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江在這里被劈成兩半。長江攔腰斬斷之后,在孤島的兩翼白緞一般因風飄散。順著江水東去,孤島像一只負重的灰色巨鱷,吃力地溯游爬行,沿著你的錯覺向你森森匍匐。水塊厚重,從江底擠出江面時緩慢而又固執,呈蘑菇狀簇擁豕突,大片大片渾渾黃黃地旋轉。這旋轉笨拙、執拗、舒坦,每一刻都顯現出固體的傲慢與自負。
天氣很好。四月的陽光在大清帝國瓦藍色天空中搖搖晃晃。幾片游云輕抹淡寫漫不經心,對天空的主宰有一種毋須過問的自信。遠處江面像一張不平整的巨形錫箔,沸沸揚揚折疊著白光。魚鷹們勇猛地從半空扭轉著身軀扎向江面,小魚在一個狹長的甬道里停頓了幾下,隨即滑進了一個溫熱的黑色世界。
揚子島漂浮在江心,仿佛固體的江浪堆積而成的古墓。出于一種誰也沒法弄清的力量,長江水位的深淺向來無法改變揚子島海拔的高低。未來的地質學家曾經為此大傷腦筋,但遠在同治年間就有一位智者發現:揚子島和地殼沒有任何瓜葛。揚子島在江水之中實證了“水漲船高”的全部涵義。粗硬挺拔的揚子島頂破了女性大腿般開叉的江面,暗示著生命實質的原始精神。
公嘴港在陽光的烘照中懶洋洋地寧靜。空空蕩蕩的公嘴港飄拂著團團腥氣。幾條破舊的漁船被幾塊石頭擱在岸邊,攔腰以下布滿青黑色的枯苔。幾個螺螄夾在朽洞里,張大了等身的嘴巴,對天空抒發絕望。三四個小孩坐在江灘懸架著的破漁網邊,蓬頭垢面,凌亂的頭發上空一縷一縷的腥氣蒼蠅一般飛來飛去。一只狗臥在破船的船頭,下巴枕在伸得筆直的前腿上凝視遠方,目光中透視出哲學思維的哲理深度,隨后打了一個非常到位的哈欠。這哈欠暗藏著刻毒的仇恨和猙獰。調整好表情后,狗半瞇起眼睛,用長長的紅舌對稱地舔了舔兩側的上唇,隨后把臉上的模樣弄得加倍的認真。狗的后半身印著漁網的陰影,使這只超凡脫俗的狗加倍地顯得宗教。
狗的哈欠和腥氣之間一定存在一種默契,否則江灘上的腥氣不會一下子來得如此濃烈。這股腥氣在狗的哈欠之后一反常態叫囂異常,在你的面前披頭散發扯野撒潑。強烈的腥氣使揚子島的寧靜陡然蘊藏了許多不祥意味,使這種寧靜成了一種等待——仿佛酒杯脫手之后墜向石頭之前的剎那。
難得的好陽光使揚子島幾乎成了一座空島,所有的漁人全都蜂擁在三里場漁場。但是——文廷生今天沒有下江。
二
他今天沒有下江和下面這件事沒有任何關系。實際上兩樣東西放在一起并不意味著有什么內在關聯。許多作家就這樣,他們總是把這個世界弄出許多前因后果來。下面這件事和“他今天沒有下江”沒有一點關系——但你不能把這件事跳過去。你最好往下看。你要是跳過去你八成是存心想和藝術對著干。
一千年或者一百年前——反正不是德宗皇上愛新覺羅·載湉登基帝國的光緒年間,那時文廷生和熊向魁的破屁股掛鉤船還沒有停泊公嘴港——江龍王白龍家族發生了一起內訌,白龍王的三太子一怒之下負氣出走。你要是屬龍的,你一定會知道,龍家總譜有紅、黃、黑、白四個門戶,分臥珠江、黃河、黑龍江、長江四個水系。一千年或一百年前的內訌,發生在長江水系的白龍家族。白龍家族的三太子秉承了天精地英山靈澤秀,年少氣盛,意欲割江而治,獨尊一方。他選擇了洞庭湖的支流湘江,瀟湘女用斑竹皮為他裝貼好了龍宮龍榻,并做好了懷孕心理及生理上的全部準備。“不行,”龍王爺回答三太子時用了鐵硬的口氣,“湘江受天孕已久,將自生一條天龍來,你到時自不是他的對手。”“——你給我岷江!”三太子記起了許多年前遇見過的娥媚女,對父王說:“岷江受地孕已久,你同樣不是地龍的對手。”白龍王冒著五雷轟頂之災向愛子泄露了天機,“天龍、地龍為奪長江尊位,必有一番爭斗,等他們鷸蚌之爭到了尾后,你方可收漁人之利!”三太子年少急功,認定父龍的行徑實屬“不容他人酣睡”,一怒之下出走龍宮,借了鱘魚的一張皮甲,從此云游四方。具體的出走日期現已無從考證。歷代所有的正、野汗青都沒筆錄記載,你只能把它理解成所有的神話故事慣用的時間概念——從前。但這件事本身絕對不是神話或者傳說故事,這件事千真萬確毋庸置疑。不久之后這些事全要在揚子島得到應驗。你要不信你可以找一本《成語字典》來翻翻,“白龍魚服”這個條款說的就是這么回事,只不過現在的意義被一些語言學家魚目混珠,弄得你真偽難辨。
你現在當然不能去翻字典,一件重大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這種時候你最好不要離開,你可能已經注意到:文廷生今天沒有下江。
在揚子島的最高峰,文廷生坐成一塊石頭。他的寬大額頭反彈出四月陽光精亮的光點,濃黑的長辮從后腦一直掛到后腰,遠望去使他像一塊碩壯的頑石灌注了靈性。三里場漁場的漁船在他視線的那端,遙遠得星星點點,像一只只小魚左晃右動。他的眼睛慢慢瞇起來,目光收網似的把三里場的漁船緊緊罩住。
他不是揚子島人。他成為揚子島人全因為去年盛夏的那一個神秘下午。真的,這件事要不是有人親眼看見,你重復八輩子可能都沒有人相信。那天下午是文廷生的破屁股掛鉤船離開龜瓜溝的第三十一天——龜瓜溝是洞庭湖邊的一塊彈丸靈地,光緒年間已經產生了一位舉人二十一個秀才。文廷生在龜瓜溝落草滾爬長大成人。他聽江湖藝人說,順江水東去,有一塊長江金水帶,誰要有了那塊碼頭,誰就有了長江水里的金庫。要不了三年,你可以踩著光緒元寶鋪成的水路回家。文廷生鼓動了外鄉人熊向魁和瞎眼先生的獨根香旺貓兒,買下了一條破屁股(破屁股是一種漁船的名字,你別以為名字不中聽,這種船苗子長,再兇的浪都跳得過去,為了增加穩定性,尾部分成兩半,從后面看上去就像你的屁股,分兩瓣的)。破屁股踩著樓梯似的江浪,一步一步朝下江踩去。
那個下午是他們的破屁股掛鉤船進入江腹的第三十一個下午。天氣不算壞,太陽在天空一副縣官老爺公事公辦的派頭。文廷生坐在破屁股的后身,手把舵柄目注遠方。江面寬闊,幾片白帆翼羽透明。遠處細成黑點的飛鳥底下,一座孤島正黑森森地從江底抬起頭顱。“旺貓兒,”文廷生沖著正在艙里瞌睡著的旺貓兒說,“準備卸篷。”
但一樣東西很快吸引了文廷生的注意。一根高聳碰及云端的巨大柱體像天空的尾巴立在遠處的江面。這尾巴如同一張倒放的碩大喇叭,灰黑色,旋轉著歪歪扭扭的可怕身軀,軟軟飄飄卻又迅疾無比地向文廷生威逼過來。大江晃動著掙扎了幾下,江水就順從了這種旋轉立江而起,呼嘯著向天上倒掛而去。“——龍卷風!”船頭上熊向魁的岷江口音被夾在喉管里的恐怖扯得四分五裂,但只一眨眼,那一聲七彎八岔的“龍”連同整個破屁股掛鉤船,一同發瘋似的旋轉著上了天……
江浪依舊在江岸邊拍打。時間過去了多少已經毫無意義。文廷生隱隱感覺到頭皮隨著江浪的嘩啦聲生生發痛。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定了會兒神,意識到自己的頭發正纏在斜長在江面的一棵楊樹枝上。他吃力地轉了轉腦袋,幾根菹草和茨草正在江邊的淺水里順著江浪頗有節奏地男追女歡。一條孤尾藻根貼在文廷生的唇邊,散發出淤泥腐草的原始氣息。文廷生吁了口氣,斷斷續續憶起了剛才旋轉而去的龍卷風。他重新閉上眼睛,是的,他想歇一下。
在他要閉眼的一霎,文廷生的目光似乎得到了某一種暗示,他閉上眼,狠勁甩了甩頭,再瞪大了眼睛,他的頭皮似乎被什么東西轟了一下:離他六七尺遠的地方,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一雙鱷魚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文廷生幾乎叫出聲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灰鱷靜臥在他的對面,沖著自己微笑,眼睛像一個害著眼病的老頭,流著淚水精亮精亮地眨巴,尾巴重復著剛才龍卷風的動作,由粗到細作歪歪扭扭的轉動。每一次轉動灰鱷扁扁平平的額頭上瘌痢巴巴的蟹殼色硬紋就愈加清晰起來。……在離文廷生的鼻子四五寸遠的地方,鱷魚張開了嘴巴,七零八落的牙齒充滿刻毒的笑意。文廷生死死地屏住呼吸,鱷魚嘴里哈出來的死魚腥臭像枯瘦的手指一樣伸了過來。文廷生叭地關上眼睛,牙齒咬得腦袋格棱棱地搖晃。
三
用力抿了抿嘴巴,文廷生把目光從三里場收回,在小山顛上站起身來。長長的身影被四月里的陽光簇擁著,在小山坡上曲曲彎彎地掛將下去。他的身影碰及的野花蓇葖一個個耷拉下了腦袋,抽了魂似的蔫不拉唧。
公嘴港,你得更名廷生港!
這句帶著很濃湘江口音的話在文廷生的門牙上撞了幾下,如同一塊巨石滾回了他肚子里的某一個角落。他要揚子島,是的,揚子島必須是他的。除了他,誰也不配在揚子島這塊寶地呼風喚雨吞云吐霧。他寬寬瘦瘦的臉上表情全都舒展開來,這是他想好一件重要的事情之后常有的神情,帶著天空的恢弘感——也就是幾年前旺貓兒算命先生的瞎父親所說的“天子氣象”。旺貓兒的父親鬼精鬼靈。任何一張臉只要他瞟一眼,總能道出個天干地支黑道黃道來。旺貓兒的父親一定與上天的某一位神靈有著暗合的契約,認定文廷生具有與生俱來的天子氣象。他把自己祖墳上的獨根香旺貓兒打發出來,從此在文廷生的身后盡忠盡孝形影不離。旺貓兒從他鬼精靈的父親那里秉承了曉天知地的鬼氣,這與其說是秉承不如說是一種變異——他有一副神奇的胃口,是的,他可以幾十天不吃不喝大米或者苞谷,只要有成捆成捆的紙張書籍,任何一本書在他嘴里仿佛山東人手里的薄皮煎餅,脆生生地香甜。——吃完之后就滿口胡言,書上說什么嘴里就說什么,夢話也不例外。有一天文廷生聽著他說了一夜的《孫子兵法》,結果是第二天文廷生發現書箱里永遠失去了欽定全冊康熙版本的古代兵書。兩天之后,他從旺貓兒的大便里發現了毛邊紙張纖維,但上面的墨跡早已蕩然無存。
他需要他!現在!
所以他立即登上了一條小舢板,劃向三里場漁場。
你當然明白這兩個“他”表示了兩個不同的語言意義和實物人體。
旺貓兒站在三里場漁場的破屁股船頭。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太陽。太陽正對他做著鬼臉。這鬼臉的不祥意味著立即使他回味起去年夏天不祥的下午。那時旺貓兒正在船艙里打著瞌睡,模模糊糊聽到文廷生的吆喝在耳邊扯了一把:“旺貓兒,卸篷。”他懶得動,只對船舷拱了拱屁股,重新讓困意彌漫了整個大腦,熊向魁的一聲恐怖的尖叫之后,旺貓兒咂咂嘴巴,悶悶地覺著自己的體內發生了點什么變化,很仙氣,輕飄飄的。直到船體仿佛轟隆一聲觸了礁,旺貓兒才睜開眼,驚慌地對著船頭船尾呼喚文廷生和熊向魁的名字。他爬出了船艙,兩眼頓時產生一股強烈的眩暈——破屁股掛鉤船魔法似的停泊在一座山顛上。
“旺貓兒,旺貓兒!”
熊向魁的岷江口音從不遠處飄來——他正坐在一棵大樹的喜鵲窩上。
“我們遭龍卷風啦!”
熊向魁在遠處喊。他的平靜和旺貓兒的失措形成反差。熊向魁念過幾天書,只有在他的眼里神奇的事才不神奇。
下山后發生的事比龍卷風更讓人匪夷所思。下山后的熊向魁和旺貓兒一度以為自己一下子誤入了蠻夷。光緒圣上的皇恩浩蕩在這里星影不見,他倆被一群席地而跪的人弄得高大無比。地上的人們抬起頭來,眼睛里散出了驚恐的綠光。那神情使得一向持重的熊向魁也摸了摸腦后的三尺長辮,懷疑自己身上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錯,或者必須出點什么差錯才對得起地上跪著的人們。
“請問……仙家是……”
領頭跪地的是一位五十開外的黑漢,粗布圓衫領口緊緊裹著他的黑脖子,兩排魚眼項鏈掛在胸口的兩邊,散發出腥臭的目光,腰間纏著一圈黑絹褡膊。
“這是我們……族長……雷公嘴……”
雷公嘴身后一位尖下巴的男人提了提腰間的漁網,打著瘦精精的哆嗦。
太陽對旺貓兒做了個鬼臉轉過身去。旺貓兒回過頭來,遠處金黃色的江面正駛過來一條小舢板。劃船的一準是文廷生,旺貓兒從那人額頭上锃亮的金屬光芒一眼便知。
雷公嘴左手提著雙齒叉走在最前頭。十幾個光著上身的男人陰暗著表情顛在他的屁股后頭,雷公嘴裸著上身,腆掛著的大肚子連同胸脯上兩塊已經松軟下來的肉疙瘩,隨著他的走動上下抖合。他的奶頭只剩下一只,另一只早已經成了瞎頭閉眼的刀疤,帶著野蠻的表情,閃著亮光。這只已經變成刀疤的瞎奶頭是他光緒二十四年光輝業績的憑證。——這是過去的事,但你以后會明白。
雷公嘴的屁股壓住了這塊碼頭之后,雷公嘴幾乎沒有過親自出馬的先例。沒大事,他一般不出門,整天在家里端著他的白銀水煙壺——這是他二十年前用三筐上等刀魚從江心的一條油船上換來的。上頭有精鏤的雙龍戲珠畫紋。但今天,他無論如何端不住那只白銀水煙壺了,一頓飯的工夫前,天龍把那只破屁股船從天上送將下來了,他暗暗感覺到自己離黑道已經不太遙遠。
“我們還有一個人。”
剛從喜鵲窩上爬下來的熊向魁對雷公嘴說。熊向魁的上江口音使他覺得有點仙氣,但雷公嘴還是暗地里松了口氣:他們講的到底也是人話。這使他頓時壯起了膽子。
“雷某一定幫你找到。”
不論是兇是吉,他必須把另一位天客找到。
他是個粗人,可在他提著雙齒叉走向江邊時,他預感到小島上的石頭會有一天像今天的長江一樣卷起波濤。想起這個,他腦后粗大的辮子越發變得沉重。脖子上江豬魚眼項鏈也發出了更加不安的氣味——這條項鏈是他在江里浪跡十幾年的佐證。也是他能夠統霸這個孤島的可靠憑據。揚子島是他的命,只要有島在,這個島以外有沒有另外一個世界就顯得毫無意義。在他的眼里,長江是一個深得無底,一直深到另一個世界的水帶,他們不需要外人,就像白鰻不需要聽懂狗叫一樣,他們所要做的只是打魚,然后在江水中的某一個地方,把魚送到一個陌生人的船艙里,再從他們陌生的船艙里換回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幾條鯽魚換一把鹽,幾只母雞換一塊布。他們從來不計較什么規矩,他們憑著他們肉眼對價值的一種直覺,覺得自己不吃虧,就用手彼此拍幾下,成了。而下一次的交換,他們固執地以上一次作為準則,以此類推。其實所有的人都一樣,都習慣于把自己的第一次作為下一次的準則。
當然,島上的事,他們有自己的一套,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紅白喜事他們有自己的一套。決定這個島上大小事宜的,是英名蓋世的老板仙起名的“鰣鱗會”,“鰣鱗會”的頭人,則是手把雙齒叉的雷公嘴。
而現在,整個島上只剩下了下午龍尾巴甩下來的一串恐慌。
更關鍵的是他必須親自找到另一個仙家。
“總爺,鱷魚!”
雷公嘴身后一只黑魚一樣的手指指向不遠處的江面。那只手的指尖睜開了一只小眼睛。
雷公嘴看得真切,那只開張的齒形大嘴正逼近一只雙目緊閉的頭顱——一只陌生的頭顱。
雷公嘴手里的雙齒叉“哧”地一聲輕響,沖向了蟹殼青色的鱷魚,如同蛇的舌頭“哧”地叉向盯著一只蝗蟲的青蛙。
三里場在一步一步向文廷生的小舢板逼近。文廷生已經能夠看到旺貓兒橫在江面上抽筋痛苦前合后仰的身影了。眼下是捕捉河豚的好節令,開春的日子河豚浮出水面曬太陽,只要你用竹竿一碰,它就氣鼓囊囊地漂在水面詐死,用不著你下網垂鉤,你只消坐在船頭,一只手消消停停地把魚往艙里拿,比你跟在新娘子后頭搶光緒元寶還利索。河豚肉鮮嫩無比,鮮得你舌頭在嘴里打哆嗦。但河豚吃不得,眼和血都是劇毒。可揚子島人不在乎。揚子島的人不論老幼都有拼死吃河豚的精神,更有拼死吃河豚的精明。天底下,吃河豚成了揚子島的事。再毒的河豚,到了揚子島人的手里,就變得如同鯽魚、黃鱔一樣保險可靠。文廷生的小舢板漸漸靠近了捕河豚的漁隊,但他突然注意到,漁船不像往日那樣三三兩兩漂在江面,幾十條漁船里三層外三層在江中圍成了一個圓圈,歡快中夾雜著恐怖意味的叫聲江浪一般起起伏伏。——出事了!文廷生的腦海里閃過一道雪亮的閃電。——這顯然不是平日打魚的船形。近日來文廷生始終有一個預感,也可以說一種渴望,這世界要出點什么事情。——你很難說得清預感和渴望之間有時誰為因果。
是的,出事了。一條少說也有四百斤重的鱘魚被十幾條大網團團圍住。鱘魚锃亮巨大的身軀在江浪里洶涌澎湃。所有的漁人手忙腳亂亂成一團。女人們帶有原始氣味的叫喊像一條條繩索把一切弄得更加紛亂如麻。這條鱘魚最初出現在漁網里時所有的漁人欣喜若狂。不要說娘兒們,就是每一朵浪花上都鋪著腳印的老漁漢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么碩大、這么華貴的鱘魚,但也就幾口飯的工夫,手把鋼叉、漁槍的漢子們幾乎全頓住了手腳,揚子島上流傳了八輩子的白龍王三太子的傳說,立即在他們呆滯的目光里一個勁地傳遞——這鱘魚是不是三太子?巨大的恐怖立即替代了巨大的欣喜,每一張油亮的黑臉都成了怪獸,眼珠子笑盈盈的,可瞳孔里噴出的卻是死氣。這死氣如一把鋒刀,把陽光一茬茬攔腰斬斷,一根一根松松軟軟地飄墜江面。
放了,舍不得;捉住,有誰敢?
文廷生的嘴角溢出汁液般的笑意。靈感叭地一聲在他的腦海中驟然開炸。木槳在他的手中微微顫動,這是個好機會!他對自己說,他要抹掉雷公嘴!這念頭在他心中翻騰已久,這個巨大的念頭產生于他一踩上這個孤島當天的某一個剎那——
文廷生聞到了鱷魚嘴里吐出的腥臭味。他死死地閉上了眼睛,與其說懼怕鱷魚的猙獰,不如說在等待最致命的一擊——你要是身臨絕境你一定會產生這種奇妙的心理。江浪的濤聲和孤尾藻根上原始的腐臭都已遠遁。他在等……可撕肝裂膽的致命一擊偏又欲擒故縱姍姍來遲。
他顫栗于失魄中的等待至少有二尺長的光陰。他隱隱聽到了悶悶的一聲“啪”,隨后的一切又回復了原始的安靜。他睜開了眼,鱷魚的背上早豎著一根叉柄,叉尖的白光瑟瑟抖動。他輕輕松了口氣,身上的骨肉似乎失去了關聯,一同往下墜落。他感覺到幾雙大手正在他的身上向岸邊努力。半晌,他再一次睜開眼,十幾個赤裸著上身的漢子早已在他的對面跽身而跪。
文廷生眼里不解的程度一如雷公嘴眼里虔誠和懼畏的程度,一如鱷魚眼里掙扎著的絕望的程度。鱷魚嘴巴極夸張地張大著,背脊上垂直著一把雙齒鋼叉。文廷生把目光從鱷魚蟹殼青色的硬皮上拉開,腦子里一時理不出頭緒。不過,這是個好地方,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里的空氣充滿陽光和水的混合氣味——這氣味使他的腳板一不留神走進了一百年前。
是的,這地方的遠古氣息足足使他向后生活了一百年。
他機械地跟在雷公嘴的后面,眼前的世界越來越顯得玄秘。揚子島有多大,他不清楚。他看得清楚的是起起伏伏的島面上滿布的水竹、凈竹、銅錢樹、鹿角栲、白櫟、楤木和白馬骨。空氣里的綠色在整個島上晃悠晃悠,幾條水溝蜿蜒在綠網里,清清綠綠全然不似長江里的渾渾黃黃。天空的倒影使水溝愈加顯得深不可測,兩岸的大樹橫七豎八,幾株直挺、幾株旁逸、幾株半墜入水,網狀的樹根在半塌的岸邊熙熙攘攘裸露在外,毫無規則地東竄西突,鳳眼蓮和茨藻半浮于水面……青草味從土地里散發出來,與幾朵粉白的小蝴蝶勾肩搭背,在水岸邊時而迅疾時而舒緩地走動。“湯狗,”雷公嘴回過頭去對著身后的一位漢子,“晚上宴客,下水拿幾條好魚。”湯狗向雷公嘴弓了弓腰,跳下水去,一個噴嚏的工夫,甩上來幾條紅尾鯉。十三片黃殼江龜隨后冒出了水面。文廷生原地立住,肚子里嘰咕了一下:真是塊好地方。
“請!”順著雷公嘴的指尖,一條石街在綠叢里把石頭的蒼白延伸到遠方拐彎處。一方一方淡黃的竹皮房屋補丁一樣扒在石街兩旁的綠色里。酒肆、小貨攤頭、鐵匠鋪、銅匠擔、箍桶家當、篾匠小凳一簇簇躲在竹皮屋檐下的陽光陰影中。鐵匠鋪里的火爐依然冒著青煙,小伙計們木呆眼睛,手撐大鐵錘,打量著一行路人。顯然,龍卷風從江面劃去之前,這里曾熱鬧叮咚過。龍卷風和龍卷風帶來的三個暈頭轉向的客人,把整個揚子島鬧得更加暈頭轉向。
在一座華貴而又原始的高大石屋前,雷公嘴立住,對文廷生說了聲“請”。文廷生立上石階,熊向魁和旺貓兒立即放下手里的大海碗從堂屋里沖將出來,文廷生沒有來得及興高采烈,似乎憑借一樣什么神示,他抬起頭,頭頂上一塊厚大的木匾懸在飛突的石檐之下,鰣魚華貴的魚鱗被松樹膠黏住,排成三個大字:鰣鱗會。
剎那間,文廷生的腦海里劃過一個玄妙的瞬間,同時閃過一個記憶——這里我來過?文廷生無論如何趕不走這個幻象:眼前的一切,似乎在過去的一個什么時候經歷過,并且,就在同一剎那,旺貓兒做過算命先生的父親說過的話似乎開始被應驗:玉帝圣兒會安排你一個地方,你一到那兒就發現自己成了那兒的土地神。
他回過頭去,石屋前的廣場上云集了光溜溜黃燦燦的光背脊,所有黑白相間的目光全集中到文廷生的額角上,目光反彈出去使他的額頭成了光芒四射的太陽。
老子要當這里的土地爺兒!
“老板,”他向雷公嘴宣布,“我不走了。”
文廷生的雙手按住雙槳。他很快使自己鎮定下來。在一條大船旁,文廷生舍下舢板跳將上去,他的盯著漁網里白龍王三太子的眼睛跳出賊亮賊亮的湛藍火苗。甲板上,文廷生腹部一個前挺,僵直著上身對著鱘魚跪了下去,一聲撕破江面的吼聲沖著鱘魚從他的嗓眼里飛竄而出——
“三哥!”
他對白龍王的三太子喊了一聲三哥。
四
公嘴港向來是方圓六七十里的揚子島最叫場子的地方。揚子島的漁人下江歸海,都要從這里調弶扯篷。把總公嘴港的,是老少皆知的鰣鱗會。鰣鱗會這塊場子,你要不多長幾根賤骨頭,絕對不是你隨便屁顛的碼頭。內六七十里的揚子島,外三四十里的江水面,你要是翻了鰣鱗會的臺面敗了這家的風水,魚肚子都沒膽量做你的棺材。鰣鱗會的會頭是揚子島土生土長雷家家族的族長雷公嘴。雷公嘴早年愛聽說書,神往已久神話故事里梁山泊上的好漢故事。浪里白條張順勇斗黑旋風李逵,是他最為仰慕的英雄偉績。逞才使氣耍拳弄棒,少不得陪他度過青枝韶華。因整天在江里頂風斗浪,水下功夫最是了得。及冠,已長成通身水銹油亮的黑漢。粗大黑亮的辮子在堅硬鼓實的天靈蓋背后,像盤地而立的眼鏡蛇。光緒二十四年,有人親眼目睹黑辮子叉出猩紅的蛇信子。——那時候鰣鱗會早已成立。“鰣鱗會”的會名起源于島上見過世面闖過碼頭的老板仙。老板仙以一身鱗狀的瘦紋和捕過一條十六斤重的鰣魚,使他從此五毒不侵。他的每一句話都成了揚子島上的金科。十六斤重的鰣魚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多年以后,他在船中壽終正寢時,手背上神奇地長出了十六張鱗甲,相傳那十六張鱗甲可以使他碧落黃泉逢兇化吉。“鰣鱗會”成立時,大伙向他尋求會名,老板仙沒有立刻交底,老板仙不動聲色地在雞血會上講述了他講過千遍的鰣魚故事:八年前的一個中午,天晴得像鋪滿魚鱗一樣锃亮,老板仙在江中撒開大網。這一天老板仙的胳膊里涌出一股柱體的氣力,他歪過頭看一眼魚鱗狀的天空,突然預感到自己的生命里將有一件重大的事情。他低下頭,網邊水下的一道雪亮的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珠光寶氣耀眼奪目的鰣魚浮出了水面。哪個打魚的沒有做過美麗的鰣魚夢!名貴的鰣魚金貴自己的鱗皮勝于孔雀之于尾巴人類之于眼睛,它害怕掙扎起來漁網碰破了華貴的鱗皮,所以一動不動,靜臥在大網的木浮旁邊,等待漁人的捕捉。老板仙大為震動,鰣魚那種玉全鱗皮瓦碎生命的鎮定,使他動了惻隱之心。他悄悄收緊網口,下了水去,像新婚之夜把自己的老婆抱進臥艙那樣,把鰣魚抱出了水面。出了水的鰣魚,不論什么秤稱它,都不偏不倚十六斤。這絕對意義上的十六,大大超出了數學范疇里的標量意義,至今依然匪夷所思。十六不是個大數目,但對于鰣魚,就如同你人長到了二百歲。“十六兩的刀子十六斤的鰣魚”,正是這個道理。老板仙對蒼天行了九九大禮,把鰣魚放回了江中。漁船披紅掛綠熱鬧了整整三天。“天下有比鰣鱗更金貴的?”老板仙在講完故事后一臉肅穆,“這會,該叫鰣鱗會!”老板仙的話是圭臬,一字千金,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他說大便可以煉出黃金就得有黃金,煉不出只能是大便出了問題。
鰣鱗會成立的那會兒雷公嘴還是個虎愣虎愣的愣頭青。除了一身的好氣力好水性外,拋頭露面的只有每年三月初八的“祭江節”。祭江節是揚子島最隆重最大典最神秘火紅翠綠的節日。石屋前的廣場上云集了所有的島上人,巨大巍峨的竹皮天篷中央端放著鎦金神龕,大慈大悲普度生靈的觀音菩薩腳著蓮花鞋,左手持掌,右手柔執楊柳,兩行籀文七拐八彎幽靈古怪:楊柳枝頭凈瓶水,苦海永做渡人舟。四炷大香八炷高燭把匍匐在臺下黑壓壓的人群弄得神情恍惚。前排的大盤子里,牛頭、羊頭、豬頭雙目緊鎖,苦苦地思索一件有頭無尾的可怕故事。兩碟蒸魚不屈不撓,雙目圓瞪,大有精衛銜木和猛志常在的刑天氣概。雷公嘴和另一位童身男子跽身對跪,對面的童身男子正把紙錢一張一張丟進紙錢盆。紙錢在逢雙的日子用雄黃酒浸過,曬干,五張一組,分別印有蟾蜍、壁虎、蟒蛇、蜈蚣、蜘蛛……紙錢被火舌頭一舔,片刻間化為灰燼。灰黑、猩紅在半空中張牙舞爪鬼舞神馳。濃烈的熏煙壓得你的鼻孔伸出一只手來,痙攣著在半空亂舞亂抓。
“鐘釁——”大鼓司師這么高吼一聲,雷公嘴就赤裸著水銹油亮的背脊,系緊紅絹褡膊子——他平時愛用純黑色的。雷公嘴拔出大刀,提起拴在一邊的白羊,輕輕一個滑刃,羊頭立即在離羊身四五尺的大海碗邊做夸張艱難的呼吸。雷公嘴隨后平身,在豎立的牌位后灑上羊血。“九磕頭——”黑壓壓的人頭立即被一種神圣的力量按倒在地,雷公嘴站在臺上七零八落地上下顛動。牌位的正面標準的宋體朱紅大字:
福德皇水正神
每年一度的祭江節使雷公嘴在揚子島小有名氣,但離大紅大紫還差得很遠。雷公嘴從來也沒有做過在這個島上大紅大紫的美夢。但天地風云不測,雷公嘴自己也沒有料到,自己的屁股壓住了鰣鱗會這塊碼頭,而且碼頭成了英名蓋世的“公嘴港”。
光緒二十四年,歷史學家會正確地指出——一八九八年,也就是“戊戌六君子”由刑部綁赴京都宣武門外的這一年(作者這樣寫全是為了賣弄一下歷史知識,絕無暗示朝政弄權之事,諸君如硬要從以后的文字里作某種聯系,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本作者無涉),雷公嘴步入而立。步入而立的雷公嘴一身的好皮一身的好膘。天暖的日子他喜歡脫光馬褂背心,將胸部兩塊周周方方的黑肉疙瘩裸露出來,兩只奶頭又溜圓又平整,在銅錢大小絳紫的奶盤上鐵犟突凸。厚布褲腰在肚帶眼處扎得很妥當,用上好的黑色絹褡膊系緊,掛下八九寸的結頭,走路時襠部甩出一路的英雄氣概。少愛頭發老愛須,雷公嘴不愛,雷公嘴少不得周腰一圈的黑褡膊,就喜歡這么個神氣,這么個味兒。
光緒二十四年三月十八,也就是祭江節過后的第十天,北岸北熊湖涉過來一幫強人,大清早將老板仙在公嘴港五花大綁,于水邊的一只破船旁站住,幾十個大漢排成兩行持械而立。
“兄弟們聽著,”強人頭用七寸子[1]頂住老板仙的咽喉,“讓出島東的三里場,立下字據,放人;要是咽不下這口烏魚湯,吃魚肚時留神,當心吐出這老東西的骨頭。”
雷公嘴叉開人群,上衣掛在肩頭,在強人頭的對面分腿而立。
“兄弟明白人。一開口就是三里場。那里是我等命根,不給。他事聽便。”
“想吃大刀面?”強人頭瞄了瞄雷公嘴硬硬的奶頭。
“聽便。”
“是好漢割下你的黑銅板,了事。”強人頭用指尖搗了搗自己的胸脯,“兄弟我一江不說兩水話。”
雷公嘴深提了口氣,肚皮上凹出一塊黑亮的田字。把黑褡膊收緊,飄頭塞進去。攤出一只手,“——刀。”
雷公嘴用指尖捏住自己的奶頭,悶下頭去,接過匕首比劃了一下,硬硬的紫黑奶頭立即在他手里松軟下來,霎時變得慘白,周圍圍上了碗口大的藍光圈。刀口里紅紅的肉絲絲伴著心臟不慌不忙地微笑并且跳動,每一次顫動都吐出一口血來,叉出四五股流向褡膊。
“——放人。”
“你小子一個人拜把子,算你老幾?拿下!”
雷公嘴突轉過身去,用七寸子指住來人,粗大的辮子左晃右動,傲起頭嗤嗤吐出蛇信子。雷公嘴的雙眼猛地噴出毒來:
“兄弟我沒走過碼頭,可分得清五陰六陽。你襠里夾的要是河蚌,回艙里墊漢子去;你若能挺出根海參干來,按江里人規矩,兄弟陪你水里說話!”
雷公嘴扔下刀子,解了黑絹褡膊平放在灘上,脫下粗布褲,赤條條朝江里走去,兩瓣結實的屁股蛋一前一后輪番著向這個世界發動挑釁。強人頭跟在他的屁股后頭,一頭扎進了江去。
具體的打斗場面你可以參見《水滸》的第三十八回——《及時雨會神行太保,黑旋風斗浪里白條》。你一定注意到這件事和《水滸》的情節有一種內在的互補關系,只是弄不清它們之間的卜筮讖驗。
江里的一場惡斗太陽出江時才見分曉,上了岸來兩位好漢的臉上一個勁地煞白。張大了嘴喘氣,臉部像一只螺螄,全部的內容只剩下一張黑洞洞的嘴巴。
雷公嘴在強人頭的身邊吐干凈黃水,弓著腰晃悠晃悠撐起身來,胸部像一張歪著臉的怪獸,右眼緊閉左眼圓瞪,在朝暉中一片金光燦燦,威懾圣靈如下凡祓災的獨眼金剛。
“雷某在,碼頭就得叫公嘴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