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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秋夢邊緣捉浮萍(7)

我不敢批評蘇維埃的共產制,我不配,我配也不來,筆頭上批評只是一半騙人,一半自騙。早幾年我膽子大得多,羅素批評了蘇維埃,我批評了羅素,話怎么說法,記不得了,也不關緊要,我只記得羅素說“我到俄國去的時候是一個共產黨,但……”意思說是他一到俄國,就取消了他紅色的信仰。我先前挖苦了他。這回我自己也到那空氣里去呼吸了幾天,我沒有取消信仰的必要,因我從不曾有過信仰,共產或不共產。但我的確比先前明白了些,為什么羅素不能不向后轉。怕我自己的脾胃多少也不免帶些舊氣息,老家里還有幾件東西總覺得有些舍不得例如個人的自由,也許等到我有信仰的日子就舍得也難說,但那日子似乎不狠近。我不但舊,并且還有我的迷信;有時候我簡直是一個宿命論者例如我覺得這世界的罪孽實在太深了,枝節的改變,是要不得的,人們不根本悔悟的時候,不免遭大劫,但執行大劫的使者,不是安琪兒,也不是魔鬼,還是人類自己。莫斯科就仿佛負有那樣的使命。他們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實現的,但在現世界與那天堂的中間隔著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類泅得過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們決定先實現那血海。

再說認真一點,比如先前有人說中國有過激趨向,我再也不信,種瓜栽樹也得辨土性,不是隨便可以亂扦的。現在我消極的把握都沒有了。“怨毒”已經彌漫在空中,進了血管,長出來時是小疽是大癰說不定,開刀總躲不了,淤著的一大包膿,總得有個出路。別國我不敢說,我最親愛的母國,其實是墮落得太不成話了;血液里有毒,細胞里有菌,性靈里有最不堪的污穢,皮膚上有麻風。血污池里洗澡或許是一個對癥的治法,我究竟不是醫生,不敢妄斷。同時我對我們一部分真有血性的青年們也忍不住有幾句話說。我決不怪你們信服共產主義,我相信只有骨里有髓管里有血的人才肯犧牲一切,為一主義做事;只要十個青年里七個或是六個都像你們,我們民族的前途不至這樣的黑暗。但同時我要對你們說一句話,你們不要生氣:你們口里說的話大部分是借來的,你們不一定明白,你們說話背后,真正的意思是什么;還有,照你們的理想,我們應得準備的代價,你們也不一定計算過或是認清楚;血海的滋味,換一句話說,我們終久還不曾大規模的嘗過。叫政府逮捕下獄,或是與巡警對打折了半只臂膀,那固然是英雄氣概的一斑,但更痛快更響亮的事業多著,耶穌對他的媽(她走了遠道去尋他)說,“婦人,去你的!”“你們要跟從我。”耶穌對他的門徒說,“就得漁夫拋棄他的網,兒子,他的父母,丈夫,他的妻兒。”又有人問他我的老子才死, 你讓我埋了他再來跟你,還是丟了尸首不管專來跟你,耶穌說,讓死人埋死人去。不要笑我背圣經,我知道你們不相信的,我也不相信,但這幾段話是引稱,是比況,我想你們懂得,就是說,照你現在的辦法做下去時,你們不久就會覺得你們不知怎的叫人家放在老虎背上去,那時候下來的好,還是不下來的好?你們現在理論時代,下筆做文章時代,事情究竟好辦,話不圓也得說他圓來,方的就把四個角剪了去不就圓了,回頭你自己也忘了角是你剪的,只以為原來就圓的,那我懂得。比如說到了那一天有人拿一把火種一把快刀交在你的手里,叫你到你自己的村莊你的家族里去見房子放火,見人動刀你干不干?話說不可怕一點,假如有那一天我想看某作者的書,算是托爾斯泰的,可是有人告訴你不但如他的書再也買不到,你有了書也是再也不能看的你的感想怎樣?我們在中國別的事情不說,比較的個人自由我看來是比別國強的多,有時簡直太自由了,我們隨便罵人, 隨便謠言,隨便說謊,也沒人干涉,除了我們自己的良心,那也是不狠肯管閑事的。假如這部分里的個人自由有一天叫無形的國家權威取締到零度以下,你的感想又怎樣?你當然打算想做那時代表國家權威的人,但萬一輪不到你又怎樣?

莫斯科是似乎做定了命運的代理人了。只要世界上,不論那一處,多翻一陣血浪,他們便自以為離他們的理想近一步,你站在他們的地位看出來,這并不背謬,十分的合理。

但就這一點(我搔著我的頭發),我說有考慮的必要。我們要救度自己,也許不免流血;但為什么我們不能發明一個新鮮的流法?既然血是我們自己的血,為什么我們就這樣的貧,理想是得問人家借的,方法又得問人家借的?不錯,他們不說莫斯科, 他們口口聲聲說國際,因此他們的就是我們的。那是騙人,我說:講和平,講人道主義,許可以加上國際的字樣,那也待考,至于殺人流血有甚么國際?你們要是躲懶,不去自己發明流自己的血的方法,卻只貪圖現成,聽人家的話,我說你們就不配,你們辜負你們骨里的髓,辜負你們管里的血!

英國有一個麥克唐諾爾德便是一個不躲懶的榜樣,你們去查考查考他的言論與行事。意大利有一個莫索利尼是另一種榜樣, 雖則法西士的主義你們與我都不一定佩服,他那不躲懶是一個實在。

俄國的橘子賣七毛五一只,為什么?國內收下來的重稅,大半得運到外國去津貼宣傳,因此生活程度便不免過分的提高,他們國內在餓莩的邊沿上走路的百姓們正多著哩!我聽了那話覺著傷心;我只盼望我們中國人還不至于去領他們的津貼,叫他們國內人民多挨一分餓!

我不是主張國家主義的人,但講到革命,便不得不講國家主義,為什么自己革命自己作不了軍師,還得運外國主意來籌畫流血?那也是一種可恥的墮落。

革英國命的是克郎威爾;革法國命的是盧騷、丹當、羅士披亞、羅蘭夫人;革意大利命的是馬志尼、加利包爾提;革俄國命的是列寧你們要記著。假如革中國命的是孫中山,你們要小心了,不要讓外國來的野鬼鉆進了中山先生的棺材里去!

徐志摩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九日翡冷翠山中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闔緊眼簾內視,只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涌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浴線內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幼童的歡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嗚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但我獨坐的廊前,卻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只是幽幽的微輾著,蠅蟲也斂翅不飛。只有遠近樹里的秋蟬,在紡紗似的綞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砂中偶爾的回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此時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涌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只此眉梢的輕縐,唇邊的微哂,已足解釋無窮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于浩淼的煙波之外:想割斷系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兇,是他愛取由的途徑。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他崇拜沖動:不可測,不可節,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風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斗爭:從斗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斗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陣中,呼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里命定的悲劇;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沈黑,死一般的兇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亭的神燈,只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燼與殘灰,在未滅的余溫里自傷與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饜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行,仿佛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瀾,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艷麗的日輝中,只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蕩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里,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曳中夏之榮華,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諧的。

在遠處有福的山谷內,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渺地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銜煙斗的農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豐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復他們腮頰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兇惡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云與朝露的豐姿,不能引逗他們剎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望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只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的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斗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剎那的啟示與澈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旋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底里埋著的秘密;忘卻曾經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愿;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在……

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線,細極狹極的一線,又裂成了無數不相聯續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原刊1924年6月21日《晨報副刊·文學旬刊》,收入《落葉》

翡冷翠山居閑話

在這里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嘗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從繁花的山林里吹度過來,他帶來一股幽遠的澹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著你的顏面,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凈的,近谷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的全部正像畫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閑暇的鑒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蘚;你愛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盡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艷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只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制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里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閑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嘗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只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淺水里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嘗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制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只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里跳動,同在一個音波里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抵觸,他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姿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人漫游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里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他們紆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得贊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曼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里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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