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
- (日)村上春樹
- 7096字
- 2019-03-19 18:20:21

打開地圖,可以發現蘇格蘭西海岸和東海岸截然不同,東海岸的海岸線光禿禿了無情趣,而西海岸則點綴著各式各樣形狀迷人的島嶼,猶如天上有人興沖沖地揮筆灑落墨滴一般,艾萊島即是其中一滴。
島不很大,或者不如說相當小,貼在愛爾蘭北側,寫為ISLAY,讀作艾萊。島的西面什么也沒有,沖刷著海岸的大西洋無限鋪展開去,大西洋對面就是美國了。當地人臉色一本正經地說“晴天能從山頂望見紐約”,但那當然是胡扯,即使爬上全島最高的山頂,目力所及也只能是茫茫的大海、水平線、天空和目不斜視地急匆匆飛往某處的冷漠的灰云。
特意來艾萊島的游客為數不多,一來這里沒有一處堪稱“名勝”的景點,二來除掉幾個夏季的幸福月份(無論什么都有幸福的例外),氣候即使出于恭維也很難說富有吸引力。冬季總之就是雨多,由于從墨西哥遠路而來的海流的關系,雪雖然不常下,但風相當厲害,陰冷陰冷的,海發瘋似的狂躁不安,從格拉斯哥飛來的雙引擎螺旋槳飛機像麥克白悒郁的心一般搖擺不定。
不過,還真有不少人特意在此惡劣季節跑來這荒僻的海島。他們獨自趕來,租一間別墅,不受任何人打擾地靜靜看書,把氣味好聞的泥炭(peat)放進火爐,用低音量聽威瓦爾第的磁帶,在茶幾上放一瓶高檔威士忌和一個玻璃杯,拔掉電話線。眼睛追逐文字追得累了,便合起書放在膝頭,揚起臉,側耳傾聽濤聲雨聲風聲。也就是說,他們是無條件地接受壞季節并加以把玩。這確乎像英國人的人生享受方式,或許。
在黃昏時分的餐館一角,我發現一個五十幾歲的游客模樣的男子獨自在桌旁看著海靜靜進食。當地人貼在我的耳畔小聲告訴我:“那人就是全國有名的電視評論員,他來這里是為了一個人怔怔地放松一下,所以我們決不打招呼。”

蘇格蘭 艾萊島海邊牧場
順便說一句,島上的飯菜相當夠味道。餐館數量固然不多,但無論哪家都能吃到島上新鮮美味的海產品和新鮮美味的肉。
另外,觀鳥愛好者也從全國各地趕來這里。一到冬天,成群結隊的野鴨從加拿大飛到島上等待春天的到來,其他各種各樣的鳥在小島豐饒的自然環境中悠然自得地壘窩筑巢,生兒育女。真正的觀鳥者類似虔誠的苦行宗教信徒,喜歡選擇惡劣的季節和嚴酷的氣候作為考驗自己毅力的良機。所以,島上的旅館即使淡季也能吸引數量上還過得去的客人。島上不光有鳥,還有很多海豹以及長著漂亮長角的大鹿(antler),前來觀看這些動物私生活的人也為數不少。
不過一般說來,艾萊島之所以聲名遠播,原因并不在于其隱士遁世一般的風土,也不在于飛禽走獸的數量和種類之多,而在于這里生產的威士忌的香醇,一如古巴以雪茄聞名、底特律以汽車聞名、阿納海姆以迪斯尼樂園聞名。
有本書上這樣寫道:Islay and whisky com almost as smoothly of the tongue as scotch and water.翻譯過來就是:“提起艾萊和威士忌,就像說蘇格蘭和水那樣容易一起脫口而出。”另一本書上寫道:“對于嗜好艾萊威士忌的狂熱酒迷來說,提起艾萊的純麥芽威士忌,就像遇上教祖難得的神諭一樣。”
說實話,我大老遠跑到這位于蘇格蘭邊緣的海島來,也是為了品嘗久負盛名的純麥芽威士忌。說得夸張些,或許該稱為威士忌圣地巡禮。
至于何以在蘇格蘭許許多多的島中唯獨這座艾萊小島成為純麥芽威士忌“圣地”,何以其微不足道的人口占了大英帝國年收入的大百分比,還沒有一種定論能夠對這種狀況的形成給予回答,但最主要的原因,大約在于這座島距愛爾蘭最近。
最先釀出威士忌的是愛爾蘭人。現在愛爾蘭威士忌的確成了躲在蘇格蘭威士忌陰影里的二流角色,但在過去(19世紀20年代之前),提起威士忌即指愛爾蘭的特產。威士忌生產技術由愛爾蘭逐漸傳往蘇格蘭是15世紀的事,在這一過程中,在赫布里底群島中也算接近愛爾蘭的艾萊島最先引進其技術也就沒什么不可思議的了。另外在艾萊島上,生產優質威士忌所需的原料無不綽綽有余:大麥、好水,以及peat(泥炭)。


不過,由于大量生產谷粒需要更為廣闊的土地,所以艾萊島未能成為威士忌生產的中心地。艾萊島專產所謂“純麥芽”威士忌,主要賣給本土“蘇格蘭”威士忌廠家作為混合物(!)使用。這種體制存續了很長時間,“Johnnie Walker”、“Cutty Sark”、“White horse”等名牌都是這種混合型威士忌。據說在數千種混合型蘇格蘭威士忌當中,沒有添加艾萊島純麥芽的不超過十種。
由于這個緣故,艾萊島純麥芽的名稱很少有走上前臺的機會,如同日本的本地酒只有本地人和少數愛好者悄悄品嘗一樣。但近來情況變了,純麥芽威士忌在世界范圍內迅速受到喜愛,艾萊島亦隨之廣為人知。
個性(personality)鮮明,可以根據香味判斷產地,這也是純麥芽威士忌的一個絕妙特征,蘇格蘭威士忌則做不到這一點。純麥芽威士忌世界一如葡萄酒,絕對存在個性這個東西(不難想象,那也可以成為磨練技藝的溫床)。所以,蘇格蘭威士忌可以放冰,但純麥芽威士忌則不可以,道理同紅葡萄酒不能冰鎮一樣,因為那一來寶貝香味就消失了。艾萊島的純麥芽威士忌擁有許多鐵桿擁戴者,怪味固然有,但那怪味的確是怪玩意兒,一旦喜歡上了就甭想離開。
出于好奇心,我逮住島上居民這個那個問了不少:你天天都喝純麥芽威士忌么?Yes(理所當然嘛)。不怎么喝啤酒?Yes(那還用說)。普通的混合型威士忌——即蘇格蘭威士忌——也不喝么?
每當我這么問時,對方就現出不無驚訝的神色。那表情打個比方說,就像快結婚的妹妹被人拐彎抹角地挑剔容貌和品行。“當然不喝!”他回答。
“好喝的艾萊純麥芽威士忌就在旁邊,何苦特意喝哪家子混合型威士忌?那豈不等于天使正要下凡來演奏美妙音樂,你卻打開了電視的重播節目?”


鮑摩爾的郵局
這不叫神諭又能叫什么呢?
艾萊島共有七家酒廠。我在當地一間酒館同時喝了這七種純麥芽威士忌加以比較。我把酒杯排成一列,由左往右逐一品嘗。那是6月間一個晴得開心的午后,午后一點。
或許不用再說了,那的確是一生中不會有很多次的幸福體驗。
若將在此品嘗的艾萊威士忌按“有怪味”的順序排列起來,大體如下:
1.阿德別格(二十年,1979年出廠)
2.拉格布林(十六年)
3.拉佛洛伊格(十五年)
4.卡里拉(十五年)
5.鮑摩爾(十五年)
6.布魯易克拉迪(十年)
7.布納哈本(十二年)
剛喝的時候有一股強烈的土腥味兒,澀嘴刺舌。隨后慢慢變得圓潤,口感柔和起來。鮑摩爾正好介于二者之間,平衡得恰到好處,即所謂“分水嶺”。但無論味道變得如何輕淡和柔潤,那種“艾萊味”依然如烙印一般久留不去。
最烈性的“阿德別格”誠然個性十足魅力十足,但若每天只喝這個,未免感到厭倦。打個比方,在一個令人很想傾聽以纖纖十指曳出淡淡夜光的間隙的彼得·賽爾金的《哥德堡變奏曲》——而不是使得魂靈的每一根游絲歷歷浮現出來的格倫·古爾德
的《哥德堡變奏曲》——的安詳靜謐的夜晚,我也很想一個人靜靜地斟上一杯漾出花束微香的布納哈本。
就是這樣,我首先為這么一座小島竟有若干家個性上“井水不犯河水”的酒廠感到驚異。當然從理論上講,由于木桶的選法、所用河水的品質、泥炭的用法用量以及倉庫貯放傾斜度的不同,酒味特征都會有很大程度的變化,但我覺得,每一種酒實際上都已超越了這些具體因素,而具有各自的生態、各自的哲學。任何廠家都沒有“適可而止”的馬虎念頭,都不甘于平庸,都在認真選擇自己賴以立足的位置并固守不放。每個酒廠都有自己的處方,所謂處方也就是活命方式,它類似一種取舍的價值標準,若什么都不舍棄,便什么都不能獲取。

此次旅行中品嘗過的艾萊威士忌

鮑摩爾酒廠的蒸餾瓶
“大伙兒只要閉著眼睛喝一口,就能一下子猜中是哪種威士忌嗎?”一次我試著問道。雖然我知道這么問本身就是愚蠢的,但這個問題在心里實在憋久了。
“當然,”吉姆·馬丘恩面無表情地回答,“當然!”
吉姆是我去參觀的鮑摩爾酒廠的經理,生在艾萊島,從曾祖父那代起就在這家酒廠做,酒廠即是他的人生、他的宇宙。他的相貌頗像阿爾巴特·菲尼,蓬蓬松松的硬發,藍眼睛,總是笑瞇瞇的,十分和藹可親,但一談起威士忌,他的眼神頓時認真起來。
吉姆進這酒廠之初是當木桶工人,就是天天做木桶。鮑摩爾酒廠至今仍在用俄勒岡松木制作發酵槽,一看就知是龐然大物,年輕時吉姆也幫忙做槽來著。“這東西做起來畢竟不易。”他說。發酵槽已經平安無事地連續用了幾十年,不用說,吉姆像對待家庭成員一樣愛惜這發酵槽。
“對我們來說,木桶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吉姆說,“在艾萊,木桶是有呼吸的。倉庫位于海邊,雨季時,木桶一個勁兒吸入海風;到了旱季(6、7、8月),威士忌又從里面一下接一下把海風推還出去。艾萊特有的自然芳香就在這種反復當中形成了。這樣的芳香使人心情平和,得到安慰。”
他的造桶師傅每天必喝兩杯威士忌,不多喝也不少喝,活到了98歲。吉姆說:“只要去威士忌沉睡著的倉庫,即使是現在,每到半夜也能聽到他的腳步聲。不會聽錯,他的腳步聲很有特點——死后也在查看酒桶。”
吉姆在鮑摩爾酒廠作為木桶見習工干滿六年后,當上了正式木桶匠人。之后去格拉斯哥做兌酒工,能將三十多種純麥芽和谷粒混兌在一起。這項技藝是最高機密,不能告訴任何人。兌酒師不能過多喝酒,以免弄壞了鼻子。后來他返回了鮑摩爾。
“我所以喜歡造威士忌,是因為這活計很浪漫。”吉姆說,“等我現在釀造的威士忌拿到世上的時候,有可能我已不在這個人世了,但那東西是我釀造的,你不認為這很妙?”

鮑摩爾酒廠。燒泥炭的火焰

村上春樹同吉姆·馬丘恩在郊外玩滾球游戲
對了,也許您(沒喝過艾萊酒的您)會問我“艾萊怪味”是怎么個味道,而那是很難用語言表述的,還是要實際喝一喝才行。喝之前先把鼻子湊到杯口聞它的氣味。那是一種獨特的氣味,多少有點怪,感覺上大約接近海灘味、潮水味,和一般威士忌味有很大差別。而這“怪味”恰恰是艾萊威士忌的基調,即巴羅克音樂所說的通奏低音,在此基礎上才能加入各種樂器的音色和旋律。
其次要細細品味,這點至為關鍵。
喝第一口時,你很可能覺得奇怪:這到底是什么呀?但第二口時你大概就會這樣想:唔,有點怪,但不壞么!果真如此,我可以以相當大的概率斷言——第三口時你肯定會成為艾萊純麥芽威士忌迷。我所經過的正是這一程序。
“海灘味”絕非無稽之談。艾萊島風大,宿命般地刮個不止,濃濃的、夾帶著海藻味的強烈海風差不多給島上所有的東西都帶來了深刻的烙印,人們稱之為“海藻香”。去艾萊島住一段時間,你就會知道那種氣味是怎么一個東西,而知道了那種氣味,你就能——作為實際感受——理解艾萊威士忌何以有那么一種味道。
海風深深沁入泥炭,鉆入地下的水(這里經常下雨,水量充沛)染上了泥炭特有的氣息。綠色的牧草也日夜吸入海風,而牛羊吃這牧草長大,肉也因而帶有了大自然豐富的咸味——當地人這樣強調。
有機會去艾萊島的人務必嘗一下生牡蠣。本來6月不是適合吃牡蠣的季節,但盡管如此,這里的牡蠣還是十分美味,味道和其他地方吃到的牡蠣大不一樣。沒有腥味,個兒小,帶一股海潮清香。滑溜溜的,但有咬頭。
“往牡蠣上澆純麥芽威士忌更好吃。”吉姆告訴我,“這是艾萊島獨特的吃法。試一次你就忘不掉。”
我于是照做。在飯店要了一盤生牡蠣加兩杯純麥芽威士忌,把威士忌滿滿地澆在殼中的牡蠣上面,直接放到嘴里。唔,實在好吃得不得了。牡蠣的海潮味和艾萊威士忌那海霧般獨特的氤氳感在口中融為一體。不是哪一方靠近,也不是哪一方接受,簡直就像傳說中的崔斯坦與易梭德一樣。然后我把殼中剩的汁液和威士忌一起“咕嘟”咽下。如此儼然舉行儀式一般重復了六次。真可謂人間天堂!
人生是如此簡單,而又是這般輝煌。
艾萊島是個美麗的島。民居整潔,墻壁涂的顏色全那么鮮艷,想必人們一有時間就重涂。漫無目的地穿街走巷悠然漫步之間,足以感覺出自己的心情一點點趨于平靜。雪白雪白的海鷗落在房脊和煙囪頂上,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遠方,凝視著在省察與無意識之間曳出的那一條線,不時突然想起似的升上天空,乘著強風飄然飛去。

街上幾乎空無人影。偶爾遇到,人們都笑吟吟地寒暄,無論是小孩還是老人。鎮子的確小,走在街上,可以嗅到從酒廠方向隨風飄來的煮發酵麥芽時的獨特氣味。我是在大阪神戶一帶長大的,不由想起灘酒制造廠飄出的那股香味。
教堂后面的墓地里排列著古舊的海上遇難者墓碑,上面沒寫名字,只刻有遇難日期。這一帶暗礁多,海流急,氣候又過于惡劣,航行中常與危險相伴,不熟練的水手自不用說,即使熟練的本地水手也是……況且一次和二次大戰期間島的附近海域有過無數次激戰,一次德國潛水艇的魚雷撕開了運輸船隊,數日后有很多尸體飄到艾萊島海岸。這些令人悲傷的海難成了傳說,在島民中間世代流傳,你也會在街上的酒館里聽到類似的故事。若去島上小小的紀念館,還可以看到一張張沿岸沉船的照片。島雖然豐饒美麗,但也有靜靜的悲哀如海藻味一般揮之不去,不論你喜歡不喜歡。世界上有多少島嶼,就有多少島上悲哀,旅行當中每每為之感到不可思議。
“葬禮上我們也喝威士忌。”當地人說,“墓地的埋葬完畢后,就有酒杯發到大家手里,滿滿地斟上本地威士忌。人們一飲而盡。從墓地回家的路上很冷,需要用酒溫暖身體。喝罷,大家把酒杯用力摔在石頭上,威士忌酒瓶也打碎了,什么也不留下。這是規矩。”
嬰兒降生時,人們斟滿威士忌舉杯慶祝;人死時,大家默默地把威士忌杯喝空:這就是艾萊島。
我在艾萊島參觀了鮑摩爾和拉佛洛伊格的酒廠。令人驚奇的是,盡管同在一座小島,兩家酒廠的風格卻截然不同。鮑摩爾采用“古色古香”的作法,說頑固也好什么也好,總之時代變了而作法就是不變:手動“翻料”的老式“耥壟犁”、使用傳統木桶的發酵槽、決不動用鏟車而用手輕輕滾動木桶的貯酒庫。干活的多是老年人,他們生在艾萊長在艾萊,想必也將在艾萊終了此生。他們懷著自豪和喜悅在這里勞作,這點從他們臉上也看得出。專門“聽桶音”的老伯手中的木錘已磨去三分之一。干活人數全部加起來差不多八十人。我不曉得這種傳統的(相當低效)程序能實際維持多久,但只要仍在維持,那種美好的靜謐就會一成不變地存在于那里。擾亂靜謐的大概惟有拍岸的濤聲和老伯時而用木錘敲擊木桶的聲響。


鮑摩爾酒廠的“翻料”名人

鮑摩爾酒廠的“翻料”作業
實際喝起來,在鮑摩爾的威士忌里能感覺出人的手的溫煦,那里沒有“是我是我”一類咄咄逼人的表白,能一言蔽之為“就是這個”的因素也很稀薄,相反,那里有坐在火爐前看昔日朋友來信時的那種恬靜的溫情和思念,較之在熱鬧場合痛飲,更適合在熟悉的房間里用熟悉的杯子獨自悠然品味,那樣的話味道要鮮活得多。就像聽舒伯特綿長的室內樂,須閉起眼睛吸一口長氣來品味——酒的底味會因此深一兩個層次,真的。
同鮑摩爾酒廠的古典方式相比,拉佛洛伊格的作法遠為現代化。傳統的“耥壟犁”固然在使用,但其他工序幾乎全部用電腦嚴格控制。發酵槽是閃閃發光的不銹鋼(管理和維修都簡單),倉庫管理也更為機械化、更有效率。造酒的浪漫氛圍在那里——至少表面上——幾乎找不到。員工僅二十一人。的確比鮑摩爾效率高。干活的員工多數穿白大褂,戴口罩,幾乎看不見口罩里面的表情。如此說來,在鮑摩爾沒看見誰戴口罩。這里生產的純麥芽百分之九十外銷作混合酒,剩下的百分之十用來制作自家品牌。
我和拉佛洛伊格酒廠經理伊安·亨達遜交談過。他頭發已經開始稀疏,是所謂好人家出身的人,長相頗像英國影片中演配角的性格演員。雖然不是艾萊出生,但和吉姆一樣,也是走著一條道的威士忌人生。八年前開始在拉佛洛伊格工作。交談一開始有幾分羞赧,多少帶有事務性語氣,但談到威士忌時,(同吉姆相反)表情漸漸放松,一如法拉利車主談起有脾氣的六速變擋。“你問百分之九十外銷作混合酒用是不是可惜?當然可惜,畢竟純麥芽好喝,我也只喝純麥芽。”
他繼續介紹:“我們之所以在蒸餾工序中積極采用電子計算機,是因為這樣管理更到位。歸根結蒂,我們的目的是跟上時代步伐造出好喝的威士忌,也就是說總在摸索新的方法。其實,本世紀中葉接手這家酒廠并大大拓展經營規模的是一位女性經營者。由女性指揮造酒,這在蘇格蘭威士忌歷史上是罕有其例的,但她把新方法大膽引進到拉佛洛伊格酒廠,結果取得了成功。這種進取精神,可以說是我們的傳統。”口氣雖然冷靜,但此人也頑固得可以。蘇格蘭人各有其頑固之處,有時候真想用敲桶的木錘敲其腦袋,看發出怎樣的聲音。

拉佛洛伊格酒廠

他說:“別說那么多,先喝酒。我們要做的,一喝便知。”
果然,拉佛洛伊格自有非拉佛洛伊格莫屬的味道。十年陳釀有十年的頑固味,十五年陳釀有十五年的頑固味,各有千秋,絕無曲意阿世之處。以文章來說,相當于海明威初期作品中那種入木三分的筆觸,不華麗,不用艱深字眼,但準確刻畫出了真相的一個側面,不模仿任何人,可以清晰看出作者的面目。以音樂而言,就是加入喬尼·格里芬的塞隆紐斯·蒙克四重奏,而十五年陳釀或許更近乎加入約翰·科爾特蘭
的塞隆紐斯·蒙克四重奏,二者都精彩得難以割舍,只能以此時彼時的心情加以選擇。

“很難說哪個好。哪個都好,哪個都可以明確品出(palpable)味道的個性。”我坦率地說。
伊安這才露出微笑,點了下頭:“這就對了。別用腦袋這個那個考慮那么多,也用不著看說明書,跟價格更沒關系。多數人以為年頭越多越好喝,但并非那樣。既有歲月使之得到的,又有歲月使之失卻的。蒸發有其增加的東西,也有減少的東西。終究不過是個性差異而已。”
交談就此結束。在某種意義上是哲學,在某種意義上是神諭。
最后一點是鮑摩爾酒廠吉姆·馬丘恩先生道出的艾萊哲學(神諭):
“人們從各個角度詳細分析了艾萊威士忌的特殊味道:大麥品質如何,水味如何,泥炭味如何……是的,這座島上是出產優質大麥,水也極好,泥炭厚潤清香。全然不錯。但這些不足以說明島上威士忌的味道,解釋不了它的魅力。最關鍵的是,村上先生,最后來的是人。是居住在這里生活在這里的我們釀造了這種威士忌,是人們的個性和生活樣式造就了它的味道,這是再重要不過的。所以,回日本你一定要這樣介紹——是我們在這座小島上釀造了香醇可口的威士忌!”

于是,我照寫下來,一如忠實的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