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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孤島(3)

兩只蜻蜓往越來越難行走的路上飛行。旺貓兒跟著小河豚暈頭轉向奔向深處。

一片幽幽藍藍的高處,兩只蜻蜓在枝頭上懸吊棲息。這是一個幽僻空蒙、古松倒掛、巖峭壁陡的崖邊。

“貓兒哥,你的家在哪里呀,從沒聽你說過。”

“我不知道。”旺貓兒抬起頭,他現(xiàn)在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很遠,再很遠,就那兒。”

“很早就跟文老爺了?”

“很早,我很早就跟了老爺。”

“你……”小河豚沒話找話,“也能當老爺?”

“可不能亂說,老爺就是老爺。這是命。”

“還不是兩只眼睛一張嘴的,他還不一樣。”

“老爺只能一個。全是老爺,不亂了。”

他們不再說話,靜靜地坐著。不遠處兩只梅鹿溫和地從小溪邊走過,四五只藍鳥靜臥在枝頭,另一只站在一邊,把脖子按到自己的翅膀里去,梳理身上的羽毛,半晌,抬起頭來,歪了歪帶著一圈黃邊的圓眼睛,向樹四周張羅,嘴里還銜著一根細毛。

兩只蜻蜓抖動著薄翼,弓著身子,尾巴連著尾巴抖動著作愛。

旺貓兒和小河豚默默地看著蜻蜓,蜻蜓的抖動似乎喚醒了他們身體里的一樣東西,這東西從身體里的某個角落悄悄升騰。他們移開眼來,四只眼本能地對視。他們感覺到了靜謐的世界里一個男孩加一個女孩就再也不會有靜謐。他們仰起頭,天空分泌著湛藍。他們的心里涌起了霧蒙蒙的熱氣,這熱氣使他們成了白面饅頭,漸漸膨大而且富于彈性。那種感覺也被這種熱氣夸大了,弄得他們又興奮又難忍。那種東西尖尖的,在他們的腹部躥來躥去。旺貓兒低下頭,俯視著粉粉紅紅的小河豚。他們誰也沒說話,誰都不愿振動這鮮鮮藍藍的空氣。小河豚迷迷糊糊的目光四晃八散,兩片嘴唇輕輕開啟嬌喘吁吁。小河豚突然低下頭來,埋進了旺貓兒平平的胸脯。她的青黑色的秀發(fā)在旺貓兒的肩頭一縷一縷跌落。

小河豚第一次走進男人。她不懂做作也不會做作。在她身上一切都是自然的懵懂的,道德、規(guī)矩、社會、倫理……這些與她無關,從生下來那一天就與她無關。她不需要明白那些,她只是一個女孩。完全的、徹底的,同時也是完整的女孩。是的,她只是一個女孩。

小河豚的手指在旺貓兒的皮膚上緩緩流動,這流動弄得旺貓兒全身的血管突突飛跳,整個世界剎那間沸沸揚揚。小河豚的指尖滑過的地方每一寸皮膚都從毛孔里頭喊救命。小河豚越來越柔,一圈一圈淡紅色的笑容從她的臉上蕩漾開來,夾在藍色的空氣里呈紫色芳香。

小河豚拉著旺貓兒慢慢委地。她有點難以自制了。十八歲的熱浪帶著一絲乳甜味從她的兩唇中間細細地噴涌而出在旺貓兒的睫毛上瑟瑟抖動。他們扭動在情欲飽滿的花草叢中,她用半瞇的眼睛呼吸著旺貓兒——她渴望他,渴望他沉重的身軀與野蠻的愛撫。

旺貓兒半跪在青草地上急促地喘著熱氣。小河豚美麗炫目的身體把他打得昏頭轉向,他承受不了如此完整的美麗,如此自然的美麗。他的本能驅使他產生了進入小河豚的欲望……但同時,他想起了文老爺。從他跟著文老爺起,他的一切就是文老爺?shù)模约菏强捎锌蔁o的。凡是他認為有價值的東西,都必須是文老爺?shù)模魏问虏荒芾狻?

女孩也不例外。

當然,小河豚更不例外。

不。他有意壓住自己漸漸按捺不住的東西。小河豚必須是文老爺?shù)模∪绻晌睦蠣斣儋p給自己,那是另外一回事。如果自己獨占了這樣美麗的女孩,將是對文老爺?shù)臉O大不敬,天打五雷轟……

小河豚的吻沿著旺貓兒的腹部向下滑動,旺貓兒意識到那種感覺你越是按捺越是暴烈如雷。旺貓兒感覺到自己的皮膚即將爆炸,他死死地壓住自己:哦……不……不不……

小河豚重重地墜了下去,興奮已經使她軟癱如泥,她的兩只無力的手在空中亂舞亂抓。旺貓兒揪住地上的草根,他的情欲已經到了決堤的邊緣,“我……我……”

“貓兒哥……”小河豚的身軀在青草上做吃力的扭動。

旺貓兒再也忍耐不住,嗷叫了一聲撲將下去:“文老爺——你殺了我吧,文老爺——”他死死抱住了小河豚的大腿,沖動得全身抖動。小河豚痛苦地扭動著腦袋:“噢——貓兒哥……不對……”

厚厚黏黏的液體在小河豚的小腿上艱難地流動。旺貓兒最后一聲慘叫過后,旺貓兒的整個身軀放了氣一般松軟下來,像一只裝滿皮糠的麻袋,重重地墜歪在一邊。

旺貓兒的雞頭一點一點地龜縮下去。雖然旺貓兒努力著掙扎幾下,但還是慚愧不堪地低下了頭去。憑著本能,小河豚心里明明白白……

“文老爺……”他喃喃道,“文老爺……”

小河豚的心里頭莫名地涌上了一股鄙視,憤憤地踹過去一腳,心里頭狠狠地罵道:沒用的東西。

十一

熊向魁意識到了處境的不妙。

熊向魁坐在小竹樓上,端著小酒盅。鱘甲會的廣場就在他眼下的不遠處。——所謂鱘甲會也就是原來的鰣鱗會。小竹樓上非常靜謐。榕樹的陰涼和夏蟬的鳴叫正從半空毫無阻攔地傾瀉下來,背景上蒼翠的山巒使得小竹樓飄飄欲仙。

但鱘甲會的廣場上正喧鬧異常,由鐵仙悉心挑選的精壯漢子組成的方隊正擺開了陣勢,刀、棍、槍、鉞、叉、劍、錘豎豎橫橫,胳膊的每一個抖動,在很遠的地方都能看清金屬反光的光芒。

這光芒每一根都狠狠刺中了熊向魁的心。

他懊惱,追悔那一個下午江邊上做下的蠢事。他對自己太大意了,當著小六吆的面,那么多人對自己跪下身來,簡直你奶奶的蠢熊!在你的君王或君王手下的人面前炫耀你的威望,等于變相的自殺。

忍,是得忍,這是熊向魁在文廷生叫著“三哥”撲下江去之后惟一可做的事。一踏上這個孤島,熊向魁就產生了統(tǒng)霸這個孤島的欲望,當然,他心里明白,他想到的事,姓文的絕不會想不到。在他暗地里積蓄自己的力量的時候,文廷生神不知鬼不覺地使整個揚子島拜倒在了他的腳下。在文廷生從船頭撲向那條鱘魚時,他就清清楚楚地知道接下來將發(fā)生什么。他嫉妒并痛苦地承認文廷生的鬼才。先一步是王吃肉,晚一步為寇喝湯。是的,他現(xiàn)在只有捏著鼻子喝湯的份。

“——啊,啊哈!”

遠處的吆喝聲從廣場上傳來,護衛(wèi)隊員的臉龐看不清楚,但憑借這種吼聲,他猜想他們神圣的表情。想像得出他們殺向敵人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

但敵人,敵人在哪里?

敵人會有的,只要你想有。只要有權力存在,當權者的對面每一個人都可以是敵人,你需要他是敵人,他就必須是。

熊向魁清楚,對手比自己更為老辣。江邊上把騙子轟下江去之后,他千方百計想在文廷生面前旁敲側擊地解釋清楚,一山不能二虎,一水不能二龍。別人既然是龍,那你只能是蟲。如果別人把你看做另一條龍,那你就得向那條真龍表白清楚:我是蟲而不是龍,當然,做得不能過于外露。可文廷生到底是文廷生,他永遠不會給熊向魁這個機會,每一次熊向魁話到了嘴邊,文廷生都巧妙地把話岔了開去,似乎在暗示,不必說了,你說什么,我心里清楚。

“護衛(wèi)隊”的建立,是文廷生突然的主意。事先連島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熊向魁都不清楚。熊向魁怎么能不明白,建立護衛(wèi)隊是文廷生攻向自己有力的一招。護衛(wèi)隊當然不是用來對付他的,問題出在護衛(wèi)隊的“總督頭”這個位置身上。總督頭不是他熊向魁,文廷生選中了老鰣鱗會里的死對頭,也是他熊向魁最有力的對手:鐵仙。

文廷生對鐵仙的重用,當然不是出于對鐵仙的信任與器重,而是在揚子島上制造出第二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來。熊向魁知道,文廷生清楚不過,這個島上,能給他的位置帶來威脅并取代他的,只熊向魁一人耳。在君王面前,下屬的威望是他們自己頸上的鋼刀,只要你一不留神,這把鋼刀就悄悄插進你的皮肉。文廷生哪能不明白這個。熊向魁與鐵仙,猛虎與地頭蛇只要一聯(lián)手,強龍未必就是對手。離間他們,殺掉他們,都是下下之策,——誰還敢為你賣命?要緊的是把他們放到一處。放到同一水平線上,他們自己自然就成了敵手。那時,為了吃掉對方,他們雙方惟一可做的只有加倍地對君主盡忠盡孝。用不著你害怕他們的聯(lián)合,到時候你只要充當和解、斡旋、寬宏大度的調解者好了。大權在握之后,當權者惟一需要防范的是下屬的精誠團結!所以當權者永遠要誨導下屬們“精誠團結”,——因為下屬被他的安排永遠失去了“精誠團結”。

刀飛劍舞,電閃雷鳴。兵器在鐵仙的口令聲中呼啦生風。一會兒兵器的閃光又夾進了汗?jié)n漬的油亮背脊,好一派威風四射!

“老子不會上你的當,姓文的!”熊向魁的牙咬得咯嘣咯嘣脆響,“老子做得了你的爺爺,現(xiàn)在就做得了你的孫子!”

(光緒二十六年九月初十,即公元一千九百年十月二十四號。)

“老爺,”旺貓兒在門口試探著輕喊了一聲,聽到床上咯吱了幾下,略略加大了喉嚨,“老爺。”

“嗯?”

文廷生習慣于晚睡,自然也習慣于晚起。太陽已經一篙子那么高了,對下江人,已經是在船尾下米煮中飯的時光了,可對文老爺,還剛剛是清早。

“老爺,熊大哥和鐵仙大哥在門外已經跪了一個時辰了。”

許久,文老爺出現(xiàn)在鱘甲會的石門口,一站到門口,鮮鮮嫩嫩的陽光們就和他撞了個滿懷。文廷生立時感到一種輕松。

“文老爺萬壽洪福!”熊向魁的聲音從地面?zhèn)髁松蟻怼?

文廷生這才注意到,熊向魁、鐵仙、紅鯉、龐大頭他們正跪在自己的眼前。

“怎么回事?”文廷生開闊的眉際緊了緊,他最不愿意一大早就有人來煩他。

“老爺,今天是老爺?shù)纳眨蠣敗!毙芟蚩廊还蛟诘厣希槍χ睗駶竦氖嬲f。

“哦?”文廷生低下頭去,口氣突然松了些,“我怎么不知道。”

“除了老爺,全島上至九十下至三歲,沒有一個不知道,”鐵仙接過話來,“熊大哥早有了好安排,老爺。”

文廷生的臉上迅速掃過了一絲不悅,但他微微發(fā)胖的臉上馬上寬寬松松地笑了笑——他想怒到底沒發(fā)得出來。文廷生最惱怒的事就是被人耍,呆乎乎地做局外人。他心里清楚,被崇拜與被愚弄有時難以分開,這東西像你的呼吸,你要呼,就得吸,你想吸,就得呼,少了哪個都不行。當然,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再大的不快也得咽下肚子里去。

文廷生的不悅馬上被一掃而空了。他的身影剛剛在江邊的江灘上出現(xiàn),所有的喜慶聲爭先恐后地追向了他的耳鼓。銅鑼、皮鼓、竹節(jié)、鞭炮、吹呼、小孩的尖叫一齊向高空升騰,這種聲音使天空加倍空曠并且更加晴朗。彩色的人群如同開春的山坡,迎春、白杏、彩薺、車前子、女貞子、野菊,七色八彩花花綠綠長滿一地。他們激動的情緒從臉上的紅潤里流溢出來。文老爺?shù)氖珠_始招擺了,文廷生的圣手剛一擺過頭頂,揚子島立即山呼海嘯——文老爺萬萬歲!文廷生的臉上綻開會心的笑容,這笑容如天空一般空闊晴朗。

文老爺奕奕神采,步伐端方有力,從一排一排的高蹺、大頭娃、彩船、麒麟旁邊招著手走過去。文老爺漫步在用人體和歡慶圍成的巷子里。

那端,是一片小樹林,小樹林的枝頭上彩絹彩帶撒嬌似的甩胳膊踢腿。十只鳥兒在籠子里頭翹著屁股載歌載舞,它們昂起頭轉動著圓溜溜的眼珠,弄不清它們是渴望自由還是歌舞升平。

“請文老爺放生!”熊向魁躬著身子高聲吆喝著,示意樹底下的幾個漢子。

所有的鳥籠從高枝上慢慢下墜,文廷生抽出背在身后的一只手,用手背向外撣了撣,笑盈盈地說:

“放了。”

鳥籠一齊打開,小鳥們像彈丸似的擊中了小樹林上空的藍天。“噢……呵……”小樹林頓時響起了歡慶的尖叫。文老爺其樂也融融,臣民們其樂也陶陶。

然而,文老爺意想不到的事馬上發(fā)生了,那些彈丸一般發(fā)射出去的小鳥們,時光倒流似的退回到了鳥籠口。

許多人仰起臉,不解的表情慢慢全轉了過來,對住了文老爺。

“哦?”文廷生一時理不出頭緒。

“老爺……”熊向魁笑著湊了過去,“小鳥感激老爺?shù)拇蠖鞔蟮拢岵幌吕蠣敚貋砹恕!?

文廷生的臉掛下來了,鳥是可以馴服的。不受過長期的訓練,小鳥絕無自投樊籠之理。他知道熊向魁在拍自己的馬屁,萬一別人知道小鳥是馴出來的,自己就顯得這點眼力都沒有。雖然他產生被拍馬的愉悅,但還是故意地沉下了臉來。

“混蛋!拿馴好的鳥兒來戲弄本老爺,想討個大賞嗎?”

鳥籠子底下的十幾個男人臉色立時嚇得煞白,齊刷刷地跪下去,哆嗦著吐不出半個字。

熊向魁不急,似乎早料到了這一招:

“老爺,息怒、息怒。熊向魁長了八斤半的膽子,也不敢冒犯老爺。今天是老爺?shù)募眨埻陌l(fā),可能老爺始料不及。老爺再隨了我來,我若犯上,甘當萬剮之罪;若老爺真的洪福來臨,在下討個大貴,想必是討定了的。”

文廷生眉頭緊鎖,邁了腿,隨著他去。

小河邊,八只大缸并肩而立,缸中清水平口,一溜溜青黑色鯽魚背脊使缸中的清水發(fā)著青光。齊刷刷的鯽魚嘴巴一張一合。

“老爺……”熊向魁弓了腰示意文廷生。

“放!”

八大缸鯽魚立時在靜靜的小河中遁失得無影無蹤。

文廷生回過頭來,兩只眼睛青青灰灰地盯住熊向魁。熊向魁旁若無人凝視著小河水面。“老爺……老爺……你細細瞧……”

文廷生轉過臉來,十幾丈長的水邊盡一色的鯽魚嘴巴布滿了水邊,那些鯽魚遲遲不肯離去,對文廷生頂禮膜拜。

“老爺!”所有的人一同跪了下去。

文廷生的腦袋仿佛被狠狠敲了一下,鳥可以被馴服,而馴魚是從何說起的事。莫非……這是真的?每一個裝神弄鬼者,自己的頭腦都是清醒的,而現(xiàn)在,盡管平日里文廷生再明白不過自己的裝神弄鬼意味著什么,但他不得不發(fā)懵:眼下的事到底怎么了?我真的是真龍?zhí)熳樱克薮蟮念~骨背后的空間第一次被弄得糊里糊涂,這到底怎么了?這些是怎么回事?

十二

傍晚時分的一只母鱷向江心拖去了一具男尸。這具男尸昨天清晨在小河邊撒滿了他五天來捕到的所有魚蟲,那些魚蟲使八大缸餓得發(fā)昏的鯽魚浮在水邊久久不肯離去。現(xiàn)在,這具男尸在鱷魚的血管里重新找到了生命,在鱷魚的兩只瞳孔里對孤島虎視眈眈。

這種虎視眈眈持續(xù)了漫長歲月。

順著鱷魚的目光,一條小船從遠方駛向孤島。在廷生港邊,小船上走下一個面目不清的禿頭男人。和所有具有這種面目的男人一樣,你一時弄不清他的年紀到底屬于哪一個層次。不過這不要緊,這并不妨礙他走下船尾踏上揚子島的岸邊。

“阿彌陀佛。”

和尚轉過身去,他的眼睛忽暗忽明,對揚子島似乎懷著一種刻骨的仇恨。揚子島在他的瞳孔里晃動著緊縮了幾回。落日在江面上只剩下半個,血腥腥的陽光涌動在江面,使江水泛起了紅紅的血腥味。

你可能已經猜到,這個和尚正是第七章里出走的湯狗。你千萬別以為湯狗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完全出于《孤島》技術結構上的需要;你不能這樣想。湯狗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完全因為湯狗確實就是在這個時候從某一個神秘角落回到揚子島的,這一點揚子島的檔案館有如斯記載。作者除了這樣安排,別無選擇。

當然有一點同樣重要,揚子島并不知道這個和尚正是昔日的湯狗。你所以能知道這個和尚是湯狗全因為這故事是我說給你的。你要處于某一歷史中,你就不能正確地看待這段歷史,你會把歷史看得異常神秘,只有回過頭去,你才知道歷史正如你吃飯拉屎一樣簡單。這種錯位正是歷史的局限,即使精明如熊向魁,也無法知道對面面目全非的和尚正是昔日的湯狗。

“你是誰?”

“出家人,施主。”

“島上沒佛,你來作甚?”

“罪過。佛主在心,施主,有心在即有佛在。”

“聽口音,師傅曾是島上人?”

“出家人無根,施主。貧僧來到此地,全為了多年以前的一項愿諾。善有因,惡有果,因果相連,善惡相因。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施主,貧僧受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之托到此,全為了應驗一樣因果。”

“你是誰?”熊向魁倏地站了起來。

“出家人,施主。”湯狗端坐在石階之上紋絲不動。

“你來干什么?”

湯狗閉上雙目,兩手合十于胸:“阿一彌一陀一佛一”

鐵仙從鐵匠鋪子出來時已是黃昏。沿著小河,獨自哼著全島盛行的《東海宮》。剛淬火的雌雄寶劍削鐵如泥。他得意似孫大圣當年得了如意金箍棒。

一個和尚突然從樹后躥將出來,耷拉著眼皮,立在鐵仙的對面。

“和尚,何故攔住我的去路?”

“去路是苦海,回頭才是岸。”

“瘋和尚。”鐵仙伸出手來,撥了撥和尚。

“你走不過去。”

“和尚,你再不躲開,我動手啦!”

和尚冷冷看了鐵仙幾眼,解了衣服。鐵仙以為和尚要交手,立即往后退了兩步,擺了個門戶。

和尚笑了笑,猛地轉過身去,跳進了小河,靜靜的水面被和尚的禿頭砸得四分五裂。

鐵仙半蹲在原地,慢慢松開拳頭,被眼前的事弄得莫名其妙。

水面漸漸恢復了平靜。一條魚從水底飛出了水面,在鐵仙的腳邊圓瞪著眼睛顛來覆去。

鐵仙明白了一切。這個島上,能空手在水下拿魚的,只湯狗一個。他把湯狗從水面上扶上來,“狗子兄,文……廷生要認出你來,會砍你的頭。”

湯狗披上青灰色的長袍:“貧僧出家人,不是什么狗子兄。”

鐵仙關上門,閂好,把松明子的光亮全關在屋里頭。門外黑得像瞎子。

“鐵仙,你曉得天下有多大?”門一關上湯狗的眼睛活像黑夜里叫春的貓眼,一閃一閃地綠亮。

鐵仙執(zhí)住酒盅,對著湯狗不停地眨巴眼睛:

“——狗子兄真的瘋了,天下你說會有多大?”

“天下大得很哪,”湯狗死勁晃了晃腦袋。“揚子島……”湯狗豎出了小拇指,“揚子島這個玩意兒都不如。這些年我總算明白了……”湯狗張開兩臂,一個勁地向外擴張,“天下……”

鐵仙的兩只眼立即睜得好圓好大。

“揚子島的人活得可憐,活得像螞蟻。外面的人,已經活到了幾百年以后了。”

鐵仙給湯狗倒酒,桌子上灑得汪汪一攤,他從湯狗的臉上多少發(fā)現(xiàn),湯狗這一回回來來者不善。“狗子哥,文……”

“聞他奶奶狗屁!”湯狗紅著眼惡狠狠地點頭,“奶奶娘個操!”

鐵仙一陣緊張,本能地朝門口望了望,門關得鐵緊,門閂閂得紋絲不動。

“鐵仙兄弟,我們被那三個狗雞巴耍了!奶奶,什么他娘屌天子……”

“噓,狗子兄……”

“怕個球!老子要不是拴在這島上,活在幾百年以后,老子比他們能耐!這些年我總算明白,你要想別人信你,跟在你屁股后頭轉悠,就他媽得弄出點什么屁謊子來。”湯狗滋滋咂咂地呷下一口酒,噴出一口酒氣,“就像老子當和尚,你要別人相信和尚,你就得讓別人信菩薩,——別人信了菩薩,他就他媽的信了和尚。菩薩是根屌!老子有一天打碎了一尊菩薩,嚇得了得!細一看,他奶奶的泥巴巴一大塊!”

“你聽好!”湯狗抓起酒盅揚起手,仿佛對鐵仙有三世仇恨,“文廷生就他媽文廷生,不是別的什么屌東西!真龍?zhí)熳樱撬棠痰哪喟桶停 ?

鐵仙半天來大氣不敢出,木著眼神似聽非聽地望著湯狗說瘋話,他不知道湯狗的這些瘋話是從哪一只江龜?shù)亩亲永锩俺鰜淼模痪褪菧返钠ㄑ鄱律狭耍ǚ礇_進嘴,噴出來成了人話。

“揚子島,必須是揚子人的!”湯狗的禿腦瓜像你褲襠里挺出來的雞頭,一陣一陣地泛出青光。

門外有人敲門,敲門聲震得鐵仙的肚皮咚咚直響:“鐵仙老爺,鐵仙,文老爺命你快去!”

四狗兒的聲音,——她是娘娘的丫頭,“老爺……”

鐵仙站起身來,兩眼直直地望著湯狗。

“阿彌陀佛,施主,貧僧告退了。”

傳鐵仙的,不是老爺,是娘娘。是刀馬旦娘娘小六吆。

傳說小六吆是給月亮曬黑的。太陽曬黑的不同于月亮,冬天一過又雪白如初。月亮曬黑了的一輩子褪不掉。多年以前,揚子島有一位梁上君子,每天夜里月白風清時躥出家門,時間長了身上竟像江里的黑魚,后來流出來的血也全像烏魚的墨汁,連鼻涕、拉尿也全黑得一團,直到有一次偷東西時遭了火災,才在火里燒得雪白粉嫩。

小六吆黑得端的與別的不一般,小六吆黑得俏麗、黑得靈巧,好像她的所有的嬌美都是沖了她的“黑色”而來的。皮一黑,眼明、齒亮,一個眼波、一個微笑,都呈現(xiàn)出別樣的耀眼炫目來。加上她多年的戲臺底子,一伸手一抬腳,總有個模樣,站有個站相坐有個坐相的,好看。

她的命不壞。早在雷公嘴時候,小六吆在揚子島就唱紅了半個天。但五行運轉終有一缺,小六吆始終不能找上一個妥妥帖帖的如意郎君。雖說和幾個唱小生的幾度云翻雨覆,到底總有雨過云散。

要說命好確是命好。一場龍卷風,揚子島接來了真命天子,文老爺?shù)倪瓦托埏L吹得雷公嘴魂飛魄散。雷公嘴的一籌莫展給小六吆送來了天賜良機。湯狗在一個狗叫聲不絕于耳的夜晚,來到島東,找到正在練功的小六吆。經過一場安排,決定了血網之后的一場大戲推出小六吆的《東海宮》。“不管你認識不認識,”湯狗緊盯著小六吆低聲說,“你只要裝著一個失手,事就成了,——我坐在誰的身后,你的飛鏢就飛向誰的頭……事成之后,老爺重賞;你當心,要是你遲遲不下手,老爺就在你的幕后!”

血網的日子說來就來,小六吆腰插飛鏢威然登場。一段唱腔一場武戲過去之后,小六吆發(fā)覺自己的手腳被一雙眼睛緊緊叉住,這雙眼睛有不同于常人凡人的目光,滿蘊蒼天氣魄。小六吆被這雙眼叉得陣腳大亂,直到她還過神來,才看清湯狗正死死地逼在其后。她知道那就是如雷貫耳的“文大哥”了。她叫了聲“文大哥,有人害你”!隨即發(fā)現(xiàn)大幕背后一道寒光沖臺而出,她的飛鏢嗖地出手,當?shù)囊宦晸糁辛思磳w出的匕首,隨后再也不省人事。

卸了裝的小六吆比滿臉脂粉加倍楚楚。卸了裝的小六吆立即被文大哥叫進了他的草房。小六吆穿著平常衣服站在文老爺?shù)膶γ妗K擅髯拥墓饷男×旱哪樕戏磸椷^來與小六吆一同恍惚柔媚。文老爺坐在她的對面默不作聲,兩眼緊盯著小六吆足有一個時辰。就在那塊松明子的光輝底下,兩人的眼光禮尚往來彼此激勵。爾后,文老爺走過來,像用木盤捧著一盤魚湯似的,把小六吆抱進了自己的臥室。整個夜晚他倆一言不發(fā),發(fā)瘋似的卻又按部就班地干著屬于他倆的事。直到文老爺累得眼皮都使喚不動,文老爺才擠出一句話來:“你……不許嫁人。”

她沒有嫁人。刀馬旦成了島上惟一尊貴的婦人。

直到了這一步,她才知道自己的命苦。

她是女人。女人需要的是男人,而不是男人附帶的其他東西。而對小六吆,男人以外的東西她一下子全有了,失去的恰恰是男人,——所有的男人。她心里明白,那個男人是不會屬于她的。那個男人天生不會屬于任何人。有更多的事需要他。他幾乎整天都在想,想想想,長江幾乎被他想出個洞來。她實在不曉得天下哪有那么多東西給他想的。他的身邊的空氣里,似乎到處都是鋼刀鐵劍,他整天都警惕著,嚴防著那些他以為能傷害他,而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雖然生活在一個屋檐下面,但一天下來小六吆和文廷生難得見面,她起了床,他才酣然入睡;她上了床去,他剛吃了夜飯……

然而她愛他。他不知道,也不需要,愛,感情那些玩意兒,是馬頭魚或者金針鱔才會有的東西。他需要的僅僅是女人,標準意義及生物功能意義上的女人。過去是小六吆,今天是小河豚。

小六吆當然不會讓小河豚在自己的面前風光,這小騷貨!

“四狗兒,四狗兒!四狗兒!!”

“娘……娘。”

“傳鐵仙,到我這邊來。”她放下茶盅,“回來,”她壓低了聲音,“就說老爺喚他。”

“是,娘娘。”

十三

鐵仙滿頭心思。這一點從他的頭發(fā)上你可以看得出來。從小六吆那里回來之后,他的發(fā)端生了許多叉,像秋天里的蛐蛐草。自從再一次見到湯狗,他的頭腦就再理不出半點頭緒。他弄不懂湯狗到底是從哪個角落里回到揚子島的,他雖然腦子里少幾道彎彎,不過從湯狗的口風里多少曉得一點,湯狗披了件佛衣,絕對不是到島上做佛事來的,十有八九,他的回來與重振雷家祖墳鼻息相關。

早在文老爺來到這個島上前,鐵仙在揚子島上一路風光。他的岸上水下的十八般武藝,除了雷公嘴,鐵仙坐穩(wěn)了“二爺”的交椅。在鰣鱗會,他不及湯狗的精明,地位自不及他,但論起與雷老爺?shù)那榱x,卻是別人一萬個不及。雷公嘴紅極一時的當兒,有誰敢在雷公嘴雷老爺?shù)拿媲岸嗾R换匮劬Γ】设F仙可以在酒桌上用棍棒摁住老爺?shù)念^,灌下他三七二十一盅。雷公嘴長不了鐵仙一個輩分,鐵仙對老爺卻是盡兒孫般的忠孝。誰能想到,這個島上飛來一路真龍?zhí)熳印睦蠣斂硵嗬桌蠣斈抗獾牡诙欤F仙帶領龐大頭、紅鯉他們幾個,在雷老爺?shù)拈T外跪了整整一夜,磕了一夜的響頭。第二天打著赤膊投奔了文老爺。這不是鐵仙為人不厚有奶是娘,奈何得文老爺是天子?一輩子能當上天子的一條狗,也是上輩的造化。情義不可負,但蒼天更不可負。鐵仙對不住雷公嘴,遭萬人唾罵,可鐵仙負了文老爺,對不住天地鬼神,五雷轟頂,來世當王八。文老爺就是要我鐵仙搬下雷公嘴的腦袋,我鐵仙也得去搬,寧可搬下雷大哥的腦瓜兒我自己在雷家祖墳上抹了脖子。你有什么辦法?你想做文家的狗就做不得雷家的人。你不做雷家的人想做文家的狗還不一定做得上。這全是命中注定——命中你是龜,不可天上飛;命中你是鳩,不可水里游。

萬一湯狗要對文老爺行起不善,那可如何是好!更要命的是,湯狗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是黃鱔還是水蛇,是鮮蝦還是水婆?鐵仙的眼里,文老爺是下凡天星,這一點是他當牛做馬的全部意義。而今,果真如湯狗所言,再不能為真正的真龍?zhí)熳颖M犬馬之勞,就是富有萬斗萬古垂青,還能有什么趣兒,這幾十年還不是給狗活去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雪上加霜的事發(fā)生在鐵仙見到小六吆之后。

文老爺想娶小河豚。

娶了就是,天底下哪一個女子,能挨上文老爺?shù)囊粋€耳光也是一種福分,更不用說娶過來當老婆。“呸!這小母豬夜叉精赤鬼王水婆子虎頭鯊背上長疔腳底淌膿的!”小六吆雖則罵得動聽,有腔有韻,到底按不住對小河豚仇恨的刻毒。——她要破了小河豚的相,削了她的耳朵扒了她的眼珠!而這件事偏偏找到了鐵仙的頭上。依了小六吆,就欺了文老爺;可忠于文老爺,又逃不了小六吆。鐵仙感到自己成了竹籠子里的鱔魚,往哪頭都是刺。

長這么大鐵仙第一次感到活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這一點上,他有點念舊,當初那會兒,活得多么痛快,多么威風,哪用分這么大的神,費這么多心事,風是風火是火的。那會兒。……可眼下如何是好!

他突然想起熊大哥,這時候去找熊大哥,或許有用?雖然他知道,熊大哥和自己一向有些積怨,但一想到自己對文老爺?shù)囊恍牟欢F仙壯起了膽子。

彼此寒暄、坐定,鐵仙一下沒了主意,他不知道自己的話應該從哪一句說起。

鐵仙的一切當然逃不過熊向魁的眼睛:“鐵仙兄,有話盡管開口。”

“熊大哥……”

“?”

“熊大哥……你見過文老爺?shù)牡矗俊?

熊向魁萬萬沒料到鐵仙問出這樣的話來。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起來:文廷生派他來試我?他淡淡一笑:“鐵仙兄,你是痛快人,有什么話就直說。”

鐵仙對門外張了幾眼,把脖子伸過來。壓低的聲音在嗓子深處咕嚕了一陣:

“文老爺?shù)降住遣皇钦纨執(zhí)熳樱俊?

熊向魁的心緊緊一揪,他的心中涌上一股驚喜。島上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否則他絕對不敢相信揚子島有人懷疑起這件事來。這是他多年來想做而一直無法下手的事情。熊向魁看得很準,要取代文廷生,蠻干永遠是自投羅網,惟一可做的事,是破除島人對他的迷信。文廷生是揚子島的信仰,全島的迷信集中在他一個人的身上。眼下,你就是殺了他,你也難以替代他的陰魂。要想取而代之,只能從姓文的起家的那幾手壞起,那幾招不靈了,姓文的不攻自破。可要不讓人迷信,幾乎和喝干江水一樣難。也許今天這是個好兆頭,——任何神物,只要有人對他表示懷疑,他離黑道就不再遙遠。“鐵仙兄弟,”熊向魁向鐵仙走了過來,“世上萬般事,真就是真,假就是假,真真假假其實總有個究竟。”他彎下腰來,“可你要弄清楚時,卻是萬萬不可認真,否則——”他從背后抽出一只手,豎起一個指頭,在脖子上板著臉來回了幾下。

鐵仙的脖子本能地縮了縮。

“鐵仙兄弟,好端端的,如何問出這樣的話來?”

“是……”鐵仙眨巴了一下眼睛,覺得對熊大哥還是信賴為好,“湯狗……湯狗回到島上來了。”

“哦。”熊向魁輕輕一笑,心里頭咬了咬牙齒:到底是他!

“熊大哥,兄弟我碰上難事,請大哥救我一救。”

“為了你鐵仙兄弟,就是叫我生吞河豚,兄弟也在所不辭!”

“嗐,正是小河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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