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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城市的女人已大大地縮短了她們的裙子,過街的春風(fēng)像剝竹筍一樣,將那些拖曳的長布袋般的東西,在一夜之間掃入箱底。男人似乎早就盼著這一天,當(dāng)那些比春風(fēng)貪婪但又膽小的目光,猛地接觸到這些時,又覺得一切結(jié)束得太突然和太干脆了。事實上,空氣中仍然布滿潮濕、布滿陰冷,讓失去絨棉庇護的肌膚,依舊感覺到綿綿密密的細細刺痛。陽臺上,被精心護理了一個冬天的迎春花們,不約而同地在一個早上同主人一齊醒來,然后在老人們呆滯的氣功功法或拳法下,綻放出一片片小小的燦爛景象。早晨到底是早晨。早晨的風(fēng)也不愧是早晨的風(fēng),清清淡淡的氣息,讓人情不自禁地做出各種各樣的抒情動作。可惜,這樣的好時光勉強延續(xù)了幾十分鐘,各種各樣的噪音,各種各樣的異味,便泛濫開來,最讓人無法不掩面出門的是漫天狂舞的灰塵。

有一天,正是這樣的一個早上,我走在城市的高樓下面。盡管外形一模一樣,它卻并不是單位的那棟樓房。我走得有幾分陶醉,半空里突然發(fā)出一聲怪響。我一直對自己在一些突發(fā)事件來臨之際反應(yīng)遲鈍的狀況充滿憂慮。這天早上,我的遲鈍幫了自己一個不大不小的忙。在我怔怔地站立之際,一堆穢物從天而降,重重地攤?cè)鲈诰嚯x我伸在前方的左腳尖一米處。我看了那些東西一眼,又將目光抬起來,四樓陽臺上瀑布一樣垂掛的那片迎春花茂盛的枝葉上,綴著許多花花綠綠的垃圾雜物。我操著洋涇浜的武漢方言,朝上面喊了一句:“樓上的人在搞么事?!”這時候當(dāng)然不能用自己與城市交流所用的普通話,更不能用自己從牙牙學(xué)語時開始,就說慣了的黃州方言。樓上沒有人回應(yīng)。隔了一會兒,終于有聲音飄落下來,而且很熟悉。我想了幾秒鐘,才搞清這是中央電視臺新聞節(jié)目的播音員羅京在說話。

羅京說,三峽工程進展順利,上游圍堰將如期在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實施大江截流。說羅京這是在說話,恐怕是埋沒人才。羅京正經(jīng)八百地是在播音。

這天中午,我們在單位旁邊的一個名叫托福的餐館里小聚,大家紛紛舉杯說武漢的冬天真難受,比東北還冷,總算熬過來了。語氣中都有一種慶幸之感。過去幾十年武漢人一直很聽國務(wù)院的話,國務(wù)院規(guī)定淮河以南不準裝暖氣,全武漢一般老百姓能去的地方便都不裝暖氣。大家接著又埋怨,國務(wù)院說,長江以北不許裝降溫空調(diào),武漢處在這個夾縫中,弄得入冬入夏,一會兒凍得不像人,一會兒熱得不像人,像只遭主人討厭的狗。這幾年,市政府總算想通了一半,知道該陽奉陰違時就陽奉陰違,至少讓人夏天用空調(diào)了。我是兩年前被他們從黃州收編到武漢的,不比他們的地道與純正,可我還是插言道:“你們對于國務(wù)院的政策理解有誤,關(guān)于暖氣國務(wù)院是有過規(guī)定,對于降溫空調(diào),國務(wù)院從來沒有管過,中央也沒有管。”

就在這時,拷機在腰間顫抖起來。

我伸手從拷機上摳出四個字:回話。父親。

顯示屏上沒有標點符號,標點符號是我加的。這是我給自己配備這種現(xiàn)代化的小玩意兒后,第一次被父親所使用。在此以前,他有事找我,從來就是兩種形式:首選是托人捎口信,其次是親自動手寫信。他給我寫的信中,總用這么一句話來結(jié)尾:這是我最后一次用筆給你寫信了。這種結(jié)尾相同的“絕筆”信,我已積攢了整整十封。

我趕緊到外面找了個公用電話往家里打。

電話里傳來幾百里之外的咳嗽聲,一串串的,十分響亮。我心里馬上彌漫著蒼老的氣氛。

父親說:“你的呼機號碼是8174739吧?”

我說:“是呀。”

父親說:“我以為記錯了。”

我說:“記錯了,怎么能呼到我哩!”

我心里忽然有了一陣難受。

我無法回避地意識到,父親的腦子已經(jīng)有些糊涂了。

我剛這么想,父親突然果斷而堅定地下了一道命令。

父親說:“這季節(jié)多么好,一年有一次。你應(yīng)該抓緊時間到外面去走一走,別閉門造車。毛主席說過,閉門造車是成不了大氣候的。”

我連忙說:“我是打算出門一趟,就是差旅費不好報銷,現(xiàn)在出一次門,沒有千把元錢別想回來。”

父親武斷地說:“為什么非要花錢?你到集家嘴一帶的碼頭上,找一條上水到秭歸的船,給船老大兩瓶酒,就能捎你到西陵峽、到青灘!”

青灘這地名我是后來才弄清楚的,當(dāng)時只記住一點相近的聲音,直到后來我同一個女孩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地相逢時,我才準確地將青灘刻在心里。

父親這么說話讓我有些驚訝。

他在電話另一端繼續(xù)說:“你看過早上的電視新聞了嗎?長江要截流了,高峽就要出平湖了,你不抓緊去看看,將來豈止是后悔,恐怕是枉活著。你現(xiàn)在就去,順便給我看看——青灘!”

最后這句話在電話線中流淌得有些猶豫和遲疑,在那一串串的停頓中,我以為父親將會說出一個人名來,當(dāng)最終說出的是地名時,我還在臆想這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正想問問家里的情況,特別是母親的健康狀況,父親沒打任何招呼就將電話掛斷了。我忽然惆悵起來,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守電話的老人將我喊住,說我沒有付電話費。幸虧人熟,付了錢就是,沒有生出尷尬來。

回到飯局中間后,我很奇怪,怎么他們的話題也一下子跳到三峽上來了!他們盼著三峽大壩早點修起來,電站早點發(fā)電,那時武漢就不會越是天熱越停電了。還說,人代會對三峽工程進行表決時,投反對票的全是四川的代表。也有人聽說科學(xué)家中分成了兩派,奇怪的是年長者中主張上馬的占多數(shù),年輕人中主張下馬的占多數(shù)。

我將酒杯一舉:“莫談國事!”

一杯酒下去后,有人略帶憂傷地說:“現(xiàn)在的日子可以,喝點小酒,打點小牌,寫點小文章,賺點小稿費,過個小日子,還有什么不滿足哩!”

一時空氣有點凝滯,接著大家就不約而同地拿起酒杯,將剛剛斟滿的酒,一口倒進肚子里。結(jié)果,這頓酒比往常多喝了兩瓶,時間也延長了一倍,直到下午兩點三十分還沒有散。大家正在聚精會神地聽一個去過三峽的人說,秭歸有條河叫香溪,一直通到興山的昭君村。香溪里有一種桃花魚,分成桃紅、淡藍、鵝黃和乳白四種顏色,誰能碰上桃紅色的桃花魚,三天之內(nèi)準保要交桃花運。

不知是否有人告密,單位的頭頭忽然走進來,沖著我問幾點鐘了。我有些迷糊,真的一抬腕看看手表。

我說:“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下午兩點三十七分。”

頭頭說:“你這表是不是快了三十七分鐘?”

我說:“不可能,我這手表是九四年在長沙頒發(fā)電影金雞獎和百花獎時的紀念品,一百年才有一分鐘誤差。”

別的人都呼呼啦啦地起身離座。

我拉了身邊的一個人說:“杯子里還有酒,門前清了再走。”

那人一用勁,將我從椅子上扯起來,拖到門外。飯前還是好好的晴天,這時竟是春雨瀟瀟。冷雨一澆,心里清醒了幾分,這才懂得頭頭那話是條三截棍,在拐著彎瞄準要害。

春雨默默地落在手上、臉上和頸上,確實像一只因憂郁而冰涼的小手在撫摸。雨水在臉上匯集成細流,輕輕漫向我的雙唇。舌尖微動觸摸到一絲香甜,立即貫通全身。四周一絲風(fēng)也沒有。公共汽車轟轟隆隆攪動的那些氣流,絕不應(yīng)該被當(dāng)作風(fēng)。風(fēng)是沒有根由,沒有終結(jié),從不知何處飄來的一種神秘東西,可以陪伴,可以扶攜,可以低吟,可以吼叫,卻不可以被看見被把持。風(fēng)這時在高空俯瞰著城市,試探著城市,那少少的香甜是它的信號。果然,片刻后,春雨就蕩漾起來,一棵棵掛滿嫩葉的樹,如同河流上漂泊著被春水映綠的白帆。沒過多久,街面上真的成了河流,低凹處則是一個個小小的湖泊。畢竟是春雨,盡管委屈地落在城市里,仍然能夠顯示出美麗的質(zhì)地。不比冬天,雨雪交加幾十天,到處都是骯臟不減。春雨一來,先是樹上清潔了,接著灰兮兮的樓群光鮮起來,最后大馬路和小巷子也一齊顯出晶瑩的色澤。

我絲毫不知自己全身被淋成濕透,回到屋里,趴在書柜上取出一本書,從頭到尾亂翻起來。翻了一會兒,手中的書頁便成了一尾尾美妙絕倫的小魚,都是桃紅色的。眼前的文字模糊游移起來,它們不是含情脈脈的桃紅色魚眼,就是熒光誘人的桃色魚鱗。不知何時,我竟獨自昏睡過去。醒來時,已是半夜時分,身畔滿地書籍,整齊的書柜全都空了。是自己干的?望著滿屋的狼藉,我難以置信,但屋里分明沒有第二個人。

我一點也回想不起,下午醉酒之后自己要干什么。曾經(jīng)聽說,有人將存款單夾在書里,又忘了是哪本書,結(jié)果在無奈地一頁頁翻檢全部藏書時,竟發(fā)現(xiàn)了妻子與別的男人偷偷合拍的親昵照片。這些都與我無關(guān),坐在書堆里,我苦思冥想了許久,也想不出緣由,倒是連天的噴嚏紛紛打起來。我趕忙找了一把強力銀翹片吞下去,又到衛(wèi)生間里打開熱水器,狠狠地用熱水燙了一通,直到全身燥熱才罷休。

洗完澡,穿衣服,我才發(fā)現(xiàn)呼機上有一堆留言。

呼我的只有一個人,宜昌的明先生,讓我速給他回電話,并說有急事請我?guī)兔Α>瓦@么些話,最少在我的呼機上重復(fù)了十次。

我沒有理會地上的書,鉆進被窩里給宜昌老明打電話。

老明身邊無疑有個女人,我在電話里都能感受到那種男人永遠也別想模仿的氣息。一番追問后,老明顧不上聽我解釋,便說請我到五峰縣漁洋關(guān)去玩幾天,他們在那兒搞一個活動。在我答應(yīng)之前,老明說,他們的活動有幾個女孩參加。

我的思緒馬上轉(zhuǎn)到別處。

我問:“漁洋關(guān)有桃花魚沒有?”

老明說:“只有美人魚。”

我說:“我是說正經(jīng)話。”

老明說:“我也不是胡扯,你是想交桃花運吧!”

放下電話,躺在被窩里愣了一陣,我突然間記起來,自己在醉醺醺時,大概是想從哪本書中找出那個叫青灘的地方。

春風(fēng)春雨四溢的季節(jié),黑夜變得格外短促,仿佛只打了一個盹,便悄然而逝。透明的晨風(fēng)鼓動著窗簾,像春潮一樣時漲時落。

我瞪大眼睛盯著地上那本《黃州縣志》,一張女孩的照片正躺在攤開的書頁中。女孩的模樣小巧可人,睫毛又黑又長,兩只小酒窩閃著動人的光澤,一只碩大的照相機有些夸張地背在她的身上。我拾起照片放在眼前看了好久,可就是想不起它是從何處飛來的。縣志是父親送給我的,唯一可能的解釋是:照片也出自同一渠道。女孩背后的那座山很雄峻,不可能是黃州那一帶的風(fēng)景。它讓我心中充滿猜疑。

我感到頭部有些不舒服,用巴掌拍打了幾下,照片中那女孩小鳥依人的模樣仿佛也被拍進腦海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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