮住了我。電話那邊也沒有父親要聽電話的動靜,我只好作罷。母親并沒有勉強我說出究竟,這讓我事后想起來,不免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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