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思想小史
- 常乃惪
- 3449字
- 2019-03-19 16:43:17
第一章 原始中國民族的神話思想
原始的中國民族并不是整個的,極概括地分起來至少也可以分為八九個不同的民族。各種民族占據的環境既不同,又因古代交通不便,彼此聲息隔絕,無從交換意見,結果自然易于造成特殊的思想。這種思想后來有的澌滅無聞,有的日益光大,有的與他族思想相互混合,造成今日整個的中國思想,其情形各不相同。已經澌滅的思想,我們今日考證起來,尤為困難。大抵民族思想之發展遲速,內容豐嗇,與民族所處的環境大有關系。原始的許多中國民族之中,其較有獨立的思想系統堪令人注意者,僅有分布黃河流域的諸夏族,和淮水流域的東夷族。此外巴蜀民族雖有文化,而因與中國交通較遲,紀載已多軼滅,無從考起;荊蠻、氐羌等族文化較低,表現甚少;閩粵、北狄、西藏諸族,距中原荒遠,文化發展也較后,更無思想之可言。惟今日盤踞珠江上流山地之苗族,古代相傳分布的勢力較廣,文化的開辟也較早,其思想內容也有可以注意之處,惜乎可考的紀載也不多了。
在這許多民族之中,最可注意的自然是諸夏族,因為他是中國民族的主干,他的文化發達也最早,流傳下來的也最多,所以無論是任何種類的中國歷史都不能不以他的事件為主干。諸夏族的來源有人說是從中央亞洲遷來,有的說是中國土著,我們姑不具論,總之自有歷史以來,這個民族業已盤踞在黃河流域的中部,即今河南省及山東省的西部,山西省的西部一帶。這一帶地勢平衍,土脈肥沃,易于產生文化,但氣候并不甚熱,在古代水患也較多,故人民不能過于逸樂產生很高尚的思想,只有與生活有關的平實思想容易成立,故其思想多趨于穩健切實。這一塊大平原之中,除了西方有山嶺以與陜、甘一帶的氐羌族(戎人)相隔離之外,南北東三面都無險可守,和異民族容易接觸,南方則有苗族,后來的荊蠻不知與苗族是同種否,大約彼此接近,東方則有東夷,北方則有北狄,除北狄因環境不良,略無文化及思想可考見外,苗族及東夷的文化發展也都很早,都有獨立的思想系統,可以與諸夏相交換。上古諸夏族的敵人,最初是苗族,其后是東夷。苗族自黃帝斬蚩尤于中冀,堯勝南蠻于丹水
之浦以后,逐漸失敗南竄至長江流域,已失了與諸夏沖突的機會。他們的思想一部分被諸夏族吸收,變成中國民族思想的一分子,大部分猶遺留于江漢之間,直到楚國開化始挾之以與中夏思想相頡頏。東夷族與諸夏族之開化時期相仿佛,地勢實逼處此,彼此沖突最多,融會也最深。今日所傳的種種諸夏文化及思想之中,所含東夷族思想成分最多。上古諸夏族所傳的圣人,如伏羲、神農、虞舜等,多不能謂為與東夷族無關。直到大彭
霸于夏末,殷商代夏而興,淮夷、徐戎叛于周初,徐偃王稱霸于西周中葉,東夷族之勢力猶倔強不伏,有與諸夏族代興之勢,可見其強了。治上古中國民族思想史者,對于苗、東夷二族與諸夏族的關系,是不可不注意的。
上古諸夏民族思想是怎么樣呢?也是和其他原始民族一樣,應該從神話一類的荒唐傳說中去找的。中國的神話材料雖也不為不多,但于研究上古的思想上看起來,價值并不甚大,因為大部分的故事都是從戰國以至漢朝才出現的。譬如神話最多的緯書,內有關于開辟及古代史跡的神話,但全系漢朝的迂怪儒家所捏造,并不足以代表初民的思想。其次如《淮南子》中神話也最多,《淮南子》所采多系當時社會的傳說,與向壁虛造者不同,故較有價值,其中如女媧補天、姮娥奔月等故事,更值得令人注意。不過《淮南子》是代表道家和陰陽家思想的書,所采擷的區域,又是在江淮流域,則此種神話之來源與陰陽家不無關系,陰陽家的思想多與諸夏的傳統思想不同,具有海國的氣味,與其謂為代表諸夏族,無寧謂為代表東夷族。其他《莊子》、《列子》等道家的書中的神話也可以同樣性質視之。故真正代表諸夏族之神話仍只能于《詩》、《書》、《易》等五經中求之,就中《春秋左氏傳》載神怪事較多,可以考見上古諸夏族神話之一斑。

《淮南子》書影

《春秋左氏傳》書影
秋,龍見于絳郊,魏獻子問于蔡墨曰:“吾聞之,蟲莫知于龍,以其不生得也,謂之知,信乎?”對曰:“人實不知,非龍實知。古者畜龍,故國有豢龍氏,有御龍氏。……及有夏孔甲,擾于有帝,帝賜之乘龍,河漢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而未獲豢龍氏,有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劉累,學擾龍于豢龍氏,以事孔甲,能飲食之,夏后嘉之,賜氏曰御龍。”……獻子曰:“今何故無之?”對曰:“夫物,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一日失職,則死及之,失官不食,官宿其業,其物乃至,若泯棄之,物乃坻伏,郁湮不育,故有五行之官,實列受氏姓,封為上公,祀為貴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勾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龍水物也,水官棄矣,故龍不生得。”……獻子曰:“社稷五祀,誰氏之五官也?”對曰:“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該,曰修,曰熙,實能金木及水,使重為勾芒,該為蓐收,修及熙為玄冥,世不失職,遂濟窮桑,此其三祀也。顓頊氏有子曰犁,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勾龍,為后土,此其二祀也。后土為社,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棄亦為稷,自商以來祀之。”
——昭二十九年《傳》
再看《國語》中的一段,更敘得清楚。
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知能上下比義,其圣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昭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是以使制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而敬恭明神者以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壇場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舊典者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民類物之官,謂之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
——《國語·楚語》
以上兩段中的神話觀念,雖出自春秋時代的智識階級之口,其中自難免含有后來進化的思想,但二人都是追述古代的情形,總有一部分是事實的。從這兩段之中,可以看出上古思想之一斑。第一,古代人信民神是不雜的,有專門事神的官,謂之巫覡卜史宗祝,他們的位置很高,有支配人事的權力。第二,古代人信神的意思可由這些巫覡之類代達出來,所以生活很有標準,不至動搖。第三,古代人的宗教觀念是多神的,他們所認為神者很多,其有無主宰統屬不可深知,即有,關系也是很淺薄的,皇矣上帝的一神觀念,是商周以后才發達的,上古有史之初,尚無此見解。第四,古代人之所謂神本具有人格,與人性相去不遠,除了日月山川等自然物都認為有神以代表之外,凡人之有才能功烈,為生民所信仰者,死后即成神靈,受后人的祭祀。物之奇異不常者也有神性,也可以為神。以上這幾種觀念,本是原始民族所同具的。不過諸夏民族受環境的影響,思想至為平實,故其神的觀念也至為簡單,除了拜物,拜偉人之外,并無其他新奇花樣。其所謂神,都是具體的人物,且系與日常生活有關的,不似希臘、印度及波斯神話之多代表抽象的哲理,這便是諸夏民族思想的特色,正可以表示出他們只是大平原中一個老實安分的民族,沒有什么有余時間去胡思亂想的。
諸夏族原始的神話思想是這樣的簡單,所以今日流傳的中國神話之中,外來的成分很多。大約如同盤古開天辟地一類的神話是從苗族中流傳過來的,此外苗族的思想影響于諸夏者有多少,此時已無可深考。在古代對于諸夏思想影響最深者,要算東夷族。東夷族最古時期的思想如何,也已經不能知道,但從歷史上有記載的時期起,東夷族神話思想,已經比諸夏族進步了。東夷族的散布區域是從山東半島起,淮水流域全部都在他們的范圍之內,其種族有萊夷、淮夷、徐戎等,血統大約彼此相近。東夷族的鬼神觀念較為發達,諸夏族只重神而不重鬼,東夷族則鬼神并重,迷信鬼怕鬼的風氣似乎很盛,用人于社是東夷的風俗,可想見其宗教之殘忍好殺。大約一神的觀念也是從東夷族輸入的。因為上帝的觀念是從商朝以后才興起的,商朝是東夷民族,他的宗教是東夷的宗教。試看《夏書·甘誓》上夏人數有扈氏的罪狀,啟說他“威侮五行,怠棄三正”,而《商書·湯誓》上商人數夏人的罪狀,則有“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等語,可見對于神道的觀念已經很有進步了。夏朝的歷史記載流傳到后世的很少,在僅有的幾篇《夏書》之中,也看不出多少當時鬼神迷信的痕跡,到商朝則這種風俗顯然可考。以殷墟甲骨文字為證,可以發現當時迷信鬼神卜筮的風俗很多,這種迷信,在夏時雖非沒有,但絕不像商朝那樣發達的。

商王武丁時期的甲骨文
從粗淺的多神觀念的夏朝進化到一神觀念的商朝,雖然也許是時代的關系,但種族的關系也不為少,研究古代中國民族思想史者,對于這兩種關系都不可不注意的。